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佳紅

摘 要：廢名的短篇小說《桃園》保持著和現(xiàn)實的疏離，塑造出了一個幻美的桃花源世界，但卻并非避世之作。小說敘事中設置的多重矛盾與結構上呈現(xiàn)的夢幻與現(xiàn)實、生與死交叉敘述特征，直接指向了現(xiàn)實世界的悲苦和無奈，表達出桃源之死的一種悵惋之情與理想世界幻滅的悲劇意蘊。

關鍵詞：理想世界 矛盾設置 交叉結構 生死意象 幻滅

在中國現(xiàn)代文壇上，廢名不迎合主流，“像海島一樣孤絕”，顯得極度邊緣化。與左翼鄉(xiāng)土小說不同，廢名小說立意不再以沉重的筆調(diào)“揭示病苦，引起療救的注意”，而多以隱逸閑適的筆調(diào)表現(xiàn)淡淡的苦澀與哀愁。魯迅曾評價廢名“以沖淡為衣”、但 “過于珍惜他有限的‘哀愁，不久就更加不欲像先前一般的閃露，于是從率直的讀者看來，就只見其有意低徊，顧影自憐之態(tài)”。[1]劉西渭也稱他“逃避光怪陸離的人世”，收獲的只是“綺麗的片段”。[2]可以說，廢名前期代表作《桃園》，就是一個“綺麗的片段”，一篇“有意低徊，顧影自憐”的短篇小說。與其一貫極少表現(xiàn)社會現(xiàn)實不同的是，該小說雖與現(xiàn)實保持疏離，卻表達了對現(xiàn)實的關切。廢名以他敏銳而富有生命力的筆觸，營造出了陶淵明筆下與世隔絕、怡然自得的古典桃花源般的景象，但其背后卻隱藏著莫大的苦楚和悲哀，以及表達出理想世界的幻滅感。筆者從小說中的矛盾設置、結構營建等技巧出發(fā)，以文本細讀、結構閱讀的方式探討廢名在《桃園》中營造的桃花源世界以及其無可挽回地崩解與幻滅。

一、矛盾設置與桃花源的失落

“作品的意蘊往往存在著深刻的矛盾，人與自我，人與社會，人與自然的撞擊與對峙溢于作品之中，體現(xiàn)出人類在認識和實踐的焦灼感。尋找矛盾的閱讀方式就是要挖掘隱藏在作品中的矛盾，揭示出不由自主地流露或暗示的意蘊的對抗?！盵3]《桃園》的桃花源世界存在著隱憂和矛盾，并非像其他學者所言，一切生物無聲物“互相親近，互相和解。”他通過植入大量人物性格矛盾、理想和現(xiàn)實的矛盾來加速理想的桃源世界無從避免的失落。

（一）人物性格的矛盾

首先，阿毛對王老大有著愛恨兼?zhèn)涞拿芮殂骸０⒚鳛橐粋€沒有母親的孩子、一個孤單的病兒，在病倒之際表現(xiàn)出對父母不和諧關系的不解。阿毛對爸爸體貼入微，阿毛經(jīng)?？粗职纸o桃樹澆水、摘桃，還提醒爸爸酒沒了去打酒。作為女兒阿毛很理解爸爸的辛勞，媽媽去世后，爸爸一個人照料桃園忙里忙外，阿毛由此發(fā)出“媽媽現(xiàn)在也要可憐爸爸罷”的感嘆，一個“也”字飽含阿毛對王老大的同情和愛憐。與此同時，阿毛心里對王老大也心存怨念。她由樹聯(lián)想到城外山上的墳，進而想到媽媽的墳，她不理解為什么爸爸將媽媽的墳安到城外，而不是在桃園陪著阿毛；她也不清楚為什么爸爸要和媽媽吵架。第二次想到媽媽，是在王老大決定不喝酒后，阿毛內(nèi)心充滿感激。一想起當初爸爸對媽媽的所作所為，又心生埋怨。作者用一個時間性的詞匯“當初”表明王老大原來為了酒跟阿毛媽媽吵架，他的酒瓶子映射他和阿毛媽媽的家庭矛盾，以及矛盾之下隱藏的生活貧困。其次，阿毛對待橘子和桃子展現(xiàn)出了矛盾的性格。第十段寫道，阿毛想在自家桃園里種橘子，因為“橘子的葉子是真綠”，橘樹可以四季常綠，而桃樹到了秋天葉子會掉落?？墒蔷o接著，阿毛的眼里“立刻又是一園的桃葉”。后文形容阿毛站在樹下看爸爸摘桃子的情境，“林子外不像再有天，天就是桃，就是桃葉”，這種前后矛盾的心理，說明阿毛將對桃子的喜愛寄托在日常的桃園生活，從而遮蔽了林子外的世界，所以她的天就是桃，就是桃葉。這為后文阿毛不經(jīng)意說“桃子好吃”作了伏筆，桃子就是她的愿景、她的全部。

與阿毛相比，王老大性格搖擺得更為突出：他在桃子和酒瓶之間不斷游移，即在情感體系（愛女）和個人訴求（嗜酒）之間搖擺。在十二的晚上，阿毛提醒他酒喝完了，王老大卻說“喝完了我就不喝?！睈叟那?，顧不上喝酒，顯示出果斷堅決的態(tài)度。后來月光照耀，他的酒瓶亮了起來，王老大對酒瓶“怒目而視”，“恨不得翻起來一腳踢破了牠！”顯現(xiàn)出對酒瓶的憤怒。王老大嗜酒如命，卻兩次都不想要酒瓶，為了看護生病的阿毛，酒鬼的酒也可以舍棄。對王老大來說，“世界就只是這一個瓶子”，但作為一個父親，他“只有一個女孩”。隨后到第十四日，王老大的態(tài)度就開始搖擺。王老大攜酒瓶走在街上，“自然，王老大是上街來打酒的”，“自然”暴露了他的本性。后來遇見阿毛要的 “桃子”，賣桃人要他拿手里的酒瓶來換，王老大說“拿錢買不行嗎”，下意識地沒有放棄酒瓶，直到欠他錢的張四強行拿走他的瓶子，他這才下定決心。雖然，酒瓶最終換取了“玻璃桃子”，但是這個虛假的桃子還是碎了。此時，王老大處于桃子、酒瓶之間的矛盾狀態(tài)才徹底結束。然而，一切都為時已晚，不單兩種愛物全都失去，最重要的阿毛也死掉了。

在此，王老大的父親身份和酒鬼身份之間，產(chǎn)生了極為強烈的碰撞。即便阿毛內(nèi)心如何壓制因失去母愛而對父親產(chǎn)生的不滿，王老大竭力控制自己嗜酒的習性去努力扮演一個溫情父親的形象，然而他們自身的矛盾性格并未緩解。小說中阿毛和王老大的矛盾就像一個潛在的屏障，而這種矛盾的存在，在一定程度上構成了桃花源世界內(nèi)在的不穩(wěn)定因素，這種互相角力的矛盾在必然要決出勝負的過程中將撕裂原本竭力保持的平衡狀態(tài)，由此，作為理想世界代言物的玻璃桃子最終的破碎，就深刻體現(xiàn)了王老大與女兒之間矛盾的不可彌合。桃花源世界的最終幻滅，在作者精心構設的矛盾之下顯得在劫難逃。

（二）理想和現(xiàn)實的矛盾

時常有人指責《桃園》逃避現(xiàn)實，可現(xiàn)實人生無法回避，廢名企圖設立一個桃花源般的夢境，但是廢名也明白現(xiàn)世之中沒有桃花源存在的合理性，理想和現(xiàn)實的矛盾顯得尤為突出。廢名認為，作家所有的作品中都有一個自己，就如“巴爾扎克著作中的人物，哪怕就是一個廚藝，都有一種天才，每個心都是一管槍，裝滿了意志。這正是巴爾扎克自己?！盵4]作者故意將故事設定在一個沒有桃子的季節(jié)，讓主人公沒有生活來源，讓阿毛吃不上桃子，形成在王老大獲取玻璃桃子過程中必然要面對現(xiàn)實的一種缺憾，愿望補償和現(xiàn)實逼仄形成矛盾?！笆郎现挥腥g草房，他同他的阿毛睡在里面”，但作者在精心設置這個父女倆相依為命的世外桃源的同時，又融進了衙門與殺場、墳場和市井這樣與之理想桃源相矛盾的外界現(xiàn)實因素，這些因素的存在也暗示了桃園在死亡的威脅、權力的侵擾滲透之下，終究是成不了理想世界的桃源的。

桃園周圍的殺場和衙門充斥著肅殺之氣，彰顯著廢名的桃源理想所要面臨的威脅，以及在權力等外界因素的干預之下的必然失落。聯(lián)系小說的寫作背景，這一點不難體會。廢名的《桃園》創(chuàng)作于1927年9月，廢名當時心情頗為苦悶。1927年7月奉系軍閥張作霖下令合并幾所大學，廢名因此憤而退學。在《桃園》發(fā)表后不久，廢名便隱居北京西山農(nóng)戶人家，思想日益消極。廢名憤世嫉俗，卻缺少抗爭的勇氣，渴望光明，看到的卻是總是周圍的黑暗?？梢哉f《桃園》就是廢名此一時期心境的真實寫照，渴望一個和諧寧靜的桃源世界而不得，他不堪忍受黑暗勢力的壓迫與侵擾，隱居西山，然而他自己也清楚地知道，這種隱逸與和諧只是暫時的，他的理想亦注定抵抗不了權力、死亡的侵襲與壓迫。只能借敘述者聲音發(fā)出一句“茅屋大概不該有”的感慨。桃園飽含著對現(xiàn)實生活的無奈，廢名本人就像是孤獨、患病、充滿幻想的阿毛。阿毛的死代表了王老大和阿毛的掙扎與絕望，同樣也預示著廢名桃花源愿望的破滅、理想世界的無法挽回，剩下的只有破碎的美麗與無盡的哀愁。世界上就只有一個瓶子，“王老大只有一個女孩兒”，而作為桃農(nóng)的他卻無法給病中的女兒一個桃子，著實充滿極大的悲哀與諷刺。小說一方面揭示了小人物生活的掙扎與無望，一方面又抒發(fā)了作者內(nèi)心面對現(xiàn)實的苦楚與悲哀。

總之，廢名透過小說人物在性格上的矛盾沖突，理想與現(xiàn)實之間對立的矛盾來進行對桃源世界的沖擊和瓦解，深刻表達了小人物在性格悲劇和社會悲劇的濡染下，理想世界的沒落與崩潰。在小說中，作者融入了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與真情實感，強調(diào)了在外界權力強力干預下，鄉(xiāng)土田園世界所遭遇了排斥和擠壓。而小說中作為隱逸理想形式存在的桃園世界，在面對外在世界的侵襲時，必將難逃幻滅與破碎的悲劇命運。

二、交叉結構與桃花源的幻滅

除矛盾設置指向桃花源理想的破滅外，小說在結構上所采用的交叉形式也透露出作者的創(chuàng)作意圖。在生與死的交織中，現(xiàn)實與夢幻的交替里，作者同樣表達了理想世界的幻滅。

《桃園》全篇主要由敘事者的聲音、阿毛和王老大的對話、阿毛的意識流動組成，故事總體上呈現(xiàn)碎片化的特征。小說的表層結構由病中阿毛的一系列夢囈和跟王老大的對話組成。作者是如何具體結構故事的？在此種結構之下究竟有怎樣的含義？按照阿毛的意識流動和時間線索可將故事主要內(nèi)容具體分解為以下：

情節(jié)四提到阿毛喜歡落在井里的桃花，桃花隨流水而逝。《紅樓夢》第二十三回有一段寶玉看到落紅成陣，且滿身滿書滿地都是桃花，他兜了桃花花瓣，抖入池水內(nèi)，只見花瓣“浮在水面飄飄蕩蕩，竟流出沁芳閘去了?！碧一ㄏ笳鲿r間和生命的流逝，象征紅顏薄命，廢名借此典故暗示了阿毛將不久于世。

再者，第九個深夜響鑼的情節(jié)，是阿毛死亡的信號和暗示。廢名的一篇散文《打鑼的故事》曾提到梭羅古勃的《捉迷藏》，講述了一個小孩子喜歡和他母親捉迷藏，病重彌留之際依然和母親捉迷藏，母親傷心掩面而泣，但是小孩子就是以為他媽媽和他在捉迷藏，在這樣的情境下孩子死了?！八运乃缹嵲谑且粋€游戲，美麗而悲哀?！盵5]小說第五十四段、五十五段寫到打鑼，剛開始阿毛感到“快爽”緊接著“她又緊緊地把眼睛閉住——她怕了。這怕，路上的一塊小石頭恐怕也有關系。聲音是慢慢的度來，度過一切，到這里，是這個怕?！?阿毛分明感到了死亡之神向她的迫臨，為此感到害怕。接著“靜默”一詞渲染出深夜的死寂。

歸納分析這幾個情節(jié)規(guī)律，可以看出此小說的深層結構是“生死交叉”、“夢幻和現(xiàn)實”交叉的模式，王老大和阿毛的日常生活敘事和死亡的潛在敘事交叉進行，寫出了一個關于生與死的寓言，關于夢幻（桃源理想）和現(xiàn)實的對立。從整體來看，阿毛其實向往著蓬勃健康的生命，美好的桃園自然生活作為病中阿毛的幻象出現(xiàn)，但是她染病已久，只能坐以待斃。窮困和疾病是隱藏在詩意下的最大壓力，只能通過對話和幻想來擺脫饑餓和病魔，用自然和親情來掩蓋死亡的恐慌。文本表面上看似輕松，實際上很沉重，阿毛對于生的掙扎和死亡的恐懼相互纏繞，形成文本內(nèi)在的張力。阿毛到死也沒有看到她所愛的桃子，形成的阿毛情感的缺失和毫無補償?shù)慕Y局，讀者的心也隨著玻璃桃子破碎。原本美好的孤絕生命，在孤絕的環(huán)境里被病魔奪去，世間美好的東西瞬間破碎。作者暗示阿毛的結局的同時，也暗示了與之不可分割的桃花源的破滅，一個和諧的有著燦爛的生命的桃花源，一個與世無爭的桃園不可能在當時的情況下存在，“茅屋大概不該有”，桃源也不該有。

三、結語

廢名在《桃園》中成功塑造了唯美至極而又遠離俗世的桃花源。然而作者卻意不在此，而是通過在矛盾設置、結構等方面著力于對理想世界的解構。桃花源最終的幻滅，透露出作者隱含其中的一抹淡淡的苦澀與哀愁，并以此暗示了被世俗社會包圍的桃花源（理想）的必然失落。廢名文學世界有著桃花源的超然意味，更有著作家對現(xiàn)實的理性自覺和無奈，他依托于傳統(tǒng)文化精神資源，借助一個桃園，展現(xiàn)出了各種沖突。廢名想要以鄉(xiāng)土世界的田園夢境“普度眾生”，表達自己的人生思考，還要在“中國偏遠農(nóng)村普通農(nóng)民原生形態(tài)的生活方式中尋找中國民族和知識分子的出路?！盵6]

廢名對庾信的 “霜隨柳白，月逐墳圓”這詩句十分推崇。他指出：“我們以現(xiàn)代人的眼光去看這詩句，覺得他是深深的感著現(xiàn)實的悲哀，故能表現(xiàn)得美。” [7]那么《桃園》也恰恰符合了廢名的意趣了：用文本敘事中的多重矛盾、夢幻與現(xiàn)實和生與死的交叉敘述，讓我們看到現(xiàn)實的悲哀和無奈，看到了桃花源之死的一種悵惋與人類理想的失落。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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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廢名.新詩問答[J]人間世，1934（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