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天無
懷揣一顆樸素之心,把寫作當成生活的一部分而不是附屬物,把用語言表述生活的能力看作上天的恩賜而不是據(jù)以自得、自滿的稟賦,這樣的詩人越來越少;詩歌中越來越多的、且被巧妙掩飾的機心,使寫作變?yōu)榕c他人博弈的武器,從而背離了寫作的初衷:詩歌源于我們有話要對生活說,我們不得不說,我們只能這樣說,但我們總覺得這樣沒有說透,卻因此對生活有了更多的熱愛與敬意。
晉人張二棍的詩是樸素的詩,亦是感人的詩;樸素與感人,幾乎是好詩的雙核,卻在當下詩歌中變得越來越稀有?,F(xiàn)實往往是這樣:樸素被理解為一種語言抉擇,進而被定位在“大白話”或者“說人話”;感人要么被等同于“煽情”而遭摒棄(如20世紀“90年代詩歌”),要么成為向讀者/聽眾邀寵的利器(如21世紀以來的口語浪潮)。這樣的寫作者也許不知道,對語言文字的不可遏制的控制欲,帶來的只是語言文字對操縱者的冷眼相看:他只是一個寫了詩的人,并非詩人。
張二棍的詩與他的職業(yè)和生活經(jīng)歷——地質(zhì)隊隊員——咬合在一起,這是我對他的詩有特別的親切感的緣由,基于我自己成長于地質(zhì)隊家屬院的事實;但他的詩又超越了我所熟悉的傳統(tǒng)意義上的“地質(zhì)勘探隊員之歌”一類的“山野詩”,也迥異于文人騷客以親近自然之名、行褻瀆自然之實的“山水詩”。當然,詩歌讀者可以忽略張二棍的職業(yè)身份,直接進入他的詩,感受他對山川草木、風土人情的感懷與悲憫。我則在他的身上/詩里看到的是我的許多發(fā)小正在經(jīng)歷的一切。與后者不同的是,在鉆機轟鳴著向著地心挺進的同時,張二棍也讓他的筆不屈不撓地穿透結(jié)構(gòu)復(fù)雜的地殼,進入生活的心臟。就像他所說的:
十六年來,我一直在荒村野店,窮山瘦水中,就像奔赴一場冥冥中永無期限的約會?;蛘?,我的約會對象,是一個素不相識的老鰥夫,或者是一只病倒的即將被宰的驢子,也或者就是那個落日下投射到崖壁上的自己巨大扁平的影子。這種孤寂單調(diào)的生活,會有更多時間能夠捫心,靜思,追究。會讓自己更加膽怯和害怕。這些心境一一折射到詩歌中,讓文字成為一個人的外掛。①
文字并沒有替代他生活,也不可能窮盡他“永無期限的約會”或者邂逅;生活中的未知,演繹成未知其終點和可能性的文字,鋪陳出深一腳淺一腳的詩人探索未知世界的好奇與驚異。
美國詩人羅伯特·弗羅斯特相信:“每一首詩,每一篇短篇小說,都是由信仰而不是機謀寫成的?!雹跈C謀如果有什么可憎之處,不在于寫作者使用何種技法,在于他沒有意識到,文學(xué)的信仰來自生活的信仰;生活的信仰是對生活的樸素感知和領(lǐng)悟,這樸素里有真誠,有真理,似乎簡單透明,卻需要在生活中恒久歷練。對張二棍來說,生活的信仰首先來自他對自己在大千世界中的位置的體悟:渺小的個體在龐大世界里是卑微的,這卑微源于敬畏,這敬畏會被帶入言詞中——
因為擁有翅膀
鳥群高于大地
因為只有翅膀
白云高于群鳥
因為物我兩忘
天空高于一切
因為蒼天在上
我愿埋首人間(《六言》)
“埋首”取代了常用的“俯首”,也許因為后者還有著某種不甘心的成分,有伺機而動的欲望,這是不需要的;而“埋首”其實是慣用的“埋頭”的另一種表述,這也許是因為“首”字隱含的“高高在上”的意味是必須去掉的。對“埋首人間”的更為具象化的表達,是詩人一再寫到的草:
沒有比這更緩慢的時光了
它們青黃不接的一生
在山羊的唇齒間
第一次,有了咔咔的聲音
草啊,那些尚在生長的草
聽,你們一寸寸爬高
又一寸寸斷裂(《聽,羊群咀嚼的聲音》)
草的“咔咔的聲音”來自被吞噬,這并不值得悲傷,因為萬物各歸其位,自有其用途——這就是“命”,張二棍詩歌的關(guān)鍵詞之一。漫山遍野、無名無姓的草,它們爬高又斷裂的過程,就是人的一生“更緩慢的時光”,無所謂榮辱,只是順應(yīng)天性。“青黃不接”而永不消失的草,幾乎是廣大世界里低矮而卑賤的無名者的象征;“草民”這個詞,在詩人筆下有著更為生動、也更令人驚悚的寫照:
說說韭菜吧。這無骨之物
一叢叢抱著,但不結(jié)黨
這真正的草民
用一生的時間,順從著刀子
來不及流血,來不及愈合
就急著生長,用雷同的表情
一茬茬,等待(《草民》)
韭菜與草的不同,在于它們“一叢叢抱著,但不結(jié)黨”。更大的不同在于,草被山羊吃掉,完成自然界的循環(huán);韭菜被刀子割下,滿足于握刀者的口腹之欲。草的生長順應(yīng)著時令,因而是緩慢的;韭菜的生長依賴于被割除。換言之,韭菜的“急著生長”的狀態(tài),與其“雷同的表情”,是被握刀者培育出來的,這是它們的“一茬茬,等待”之所以更令人驚懼的地方。韭菜失卻了草的野性,后者隨心所欲地在天地間生長的放縱,在前者那里變成順從與滿足于握刀者的放縱——“真正的草民”,莫過于此吧。
至于詩人,當然不會把自己剔除在草民之外。不過正像他所說的:“更多的時候,我應(yīng)該是彷徨的,卑怯的,懦弱的,在用詩歌不斷地反對自己,喚醒自己?!雹邸洞箫L吹》可以看作詩人在“反對自己,喚醒自己”之后的自我形象的詮釋與定位,也是他寫得最好的詩篇之一:
須是北風,才配得
一個大字。也須是在北方
萬物沉寂的荒原上
你才能體味,吹的含義
這容不得矯情。它是暴虐的刀子
但你不必心生悲憫。那些
單薄的草,瘦削的樹
它們選擇站在一場大風中
必有深深的用意(《大風吹》)
他有著悲憫,面對如他一樣的草民;也有著冷峻,置身于“暴虐的刀子”的寒光中。他是卑微的,當他蹲下身子側(cè)耳捕捉草生長的聲音;也有著不能被尖刀剔凈的骨頭,當他站在北方荒原的大風中搖擺。因此,詩人發(fā)出“讓我長成一棵草吧”的吁請,何其自然:endprint
讓我長成一顆草吧,隨便的
草。南山,北坡都行
哪怕平庸,費再大的力,
都擠不出米粒大的花
哪怕單薄,風一吹,
就顫抖著,彎下伶仃的腰
哪怕卑怯,蝴蝶只是嗅了一下我的發(fā)梢,
緘默的根,就握緊了深處的土
哪怕孤獨,哦,哪怕孤獨
也要保持我的青
從骨頭里蔓延,由內(nèi)而外的
青。這是一株草的底線
哪怕被秋風洗白,也請你
記?。何以?jīng)青過,
白的,是我留在這塵世的
骨骼(《讓我長成一棵草吧》)
席勒曾區(qū)分“素樸的詩”和“感傷的詩”,認為古代詩人是與自然一體的,因此是素樸的;近代詩人因脫離自然而把自然當作理想來追求。素樸的詩打動我們的恰恰是其中的自然,是“感覺的真實,是活生生的當前現(xiàn)實”;感傷的詩則需要通過“觀念的媒介”④。如果不把席勒論述中的“自然”縮減為“田野”,進而與“城市”對立起來,就可以理解,張二棍的詩打動我們的正是詩人所經(jīng)歷的“活生生的當前現(xiàn)實”;他活在自然中,而不是把自然作為詩歌寫作的一種追求或信仰,就像許多詩人所做的那樣。此時,語言的樸素源于生活信仰的樸素,或者說,樸素的生活信仰要求在寫作中去“如實地模仿”生活,盡可能的完美,而不是聽任某種寫作觀念的指引,把生活“拔高”到某種理想狀態(tài)。
當然我們都明白,所謂“如實”與“拔高”,其實是讀者對文本語言的審美效果的感應(yīng)。從閱讀角度說,我們之所以感覺大量的詩篇是“虛假”、“浮華”的,除了因為它們所寫的與我們的生活經(jīng)驗不合拍,還因為寫作者缺乏“入乎其內(nèi),出乎其外”的能力。而從寫作的角度說,“入乎其內(nèi)”是首要的,甚至是唯一的。有了“入乎其內(nèi)”,寫作者完全可以把“出乎其外”的任務(wù)交給讀者:
在我的鄉(xiāng)下,神仙們坐在窮人的
堂屋里,接受了粗茶淡飯。有年冬天
他們圍在清冷的香案上,分食著幾瓣烤紅薯
而我小腳的祖母,不管他們是否樂意
就端來一盆清水,擦洗每一張瓷質(zhì)的臉
然后,又為我揩凈烏黑的唇角
——呃,他們像是一群比我更小
更木訥的孩子,不懂得喊甜
也不懂喊冷。在鄉(xiāng)下
神,如此樸素(《在鄉(xiāng)下,神是樸素的》)
我想,沒有人否定這首詩述說的是鄉(xiāng)下人家的“活生生的現(xiàn)實”,也不會有人否定它是詩人孩提時代生活場景的如實再現(xiàn)——我們對詩的親切感來自詩人喚醒了我們的生活體驗,同時也讓我們重新打量和思量神仙們在鄉(xiāng)村生活中的位置:他們是代代相傳的生活信仰的一種體現(xiàn)。神是樸素的,不失我們對他的敬畏;神性自在人心,不在乎神像的材質(zhì),也無關(guān)乎香案的清冷與熱絡(luò)——這是我們“出乎其外”審視詩篇的結(jié)果。
在這一類為人稱道的詩篇中,詩人的表現(xiàn)方式基本上是白描的,同時保持著某種敘說的節(jié)制。在上一首詩中,詩意似乎出現(xiàn)在破折號之后,那是詩人在回顧之后反觀生活的頓悟。這種樸素的表現(xiàn)方式同樣出現(xiàn)在《穿墻術(shù)》中:
你有沒有見過一個孩子
摁著自己的頭,往墻上磕
我見過。在縣醫(yī)院
咚,咚,咚
他母親說,讓他磕吧
似乎墻疼了
他就不疼了
似乎疼痛,可以穿墻而過
我不知道他腦袋里裝著
什么病。也不知道一面墻
吸納了多少苦痛
才變得如此蒼白
就像那個背過身去的
母親。后來,她把孩子摟住
仿佛一面顫抖的墻
伸出了手(《穿墻術(shù)》)
詩的首節(jié)是對現(xiàn)實場景的真實描摹,真實到我們確信詩人的確在縣醫(yī)院見過這樣的場景,只有最后一句“穿詩而出”。次節(jié)則是“我”設(shè)身處地的對疼痛的感受;詩人直視著墻,“……不知道一面墻/吸納了多少苦痛/才變得如此蒼白”,直到墻在這種直視下完成了擬人化,成為一位希望吸納孩子的痛苦而甘愿蒼白下去的母親:“她把孩子摟住/仿佛一面顫抖的墻/伸出了手”。墻是疼的;墻是蒼白的;墻是顫抖的母親的懷抱。那一刻,我相信所有的讀者,都愿意伸出一雙顫抖的手,接過孩子的疼痛,環(huán)抱他沒有了抽泣只剩下無聲淚水的頭。
有評論談及張二棍第一部詩集《曠野》(2015)時認為,這部詩集很好地詮釋了“青春”的含義:鮮活、多變、干凈、痛苦、掙扎、倔強、充滿想象力。而詩人自己只敢認領(lǐng)“鮮活、干凈、掙扎”這三個詞:“鮮活是一個詩人的立詩之本,干凈是一個人的立人之本,而掙扎,則是全人類逃避不了的。無論販夫走卒、三教九流,我們都是日復(fù)一日地掙扎著。唯其掙扎,才有了宗教、哲學(xué)、文學(xué)、科學(xué)等等的不斷進化。我甚至愿意把掙扎理解得更陽光、更正能量一點……我甚至想說,感謝人類有了掙扎?!雹萏热粽f《在鄉(xiāng)下,神是樸素的》凸顯的是詩人詩歌中鮮活、干凈的力量,《穿墻術(shù)》則在此之外,指向了人生在世的無奈、痛苦的掙扎,既是孩子的也是母親的,既是作為旁觀者的“我”的也是作為詩歌閱讀者的我們的。倘若說掙扎是人類的宿命,除了領(lǐng)受和感恩,詩人和我們別無抉擇?!坝涀 迸c“記錄”,因此成為張二棍詩歌寫作的源初動機:“清楚地記得第一次寫詩的動機,那一刻,我想記住一個倒在錫林郭勒草原上的老牧人,我想記住他的瘦弱,記住那天的大風,記住他被動物撕咬過的模糊的臉……感謝詩歌,我記住了,并且不斷得記錄著,用詩歌的方式!這個不斷記錄的過程,藏著一個人的卑怯與驕傲,妥協(xié)和堅持?!雹捱@一源初動機與他在寫作中力求達至鮮活、干凈,以呈現(xiàn)人在世間掙扎的藝術(shù)效果之間,有著隱秘而倔強的精神聯(lián)系,其目的可以理解為抵抗遺忘,記住那些無邊無際的現(xiàn)實中無名無姓的人,以及現(xiàn)實本身:endprint
娘說的命,是坡地上的谷子
一夜之間被野豬拱成
光溜溜的秸桿
娘說的命,是肝癌晚期的大爺
在夜里,翻來覆去的疼
最后,把顫抖的指頭
塞進黑乎乎的插座里
娘說的命,是李福貴的大小子
在城里打工,給野車撞壞了腰
每天架起雙拐,在村口公路上
看見拉煤的車,就喊:
停下,停下
娘說命的時候,灶臺里的煙
不停地撲出來
她昏花的老眼,
流出了那么多的淚,停不下來
停
不
下
來(《娘說的,命》)
娘說的命,似乎是上天的注定,沒有任何邏輯或道理可講;一個不幸的人只有認命,但仍然可以在認命之后,“流出了那么多的淚”。命的另一種解釋,是束手無策:
你肯定理解什么叫束手無策
但是你,可能不會理解
一個束手無策的人
你也不會理解他
茫然,無助的樣子
他蹲在街角
一遍遍揉著頭發(fā),和臉
像揉著一張無辜的報紙
是的,沒有辦法
女兒逃學(xué),練習抽煙
他沒有一點辦法
母親病了多久,也躺了多久
他卻沒有一點辦法
他賣水果,剛收了假錢,
又得交罰款
他只有呆呆地,蹲在那里
沒有一點辦法
他攥著那張鈔票,揉著,撕著
真的,沒有一點辦法
一點點辦法(《束手無策》)
面對摁著自己的頭撞墻的孩子,面對伸出顫抖的手的那位母親,面對娘所說的那些人與事,面對這位蹲在街角的“茫然,無助”的父親,“真的,沒有一點辦法/一點點辦法”。
記住并記錄生活中的一草一木、一人一事的原始而樸素的寫作動機,使得詩人張二棍以時代生活和個人經(jīng)歷的書記員/速記員的形象現(xiàn)身,這一形象當為詩人自己所首肯,并與他的素樸的詩的風貌相吻合。素樸的詩,就像席勒所言,“為生活的現(xiàn)象所激動,它把我們帶回到生活中去”⑦,讓我們自己去看,自己去想。
事實上,張二棍的寫作不過證實了詩歌倫理中的一條樸素真理:“我手寫我口”。或者是以下這個平淡無奇的結(jié)論:寫作是詩人與其人生經(jīng)驗的遇合。遇合,一種奇妙的情感反應(yīng),當文字被書寫下來之后,在閱讀者眼中和心中不斷騰起一縷縷幽藍的光焰。T.S·艾略特曾用化學(xué)反應(yīng)——白金絲放入貯存有氧氣和二氧化硫的瓶子里,會化合成硫酸,但白金依舊保持中性——來打比方,說明詩人并無什么“個性”要表達,他只是詩歌產(chǎn)出的特殊“工具”。詩人的任務(wù)是“使種種印象和經(jīng)驗在這個工具里用種種特別的意想不到的方式來相互結(jié)合”⑧。艾略特的說法雖然有些古怪,不過他意在強調(diào)傳統(tǒng)對詩人寫作的影響乃至制約;詩人應(yīng)當享受這種制約,這是詩人的命。而張二棍從他的人生經(jīng)驗和寫作體驗出發(fā),認為詩歌并不是某一位特別的詩人“發(fā)現(xiàn)”并寫下的,詩人只是“代言人”:
詩歌和我見過的一草一木、山神廟、羊圈都是一樣的,它們一直就在那里,從創(chuàng)世之初到如今,詩歌也是一種物質(zhì),不是我們發(fā)現(xiàn)了它才寫下它,我們只是為了自然萬物,以及萬物衍生出來的生死悲歡代言。也就是說,詩歌或者所有文學(xué)都只是一種呈堂證供,經(jīng)我們這些寫作者之手,傳遞給一個百姓或者一個上帝。這就是詩歌的位置,我是詩歌的信使,甚至只是信使胯下那匹跑死的馬而已,而詩歌卻是我的使命。⑨
T.S·艾略特的觀點太現(xiàn)代、太工業(yè)化;張二棍的意見則有一股“復(fù)古”的氣息,是在他所熟悉的自然萬物中發(fā)酵的,幾乎讓人聯(lián)想到“詩靈神授”的時代。那時的詩是樸素的,又是神秘的;是直見人心的,又是云遮霧罩的??梢钥隙ǖ氖牵瑥埗鞯脑姴⒎且藻漠愑谒说膫€性見長,而是他對生活場景的如實再現(xiàn);是他對“所有文學(xué)都只是一種呈堂證供”的篤信不疑,作為無限的信仰,也作為寫作的技法,因此需要最大限度地在語言中保留生活的原汁原味。當詩人們都在以某種自以為特別的方式,追求寫作的特立獨行的時候,那些對于生活和詩歌抱著樸素信仰的人,成為他人眼中的“另類”。究其實,他不過是一個在生活中生活、在生活中寫作的人。
在對張二棍詩歌最初的推薦和褒獎中,“疼痛”與“介入”是兩個頻繁出現(xiàn)的詞。與之相應(yīng),他被迅速劃歸到“底層寫作”的行列,與打工詩人或余秀華的詩歌相提并論。其中,在《詩歌周刊》2013年度詩人推薦人的評語中,黃土層的評價很有意味:“張二棍的詩歌具有多重敘寫維度,卻無一不勾起人類情感里的酸痛神經(jīng)。比如寫底層生活,不是簡單呈現(xiàn)小人物的命運,而是透過敘事的紋理翹起許多堅硬的鱗片,順便刮傷我們麻木的現(xiàn)實感知力?!雹馕矣X得“酸痛”是一個比“疼痛”更準確也更有力的詞,某種意義上也為張二棍的詩歌增添了辨識度;“敘寫”指出了其詩歌的主要方法,有著上世紀90年代以來敘事性詩歌的余影;“堅硬的鱗片”一方面補充說明詩中的敘寫往往是生活的吉光片羽,一方面道出其詩的質(zhì)地及其藝術(shù)效果。由此,詩人的那些從題材或?qū)ο笊峡梢员患{入“底層生活”的作品,它們的社會倫理功能被一再放大,意在表明著力把張二棍推舉到前臺的賞識者,對那些風花雪月、無關(guān)痛癢、遠離苦難現(xiàn)實的詩人詩作的不屑——張二棍可能并沒有這種寫作企圖,但詩歌在傳播中發(fā)生的裂變是他無從料想的。比如,《原諒》在廣為傳播中就被視為詩人的代表作之一:
原諒少女。原諒洗頭房里十八歲的夏天的呻吟
就是原諒她田地間佝僂的父母
和被流水線扭斷胳膊的弟弟
原諒嫖客。原諒他的禿頂和舊皮鞋
就是原諒出租屋的一地煙頭
和被老板斥責后的唯唯諾諾endprint
也是原諒五金廠失業(yè)女工提前到來的
更年期。以及她在菜市場嘶啞的大嗓門
原諒窗外越擦越多的小廣告
還要原諒紙上那些潰瘍糜爛的字眼
這等于原諒一個三流大學(xué)的畢業(yè)生
在一個汗流浹背的下午,
靠在城管的車里,冷冷的顫抖
也等于原諒,凌晨的廉價旅館里,
他狠狠地撕去,一頁去年寫下的日記
原諒這條污水橫流的街道吧
原諒生活在這里的人群
原諒殺狗的屠夫,就像原諒化緣的和尚
他們一樣,供奉著泥塑的菩薩
原諒公車上被暴打的小偷,就像
原諒腳手架上滑落的民工
他們一樣,疼痛,但無人過問
是的,請原諒他們吧
所有人。等于原諒我們的人民
哪怕我們說起人民的時候
他們一臉茫然
哦。最后,原諒這座人民的城市吧
原諒市政大樓上嶄新的鐘表
等于原諒古老的教堂頂,傾斜的十字架
它們一樣懷著濟世的情懷
從不被人民懷疑
哦。原諒人民吧
等于原諒《憲法》
和《圣經(jīng)》
它們,和人民一樣
被擺放在那里
用來尊重,也用來踐踏
人們激賞這種詩歌,是因為它關(guān)注的是名為“人民”實為“草民”的殘酷的、被漠視也被踐踏的生存境況,是因為它在冷靜敘說中所透射的社會批判的倫理功能,也是因為人們在詩的結(jié)尾體會到了他們希望在這類詩中體會到的震耳發(fā)聵的警醒作用。此外,在詩人所信奉的“記住”與“記錄”的寫作動機之外,這首詩似乎順應(yīng)了讀者對這類詩的閱讀期待視野:“介入即反抗”。法國作家加繆在諾貝爾文學(xué)獎頒獎典禮上的演說,可以作為這類詩的注腳:
這個世界充斥著謊言和奴性,孤獨的荒草到處瘋長。無論我們每個人有怎樣的弱點,作家職業(yè)的高貴永遠植根在兩種艱難的介入中:拒絕謊言,反抗逼迫。k
我們姑且不論在詩歌的社會/政治/道德倫理與詩歌的文體倫理之間常常存在的捍格,我們也可以理解讀者在一種特殊的文化語境中,將某種美好的、理想的期待賦予某位詩人詩作的良苦用心。需要追問的是,“底層寫作”的意義,是否僅僅通向“介入即反抗”?薩特、加繆這樣的“介入的文學(xué)”的提倡者的寫作,與“底層寫作”是什么樣的關(guān)系?薩特所說的“介入”,指的是介入現(xiàn)實生活中重大的、影響人類生活的矛盾斗爭,比如戰(zhàn)爭。薩特曾說,“戰(zhàn)爭使我懂得了必須干預(yù)生活”,他平生參與了所有的重大的社會政治斗爭,由此提出“介入的文學(xué)”的理論。將“底層寫作”與“介入”焊接在一起的思維慣性,既泛化了“底層”的所指,也虛化了“介入”的含義。
更重要的是,《原諒》一詩是席勒所說的“以觀念為媒介”的寫作,它收獲的喝彩源于它傳遞的觀念與相當一部分讀者的詩歌觀念相合拍。某種程度上,這部分讀者是在為他們自己喝彩,因為是他們的觀念得到呈現(xiàn);詩歌看起來并沒有刺痛他們的神經(jīng),而被他們認為是刺痛了應(yīng)該/必須刺痛的這個社會的敏感神經(jīng)。倘若仔細閱讀《詩歌周刊》推出的張二棍的17首詩,以及他的詩集《曠野》,可以說,《原諒》缺少在《在鄉(xiāng)下,神是樸素的》《穿墻術(shù)》《大風吹》《讓我長成一棵草吧》等詩中的詩人的DNA??勺鳛閷Ρ鹊耐愋偷脑?,除了前述的《束手無策》,還有《安享》:
他蜷在廣場的長椅上,緩緩地伸了下懶腰
像一張被揉皺的報紙,妄圖鋪展自己
哈士奇狗一遍遍,耐心地舔著主人的身體
又舔舔旁邊的雕塑,像是要確認什么
或許,只有狗才會嗅出
一個被時光咀嚼過的老人
散發(fā)著的
——微苦,冷清,懨懨的氣息
仿佛昨夜文火煮過的藥渣
他把被丟棄的這部分——
病痛,懈怠和遲緩,留給自己
不斷的撫摸、揉搓、捶打。
并順從了我們的命名
——安享……
這才是有著詩人自己的體溫、呼吸、節(jié)奏的詩,它的意義不在這個時代無處不在的反諷,如標題和結(jié)尾的重復(fù)所揭示的,而是緩慢流動的時光(“一個被時光咀嚼過的老人”),緩慢流動時光中的遺棄物(“他把被丟棄的這部分——/病痛,懈怠和遲緩,留給自己”),緩慢流動時光中的遺棄物的被漠視的苦難,束手無策的苦難,以及對于這種無法避免的苦難將要降臨我們每一個人身上的自我悲憫,像那個蜷縮的老人一樣。
是的,詩歌確實像T.S·艾略特所言,不是用來表達詩人“個性”的;也不是各種觀念的精致容器——使某一觀念凸顯并變得至關(guān)重要的時代語境消逝后,這類詩歌只能充當這一時代的風化的“標本”。如今還有哪一條路沒有被人走過?詩人只是走著他命中注定要走的那條路。
一位詩人的生活經(jīng)歷即便特殊,與他的詩歌寫作之間究竟是一種怎樣的關(guān)系,其間的“遇合”的方式如何,仍然值得探討。即便是“底層寫作”,張二棍的詩與“打工詩歌”也有著很大的差異。這些差異既是視野與游歷的寬窄的不同,也有著情懷的深淺的區(qū)分。當然,張二棍的詩確實與“底層寫作”一樣,關(guān)注的是小人物、邊緣人的現(xiàn)實苦難,他灌注其中的悲憫與同情也是顯而易見的。不過,“底層寫作”從來不是一種自發(fā)的寫作,而是有良知、有正義感的知識分子,包括西方女性主義者所倡導(dǎo)的一種寫作觀念。小人物、邊緣人的現(xiàn)實也就是“無名者”的現(xiàn)實,他們是沉默的、被損害、被遺忘的現(xiàn)實存在;他們的形象也就是“無名者”的形象。法國學(xué)者??略凇稛o名者的生活》這本集子的序言中說:
沒有什么東西會注定讓他們聲名顯赫,他們也不具有任何確定無疑的,可以辨認的輝煌特征……他們應(yīng)該屬于那些注定要匆匆一世,卻沒有留下一絲痕跡的千千萬萬的存在者;這些人應(yīng)該置身于不幸之中,無論是愛還是恨,都滿懷激情,但除了那些一般被視為值得記錄的事情之外,他們的生存灰暗平凡;不過,他們在某一刻也會傾注一腔熱情,他們會為一次暴力,某種能量,一種過度的邪惡、粗鄙、卑賤、固執(zhí)或厄運所激發(fā)。在同輩人的眼中,或者比起他們平庸無奇的生活,這些都賦予他們以某種輝煌,震懾心靈或者令人憐憫。lendprint
自上而下地要求寫作者聚焦無名者的現(xiàn)實,或者,倡導(dǎo)底層人拿起筆來記錄日常生活的點點滴滴,其目的是見證歷史,反抗階級壓迫。因此,“底層寫作”作為一種觀念的寫作,較少具有樸素的詩的本色——即詩出自于個體生命的鮮活體驗,并且需要精心呵護這鮮活——而往往淪為“批判的武器”。
若說游走在社會底層的張二棍的詩的可貴之處,可以用他在陳述他的詩與其陌不相識的網(wǎng)絡(luò)讀者的關(guān)系時道出的四個字“滴血認親”來概括。他的詩不是書寫自我的詩,不是推己及人的詩,而是書寫他人并推人及己的詩。即使他寫到自我,這自我也不過是萬物叢中的一分子,自我的悲喜與萬物的悲喜是同一的。在《曠野》中,當詩人寫到“我”作為異鄉(xiāng)人因孤寂、虛空而感到害怕時:
我害怕,風隨意觸動某個音符
都會驚起一只灰兔的耳朵
我甚至害怕,當它無助地回過頭來
卻發(fā)現(xiàn),我也有一雙
紅紅的,值得憐憫的眼睛
是啊。假如它脫口喊出我的小名
我愿意,是它在荒涼中出沒的
相擁而泣的親人(《曠野》)
不僅與同樣害怕的兔子,其他詩歌中或隱或現(xiàn)的“我”與孩子及其欲哭無淚的母親(《穿墻術(shù)》),與收到假錢又要交罰款的父親(《束手無策》,)與散發(fā)著“微苦,冷清,懨懨的氣息”的老人(《安享》),與在他鄉(xiāng)小酒館遇見的鄉(xiāng)親(《故鄉(xiāng)》),與耳背的守陵人(《守陵人》),與單薄的青草,與瘦削的樹,與五月的河流,都是“相擁而泣的親人”。
詩人張執(zhí)浩在評價張二棍這位有著“異人”面相、也有著異于常人的天資稟賦的寫作者時說:“和許多底層寫作者一樣,這位終年行走在戶外山野之地的地質(zhì)鉆探工,也把寫作主題集中在了‘苦難敘事上面,但我們從中讀到的不僅僅是對苦難的展示和控訴,更多的是苦難背后人的承受力和忍耐力,以及那種近乎荒誕的原始的生命欲求。”m同為詩人的張執(zhí)浩看到了張二棍與“底層寫作者”、與“苦難敘事者”的不同,這個不同在于書寫底層與苦難的“背后”,詩人想要達成什么。而在我看來,張二棍訴諸的不是底層與苦難本身,而是人的普遍的生存狀態(tài):孤獨與荒謬。正是后者將他與存在主義哲學(xué)家的“介入的文學(xué)”聯(lián)系在一起。最出色的詩人張二棍,出現(xiàn)在他在寫作中以孤獨抵抗孤獨、以荒謬消解荒謬的時刻。而這一點,正是生活在最底層的人民以其樸素的生活體驗,啟迪他的,或者,通過他的詩歌說出來的:
我曾問過他,是否只需要
一具冷冰的尸體,就能
滾出熱淚?不,他微笑著說
不需要那么真實。一個優(yōu)秀的
哭喪人,要有訓(xùn)練有素的
痛苦,哪怕面對空蕩蕩的棺木
也可以憑空抓出一位死者
還可以,用抑揚頓挫的哭聲
還原莫須有的悲歡
就像某個人真的死了
就像某個人真的活過
他接著又說,好的哭喪人
就是,把自己無數(shù)次放倒在
棺木中。好的哭喪人,就是一次次
跪下,用膝蓋磨平生死
我哭過那么多死者,每一場
都是一次蕩氣回腸的
練習。每一個死者,都想象成
你我,被寄走的
替身(《哭喪人說》)
優(yōu)秀的詩人正像是一位訓(xùn)練有素的“好的哭喪人”,“用抑揚頓挫的哭聲/還原莫須有的悲歡”,“用膝蓋磨平生死”。我們終將面對死亡,也終將意識到死亡并不是一個可恐怖、可悲傷的事件;每一個死者都是被寄走的你我的“替身”,我們也會成為他人的“替身”。但這并不意味著我們可以對現(xiàn)實生活中的殘酷、苦難、非正義、不公平等冷漠以對,無動于衷;恰恰相反,正如西蒙娜·薇依所言,“只有對塵世的眷戀——若它包含著足夠的力量——才能對付鐵的冷酷”n。而張二棍筆下的哭喪者,正是這“塵世的眷戀”者的寫照,也是詩人的寫照。
若說詩人與我們有什么不同,是我們在生活,而詩人是生活在生活里面的人,是用詞語把已過的生活再過一遍;當他意識到了殘酷、苦難的不可避免,命運的不可抗拒,原先多少有些青澀、蒼白的激憤與詛咒,在詞語中轉(zhuǎn)化為悲憫與寬恕,并讓讀者感悟到悲憫與寬恕正是生活中所匱乏的。我們時代詩歌倫理的困境有多種,其中之一是不少詩人仍然拘囿于個人的“潛意識場景”,自認為寫作與他生活其中的“歷史場景”,進而與現(xiàn)代人的生存困境沒有關(guān)系。他們沒有意識到超越個體處境是文學(xué)藝術(shù)、當然也是詩歌的生存下去的基本動力。張二棍詩歌的超越,不是對生活本身的超越,而是對浮泛在生活表層的許多含糊其辭的寫作觀念的超越,源于他對生活的素樸認知;毋寧說,超越在他這里演變?yōu)榛貧w,回歸最素樸的寫作倫理:詩源于生活,那深不可測的深淵。
【注釋】
①③文郁:《用詩歌反對自己 喚醒自己————訪“中國好詩榜”2013年度上榜詩歌作者張二棍》,《今日寧國》2015年12月29日,第7版。
②[美]羅伯特·弗羅斯特:《詩教》,陸建德譯,董衡巽、朱世達編,《美國經(jīng)典散文》,上海文藝出版社2004年版,第77頁。
④⑦[德]席勒:《素樸的詩和感傷的詩》,蔣孔陽譯,伍蠡甫主編,《西方文論選》上卷,上海譯文出版社1979年版,第490頁、493頁。
⑤⑨李江:《張二棍:詩歌信史》,《發(fā)展導(dǎo)報》2016年4月2日。
⑥張二棍:《獲獎感言或自言自語》,見中國詩歌流派網(wǎng)《詩歌周刊》第104期,2014年4月13日,網(wǎng)址:http://www.sgzk.org/sgzk/100/104/f/2014/0413/4931.html。
⑧[英]T.S·艾略特:《傳統(tǒng)與個人才能》,卞之琳譯,見王恩衷編譯《艾略特詩學(xué)文集》,國際文化出版公司1989年版,第6頁。
⑩黃土層等:《張二棍當選〈詩歌周刊〉2013“年度詩人”的授獎詞》,見中國詩歌流派網(wǎng)《詩歌周刊》論壇,2014年4月10日,網(wǎng)址:http://www.zgsglp.com/thread-260198-1-1.html。
k[法]加繆:《寫作的光榮》,袁莉譯,《外國文藝》2010年第5期。
l[法]福科:《〈無名者的生活〉序》,李猛譯,《社會理論論壇》總第6期(1999)。
m張執(zhí)浩:《把每一個死者都想象成你我被寄走的替身》,見《神的家里全是人》,江蘇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第306頁。
n[法]梯蓬:《〈重負與神恩〉法文版編者序言》,見西蒙娜·薇依《重負與神恩》,顧嘉琛、杜小真譯,中國人民大學(xué)出版社2005年4月第2版,第17頁。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