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惠新
漢 玉 還 是 宋 仿
——天津博物館藏玉斷代及方法探討
□ 李惠新
天津博物館是一座在國內外頗具影響的歷史藝術類綜合博物館,其文物藏品門類豐富、精品薈萃,具有極高的欣賞和研究價值,其中所藏之古代玉器,涵蓋了從新石器至明清年代漫長的歷史時段,精彩紛呈,是我們系統(tǒng)學習和了解中國玉文化的極好基地之一。
因為事務與興趣使然,筆者近年來有緣頻繁觀摩和研習天津博物館藝術大餐,面對琳瑯滿目的各代古玉,常有留戀忘返之感,其中更多的當然是收獲和享受,但除此之外,也漸漸生出了些許的困惑和感觸。那困惑來自于該館對一些舊玉的斷代,覺得其結論未免顯得太過保守或欠妥了些。由此而生的感觸則是:對于一個以征集、調撥或舊藏為主而少有出土文物支撐的博物館而言,其對于藏品的鑒別和斷代,如何才做得更加的科學和準確一些?近期拜讀米海若先生的《天津博物館藏宋代仿古玉器賞析》(《收藏家》雜志2017年第7期P76-78),其介紹和觀點,正應了筆者困惑之所在,因此頓生感慨,有不吐不快之意。本著“疑義相與析”的態(tài)度,現(xiàn)不揣冒昧,撰文表達自己的思考,以就教于米海若先生及諸位方家同好。
在《天津博物館藏宋代仿古玉器賞析》一文(以下簡稱《賞析》)中,作者例舉了5件館藏“宋仿”玉器,并以5件對應的相似形出土古玉或古器作為比照,行文加以說明,以作推介。這里,我們先不說作為對應比照的那幾件古物,它們在時代風格和形制等等方面是否具有可比性問題,而就那些古玉所具備的內涵和氣息而言,顯然它們本身具有更為可靠的說服力。這里筆者選擇其中三件玉器,試從不同角度加以論證,說明它們應為漢代古玉,而被列為“宋仿”,應該是一種誤判誤解。
1.白玉龍鳳形佩(圖1,尺寸規(guī)格見原文,從略,下同)。這件白玉龍鳳玉佩,材質純凈,器型凝重而大氣,似為漢代王侯貴胄用玉。1977年江蘇省揚州市邗江區(qū)甘泉村發(fā)掘的西漢“妾莫書”木槨墓,就出土了二件形制與大小基本相似的璜形玉佩(圖2、圖3),而該墓的主人,專家推測應為廣陵王的后宮墓。這種玉佩正確的用途應為玉璜組佩中的一件,因此稱其為“璜形玉佩”似更為妥帖。玉佩長度為11.2厘米,與漢代流行的玉璜大小相符。玉璜運用透雕手法,以曲體回首的龍、鳳及花蕾紋作為圖案造型,龍首張口露齒,幅度極大,其上、下唇相向翻卷,成一圓弧,并與璜體一出脊之圓弧相咬合,顯得氣勢張揚。額頭與耳尖成錐狀,略上翹,岐角分叉,棱角十分鮮明。此種輪廓與體態(tài),與2006年天津市薊縣西關墓出土的漢代玉佩,具有相似的風格特點(圖4)。而在戰(zhàn)國與漢代的龍鳳形玉佩中,鳳鳥往往作為輔助或陪襯的角色,呈二二對稱,或分或合附著于龍體之上,因此它的形象,常常被刻劃得秀美靈動、小巧婉約,而決無喧賓奪主之感(圖5)??v觀此白玉龍鳳形佩,其一對尖喙卷尾、曲折有致的鳳鳥設計,同樣符合這一精神。再從工藝來看,以透雕勾勒形體的技法已十分嫻熟,鏤空處可見老道而古樸的拉絲痕跡;龍體勾云、網格等陰刻紋飾及鳳尾細密之集束紋,以及簡約而又傳神的滴水形圓眼(圖6),看似隨意刻劃,實則精雕細描,其線條纖細,紋飾舒展流暢,可以看到漢代游絲毛雕技法的工藝韻味……凡此種種,從選材、形制、風格、工藝等歷史文化內涵諸因素來分析,筆者有理由認為此件白玉龍鳳形佩,應是漢代中晚期到東漢時期的璜形玉佩遺珍。而將其列為宋仿,約略是因為玉色的純凈?全面觀之,似乎顯得可信度不足。
2.白玉雙螭紋宜子孫璧(圖7)。較之于前朝,東漢時期的玉器雕琢,有三個方面的特征尤為顯著:一是辟邪祈福類題材有所拓展,然更多的開始凸現(xiàn)出實用性、裝飾性和世俗性的意義;二是帶吉語銘文類的玉器較為流行,如“益壽”、“延年”、“長樂”、“宜子孫”等佩飾常有發(fā)見;三是片狀透雕與出廓技藝被普遍運用,并已經發(fā)展到了爐火純青的程度。該“宜子孫玉璧”,總體上具有上述東漢時期玉器的特質。與江蘇省揚州市甘泉老虎墩東漢墓,及山東省青州市譚坊鎮(zhèn)馬家冢子村東漢古墓出土的二件“宜子孫”玉璧,屬于同一類型的精彩之作(圖8、圖9)。所不同的只是,構思與布局各有千秋,但這并不妨礙我們對其時漢人祈福長壽、子孫安樂等民俗文化和社會追求的理解。
圖1 (上) 圖4(下)
圖2
圖3
這件玉璧題材為雙螭(龍屬)、鳳、人與瑞獸(福德羊)及“宜子孫”三個吉祥語組成。雙螭曲體呈S形,對稱分布于玉璧的廓內,中間有“宜子孫”三字隔離,并通過透雕的技法,將璧體紋飾布局得疏密有致,華美生動。螭的身背,矯健靈活,并陰刻有短直的羽毛紋和圓圈紋,這種陰刻圓圈紋的螭龍細節(jié),在之前少有出現(xiàn)。而螭首,與西漢時期相比,在臉部輪廓的處理上則有了較多些微的變化:“幾”字形耳由內斂而向外舒展,狀如角,且有短直陰線修飾耳際,因此整體看去平滑有余而立體感稍嫌不足,臉型也由平直方正變成類似三角形狀,這些特點,除了上述揚州市甘泉老虎墩東漢墓出土的“宜子孫”玉璧外,我們還可以在諸多出土物或館藏玉器中找到佐證(圖10)。而為了創(chuàng)造一種流暢的美感,該璧內廓的雙螭,被玉工刻劃得曲體蜿蜒、靈動飛揚,這種螭紋題材的構思方式,追求的是剔透玲瓏而不是氣勢和張力,應該是東漢時期典型的藝術風格,我們從上海博物館所藏同一類型的透雕螭紋玉佩身上(圖11),約略也能體味到這樣的一種意蘊。
圖5
圖6
璧端出廓處則為抽象的鳳紋,中間飾人騎瑞獸—這也許正是影響我們對這一玉璧作出準確斷代的瓶頸—但它恰恰是同樣體現(xiàn)了東漢時期的文化內涵和審美精神。首先,玉工為了達到一種特殊的修飾效果,通過簡化、變形或夸張?zhí)幚恚\用透雕手法,將鳳鳥婀娜多姿的形象雕琢成一種抽象的修飾性圖案,這應是兩漢時期玉器創(chuàng)作的一大特色。廣州南越王墓出土的龍鳳形玉璜,和揚州甘泉“妾莫書”漢墓出土的龍鳳紋韘形佩,其佩飾的下側和邊緣鳳紋,用的就是這種手法(圖12、圖13)。該玉璧出廓處主體紋飾,亦為如此,表現(xiàn)的似為一被虛化了的曲頸勾喙、挺胸凸肚、仰望云天的鳳鳥,與圖8之揚州甘泉老虎墩出土之玉璧,其構思如出一轍。其次,似羊動物,應是一種名為“福德羊”的瑞獸,在東漢時期極為受到人們的迷信和熱愛。這不但有可信可靠的考證資料為證(如江蘇邳州燕子埠東漢彭城相繆宇墓、山東臨沂羅莊吳白莊東漢墓、陜西緩德縣四十里鋪鎮(zhèn)后街村東漢墓出土的畫像石上,均有此等畫面出現(xiàn),見圖14、圖15、圖16),而即便從較多的文字史料記載中,我們也知道作為漢代人信仰中的吉祥物,羊被神化成可以給人帶來好運甚至可以引領升天的神物,誠如東漢劉熙在《釋名》所曰:“羊,陽也。言陽氣在上,舉頭高似若望之然也?!标兾魑靼彩形鞅苯即髣⒄逦鋷鞚h墓,也曾出土過一件羊形玉佩(圖17),有專家考證此玉佩中的瑞獸應為“獬豸”,并認為“其形象取自山羊原形”,而古人對獬豸的描述也便是羊屬動物(《后漢書·輿服志下》:“獬豸,神羊,能辨別曲直……),這樣看來,不管怎樣,羊作為漢人的偶像之一,偶爾闖入漢時玉器創(chuàng)作的題材之中,從文化內涵來理解,也是完全合乎于情理的。何況,有騎羊少年,悠然自得——這種構思,與“宜子孫”祈愿,也是融洽吻合,而并不顯得突兀。由此,筆者認為該璧應斷為東漢佳作,而與宋仿無關。
圖7
圖8
圖9
圖10
圖11
圖12
3.白玉云紋玉杯(圖18)。這件高足玉杯,掏膛、鉆孔、淺浮雕、陰刻、碾槽……從造型到工藝,經歷有一個十分繁復的制作過程,而絕非如“賞析”文中所引述的是宋人“徒勝漢人之簡,不工漢人之難”那般,“刻意模擬”。從器型看,玉杯為深腹,環(huán)形出尾短柄,高圈足,口徑略大于足徑,杯身斜直呈斗狀,這種形制,與臺灣故宮博物院所藏有一件名為“單柄盃”的刻紋玉杯(圖19),和江蘇徐州獅子山楚王陵出土的青黃色素面玉杯(圖20),應該屬于同一類器物,因此可以看作是秦漢時期較為典型的玉制貴族用品。而紋飾與布局,更接近于臺北故宮那件,是由底部的弦紋、絲束紋和杯體五個不同區(qū)域的紋飾組成。在這五個區(qū)域中,中間區(qū)域較大,是為主體紋飾,表現(xiàn)的是具有神話色彩的生靈,鬧騰于云霧之中,是秦漢年間人們所信仰和追求仙境景象的寫照。上下二片區(qū)域,則起到烘托和裝飾的作用,它以龍首紋、柿蒂紋以及勾云紋作為圖案,呈二方連續(xù)排列。龍首紋已作了簡潔抽象的處理,只是通過幾組云紋狀線條及一個代表眼睛的圓點,來勾勒出卷唇吐舌的頭部輪廓。此種構圖方式,自東周至秦漢被廣泛應用,似為這一時期玉器裝飾藝術的一大特色(圖21)。該玉杯在主體紋飾的上、下二區(qū),以二個龍首為一組,相向而列,滿密而規(guī)整,且氣勢恢弘,具有極佳的裝飾效果。而外圍二區(qū),均以柿蒂紋為題材。柿蒂紋的圖案,同樣盛行于戰(zhàn)漢時期的古器物尤其是各種器皿類裝飾,漢以后,漸趨消失。河南省博物院所藏的嵌玉鎏金銅飾(圖22),其上面的嵌玉部分,用的便是柿蒂紋圖案。廣州南越王出土一深腹玉杯,其杯足和托架(圖23),以及陜西西安市西郊車張村出土的秦式玉杯下部(見原文圖8),同樣以柿蒂紋式樣作為裝飾(圖23)。而該玉杯的柿蒂紋分布于頂部與底部二區(qū):杯口上區(qū)以陰線菱形分格,等距離均勻植入柿蒂形花瓣,空白處再以勾云紋充實,力顯飽滿華麗;杯足下區(qū)則以淺浮雕工藝,繞杯一周雕琢出齊整劃一的柿蒂紋飾,顯得空靈而莊重……這樣看來,這件造型規(guī)整、構思奇麗、雕琢精致的玉制器皿杰作,實為秦漢時期的文物。而后人將其斷為宋仿,亦不能不認為是“冤假錯”案。
圖13
圖14
圖15
圖17
對古代玉器的斷代和鑒定,是一件十分嚴謹和嚴肅的工作,因為它涉及到許多門類的學科,缺乏對任一環(huán)節(jié)的正確理解,都有可能造成結論的偏差。但是,由于中國古玉文化博大精深,而考古研究與斷代鑒定又未能形成有機連接,加上時代風格與工藝變化繁復,所以對于古玉斷代所產生的的難度,也是顯而易見的。不過,筆者認為,科學的思維方法、認真嚴謹?shù)膽B(tài)度,以及有理有據(jù)的求證,這些要素,應該是我們首先需要掌握的準則。近幾年藝術品市場發(fā)展迅猛,而對古器物的鑒定則是亂象眾生,其根本原因,在排除了個體道德涵養(yǎng)的因素之外,更多的是因為我們的觀念和思維, 偏離了這些最基本的準則,從而使收藏大眾對于古玉的認知,常常處在一種似是而非、不知所措的困惑之中。這里,有些問題似乎更加需要引起我們的重視和探討:
1.“傳統(tǒng)經驗”與“客觀標準”。自宋以后,前人在古玉斷代與鑒定方面積累了大量的知識和經驗,為我們留下了一筆可貴的文化財富。但是客觀地說,新中國建立以來,潛心研究并致力于古玉收藏的大家如鳳毛麟角,因此,對于古玉鑒識方面的方法,系統(tǒng)性的學科至今尚未形成,經驗主要還是來源于前人的總結。但是,傳統(tǒng)經驗不是一成不變的真理,它也要經過客觀實踐的檢驗,也要根據(jù)事物的發(fā)展變化,來進行不斷的修正、充實和提高??梢钥隙?,在古玉斷代沒有科學儀器可資幫助的情況下,經驗是會起到非常重要的主導作用。但如果忽視了事物本身的客觀存在,缺乏實事求是和與時俱進的意識,那么,傳統(tǒng)經驗就是一個僵化的教條。后人發(fā)現(xiàn)宋代“厚古之風盛行”,因之“仿古之風油然而生”,這些都是事實,并且有史書記載,但涉及到一件具體的古玉,那么就應該著眼于古玉本身的特質,而不是用宋人“厚古之風”這一概念去生搬硬套。所以,離開了對個案的具體分析,所謂的器型不夠“古拙”,工藝“纖弱”、“滑軟”等等之類的詞匯,都并不具有說服力。我們看到不少對于古玉的斷代意見,不是落入窠臼,就是漏洞百出,多數(shù)情況下的緣由,就是這種“經驗先行”的思維,妨礙了對事物的正確判斷。
圖18
圖19
圖20
圖21
圖22
圖23
2.“保守模式”與“保險系數(shù)”。進而聯(lián)想到,近幾年在一些專家著錄、網絡論壇或鑒定活動中,對于藏界甚至館藏古玉的斷代,常常出現(xiàn)在真假上“寧非勿是”和在年代上“寧后勿前”的奇怪現(xiàn)象,但凡在視覺上陌生的古玉,通常都會被否定;但凡古氣盎然而尚未更多的了解其內在底蘊的古玉,則大多被認為是宋代或明代以后的仿品。此“法則”據(jù)說具有較高的“保險系數(shù)”。這也便是時下古玉收藏界的通病之一。我們說,宋代本朝玉器,自然也有過自身的輝煌和特色,比如造型與裝飾上的用心,反映現(xiàn)實生活的人物、動物、植物及花卉紋題材大量涌現(xiàn),鏤空、琢磨與拋光的創(chuàng)新與精當,等等。然一件漢代的古玉,只是因為視野與知識所限而尚未“讀”懂,并且在沒有詳實的事實根據(jù)來論證它在哪些方面具有“宋代的時代特征”?又在哪些方面體現(xiàn)了宋代的工藝特色等等方面的情況下,僅憑一些想當然的推測,又怎么能得出令人信服的結論?由此,對于它的斷代的準確性和保險系數(shù),自然也是值得我們懷疑和商榷的。
3.“科學態(tài)度”與“無據(jù)立論”。古玉尤其是漢代之前的高古玉器,其形態(tài)千差萬別,有的似乎有章可遁,比如那些典型工藝、典型材質以及璧、璜等特征鮮明的標準器,也有的則面目生疏、非同尋常,比如在坑口、形制、紋飾等方面未有參照物可供比對參考的某些古玉。誠如前人所言:“辨古玉,亦若醫(yī)者之辨癥。然癥有變化,古玉亦有變化。臨而視之,皆不可預存我見者也?!边@就更需要我們以科學嚴謹?shù)膽B(tài)度,來對每一件“臨而視之”的古玉,作多環(huán)節(jié)立體化的審察,并捕捉它們身上每一個真實的細節(jié)和信息,加以綜合分析與合理推斷,從而作出正確的判斷。須知,真古玉,有許多也并不真按規(guī)矩出牌:玉表可以是滄桑的,也可以是鮮亮的;紋飾可以是流暢的,也可以是晦澀的;工痕可以是顯然的,也可以是經過精工打磨而蹤影難覓的……如此等等,不一而足。而草率敷衍、簡單粗糙的態(tài)度和作風,則是古玉斷代的大忌。面對一件古玉,在沒有任何科學依據(jù)、理由和了解事實真相的情況下,僅從概念出發(fā)便隨意作出是非真?zhèn)闻袛啵@樣的結果,并不僅僅委屈了一件古玉,它對于如何給廣大收藏愛好者以正確的引導、如何在古玉收藏和研究領域提倡嚴肅慎密的治學之風,也是有著極為不利的影響。無據(jù)立論違背最基本的科學精神,當可摒棄。
以上只是筆者膚淺的思考,由于學識等局限,其中的觀點,也僅是一家之言,旨在針對當下古玉斷代中的某些現(xiàn)象,通過客觀公正的切磋討論,以互相交流學習,不斷揚長避短,為營造一個科學而又健康的古玉研討環(huán)境,盡一己微薄之力。
注釋:
①劉云輝《武庫遺址出土的玉雕怪獸為獬豸考》,《文博》2007年1期。
②(清)蔡可權《辨玉小識》。
尹翌)
勘誤:
本刊2017年第7期77頁中,圖5與圖6的圖片位置相互顛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