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南剛建省時到海口,幾條馬路的行道樹是椰樹,羽狀長葉迎風搖曳,一路逶迤,心也就搖曳起來。路過東湖邊,見三二椰樹斜倚水岸,又于湖上凌空而起向你頷首凝眸,那種身段那種情韻,優(yōu)雅得令人驚呆,足以讓任何表演藝術(shù)家嘆息。椰樹之美,讓人感受到一種超越物質(zhì)和觸動心靈的愉悅,我窺見這個島嶼的動人之處。
在臨湖的擔子上買了一顆椰子,黎族姑娘糾正說叫“椰青”,青字的聲調(diào)是加重而悠揚的,悟到這一字的較真有深意。椰青之青,青得純正,青得深沉,青得令人動情,是唯有海南的陽光雨露海風方能調(diào)制出來的顏色,難怪姑娘口吻中盡是自豪。咔咔兩刀砍去頂蓋,一縷清香飄逸,吸管吸入的椰汁清涼甘美,不止醉了味蕾也醉腸胃,直至吸完,心情依舊在品味。離去時,姑娘將我叫住,她剝盡外殼遞來椰核,說你丟下這么鮮嫩的椰肉對不住椰子,它是掛在枝頭整整一年才成熟,又說椰樹全身都是寶,惹我愣在那兒,回家趕忙翻字典。
一種植物進化到全身無廢棄,誰敢說它不完善?
此后,乘工作之便或在勞碌之余,去三亞、去陵水、去文昌,見到海光日影中直上藍天的椰樹,婆娑多姿,欲與人語,幾朵白云怕是藍天寫給它的贊嘆,天海間再傳出幾聲海鷗的鳴叫,一幅有聲的南國風情畫活躍眼前。我不以為眼前的椰樹是大海的點綴,倒覺得大海藍天甘愿做了它的襯托。這就是椰樹的魅力所在了,只要它出現(xiàn)在哪兒,哪兒便氣韻盎然,有一種妙不可言的旋律流動,風景的主角必是它。由此,獨自一棵也成景。這是容不得其他植物妒忌的,呈長喇叭狀的枝干有著美妙的曲線,就像身材姣好的長裙女子,不用擺姿勢怎么站著都好看,美妙于是成微妙。自然界天生有女人味的樹木是有一些的,但溫婉妙曼、柔中寓剛,直可點化天地的唯有椰樹,總是給人唯美的體驗。
“看一眼不會忘懷,看一生不能盡興”,是我對椰樹堅定不渝的品評。遠在六百多年前,一位流放崖城的元代副國級官員與我有同感,面對美不勝收的椰林,他發(fā)出“千樹檳椰養(yǎng)素封”的慨嘆,雖然丟了官爵封邑,卻意外地擁有望不盡的椰林,從喉嚨里喊出一個字:值!椰樹給予這位受難者何等瀟灑樂觀的襟懷,由此才情噴發(fā),揮灑筆墨,《崖州八景》十六首成為海南文化史上光亮的一頁。想必李德裕、蘇軾、李綱等歷代遭貶黜的名臣文士,也因有椰樹相伴而看淡沉浮,獲得精神上的自由,著書賦詩,興辦教育,蠻荒之野人文的開啟也有椰樹的一份作為吧!
東郊椰林其實該叫東郊椰海,碧色的椰海令藍天更藍云更白,而碧波碧浪的生動足以讓近側(cè)的大海感到難堪。
早年的東郊椰林不似后來常被旅游車堵得水泄不通,更能體味其情致。蓋天的椰林中僅有一條土路,路隨樹轉(zhuǎn),曲折蜿蜒,沿途零落幾處農(nóng)房,除了偶遇手扶拖拉機,任我一輛車潛行于椰海深處,精神卻在樹冠之上遨游,感喟漫無邊際的椰樹是大地生命力的爆發(fā),而淅淅瀝瀝的樹聲在耳中化成一場春雨。我以不斷的深呼吸體驗人與自然的和諧,而在西雙版納、在鄂北、在川西的原始密林里,出于對蠻荒的敬畏得常常屏住氣息。東郊椰林的椰樹長得尤為茁壯,那種自信自愛的勁頭分明是陶醉在群體的雄壯與祥和中了。為了留住與莽莽椰林熏熏椰風融為一體的感受,我車窗盡開,身心盡化,喉管里沒有發(fā)出一絲聲響但我確實是在唱著的,血管中洋溢愛自然愛大地的情愫。
如果青松勾勒泰山、黃山之雄峻,垂柳描畫西湖、昆明湖之嫵媚,遍布的椰林托起的是中國唯有的海南。
在大自然,沒有哪種樹木比椰樹更能與人親密,是天生的親密,這就是地球上必須要有椰樹這一物種的理由。于是,在水邊、在村落、在山麓,椰林如云,無所不在。椰樹形象樸素,任人直窺本性,又于樸素中見優(yōu)美,以人相喻,這就是落落大方了;與名貴花木相比,人與椰樹不存在距離感,乃至能絮絮對話,這就是親近了。因此,無人不喜歡椰樹,如有,請說一個給我聽聽!單憑每年涌到海南的男女老少,少說有三四千萬,景區(qū)爆棚,誰不把內(nèi)存耗在椰樹上,拼命找角度、擺姿勢、翹大拇指、扮鬼臉,手機上一曬就一堆,人與椰之間情感的互動活活地顯現(xiàn)出來。
我對海南椰樹摯愛的加深,是近年到海外跑了幾趟之后,看慣健壯挺拔的椰樹,不能不驚異馬來西亞、馬爾代夫、美國最南端基韋斯特島同類的細瘦,是忍不住為之惻隱的細瘦??v然也是向天直上,總覺勉為其難,一副發(fā)育不良的樣子,擔心什么時候咔嚓斷了。我甚至犯傻,去海灘查看有沒有被吹折的椰樹。傻是犯了,但此傻乃出自一片愛椰之心!后來知道,海南椰樹源自兩千多年前的馬來群島,幾顆椰子從南洋一路踏浪而來,不理會沿途所有挽留,獨獨瞧上一個后來稱為“瓊”的島嶼,奮不顧身地沖上沙灘,似乎當初的墜落就為了這一次成功的沖刺。這椰子也是神了。神椰子做出神貢獻,它們不僅證明海南這片熱土擁有的巨大能量,也證實椰樹這一物種原本應有的風貌。
對椰樹的了解往往在不經(jīng)意間,不久前,與一位來自椰鄉(xiāng)文昌的朋友小聚,席間以椰代酒,他說這椰子肯定長在村莊附近,只有與人親近的椰子才可能這么甜,將我說愣在那兒。這是達爾文說的還是瞎掰,有科學依據(jù)嗎?沉吟半晌,我還是理智地默認他的理論,只因為以我的切身感受,椰樹確實通人性,自家門前就有一棵。
自十七年前親手種上,幾乎以每年一米的速度向上、向上,已從幼苗長成與樓頂?shù)雀叩奈∪恢?,它總是呈現(xiàn)愿與天下樹木媲美的自信,巍然中也就有了幾分傲然。站在四樓陽臺上,我常常以兩米有余的距離平視主干四周堆堆疊疊的果實,青色的,是經(jīng)歷四季釀制令人饞涎欲滴的果實,而仰望從頂部向天穹噴發(fā)的葉簇,常常被一種植物擁有的精氣神感動。這是一個窺探椰樹奧秘的高度,椰樹原來全年開花結(jié)果,這在植物界似乎罕見;從葉腋間抽出的花序長達一米有余,上方雄花點點,底部雌蕊吐露眾多肉質(zhì)狀花骨朵,淡白淺黃,那就是來年的果實了。受精中的雌蕊散發(fā)著高熱,這就鬧不清它究竟是植物還是動物了。我屢次目睹它以柔韌抗擊超強臺風的風采,心目中的長裙女子竟是惡劣氣象永遠的戰(zhàn)勝者!
我從未為我的椰樹做過什么,它自顧在一小塊地盤上長成這樣偉岸,高高的株干給其他樹木留下足夠的空間,疏朗而又透光的椰葉有意謙讓陽光,于是乎,它身下的木瓜碩果累累,桂圓枝葉紛繁年年結(jié)滿枝頭,紫色重瓣山茶一年盛開數(shù)月,呈現(xiàn)一派祥和共生的繁榮景象。而后園那棵霸道的大葉榕,蠻橫地剝奪兩棵酒瓶椰的生存,讓荔枝樹萎靡;威逼旅人蕉狗那般匍伏爬行,而后斜起爭得一些陽光,喪盡本有的美態(tài)。都說物競天擇是進化論的核心,但椰樹偏是不理茬,它的美不止于形式屬性的感受,美得豐富,大有內(nèi)在,對人而言具備座右銘的意義。
看來,在椰樹的樸素、優(yōu)美中,應當追加崇高,它是美學意義上當之無愧的三美齊全者。
椰樹的傳奇在繼續(xù)。
眼見椰子越結(jié)越多,個兒越長越大,我勸導鄰居別在樹下停車,也不讓孩子在樹下玩耍打鬧,擔心椰子沒準兒哪天砸下來,糾紛就大了。擔心的事從未發(fā)生,即使偶有掉落也是干枯的椰子,撿起一掂沒分量,而且聰明地落在根部周圍,似乎是有意避開,而蘋果可是砸過牛頓爵士的頭。椰樹竟是這樣有靈性。從此,聽憑孩子們成群地在樹下嬉戲,聽憑汽車歇在樹下取蔭,時常一橫一斜停兩輛,迄今無事。我憑此理直氣壯地下如下結(jié)論:若說椰樹不通人性,那是因為它自身就擁有人性。與椰樹相識相知三十年,在我的心目中,椰樹還能是樹嗎?它是造物主刻意用來展現(xiàn)完美的意象。
科學家為了說明環(huán)境對人的心理和性格形成之間的關(guān)系,引經(jīng)據(jù)典,煞費苦心,但憑我結(jié)交二三十年之久的海南朋友就足以得出結(jié)論。不管這些年人與人際的狀況發(fā)生多大變化,我們始終相扶相攜,情誼如昨。祖祖輩輩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男女,善良、淳樸、智慧、重情義,心中有椰樹!
一棵椰樹可以詮釋海南。
日出時分,四樓陽臺外,我的椰樹出落在漫天的霞光中,紛披的、四散的、直立向上的羽葉忘情地、優(yōu)雅地搖曳,舞動風,舞動光與色,舞動魂與魄,顯得無比絢麗婀娜。這不似植物的枝葉,而美得像百鳥之王的雙翅和飄灑的尾羽。這一時刻,島上的每棵椰樹都像我的椰樹一樣,在五色霞光中聞風起舞吧——臨海而立的椰樹,村邊山麓的椰樹,成林成海的椰樹,所有景區(qū)、綠地、行道的椰樹——皆是超越自然美審美意義的崇高存在,無數(shù)起舞的鳳凰在椰島上空出演一場氣象宏大、充滿力度、詩意與美的舞蹈:
鳳凰于飛,翙翙其羽,亦傅于天;
……
鳳凰鳴矣,于彼高岡。
梧桐生矣,于彼朝陽。
是《詩經(jīng)》中鳳凰于飛的景象,聽到蕭韶的樂聲:
椰島的鳳凰,你飛起來吧,翅膀發(fā)出動聽的節(jié)奏,向著藍天;
椰島的鳳凰,你唱起來吧,如歌的和鳴回蕩山岡;
你是椰島的靈魂,
祥瑞興旺的象征,
生息在梧桐般的吉土上,
歌吟升起的朝陽……
薛爾康,作家,現(xiàn)居海南三亞。主要著作有《太平軍上校哈俐》《巨子的誕生》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