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為
一
莫懷春是我哥哥,小名春娃兒,大名莫懷春。
我家同胞四個,大姐二姐差不多在我懵懂的年齡里就嫁人了。所以記憶中都是哥哥帶的我。
外婆遠(yuǎn)在45公里之遙的淶灘古鎮(zhèn),母親三四個月要去一次。六七個小時的徒步,母親自然不能拖帶著六七歲的我。所以每次出門都是悄悄地溜。等我發(fā)現(xiàn)并哇哇大哭,哥哥就說,妹妹,走,哥哥給你煮蛋兒。
有次哥哥火燒大了,把蛋煮爆了,鏟起來只剩兩圈蛋殼。哥哥傷心地哭了一場。
上頭院子的李叔叔打北京解甲歸田,被我們這些細(xì)娃攔截在我家門前的石板路上。李叔叔當(dāng)即打開挎包抓出糖果餅干。
回家后,哥哥抽根凳子端坐地壩邊死死地盯著大路。樣子和神色都很怪異。
天黑下來,哥哥興奮而神秘,指著大路和我耳語:我們?nèi)フ覀€好東西!
跟著哥哥深一腳淺一腳來到李叔叔分發(fā)糖果的地方,哥哥在路上趴下,將路邊的黃豆一株一株扒拉開。哈,你看!哥哥叫起來。
暗淡的手電光芒下,我看見一個拳頭大小的面包金元寶似的倚靠在兩株黃豆之間!
哥哥下巴高昂:只有我的眼睛最尖!只有我看見了李叔叔拿糖的時候嘩地帶出個粑粑(面包)又嘩地滾到黃豆叢里!我才不會說呢!
粑粑很好吃,盡管像陳年的棉絮又冷又硬。這是我生平第一次吃面包。
被窩里,哥哥撕給我一塊,撕給自己一塊。
等我長大了掙錢了,我要買一千個一萬個粑粑,我們坐到睡到粑粑里頭,嘴巴一張就可以吃!哥哥揚言。
二
二年級初冬的某天,我的左腳無名指被一塊巨石砸破。
上學(xué)放學(xué),最初是母親背我。因為農(nóng)活繁忙,不久母親就將我卸載在了哥哥的背上。
每天都要去藥房換藥,每天換藥我都要哭。
換藥也無非碘酒,紗布,外加點云南白藥。哥哥就擁著我說,妹妹莫哭,等下哥哥給你買泡梗。
我換一次藥,哥哥就出一身汗。
哥哥真會給我買泡梗的,那也是母親的交代——哄著換藥莫哭。所謂泡梗,乃大米加工而成,狀如煙花炮筒,長短尺把,之香甜脆之爽歪歪!五分錢一根,一角錢買三根。母親給哥哥一角錢的那天,哥哥吃一根,我吃兩根。五分錢的那天,哥哥就不吃。哥哥吃泡梗的時候,總是不慌不忙,笑嘻嘻地看著我一口一咔嚓,一咔嚓下去泡梗便短去一截;才用齒尖謹(jǐn)慎地咬一小塊進(jìn)嘴里,咂半天才吞下去。當(dāng)我的兩根很快被咔嚓完畢,哥哥的手里最少還有半截。就遞給我:給你吃!
三
1988年,哥哥以10分之差出了中考的局。
9月3號,教哥哥體育的梁老師來到我家里,開口即問哥哥為啥沒來復(fù)讀?文化成績可以不管了,著重把體育搞上去,明年考營山體校就是甕中捉鱉!梁老師說。
屋后的草樹下,哥哥先是低著頭一直“嗯嗯”,后來坐直身子說,梁老師,我還是決定不復(fù)讀了。你看我爸,殘疾人;我媽,美尼爾氏綜合癥;我妹妹……她讀書應(yīng)該比我有希望。
梁老師又去到我父親耕耘的田邊,說娃兒身體條件這么好,作為家長你應(yīng)該支持!今年沒報考體校就是重大失誤!
父親磕一下煙桿,說隨他吧,隨他復(fù)不復(fù)。
時年十七的哥哥海拔已近一米八,彈跳和爆發(fā)力都一級棒,是黑耳場中學(xué)最厲害的籃球中鋒,曾被選拔到縣上作為體育苗子培養(yǎng)。
那天哥哥從縣上回來囁嚅著說老師讓買一雙跑鞋。好多錢?父親問。六十多。哥哥說。父親不做聲了。母親大病初愈,說我去借。
還沒等錢借回來,哥哥已經(jīng)把自己從縣上退回到黑耳場中學(xué)。母親為此傷心,也罵哥哥太犟!
十天后,哥哥背著行囊跟著王表爺擠上了重慶開往廣東的綠皮火車。漫長沉悶的車程里,沒有人知道那個十七歲少年農(nóng)民工,在梁老師家訪后的第二天,獨自去到后山上,躺在狗尾草叢里望了一天的天空。
四
哥哥去廣東不久就寫信回來,說在一個陶瓷廠找到工作。次月便寄回匯款500元。匯款單的背面留給我一行字:努力!相信你讀到哪里哥會供到哪里!
憑著哥哥的踏實肯干,不久哥哥就榮升為該陶瓷廠搬運車間組長。二十一歲那年,哥哥為家里掙到了一排長四間的石頭房子。
俊秀挺拔如玉樹,哥哥儼然黑碉樓數(shù)一數(shù)二的好人才,加之打小為人溫良恭謙,一時竟遭媒婆哄搶。
而早在黑耳場初中的時候,就有女孩鐘情哥哥。
是哥哥班上那個長著兩顆小虎牙笑起來神似山口百惠的女同學(xué)。在“夏血旺”飯館的小條桌邊,山口姐姐端著飯碗至少兩次湊近我,看著排隊買血旺的哥哥說:你哥哥好好哈!
后來山口姐姐還飛快地塞給我一面背面嵌著費翔的小鏡子。
二十四歲那年,經(jīng)過媒妁、相親等一系列程序,哥哥和嫂子結(jié)婚了。
婚后一年,哥哥有了兒子,有了自己的搬運隊伍——他承包了陶瓷廠的兩個搬運車間。村里人開始叫哥哥“莫老板”。
好景不長不是個好詞,但卻是哥哥當(dāng)時的處境。
承包搬運剛好兩年,一個工人在勞作時意外身亡。因為保險意識的缺乏和與廠家承包合同簽訂的草率,哥哥傾盡阮囊承擔(dān)了所有的賠償。是年年終,哥哥從廠家將六十多號工人工資(一麻袋現(xiàn)金)扛回陶瓷廠的途中遭遇搶劫。
除夕夜,哥哥背著一包袱欠條回家。
除舊迎新的鞭炮聲里,母親病倒,父親坐床沿上被葉子煙嗆得淚水長流。
春節(jié)后,哥哥留下兒子,和嫂子再次南下,再次將自己的力氣和汗水獻(xiàn)給無比苦逼的陶瓷搬運。
半年過去,哥哥的腰椎嚴(yán)重受傷。
失去了唯一翻盤的資本——身體健康,哥哥一度萎靡得像株風(fēng)中的稗草。
嫂子是個了不起的人,她用最小的生意撐起了最大的信念:賣豆腐腦,在福建;有手有腳不相信還不清賬!
每天凌晨三點,嫂子準(zhǔn)時起床,磨豆?jié){、蒸饅頭,哥哥打下手。后來,哥哥可以蹬三輪了……
父親病逝后,可憐的母親突然像個小孩,尤其黏哥哥。上次肋骨跌斷,開口就是“給我兒打電話”!
上回在昆明逛優(yōu)衣庫,我順便給哥哥買下兩件襯衫,拿回去叫他試穿。他正在焊鋼管,我叫他消停一會兒。他依言過來坐下,舉手脫掉上衣時,但見肋骨畢現(xiàn),層層疊起的肚囊皮像一摞武大燒餅;眉毛上都是鐵屑……那刻,我心生悲涼,想起“猥瑣大叔”,想起名噪黑碉樓的翩翩美少年。
腰又有點隱痛隱痛的了,哥哥說,2014年,生意一下子就孬了。樓市這么麥城一走,和建筑產(chǎn)業(yè)鏈上許多人一樣,我也要遭餓飯了,不知道怎么辦!
腳崴了,哥哥回來看我。
前年,也是因為腿出了問題,哥哥陪我在醫(yī)院等核磁共振檢查結(jié)果。他坐在我身邊,有電話來,我見他掏出手機(jī)看著來電顯示愣了愣,突然失聲痛哭:我妹妹腿不好,她在檢查(他害怕我得不治之癥)。
昨天從醫(yī)院回家,哥哥背我上樓。我的視線有意繞過他叢生的華發(fā),卻分明感覺到他抬起的腳桿比當(dāng)年背著海椒爬馬家坡,閃得更明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