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島上的寶貝不少,哪塊土地沒有自己格外珍惜的秘密呢?
不過,據(jù)我知道,很多剛上島的大學生是被幾乎相同的一幅畫面吸引過來的,椰子挺拔峭立的樹形映襯著慷慨地給它作背景的遼闊海域。
這海島上數(shù)不過來的椰子樹們實在是不出聲不作秀又最稱職的廣告群像。
大學開學季是秋天,興沖沖的年輕人提著行李箱在校園的所有角落里巡游,什么都新奇,什么都要停下來細摸細看,他們幾乎提過同樣的問題:
樹上的這些椰子掉下來能不能砸到我們?
然后,他們開始跟隨它特有的慢悠悠節(jié)奏熟悉這海島。
起初的學生作業(yè)里最多出現(xiàn)的是一個詞“椰風海韻”,這成了他們上島后的開場白,很可能也是他們新鮮短促人生中第一次由自己發(fā)布的開場白。
四年過去,到他們離校的時候,沒有人再問椰子砸人這類幼稚的問題。
椰子怎么會用它的頭去砸人,它是他們大學四年里最忠誠最貼心的伴兒,時時刻刻它都愿意幫人把秘密藏深,踏實而安全。
海島上的人喜歡說椰子生來就喜歡與人親近。
平時,常聽說哪些植物可以接近,哪些要盡量避開,比如海島上的見血封喉樹。類似的叮囑祖祖輩輩傳下來,因為我們能選擇,而植物不能,它們無情感。然而,海島上的人偏要這么談論椰子,好像它和其他植物不同,好像它是格外賦有靈性的。
十幾年前,我剛上島,有幾個月在裝修新家,房子就在大學的教工區(qū)。
就是那段時間,發(fā)現(xiàn)了海島夏天傍晚特有的奇妙,每天下午五點左右,天空會想方設法聚集烏云雷電,醞釀一場急風暴雨。雨水一過,空氣中的溽熱變成飄蕩在半空的白霧,所有的人踏著路面上的水都出來活動了。所有樓房的玻璃熠熠生輝,正沉下去的太陽把它們變成大片刺眼的金鱗,所有的地方都有水珠滾落,所有的葉梢所有物體的邊緣都是活蹦亂跳的金色彈珠,在新家的前后窗口都長有成排的椰子樹,闊大的葉子沓著頭,水滴閃爍。
海島上的暴雨晚霞都有靈性,但椰子離我那么近,比肩接踵的,它的靈性顯然要高過它們。
雨水還在分流,我走出了樓,十幾米外就是低矮席棚下的小食雜店,店主賣香煙飲料,還兼做小店后面自行車棚的守門人。見我過來,他就動手去砍椰子,他一個個輪流摸過它們的頭,嘴上說:老的還是嫩的?
每次他都這么問。
砍椰子之前,先拖一下,把一大串椰子拉到他近前的刀下來,不是手去拖,是用彎的砍刀。刀尖選中了一只,定住它,用力一拉,椰子依順他的力氣滾過來,停在他腳邊。有時候會覺得這個椰子不理想,刀尖撥出一股反力,把它重新推回椰子堆,再另外搭鉤一只過來。
選準了一只,麻利爽快地啪啪啪啪幾刀,椰子四周露出了綠皮下面有茬口的白,最后一刀一定見水,有時候椰水會猛地噴濺,一股熱切的涌泉。
我抱過椰子,順便去掛在樹干上的吸管盒里取一支,這一天里面再沒任何急事,可以慢慢坐下喝椰水了。
再然后,是更寂靜的處處鑲配了金邊的傍晚在眼前慢悠悠滑過,明顯感覺正走過眼前的是時間,是個有身體有形態(tài)有體溫的實物,悠長的軀體,像一棵很有些年紀的椰子樹。
有一天,一個看樣子五十多歲的人走過來,好像是從背后的自行車棚過來的,這說明他很可能是學校的員工。
果然,他說每天都看見你在這兒喝椰子,是少見的有眼光的人。
喝個椰子也算有眼光?
他說他是農(nóng)學院的老師,他說你知道椰子的故事嗎?
椰子可是好東西,真正的放心食品,沒可能接觸化肥農(nóng)藥的最天然的飲料。越戰(zhàn)時期,來不及送去后方醫(yī)院急救的美軍傷員,醫(yī)務兵就拉根樹枝老藤,掛上一只椰,直接插針頭進去,椰水可以當生理鹽水注射進傷員的血管,跟血一樣的飲料,能不安全嗎?
當時是2005年,學校里的食雜店和食堂冰柜里都有玻璃瓶的可口可樂,一塊錢一支,冰柜門上自帶開瓶器,很多學生都會自己去柜里取一瓶,順手打開喝。
農(nóng)學院的老師好像對可口可樂憤憤不平:椰子的價格還超不過一瓶甜水。
那時候一只椰子也是一塊錢,后來很長時間是兩塊錢,還是沒超過超市里三塊錢的膠瓶可樂,不過,一塊錢的玻璃瓶可樂已經(jīng)不見了。
從那以后,再看見椰子,總會有不一樣的感覺,每次都想這沉甸甸大頭是可以直接進血管的。后來,也在不止一本書上看到和農(nóng)學院老師類似的說法。據(jù)說,早在1942年的古巴哈瓦那,有個醫(yī)生同時往十二個孩子的血管里注射了經(jīng)過過濾的椰子水,沒有出現(xiàn)不良反應。不知道他是怎么突發(fā)奇想的。
椰子在古代有很多名字,最奇異的是“越王頭”。
有刺客趁越王喝醉的時候,刀起血噴,取到越王的腦袋,掛到了樹上,最后越王頭經(jīng)過風蝕干枯變成了椰子,這人頭變出來的果實上還殘留了越王的兩只眼。這就是個死不瞑目的故事嗎?
仔細看和椰肉相連的硬殼,確實有兩個距離很近的小圓孔。
傳說里還形容越王頭里盛裝著的液體很像酒,事實上,椰汁是清爽微甜的,傳說并不能全當真。
也有把“椰”解釋成“爺”的,這說法,好像椰子必須是我們?nèi)祟惖拈L輩。
椰子落地后生苗,生長十五年后才是成樹,椰樹在七八十年進入年邁,確實和人的生命進程很像。海島上的人還常說椰子最喜歡聞我們廚間的煙火味,我留意了一下,果然,學校的學生食堂、教工食堂周邊最多的是椰樹。
來學校里摘椰子的人在深秋時候來,開著古老得快進博物館的拖拉機,突突突突冒黑煙,大約兩三天,在學校的幾條路上有人上樹摘椰子,常有背書包的學生在樹下圍看,一定是新入學不久的“大陸仔”了,滿臉的新奇,一看就缺少世事滄桑。
摘椰子的人爬得飛快,聽說一天能摘三百個。在泰國南部有人專門訓練猴子摘椰子,一只猴每天能摘一千五百個,果然很能干。
椰子們揚著大頭,瞪一對湊得很近的小眼睛,成熟以后,重重地撲落在地。下面,它腦子里思索的全都是怎么樣生根發(fā)芽,為了這個,它準備流落到任何地方,這多像我們年輕的大學生,他們在海島上停留幾年,看書背書,流汗,也可能流過眼淚,然后離開了,走得盡量遠,去另一個地方生根成長。
不久前,在島上的文昌東郊椰林,路邊看見一伙人正在摘椰子,椰樹又高又細,樹齡一定不低了。
我問,這些樹是你們家的嗎?
他們說附近這片椰樹都是家族里的老輩人留下來的。
我問,這一大片的椰林,當年土改的時候怎么算?
他們說,那時候有房有地才算財產(chǎn),椰樹,不算。
原來,島上的椰子樹屬于私產(chǎn)哦。
由此可見,過去年代輕視林木,這海島上最不缺的就是植物,就是綠色,椰子樹們,它活就活,死就死,椰子滾落就滾落,世上沒有椰樹,人們的日子絲毫不會受影響,不像沒房子遮陽避雨不行,沒土地糧食不能生長。那時候人以活命為唯一,不像現(xiàn)在,人們要活得好,舒適安逸。
記得一個家住萬寧的學生說,他們村上的老輩人不理解住海邊有什么好,風大浪急沙深,過去,村里的墳地才在海邊,現(xiàn)在的人真是不一樣了?,F(xiàn)在四季都要“椰風海韻”來養(yǎng)眼,四季都要椰子水清涼的滋潤。
路邊摘椰人的長輩種下的椰樹有七八十棵,七十多年了,每年兩次采摘,算下來,也是一筆進項?,F(xiàn)在海島的街市上的椰子零售到了八塊九塊錢,大約十年里,價錢早超過可口可樂。很多北方人也開始在網(wǎng)上買椰子,直接快遞到家,下雪天也能喝到海島上的味道了。一定是和大學農(nóng)學院老師相似的言論打動了更多的人,能融于血的天然飲料當然會慢慢被人們接受和信任。
人們愛說海島是養(yǎng)老的寶地,其實,最向往它的是那些曾經(jīng)考到島上來讀書,畢業(yè)后就離開的大學生們,一有機會,他們就約著一起回島上發(fā)呆,哪怕根本不可能從繁重的日常里抽身,也要不斷地互相重復這妄念,這海島情結可不是理性的決定。
就像一顆椰子,不管滾落到了哪兒,一定要找到土壤去扎根,然后,拖著外皮不再脆綠的沉實的越王頭,耐心地挺出一個又一個纖細的長葉,興致盎然地搖曳,緊緊握住它自己的生活,再然后,它總是想起它的海島。
王小妮,詩人,現(xiàn)居廣東深圳。主要著作有《方圓四十里》《上課記》《我的紙里包著我的火》等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