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墨晗
十年之后,我又一次經(jīng)過那棟孤獨的樓。
1
當(dāng)聽到學(xué)校的放學(xué)鈴聲時,她正用被涼水凍得通紅的雙手從水盆中拎出帶著晶瑩水滴的菜來,粗糙而飽經(jīng)滄桑的手青筋凸起,花白的頭發(fā)時而遮住視線。她提著菜用力甩了甩,扔到一旁的干凈水盆中。
瘦骨嶙峋,一雙大而無神的眼睛突兀地鑲嵌在她蠟黃的臉上,干枯的頭發(fā)用黑色的橡皮筋扎起,她用袖口擦了擦額頭,終于直起身來,望著從校門口魚貫而出的一個個紅紅綠綠的身影,眼中閃爍著極其溫和的期待的亮光。
可是她卻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目光重新暗淡下來,緩緩地嘆了一口氣,然后一點點地滑坐到她經(jīng)常坐著的馬扎上,怔怔地看著一個個笑得如同陽光般的孩子,機械地取過一旁的土豆削了起來。土豆皮一層又一層地落下,很長很長,劃過她如同樹皮般分明的皮膚,她呼出的白氣融化在冬日的陽光里。
無數(shù)次經(jīng)過一樓外的空地,她有時會抬起頭瞥我一眼,不過更多的還是面無表情地低著頭專注于手中的東西。我快走幾步,卻總是禁不住轉(zhuǎn)過頭去,她瘦削的肩一抖一抖的,此外再沒有任何別的幅度。
滿滿一大盆的蔬果,卻從未見過有人與她分享,她只是不停地累積,不停地讓自己忙碌起來。十年日復(fù)一日,她總是懷著期待,期待著兒女能夠回來歡聚一堂,期待著小孫子抱著她的脖子撒嬌,期待著自己能夠用這些蔬果做一頓豐盛的大餐,以哺育嗷嗷待哺的兒孫。
十年,她早已不再年輕,手中的小刀如同時光,沿著她的紋理劃過,染白了她的發(fā),削減了她的高度,揉皺了她的面容,卻始終未曾帶走她那雙孤獨的眸。當(dāng)我再次站在一樓外的空地上時,發(fā)現(xiàn)那里已經(jīng)長滿了干枯的草。
突然想到安妮寶貝說過的:我們始終孤獨。
2
他是一個溫和且慈祥的人,瘦而高,濃眉下的雙眼炯炯有神,一件陳舊的T恤衫不知道陪伴了他多少個夏日。
舊式的廚房直沖樓道,那時還沒有聲控?zé)?,那扇窗后的燈光總是能讓我感到安心。他手握鏟子,一上一下地翻炒著,抽油煙機轟轟的響聲掩蓋不住他的口哨聲,昏黃的燈光也遮蓋不住他的笑意與滿足。
昏暗而狹小的空間,灶臺、水盆、抽油煙機、各式的調(diào)料便是廚房的全部光景。所有的東西陳舊卻不失條理,菜式也總是簡單的,西紅柿炒雞蛋、茄子炒肉、白菜炒豆腐,簡簡單單。偶爾能看到一個老婦人進來想要幫忙,卻被他笑著推了出去,他總是拍著胸脯說自己的身子骨還硬朗得很。
當(dāng)年他被歸為“黑五類”,想上大學(xué)的夢想破滅,只能做一些零散的活兒。他曾經(jīng)迷惘失意過,卻將這一切轉(zhuǎn)化為對家人滿滿的愛與樂章。英雄無用武之地,這種痛苦又有何人能知,何人能曉?而將這一切化為沉靜的他,也應(yīng)該是孤獨的吧。我想。
只不過,這應(yīng)當(dāng)算是享受其中的孤獨。十年過去了,空蕩蕩的可以自由出入的門已經(jīng)被厚重冰冷的密碼門所替代,靈敏的聲控?zé)籼娲四莻€溫暖的燈,耳旁卻似乎還能聽到他爽朗的笑聲。
人生能有多少個十年?十年的光陰沒有割斷他的追求與夢,但卻讓他一點點地沉淀下來,眼中的落寞已然被兒孫滿堂、歡聲笑語所替代,臉上的皺紋也因為時常開懷而不顯蒼老。當(dāng)我再次立在窗前時,依然能夠感受到那溫暖。
3
我站在臺階上,沉默地看著鄰居門口掛著的油畫,個性而張揚,只是邊框已然落滿灰塵。
他總是穿著一件有很多口袋的衣服,戴著一頂洗得看不出顏色的帽子,帽子壓住了有些卷曲的頭發(fā)。他是一個畫家,不出名,全靠幫人拍工作照來維持生計。
在他剛剛搬來時,我曾見過他對于畫執(zhí)著和熱愛的樣子。那種渴望如同火焰在他的眸中閃爍,他像是一個得到禮物的孩子,盯著眼前一株含苞欲放的花朵,用每個關(guān)節(jié)上都沾滿了顏料的手指在畫布上涂涂抹抹。五色的畫筆落入水筒中,泛起微微的漣漪,那些顏色一點點地擴散,擴散,映著極藍的天空。
他仿佛沉浸在繪畫的世界中,那個遠離了喧囂、繁雜與名利的只屬于他一個人的世界。也許只有那時的他,才是真正快樂的??墒撬K究要醒來,終究要面對這冷酷而生硬的現(xiàn)實。許是過了短短的幾年,他開始面對著空蕩蕩的冰箱,因只有幾個硬幣而可憐得發(fā)出聲響的錢包和沾滿了顏料的地板。他用顫抖的手拿起相機,刺眼的閃光燈在屋子里閃了又閃,這一晃就是十年。
有時看到他站在樓道里抽煙,吞云吐霧將他的愁容遮蓋得不分明起來。
十年之后,我站在臺階上,看著他掛在門口的油畫,嶄新,似乎是他近期的畫作,右下角是他張牙舞爪的簽名。
4
這些,都是他們選擇的路。
在這棟孤獨的樓中,他們用自己的方式詮釋著他們一生的故事。
昏黃的燈光映出他們忙碌的身影,卑微而快樂著。曾無數(shù)次地想,他們的人生是否局限于此?他們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有沒有回首看看人生,發(fā)出感慨?她有沒有摩挲著家中的全家福默默落淚?他有沒有做過自己也曾上了大學(xué)的夢?他最終有沒有辦上個人畫展成就自己的夢想?他們有沒有想過搬離這里,搬離孤獨?
人,是不是只有在孤獨的時候才會看清自己最初的路?
十年孤獨,百年孤獨。
那種與生俱來的愁思,那種對溫暖與幸福的追求,都融入了他們的血液中,無論是迫于生計抑或是其他,都不能改變他們心中最初的路、最初的夢。
原來,我只是在向往遺世獨立時,逃離孤獨。
十年之后,我又一次經(jīng)過這棟孤獨的樓。
評委點評
劉同說:“有一種孤獨是對現(xiàn)實的結(jié)果無能為力,對重復(fù)的失敗無法自拔,于是嘗試一次又一次地去追問為什么。凡是沒有答案的日子都是孤獨的,但有了這樣靜寂的孤獨,才有可能找到答案?!北疚淖髡哂梅浅<毮伓诛柡钋榈恼Z言,描寫了一棟孤獨的樓里三個人的十年人生,每個人都有各自的孤獨與悲傷,然而每個人也都有各自的溫暖和希望。作者也從他們的孤獨中開始思考自己的人生之路。文章構(gòu)思巧妙、意蘊悠遠,對“十年”這一主題的解讀極具個性色彩,獲得了評委們的一致好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