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周如鋼,浙江諸暨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魯迅文學院第32屆高研班學員。迄今已在《十月》《青年文學》《山花》等文學期刊發(fā)表小說100多萬字,部分作品被《小說月報》等選刊選載及入選年度選本,著有中短篇小說集《陡峭》等,獲大觀文學獎、《莽原》年度文學獎、全國梁斌小說獎中篇小說獎、浙江省新荷人才·最具潛力作家獎等。
現在的莊守城每天漂在運河上。
這是主運河的支流,從市區(qū)的一頭經過青龍口經過蛇曲灣,再通往郊縣。早晨從南到北,傍晚從北到南。雖是一來一回,卻也需要一天的時間。與他人不一樣的是,莊守城在船的中間擺了張小桌子,再將船適當改良了一下,像烏篷船,又要比烏篷船小,下雨時只夠兩個人躲里面,一張小方桌,左右兩人可以坐下。
原本是留著給兒子坐的。但兒子不來船上,是學業(yè)繁忙嗎?似乎是,似乎又不是。任何父母看著孩子長大的背影都是越來越小,小到如門縫般再也擠不進一兩句話。他曾經以為,這張桌子的左邊與右邊,會是一個男人與另一個小男人的交心之所。
最近這段時間,莊守城總覺得有些恍惚,他能看到一撥又一撥腐敗的肉身從河的那頭漂到這頭,看到無數的靈魂擁擠地在他的船邊游走。是幻覺嗎?擦亮眼睛看,遠遠的,就在那兒。近的,網兜一伸,清清楚楚著!于是,有時他就扯開嗓子跟他們喊號子,有時他就這樣傻傻地盯著他們。在這間隙,他也開始找人閑聊。
吃過早上帶著的盒飯和干菜,船一靠邊,那是一大把一大把泛著墨綠色光澤的午后時光,他發(fā)現自己其實有好多話要講。要過年啊,要花錢啊,還有兒子莊繼業(yè)啊……他就打開了話匣子。老鐘、老李、老秦,老周、老路、老方,還有小邊、小鄭、小馮等等,有時一聊他還忘了時間。
這不,有一段時間不見老鐘了,而且是突然不聲不響就沒影了。莊守城也在心里怪過他,不過,后來朋友多起來,他也就漸漸忘了老鐘了。老鐘的職務是財政廳廳長,他懷疑是不是自己沒有叫老鐘職務的原因,那段時間,莊守城就老鐘老鐘地叫,一開始還好,后來老鐘就不見了,也沒打聲招呼。時間久了,莊守城就懷疑是不是人家心里不舒服不愿理自己??墒牵霘w想,也沒辦法。加上有時手頭的活忙,他也就顧不上了。直到那次看到財政廳的羅進寶科長,他在船艙里仔細地問了他,羅進寶才悠悠地回應他說,鐘廳長被雙規(guī)了,當然不可能再有回音了。
下雨天,運河岸上樹影婆娑。艷陽天,運河上波光瀲滟。伸網的動作卻如出一轍,一撈,一撩,仰身,俯身。突然就打了個寒戰(zhàn),又是一具又一具的尸體。定睛著看,有名有姓有職務有頭銜,跟自己在醫(yī)院時的感覺一樣。不同的是,一個是用車推來的,一個卻是被水漂來的。一個是大家嘴上念叨的,一個是白紙黑字寫著的。那么多的午后,那么多個黃昏,莊守城都被自己驚嚇著。他也不知道這是為什么。那段時間他總想起一個詞,行尸走肉。每每此時,他總是趕緊把眼光送到馬路上,可是,他發(fā)現,馬路上的人居然也詭異得互不相識了,他們面上沒有微笑,在霧霾的籠罩下,連憂心忡忡的樣子都模糊了,然后,誰也不理誰,誰也不顧誰。和運河上出現的冰冷的尸體并沒有不同。唯一的不同,一個是用雙腳摩擦著地面,一個是用身體摩擦著水面。
嚇人吧?莊守城跟老秦說。
老秦就笑了,你才嚇人呢。
莊守城就覺得壓抑,心里悶得慌?;叵肫饋恚@幫朋友聊天,是很少有聊得很開心的。
正聊著天呢,莊守城一側目,發(fā)現又有尸體浮浮沉沉地靠近了。他站起身,伸出網兜,心里卻莫名其妙地打著哆嗦。果然,隨著哆嗦,他發(fā)現眼前浮沉的物體越來越龐大,水花四濺中叫喊聲也沖天而起。
這一次看到的不一樣,在水中的肉身居然冒著熱氣。
活人!
這個陰冷的下午,陽光在這一刻破天荒地從四面八方趕來,將陌生男人的身子盯得緊緊的。在透亮的陽光和搖曳的水光里,青龍口的青龍橋上,撲通聲中,人們期待的眼神伴隨著陣陣的驚叫。
這是冬天,就算再是暖冬,河里的水又能有多暖呢。男人沉浮于水中,一會兒上一會兒下,莊守城急得不行,卻愣是沒跳下去,他伸過竹竿,那——那那,趕緊抓住趕緊抓??!
末了,男人抓住竹竿三下兩下爬上了船。
莊守城的臉是白的,男人上來就沖了他一句,你看著我下水不救我!
莊守城結巴著,我是想救你啊,可是我也不會水啊,我跳下去就是兩個人死了。
你不會水居然在這河上干這活兒?萬一哪天船漏水或是船翻了,你還有命?
誰說他沒想過這問題呢?應聘時人家就問過他,他說會。工作而已,船是工具不至于影響工作人員的性命吧,再說了,有多少人會在運河里自殺,水那么臟,愿意喝飽這樣的水嗎?垃圾那么多,愿意成為垃圾之一嗎?再者船上配有救生衣。半年下來了,也沒見過這樣的傻缺啊。莊守城嘴里不說,心里想,好在一竹竿伸出去,他又上來了。那一刻,就像撈垃圾一樣,唯一不同的是,一個是從下往上使勁,一個是從遠往近使勁。陽光中,河岸的人和橋上的人,都在看,卻沒有一個過來。而剛剛之前自己一直在聊天的那幫朋友,居然也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年頭!莊守城哼了一聲,一邊脫了件衣服給男人,一邊將船慢慢蕩出青龍口。今天的青龍口差點就是灰龍口了,晦氣的灰。
男人說了自己的名字,說,其實我剛才不應該上來。
莊守城過去摸了一下他腦袋,說,蓋務鵬?名字是好名字,務實的大鵬,但大冷天里下過了水,腦子沒發(fā)燒,卻一定是進了水了。進船艙從包里翻了翻,掏出一小瓶二鍋頭,說,趕緊喝兩口,暖暖身子。
蓋務鵬接過咕咚咕咚就往喉嚨里倒了半瓶,莊守城一下子急了,這一瓶自己可以喝兩天呢,他倒好,想著一口氣喝完。蓋務鵬看著莊守城急切的樣子又說,其實我剛才不應該上來的。
你已經上來了呀。莊守城往自己喉嚨里也倒了一大口,他齜了一下嘴,發(fā)出嗞的一聲。酒很辣,高度的。天天漂在水上,不是烈酒驅不了濕寒。
兩天后,蓋務鵬拎著一大壺白酒過來。在青龍口等到了莊守城。
上好的高粱燒,我從那個諸暨農村弄來的,一起喝!
莊守城被嚇了一跳,彼時,他正跟朋友們聊得歡,卻突然被這個家伙打斷了。這樣一來,老李老周他們馬上就走了,臨走,莊守城還看見他們朝自己示意,大意是要他注意這樣的人,會跳河的人走霉運,遠離為好。于是,他搖了搖頭,無功不受祿,我不喝你的酒。
為啥不喝?上次你救了我,而且我還喝了你半瓶二鍋頭。
一呢,我沒救你,是你自己順著竹竿往上爬,是你自己救了你自己。二呢,我那二鍋頭也不是啥好酒。
蓋務鵬顧自坐下來,從口袋里還掏出一包花生米,酒壺蓋子一轉開,酒的清香灑進了運河。蓋務鵬開始自顧自地喝,有半晌,莊守城沒理他。
青龍口是經過鬧市區(qū)浣紗街的一段,每天都得及時撈清垃圾。經過這幾年的治理,運河的環(huán)境相比以往算是好多了,最明顯的感受是飲料瓶以及雜物越來越少,只是這兩年小小的紙片卻越來越多。每次經過這里,莊守城總要為這忙上一段時間。
當然,半晌不理蓋務鵬還因為莊守城根本不知道這蓋務鵬是什么人。在這個世界上,什么人都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啊。
船出了青龍口,陽光還是透亮的。莊守城瞥了一眼船艙里的人,那人正滿面通紅,手上拿著自己小方桌上的名片。小方桌上有一沓名片,厚厚的,有一拃高。
蓋務鵬抬頭,正撞到莊守城的眼神,笑了,說,老哥,進來進來,你是不是跟我一樣?
我什么跟你一樣?
你看啊,你桌上這么多名片,這個董事長,那個總經理,還有那局這局的局長、廳長。我說你肯定是跟我一樣!不過,想當年啊,我估計比你還要風光嘞。
莊守城轉過頭,看了他一眼,放下網兜。下過水自殺過的人應該不需要防他吧,心都死了,還有什么可防的呢。想到這里,貓下腰,進了船艙。你那么風光還玩跳水,還跳這么臟的運河?
是啊,以前跳的水都不是一般的干凈,不僅場地漂亮,旁邊的女人也漂亮。
莊守城突然很有興趣聽蓋務鵬說說風光的故事。至少,這些故事日后都是他回老家吹牛的資本。城里的花花世界,不一定要經歷過才可以,道聽途說的更有趣。
我想你也一樣,咱倆誰也別笑誰。
我沒笑你。
你看啊,想當年,我爸就是董事長,市里最大的財團,你聽說過春風集團嗎?那就是我家的。
說實話,莊守城沒有聽說過。莊守城之前在活禽市場,后來在漁場,之后在醫(yī)院,他的生活里除了兒子就是干活。實話說,那天為什么沒有第一時間跳下去救人,就是因為有幾個因素,一是他確實不太會游泳。他只會仰泳,從來就不會真正的游泳。所以,他最多最多只能救自己。就是在水上漂著,漂著,到現在他也沒學會怎么讓仰泳變成其他泳姿。再者說呢,當時聊天的朋友那么多,可是沒有一個有勇氣的,都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既然大家都這樣,莊守城覺得自己也不需要出頭,要逞什么英雄好漢呢。當然,最重要的原因不是這些,而是兒子。兒子莊繼業(yè)已經讀初二了,最關鍵的幾年馬上要熬到頭了,這人生兜兜轉轉還不都是為了下一代啊?,F在的兒子在同學眼里就是外地佬、鄉(xiāng)下佬,沒有朋友,沒有家,雖然父子之間幾乎無話可說,但自己就是兒子的全部。所以,兒子才是他不跳下水的原因。年紀大了,已經不沖動了。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交的朋友一撥又一撥,但在這個年代,哪一撥都是過不了幾個冬天的。莊守城覺得還是有必要為自己著想。
不過細細想來,莊守城發(fā)現這個春風集團自己還是有點兒印象的。他拍了一下腦袋說,啊呀,我知道我知道。他猛地喝了一口酒,酒到喉嚨底下,原本想說的話又咽了回去。因為他突然發(fā)現,那話若是吐出來就徹底說漏了。是啊,他當然知道春風集團了,那一年,他為了換工作找工作,一有空就看電視上的圖文頻道,那春風集團就是一直出現在圖文頻道的招聘欄目里。自己曾有好幾次想去應聘,最終還是沒去成。因為他們要求太高,連保安都要大學畢業(yè),這一下子把莊守城就攔住了。
莊守城的表現讓蓋務鵬很高興,蓋務鵬又喝了一大口酒說,那時,全市最好的酒店和夜總會都是他們家的,想吃什么吃什么,想玩什么玩什么。莊守城說,那比我厲害,我沒有這么厲害。
蓋務鵬就狂笑起來,那是自然!想當年,我們家那是,叫什么,那個成語叫……門庭若市。
說到這兒,莊守城似乎啥都明白了,他也喝了一口酒,皺了皺眉,然后淡淡地說,都一樣,都一樣。
這年頭,在城市里生活,看得多了,也懂得多了。莊守城沒必要暴露自己,誰的人生都不一樣,但我沒必要告訴你我的人生是如何地崎嶇坎坷或是風光燦爛。初冬剛剛來到這個城市時,他就迫不及待地給潛伏在市郊的殺雞工友打電話,因為在報紙上看到禽流感卷土重來,省城有兩人已確診死亡。多么著急的莊守城啊,多么希望工友平安無事的莊守城啊,卻愣是沒打通電話。當年喝酒喝嗨的兄弟,這會兒已經變成陌路了。沒有為什么,這就是平常人生。那天跟同事老王酒后說起這事,老王說,你在這停尸房里工作,人家怕接你電話呢,一接就覺得晦氣嘛。
貌似挺有道理,那還說什么呢。
云層加厚,天氣開始慢慢暗下來,運河陷入沉沉的灰色中。船已經慢慢靠近自己住的地方,繁華的鬧市區(qū)又成了兒子眼中的遠方。在灰暗的船艙里蓋務鵬重重地吐出了一口氣,濃重的酒氣,莊守城別過臉去,說,夠了。
蓋務鵬說是夠了,你知道嗎?一個月前,一個高官被抓了。
莊守城沒有抬頭,他想兒子莊繼業(yè)這時應該要回家了。
蓋務鵬說,那個高官抓了才幾天,我爸也落難了,然后所有與我家有關系的人都沒有聯系了。
莊守城忽地抬起了頭,所有人?那些勢利的人肯定是這樣,親戚朋友呢?也這樣?
蓋務鵬大笑起來,笑聲里夾雜著淚光,你怎么到今天的?你難道不知道?從那天開始,不僅沒有親戚也沒有了朋友,狗屁朋友!
莊守城疑惑著,平時玩得最好的朋友也沒了?
這時蓋務鵬疑惑地盯著莊守城,怎么,你還有朋友?你以為那時玩得最好的是朋友?告訴你,現在我才知道,這個年頭就沒有真心的朋友。存?zhèn)€手機號,加個QQ微信,吃個大排檔,一口一個兄弟,是兄弟嗎?是朋友嗎?啥都不是!
你們親戚也這樣?
我老丈人也是官員,得知我老爸扯上鐘廳長后,一星期內就逼我離了婚。當然,我也是同意的,到咱這一步了,咱也念點人家好,讓人家再能過段好日子也就罷了。畢竟人家還想著往上爬呢。之前人家三天兩頭請咱幫忙,有時恨不得跪在你面前,這會兒呢,給人家打電話人家都不接啦。哈哈。那個叫什么詞來著?對,叫避之唯恐不及。
滿嘴的酒氣里,幾個哈哈一下子就淹沒在了濃重的霧霾中,莊守城皺了皺眉,他發(fā)現,今年的霧霾真是沉了,沉得連氣味都不一樣了。這年頭!來,喝酒吧。
來這城里好歹也有七八年了,多少老家的人都以為自己混成了人上人,每每有人說進城了,想來看自己,莊守城就說自己出差了,不然怎么辦呢,如果讓老鄉(xiāng)見到了自己如此這般的生活,那一切光環(huán)都碎了。所以,后來老鄉(xiāng)們基本是打電話,電話里,這個老鄉(xiāng)要他幫忙把孩子弄進城里最好的學校,那個老鄉(xiāng)要他介紹工作,更有甚者就是人被抓進去了,讓他打打招呼放出來。他們都以為他是神,可是他什么也不是。有幾個電話接到之后,他也反問自己,到底在回老家的時候吹了什么牛,事后,他突然發(fā)現自己居然有好幾年沒有回家過年了。最痛苦的事就是愛莫能助,你想幫,但你沒有這個能力,而你偏偏又不能說破。
現在老鄉(xiāng)的電話是越來越少了,這年頭還能相信誰呢。你窮時人家不愿意搭理你,你若是富了卻不幫人家,人家就覺得你是靠不住的,什么朋友,什么親戚,到最后啥也不是。自己富嗎?給兒子弄進城里學校的三萬塊贊助費還是攢了四五年哪。
不過,莊守城現在想通了,還是硯山峰頂的二叔說得對,適當為人想卻沒必要處處為人想,人活著最關鍵是要豁達自在。莊守城每年寄的三百塊二叔總說用不完。他說,在山頂,什么錢都不花,藍天為伴高山為鄉(xiāng),胸襟自然就開闊了,人來添雙筷,鳥來撒把米,有什么事想不通呢。
是啊,我也不靠你們過活,我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朋友,我也犯不著為遠在天邊的老家人置氣。眼前才是我的一切。
現在朋友是多,每天都有新朋友,朋友來自各行各業(yè),這也就是自己的人緣好,見誰親誰。當然,這些朋友也不錯,見著自己也像見著老朋友一樣。大家都在一個城市混,這就是緣分。
每天的午后,船行到朝陽處,靠邊,莊守城就坐下來,人生需要適當地緩行。這樣的感覺也就是在運河上以后才發(fā)現。以往在路上總是行色匆匆,甚至從來就沒有看到過明晃晃的太陽,出門時天剛亮,回家時天已黑。什么叫披星戴月啊。要不就是一夜的夜班下來,就在太平間的值班室困一覺算了,醒來時整個世界又已陷入一片漆黑。
所以,有時也覺得現在這樣的日子真是難得的好時光。在陽光下與這些朋友聊聊天,多好。有時是老李,有時是老秦,有時是老周。他不叫他們職務,叫起職務來太生硬,距離一下子就拉開了。這年頭,要有朋友還是會有朋友的,就看你怎么對待他們。你叫周董,你叫秦局,你叫李總,你就覺得累,你會覺得有點膈應。所以,有時,莊守城的開場白就是這樣,老秦啊,不要以為你是一局之長,身體是自己的,酒能少喝就少喝點吧。
老秦就沖著他笑,就笑笑,不說話。莊守城就知道他改不了。也懶得說他。
莊守城的朋友在不斷地增多,所以,他的聊天也就不會厭煩。他告訴蓋務鵬說,其實,我們的生活是不一樣的,我們需要打開。你以為我的人生與你一樣?不一樣!你現在是落魄了,當然,這話你不要生氣,而我,我沒有什么落魄不落魄。我現在是朋友越來越多,而且,他頓了頓,莞爾,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
蓋務鵬驚奇地望著他,那你還來這里?
每個人的選擇不一樣,我又為什么一定要做你們眼里認為高大上的工作?我有我自己的活法。很多人的活法是不一樣的,為的就是讓自己開心。你現在沒朋友了,對,你前面說得對,以前你也沒朋友,因為人家看中的只是你家的錢和你家攀附的權,你錢沒了,權沒了,人也沒了。但我不一樣,我不需要有太多錢,所以……朋友有朋友的過法,我有我的過法,朋友的活法不影響我自己的活法。
你不需要有太多錢?那你到底是?蓋務鵬越來越迷糊,眼神里卻露出了崇拜的光芒。
莊守城沒有接他的話,他翻看著一張又一張名片說,你看看,隨便看看,我的朋友遍天下。確實,桌上的名片很多,有這樣頭銜的有那樣頭銜的,大腕有很多,小腕也不少,各行各業(yè)都有。蓋務鵬一看,突然驚叫了一聲,老哥,你才是高人啊。我突然想起了報紙上登的那個九十三歲的老奶奶和八十歲的大爺啊。
誰不知道這兩個人呢?莊守城也在報紙上看見過,前者每天在廣場上賣鞋墊,風雨無阻,人家都以為她家里窮,后來才知道她家里子女房車樣樣俱全。后者呢每天在體育場路與武林路的十字路口上指揮交通,卻被發(fā)現是個捐款超過一百萬的主。
莊守城笑了,朋友多了路好走,但錢多了不一定就多朋友。
蓋務鵬從桌上抓起一沓名片,翻了翻,突然眼珠一轉,說,這個人你關系怎么樣?
莊守城乜斜了一眼,朋友唄。說著他側過頭去特意正眼瞧了下名片,然后咳了一下,說那個李總啊,有三千畝的有機茶園、二百畝的養(yǎng)豬場。
呃,蓋務鵬頓了下,我忽然特別向往那些處在大山里的農人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天不用計較太多的人與事,干干凈凈清清爽爽地過過小日子。哎,老哥,你說,你跟那個李總打個招呼,我去他茶園養(yǎng)豬場弄點事干干怎么樣?
說這話時,莊守城突然發(fā)現,蓋務鵬的眼神里居然閃過片刻的光芒。
你會去嗎?你能過那樣粗糙的生活?
唉,也是,那又有什么意思呢。眼中的光芒消失,蓋務鵬低下頭呷了一口酒,復又抬頭,眼睛卻閉上了,半天才睜開。說,再大的茶園,再大的盤子,又怎么樣呢?
眼看著太陽早已不見,天色越來越暗,于是莊守城說,回家吧,天有黑的時候,也有亮的時候。
蓋務鵬的眼神復歸空洞,這個城市的霧霾越來越厚了,厚得讓人只能看見眼前的迷茫。
該回家了,有些人你只能讓他坐會兒船,你渡不了他。
回到家,急匆匆地燒了兩個菜,一邊扒飯,一邊問兒子學校的情況。莊繼業(yè)不說話。很久了,貌似兩人之間很久沒有過對話了。飯扒完,莊繼業(yè)卻突然開口說了一句,爸爸,你能給我二十塊錢嗎?莊守城一愣,二十塊錢?要這么多干什么?放在平時,莊繼業(yè)是不會開口要錢的,他從不主動開口要錢,偶有要錢的時候一定是學校里規(guī)定要統(tǒng)一買校服或課外書啥的。
有個同學的媽媽生大病了,我想幫他一把。
是哪個同學?莊守城雖然這么問,卻也知道自己是白問的,因為他絲毫不知道莊繼業(yè)在學校里的情況。但莊繼業(yè)的回答讓他嚇了一跳,莊繼業(yè)說就是前段時間打架的那個。
莊守城傻了,他怔在那里,端起酒杯的手半天沒有放下來,也沒有往嘴里去,他瞪大眼睛,兒子,你要把錢給仇人?
莊繼業(yè)怯生生地看著他,爸爸,是同學,不是仇人,我們以后可以成為朋友的,你不是說能幫人時總該幫一把的嗎?
莊守城知道,自己的兒子在學校里一直是受排斥的,自己家是外地的,是鄉(xiāng)下的,再加上不像其他同學那樣能夠大手大腳花錢,可以請同學吃這個喝那個。還記得那次寫作文和打架嗎,莊繼業(yè)寫《爸爸的手》,結果被同學們罵他的爸爸畸形,后來那場架打得都驚動了校長??墒牵氖?,現在他卻要把錢給那個打架的同學,莊守城有點兒轉不過彎來。
一晚上無話。
輾轉反側,一夜無眠,莊守城有點兒想不通這孩子。都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你這算什么?還有蓋務鵬,他對他白天的說法有一些莫名的不安,自己雖然跟李總關系不錯,可是如果真的打招呼,李總會給他面子嗎?
這個夜,莊守城覺得特別漫長。
第二天早上,莊繼業(yè)出門上學前,還特地望了望莊守城,莊守城厭惡地瞥了他一眼。莊繼業(yè)失望地拉開門,趿拉著下樓。過了兩分鐘后,莊守城才急匆匆地從窗戶上探出頭,朝樓梯口出來的小身影大喊了一聲,錢給你放在書包里了。他聽見自己的喊聲過后,莊繼業(yè)那清純的笑容從一樓忽一下就飛到了六樓的窗口。
這一天,蓋務鵬沒有來。莊守城看了看天,陽光明媚,卻是有著明顯的寒意,天是真冷了。很奇怪,這么好的天色里,莊守城居然發(fā)現自己有點兒小小的失落。
第三天,快速地在運河上來回后,莊守城一直守在青龍口,直到黃昏時分。
夕陽西下,又是一天將要過去。從青龍口到蛇曲灣,人生的彎道和岔口總是或明或隱地存在著。誰也不知道自己最終會走到哪里去。蓋務鵬說過,光環(huán)已失,氣數已盡,朋友已無,活著已經毫無樂趣,要么先離開這里,要么就永遠不再出現在這個世界里。跳河太嘩眾,人生應該有更多更安靜更隱晦的方式讓自己從這個世界消失。
不由自主地嘆了一口氣,呼出的氣已成白霧,莊守城遲疑著,慢慢地準備回家。
船掉頭時,莊守城發(fā)現,遠處有個人影,斜靠在一棵樹上。枝葉嶙峋的縫隙里,背影有著似曾相識的味道。莊守城往前一步,這青龍口的岸上,他轉過頭,慢慢地挪了兩步過來,掏出一根煙點上。他沒有給莊守城遞煙。只是遠遠地拋了句話來,天冷了,我要離開了。
莊守城快速地轉回船艙,再回頭時,蓋務鵬拋給莊守城的已經是一個側影,火星子明明滅滅里,莊守城一腳下了船,快速地跑了幾步,拉住了他。掏出一張紙,紙上歪歪扭扭地畫了一些線,還有一些小圈小點。
離這兒百里地,過硯鎮(zhèn),到這兒,再爬山一個多小時,硯山的峰頂,我二叔,七十多歲的一個老頭,你去只需要添雙筷子。日出可以作,日落可以息。
什么意思?
你要的清靜與逃離,偶爾還可以聽聽一個不善言辭的老人念念經。
蓋務鵬仍然有些蒙。
莊守城抽開地圖,下面是五張一百元。那,這是五百塊。不是給你的,你帶給我二叔,這樣你會吃得安生些。吃完了,你也可以自己種,當然那時你也可以再回城。
蓋務鵬的喉結動了動,煙從嘴上掉了下來,你跟我很熟嗎?
莊守城說,不熟,但我可以是你的朋友。
蓋務鵬說,我說我要離開,或許永遠都不會再回來,而且,也可能拿了錢不會去你說的那個破地方。
莊守城笑笑,你去了再不回來或者你去不去那個地方,都與我無關,而是與你自己有關。人生要失去的人,很多都是與我生命無關的人。而且你看,我的朋友多得是,也不差你一個。莊守城伸手指了指船艙里的小方桌。
遠處有幾道薄薄的光線正冷冷地射進船艙。小方桌上,那一沓厚厚的名片就靜靜地躺在光線里,莊守城看著傻愣在那兒的蓋務鵬說,走吧,不要說五百塊,五萬也未必能使你東山再起。但,至少你可以相信這個世界,即使是再冷的冬天,仍然有暖和的地方。邊說他邊把雙手放到了嘴邊,又狠狠地呼出了一口氣。
蓋務鵬像沒聽懂他的話,看看手上有些褶皺的紙和五百塊,又看看莊守城,愣了半天后,終于躑躅地背轉了身。
回到船上,莊守城望了望這沓名片,又跑到船尾?;璋抵?,他默默地蹲下收起一張又一張的新名片。這幾張名片是下午撈起后放在船尾曬的。撈起的時候他才想起,自己腦子里有好幾天沒有出現一具又一具尸體的畫面了。摸了摸這幾張名片,可惜,冬日的陽光再烈還是抵不過深重的寒氣,那冰冷的潮濕依舊。
他重重地嘆了一口氣,蓋務鵬不會知道,這些名片,這些名片上的朋友,這些他天天要聊天要嘮嗑的老李、老秦、老周,小邊、小鄭、小馮,還有那么多總經理董事長局長書記科長主任,不過是運河上一天又一天漂來的一堆又一堆的垃圾罷了。
選自《十月》2017年第6期
原刊責編 趙文廣
本刊責編 鄢 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