摘 要:借鑒韋努蒂的翻譯理論,分析賽珍珠在《水滸傳》的英譯翻譯活動中的 “他者” 構成和“民族主義身份”構建,以及在此影響下的“異化”翻譯策略體現(xiàn),并希望對文學翻譯中的譯者素質培養(yǎng)及主動性分析產生可供參考的價值。
關鍵詞:賽珍珠 水滸傳 “他者” “民族主義身份”
Abstract: This paper analyzes “the Other” and “national identities” and the manifestation of the “foreinization” translation strategy in Pearl Bucks translation practices of Shui Hu Zhuan by employing Venutis translation theory in the hope of providing useful reference for literary translation practices in terms of translators quality cultivation and subjectivity analysis.
Keywords: Pearl S. Buck, Shui Hu Zhuan, the Other, national identities
一、前言
名如其人,賽珍珠以其對中國人民生活史詩般的描繪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成為世界文學史上一顆熠熠生輝的明珠。除了大量文學作品,賽珍珠有一部翻譯作品流傳于世,即《水滸傳》的英譯版All Men Are Brothers。賽珍珠在翻譯這一部作品時使用的異化策略及相應表現(xiàn)形式已經得到國內學者的廣泛關注和研究,從被同時代以魯迅的文人詬病為“硬譯”到得到今天“幫助中國文化走出去”(王守仁,新華日報)的褒獎,不可否認的是學界對譯者的評價銘刻著深深的時代印記。這種時代印記不僅有特定文化背景的影響,也體現(xiàn)出整個翻譯理論評價的體系的發(fā)展和新動向。本文把賽珍珠的翻譯研究置于韋努蒂以“異化”為典型特征的翻譯評價體系內進行剖析和論證,探討賽珍珠的“他者”構成成分和其獨特的“民族主義身份”構建方式。通過挖掘賽珍珠所處的時代和文化背景,及其以此為基礎和出發(fā)點的“民族主義身份”構建,對賽珍珠的翻譯策略進行解讀,并期待由此討論產生具有普遍價值的理論,對現(xiàn)代的文學翻譯有所啟發(fā)。
二、“他者”和“民族主義身份”
“他者”(The Other)來自哲學范疇,在西方哲學中有深厚的淵源,這一概念相對于“自我”而形成指自我以外的一切人與事物。凡是外在于自我的存在,不管它以什么形式出現(xiàn),可看見還是不可看見,可感知還是不可感知,都可以被稱為他者。在柏拉圖、黑格爾、胡塞爾、薩特等哲學家的理論體系中,他者是占據重要一席之地的概念,并跟隨這些哲學家的理論發(fā)展經歷涵義的變化。由于西方哲學從一開始就是關于主體(即自我)的哲學,所以“他者”一直處于邊緣化地位。這一局面直到后結構主義理論的出現(xiàn)才有所改觀。拉康(Jacques Lacan)發(fā)展的后結構主義的心理分析對他者的定義有不同的意思,主要指無意識(unconscious)(注:這一概念來自弗洛伊德)。在一個主體被消解、他者被發(fā)明的大背景下,他者的作用在后結構注意思潮中被凸顯出,成為一個文化批評的重要命題。在韋努蒂的專著《翻譯改變一切》中以“翻譯造成的差異--譯者無意識”為標題的章節(jié)中,他借用拉康的“他者”概念,專門討論了“譯者無意識”對翻譯活動的影響。首先,韋努蒂認為在翻譯開始之前,源文本和譯文之間并不預先存在一種形式、意義或接受方式的相似性。相似性建立在源文本和譯文之間存在的不可調和的差異的基礎上,而譯者所做的無非是解決差異或者使差異變得神秘化(透明的流暢式翻譯帶來的效果),而這種差異會持續(xù)存在于譯文中,并使其交際功能復雜化。(Venuti, 2008:1-5)其次,韋努蒂認為在翻譯過程中,譯者會釋放出源文本被壓抑而未得到表達的形式或意義方面的“語言剩余”,而除了譯者的有意之舉,“譯者無意識”也發(fā)揮作用,幫助釋放“語言剩余”。這里,韋努蒂借用了拉康的“他者”概念以及后者的相關論斷:“能指鏈是促使主體(subject)產生欲望的某種缺乏(lack)的發(fā)生場所?!保↙acan,1977:256-265)欲望起源于“他者”,并非主體本身。而拉康對“他者”的定義則是:主體在語言習得的過程中內化的能指,其中就包括那些令主體對某種要求得到回應而得到滿足感而產生期待的能指。(Lacan,1977:263)“他者”就是通過認同過程而構成的主體的能指鏈。這種構建的出現(xiàn)在主體無意識的情況下完成。在拉康的理論框架中,“無意識就是他者的話語”,“他者中能指的存在實際上往往對主體是封閉的,其存在主要是一種壓制的狀態(tài)”。(Lacan,1977:193,
200)當譯者成為主體的時候,源文本的能指就是欲望產生的舞臺。源文本在譯者內心產生一種缺乏感,而譯者則無意識中希望源文本滿足這種缺乏,所以譯者就對源文本進行改動從而得到滿足。
在韋努蒂的專著《翻譯改變一切》中以“本土偶然性--翻譯與民族身份”為標題的章節(jié)中,他論述了翻譯對國家/民族身份的影響。這種影響的性質和程度首先取決于對國家或民族的認知。Lefevere在其著述中曾引用Victor Hugo在其兒子于1865年Francois-Victor的莎士比亞的英譯本出版前言中的話:“翻譯一位外國作者的書就是增加自己國家的詩歌;這種令人開闊眼界之舉不會讓那些受益的人高興,至少他們最初是不高興的。他們的第一反應都是反抗。”(Lefevere, 1992:18)Lefevere的這段論斷里充滿矛盾,從一個側面反映出了翻譯與國家身份之間的典型關系:翻譯被認為是實施在國家上的一種暴力,原因就在于民族主義思想對身份的認知往往持一種形而上學的概念,認為既然有種族方面的生物學基礎,再加上表現(xiàn)為某種特定語言和文化,所以國家具有單一性質的本質。在這種認識的影響下,既然翻譯主要應對源文本在語言和文化上的差異,那么翻譯就必然傳達這些差異,借此對所謂的國家語言和文化的完整性造成威脅,譯者的翻譯工作就會受到本國文化學者的口誅筆伐。這種民族主義語文學上的排外主義息息相關,這種文化排外主義擔心外國文學可能會污染本國傳統(tǒng),甚至用生物學表述成為“把別的人中的物質融入到自己的生命之血中,這真是令人難以想象?!保↙efevere, 1992:18)盡管有各種源于文化排外而產生的抵抗性,翻譯的發(fā)生不可避免地使譯入語國家/民族受益。受益的發(fā)生必經譯者之手,譯者“雖然翻譯的民族主義往往受到具體的社會和政治目的而有心為之,但是譯者和讀者都不必意識到由譯文產生的社會效應。民族身份的形成可能是無心之舉,原因就在于民族身份形成于有其他起源的語言中,起源于主體與其他人的關系中,但是主體視其為自己的個人表達?!保╒enuti,2013:119)
三、賽珍珠的“他者”構成成分
在以上討論的概念和理論的參照下,不妨就賽珍珠的“他者”構成成分和“民族主義身份”構建方式做一探討,以期對賽珍珠的英譯《水滸傳》版本All Men Are Brothers中使用的“異化”翻譯策略做出解釋。
在“他者”即“主體在語言習得的過程中內化的能指”的認識基礎上,首先在此討論賽珍珠的“他者”構成成分。在賽珍珠作為主體,或具體而言在作為譯者這種特定主體的情況下,在其進行翻譯活動之前,賽珍珠在語言習得過程中內化的能指很特殊,因為她的生活經歷和環(huán)境使她的具備了獨特的“他者”構成成分。
這種獨特性首先體現(xiàn)在譯者賽珍珠對漢語的習得過程和習得方式。因為自小跟隨父母在中國生活,并且其父的傳教士身份給了賽珍珠與中國普通百姓交融的成長環(huán)境,使她從幼年開始就浸潤于群眾話語中,在使用中接受了漢語表達方式上的生動性。她以能講漢語而感到自豪,并宣布漢語是自己的母語。從這一點上,賽珍珠獲得對漢語的天然認知和主體意識,不同于其他翻譯家后天有目的性的習得方式,比如另一《水滸傳》英譯版本的翻譯者沙博理(Sidney Shapiro)。沙博理32歲來到中國,此前只在美國學習過9個月的中文,后期的語言習得大多在其中國妻子的幫助下完成。所以不可否認的是,在其從事翻譯活動前和從事翻譯活動過程中的漢語習得大多是為翻譯服務的目的性語言輸入,是一種非自然的語言獲得方式。比較而言,賽珍珠的語言習得過程自然化,其對漢語的語言觀渾然天成,不受精英主義視角的影響。
賽珍珠的“他者”構成成分中的第二個組成部分就是對中國小說的接受方式和看法。賽珍珠從小在中國念私塾、讀四書五經,在17歲回美國之前,接受了和中國學生一般無二的教育。正統(tǒng)教育之余,賽珍珠賽珍珠跑去書場聽書,把《水滸傳》里的故事聽得滾瓜爛熟,甚至能活靈活現(xiàn)地講上一段,這造就了賽珍珠對中國小說的獨到看法。她在諾貝爾獎授獎儀式上致辭時說“中國小說對西方小說和西方小說家具有啟發(fā)意義”,“小說在中國從來不是一種藝術”,“中國小說用白話寫作的真正理由,是因為普通人既不會讀也不會寫,小說只有用白話寫成,讀的時候才能被那些只能用口頭語言交流的人聽懂?!薄爸袊≌f是自由的。它隨意在自己的土地上成長。這土地就是普通人民;它受到最充沛的陽光的撫育,這陽光就是民眾的贊同;它沒有受到文人藝術那種冰霜寒風的侵襲。”(http://blog.sina.com.cn/s/blog_70dc62670102vgt0.html)
賽珍珠的“他者”構成成分的另一個組成部分是對中國文化的認同。她喜愛閱讀中國經集典故,崇尚孔子的儒學思想。以英譯版《水滸傳》題目為例,賽珍珠借用了《論語》中的經典語句“四海之內皆兄弟”,譯為All Men Are Brothers,借此表達小說中“大家都是好兄弟,為了行俠仗義而聚在一起”的主題。這個譯名不僅正好符合這些英雄好漢的精神品質,也應和了“天下一家”的儒家思想。作為集中西文化于一身的特殊文人,經歷了中國辛亥革命和五四運動,見證了不尋常的社會變革和文化風潮,此后依然毫不遲疑地選擇中國文化,充分顯示其對中國文化的自信。另一個自信于中國文化的例證就是賽珍珠不滿于外國作家寫的關于中國題材的作品,促成林語堂的《吾國與吾民》在1935年的出版,幫助中國人開始真正向美國人介紹以儒家和道家為代表的中國文化。
總而言之,賽珍珠的“他者”的構成成分不僅來源于其作為普通人在中國的成長經歷,也來源于其作為文化人士對中國小說的洞悉,更來源于其作為中西雙重文化身份者對中國文化的傾向性。所有的這些成分合在一起,決定了在其翻譯策略中選擇了“異化”翻譯,凸顯源語中的中國語言和文化特色。
四、賽珍珠的“民族主義身份”構建方式
基于賽珍珠深厚的中國語言及文化基礎和認知,以下把她的譯者行為置于對中國的“民族主義身份”構建內進行討論,應該是合乎情理的。不過具體的表現(xiàn)是賽珍珠用英語構建中國的“民族主義身份”,為英語讀者構建中國、中國人和中國文化等民族主義特質。這一點和許多以同時代的文人不同。以魯迅的翻譯為例,他選擇把很多外文作品譯作中文,得到中土所沒有的東西。他希望借助外國文學及理論作品,達到改善中國教育理念和文學論的目的,建立一個強壯的民族身份,達到改變中國在地緣政治關系中的從屬地位,所以才有了《社會教育與趣味》、《文學與批評》等譯作。對于中國的“民族主義身份”,魯迅看到的是缺乏,所以通過引入外國思想來彌補和加強;而賽珍珠則看到了以水滸兄弟為代表的中國人頑強的斗志和不屈服的精神。
賽珍珠的翻譯活動并沒有因此改變英語國家文化話語或其他政治日程的成分。這脫離不開彼時西方文化的霸權地位非一人之力可撼動的現(xiàn)實,也源于賽珍珠并無改造西方語言和文化之野心的態(tài)度。關于翻譯《水滸傳》,賽珍珠所言表的是出于講述一個好故事的初衷,沒有言表的是為英語讀者構建她所認知的中國形象、中國人形象以及中國文化形象。在諸如《大地》等中國題材的小說作品中,上述方面的構建是有意識的,而《水滸傳》翻譯活動平行于《大地》的小說創(chuàng)作,所以可以說賽珍珠在《水滸傳》也有構建“民族主義身份”的目的。
前面提到,翻譯遭到的抵抗,來源于譯入語讀者對“民族身份”的同質性認識基礎上,所以他們秉持著翻譯作品會為本國語言和文化摻入雜質的想法。賽珍珠具有獨特雙文化視角,其生活和教育經歷賦予她更開明的語言觀和文化觀。這些都對賽珍珠選擇“異化”翻譯策略起到直接的決定作用。
五、譯例體現(xiàn)
以下選取All Men Are Brothers之中的幾個譯例,說明前述的“他者”構成成分和“民族主義身份”構建方式在譯作中的體現(xiàn)。
例1:......且聽下回分解。
譯文:Pray hear it told in the next chapter.
例2:話分兩頭......
譯文:Now the story divides into two parts.
例3:......不在話下。
譯文:Of him/this/that no more need be said.
賽珍珠認為中國小說的形式和內容達到了完美的統(tǒng)一,所以忠實地一一翻譯了章回體小說中的如下套語,這種高程序化的保留是小說的章回體特色,也是《水滸傳》故事在民間評書藝術中代代相傳而存在的證據。其他諸如沙博理版英譯《水滸傳》則對此多有省略的做法。究其原因,賽珍珠有混跡于書場聽評書的經歷,有較之沙博理更豐富的“他者”構成成分,所以于她而言,這種章回體小說形式即使在英語讀者看來費解重復,也必須在譯文中得到保留。
例4:魯達再入一步,踏住胸脯,提起那醋缽兒大小拳頭,看著這鄭屠道:“灑家始投老種經略相公,做到關西五路廉訪使,也不枉了叫做鎮(zhèn)關西。你是個賣肉的操刀屠戶,狗一般的人,也叫做鎮(zhèn)關西!你如何強騙了金翠蓮!”(第三回)
譯文:Then Lu Ta went forward another step and as Cheng sprawled there, Lu put one foot on his breast. Lu Tas fists, each as big as a coarse earthen bowl, were outstretched and his eyes glared down at Cheng and he said, "I was at first a guard before the generals gate, and then I was raised to be an official over five different districts, and I do not think I held the title of lord in vain, and are you fit to be called by that name, who are but a meat-selling, knife-holding butcher——a man like a dog. Shall you be called an official?How did you dare to use force to cheat the maid surnamed Chin and named Jade Lotus?”
例4中構建了兩個人物形象,分別是伸張正義的魯達和狗一般低賤的鄭屠。魯達從最初“始投老種經略相公”升遷到“關西五路廉訪使”,才敢以“鎮(zhèn)關西”自居。在翻譯中其實有一處誤譯,“I was at first a guard before the generals gate”回譯為“我一開始在將軍門口看門”,其實與原文意思不符,譯者把“投”理解成“投奔在......門下”直譯成了“在......門前做侍衛(wèi)”。在后面的譯文中用 “official” 對應“使”的官銜,用“l(fā)ord”對應“鎮(zhèn)關西”的頭銜,并稱鄭屠只不過一個屠夫,狗一樣的人,根本配不上這個稱號。譯者在此構建的是中國人對“官員”的看法:官員身份很尊貴,不容褻瀆,非普通市井之徒可以使用。所以使用了“official”以及“l(fā)ord”進行。至于把“投”譯作“在......門前做侍衛(wèi)”,則更有可能是為了體現(xiàn)魯達從普通衛(wèi)士做到“官員”的不凡實力,從而在魯達和鄭屠這兩個人物之制造鮮明的尊卑對比。
六、小結
總之,賽珍珠翻譯《水滸傳》的“異化”策略選擇取決于其“他者”的構成和“民族主義身份”構建的意識。在運用這兩個概念對譯作的翻譯策略進行分析之后,發(fā)現(xiàn)如果譯者的“他者”包含了對源語言的浸潤式習得過程、對源文本文學形式的整體接受以及開明的文化認同態(tài)度,并且譯者有意識在譯文中進行“民族主義身份”構建,譯者就能自覺并成功地運用“異化”翻譯策略。希望這個結論對于文學翻譯中的譯者素質培養(yǎng)和翻譯主動性分析產生一定程度上的參考意義。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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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na.com.cn/s/blog_70dc62670102vgt0.html.
備注
*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一般項目《典籍英譯的“異化”原則分析-- 以賽珍珠英譯<水滸傳>為例》(12YJC740067)的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
劉蕾,女,1979年2月9日出生,籍貫河北保定,碩士,研究方向為典籍翻譯和外宣翻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