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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語的鄉(xiāng)村

2018-01-13 10:17李明華
雪蓮 2018年12期
關(guān)鍵詞:范爺山桃順子

李明華

山桃嫁到范家坪的時候,正是秋高氣爽的季節(jié),天空萬里無云,晴朗得宛如一個待嫁的姑娘。山腰里,莊稼的長勢好得不能再好。成片的麥子累得氣喘吁吁,再也無法支撐它們沉重的頭顱,說倒就倒了,就跟人喝醉了酒似的。

幾天后,地頭上就碼滿了散頭的、裹頭的麥捆,天空一下變得遼遠沉靜起來。平時看不到的一些地方,突然清晰多了。泛白的麥茬地過早地降了一層霜,呈現(xiàn)出萬般無奈的灰白,白得空曠,二三十只小尾寒羊在山坡里吃得慵懶無比,吃著吃著就臥在地上不動了。還不到中午,白霜早就退卻,一群蚊蟲在空中來來往往,只是小尾寒羊的皮毛太厚,無處下口,才顯得氣急敗壞,發(fā)出嗡嗡嗡的聲音。十幾頭二轉(zhuǎn)子牛臥在山坳里,專心致志反芻了一會兒,發(fā)出哞——哞的叫聲,還有縣扶貧辦引進不久的幾頭藏香豬,在酥軟的泥土里拱得忘情,偶兒為了一點可口的食物大打出手,發(fā)出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一只老鷹展翅飛翔,在高空盤旋了很久,始終沒有尋找到能夠獲取的獵物,便放棄了優(yōu)美的滑翔。一群野生的鴿子姿態(tài)優(yōu)美地飛了回去,又飛了回來,足足有二千多只,盤旋著久久不愿離去,天空里放射出銀灰色的光芒,發(fā)出經(jīng)久不衰的哨聲,宛如春天美妙的歌聲,聲聲入耳。

人們都把頭仰望著天空,看了很久。

這是它們固有的家園,每年的秋天這種盛況要持續(xù)到農(nóng)人們深翻了土地。

不僅如此,這群野生的鴿子在村子里就這樣盤旋了十多年,許多人都看成是范家坪的一大景觀。

庭院里,磨鐮的聲音響成一片。渾圓開闊的山頂上,剛剛開鐮不久,忙忙碌碌的人們草帽忽上忽下,忙得如火如荼,也沒有忘記仰起頭來,尋找這悅耳動情的聲響。山腳下,連片的水澆地還一望無際的綠,路旁的馬蘭花一個個幽藍出一些憂傷。

碾完了頭場麥子,曬糧入庫的第二天,山桃的男人就到玉樹打工去了。山桃的男人順子這兩年一直就在玉樹打工,這次回來是請假完婚的。臨走的時候,老板說了,玉樹的工程工期緊,不是錢不錢的事情,是政治任務(wù),辦完婚事立馬回工地。

順子是個講信譽的人,山桃想留也留不住。聽說順子要走,山桃的眼淚就不由自主地流了出來。順子擦了山桃的眼淚說,我是去掙錢,又不是去尋死,你哭啥?

山桃急忙用手捂住了順子的嘴,不讓他說不吉利的話。

清晨,一陣麻雀的叫聲響得脆。山桃望了一眼,挑著水桶,沿著剛剛驗收后交工使用的水泥路面,朝村子?xùn)|頭的水房走去。擔(dān)勾兒和水桶的提把兒急不可待地發(fā)出一聲聲悅耳動聽的聲響,一張張陌生的面孔向她不帶一點兒回避地張望。

山桃從腦山嫁到溝岔,像川里的姑娘嫁到了城里,還多少有些不習(xí)慣這種看人的目光,她的臉紅得一片燦爛,宛如霜后的兩片紅樺葉子。本來范家坪是每家每戶都拉了自來水的,有的農(nóng)戶家里已經(jīng)把水龍頭安在廚房里,像城里人一樣過日子,只是前不久,通過山桃家門口的水管道破了,不停地漏水,山桃頭一個發(fā)現(xiàn)后告訴了支書和村長。支書的腳步匆匆忙忙,哼哼哈哈點著頭,他的表情十分曖昧,不說修,也不說不修。村長一只手接著手機,一只手翻著一個巴掌大的電話薄,哼呀哼呀,接完了對方的電話說,馬上,馬上。

支書和村長是村里的致富帶頭人,每天天不亮就開著各自的“三馬子”去收購洋芋,到了地頭上,太陽才出山來。村長迎著初升的太陽高聲喊道,收洋芋啦,一塊半!收洋芋啦,一塊半!

支書和村長很晚才回來,累得有些疲軟。裝滿洋芋的蛇皮袋子把村里的一面旱場占去了一半。鼓鼓囊囊的,一片豐足的景象。

村長見人就從口袋里掏出香煙,左手硬往人的嘴里塞,右手立馬打著了點火機,笑瞇瞇地說,洋芋挖了吧。支書見人堆出一臉的笑容,為的是肥水不流外人田,有多少洋芋都收購給他。由于連續(xù)兩年洋芋豐產(chǎn)不收,今年的洋芋價格長到了這幾年從未有過的價格,地頭上的收購價一斤就上了一塊五,一轉(zhuǎn)手就上了一塊八,這樣的機會遇到誰都不會放過。因此,把支書和村長整天忙得像秋天的田鼠,連放屁的工夫都不得。不僅如此,支書和村長為完成鄉(xiāng)里下達的經(jīng)濟硬指標,正在引進一個廢舊瀝青回收站的提煉項目,兩人忙得焦頭爛額,連眼肚子都腫脹了起來。眼下聯(lián)系的一個老板還沒有一點眉目,另一個老板,一看就是個空手套白狼的主。這樣,就很難騰出手腳,破了的水管一直顧不上修復(fù),二十余戶農(nóng)戶只好到村子?xùn)|頭的公用水房去挑水。

支書和村長似乎早有先見之明,要不怎么能當(dāng)支書能當(dāng)村長呢。那年深秋,山里的楊樹葉子黃了時候,縣水務(wù)局的施工隊在各家各戶拉完了自來水,在自籌資金里還剩一點錢,就在村頭上修了這個公用水房。村里許多上了一些年歲的人說,這個水房修在這里有一個好。

支書說,啥好?

誰家的水管子破了,可以顧個忙緊。

支書覺得他的想法正準村里人的想法,心里踏實了許多。

不過還有兩個不好。

支書說,哪兩個不好?

說了你可不能生氣。

我連你說啥都不知道,生的啥氣?

一個是風(fēng)水占的不是地方,陰氣太重,村里遲早要出大事。一個是水房孤零零地立在村子?xùn)|頭像個炮樓子,不吉利,看著也不雅觀。

支書說,什么風(fēng)水不風(fēng)水,好政策才是最好的風(fēng)水。

上了歲數(shù)的幾個人聽了支書的話,就不說什么了。時下,人們才認識到水房的好了。

水房是一磚到頂?shù)姆孔樱B磚縫都處理得光光整整。水管子和水龍頭加了一層很厚的石棉保暖層,看著笨拙,卻管用,即使嚴寒的三九天,也有水。

水房孤立無援地立在村子?xùn)|頭,水龍頭里的水像一眼旺盛的山泉長流不息,打老遠就聽出一種嘩嘩流淌的生命響動來,讓人們產(chǎn)生一些充滿詩意的聯(lián)想來。不過,范家坪沒有詩人,只能用通俗的“花兒”表達這種心情。

新農(nóng)村建設(shè)是天堂,

天堂里美不過水房;

清清的甜水四季淌,

淌到了群眾的心上。

支書和村長聽了覺著不錯,就給編這首花兒的人一年補助300元錢,讓他管護著這個水房。一個要求,就是一年四季保證不斷水。

鄉(xiāng)里的駐村干部說,這股長流水好,一進村就覺著清爽,還有一股活氣和靈氣。

水房門口長著一棵軟兒梨樹,樹干上長著一些粗糙的枯疤,枯疤里網(wǎng)滿了密集的蛛網(wǎng),許多蛀蟲在里面安身立命。樹杈上架著幾把花花綠綠長短不等的拖把,宛如男人女人五顏六色的褲衩,是女人們沖洗后圖方便架上去的,把本來很整凈的村容村貌搞得有些不堪入目。最早意識到不雅觀的是駐村干部。前天駐村干部站在水房門口搖了搖頭,說,有上面的大領(lǐng)導(dǎo)來范家坪視察,這花花綠綠的拖把架在樹上太不是樣子了,都扛回去吧。駐村干部等到中午,一個拖把也沒有動。駐村干部急了,眼看視察的日期到了,自己扛著十幾支拖把挨門逐戶送。送去了又不說一聲謝。

這棵軟兒梨樹有些年頭了,每年梨花開得紛紛揚揚,宛如飛雪迎春,范家坪一片盎然春意。一樹的狂蜂亂蝶,打老遠就聽得嚶嚶嗡嗡,宛如身強體壯的氈匠盡情地彈羊毛,讓全村的人不由得抑起頭來看上一會兒。立了秋,果子開始上口時,就被一群貪吃的孩子偷吃,到了成熟期,已經(jīng)吃得所剩無幾。因此,范家坪的大人們從未品嘗過這棵軟兒梨果實的品質(zhì)。

范家坪位于溝岔地區(qū),幾乎能澆上水的地都不種麥子,也不種蔬菜,過去搭上去的溫棚全都荒廢了,全種了苗木。比如青海云杉、油松、圓柏、新疆楊、中華紅葉楊之類,這是喬木,還有許多是叫不上名的花灌木,原因是麥子和蔬菜賣不了錢。因此范家坪屬于天心地膽的水澆地春夏秋冬一片蒼翠,宛如一條綠色綿長的屏障,忘我地從溝口延伸到山根。沒有一點層次感,看著有點累。

不光是范家坪,與范家坪臨近的一些村子都同出一轍。這些年,川里最好的地都讓財大氣粗的房地產(chǎn)老板挖空心思占去了,開了樓盤,高樓大廈像雨后森林里的蘑菇噌噌噌往高里長,連空氣和水里也是水泥和鋼筋堅澀的味道。不好的地也讓一個個名目繁多的園區(qū)蜻蜓點水似地占了,不是什么工業(yè)園就是什么生態(tài)園,一占就荒了幾年,長得雜草叢生,蓬蓬勃勃,兔子和野山雞在那里盡情繁衍,兔子茁壯得已經(jīng)跑不動了,野山雞肥得差不多跟家雞一般大,已經(jīng)失去了飛翔的本能。還有尕拉雞,也像人一樣往城里跑,一群無事可干的下崗職工最早發(fā)現(xiàn)了雜草叢里的秘密,搶先占領(lǐng)了商機,扎了微型防偽帳篷,做起了守株待兔的生意。他們每天像地質(zhì)隊員一樣背著一個大帆布包,用扣兒逮了許多野兔,用粘網(wǎng)捉了許多山雞和尕拉雞,出售給大餐廳,供天南地北的食客們享用。

食客說,東西南北走了許多地方,這地方好,還能吃到這么好吃的山珍。

站在旁邊的服務(wù)生很有禮貌地說,先生,再夾一點吧。

于是,食客就微微點了一下頭。

真是有意栽花花不成,無意插柳柳成蔭,園區(qū)不見有什么產(chǎn)品和效益,就那么像皇家后宮里一個個青春貌美的女子,喜憂參半地閑置著,也不知什么時候是個頭,倒是野兔和野山雞鮮嫩的肉經(jīng)濟效益顯而易見,餐廳里的食客絡(luò)繹不絕。本地的土老板財小氣短,他們占不上川里的土地,只好忍氣吞聲,削尖腦袋乘機占了山里的水澆地,栽上了值錢的苗木,焦急不安地等待著市場和好價錢。只是苦了縣城里的工薪族,蔬菜的價格日新月異見長,長到了肉價,房價長得嚇人一跳,長得叫苦連天,但日子昨天怎么過今天還得怎么過,少吃一頓飯也不行。

沒有了旱澇保收的水澆地,范家坪留不住人,就像破敗的蛛網(wǎng)留不住蒼蠅和蚊子。起初,有點小手藝的男人悶頭悶?zāi)X不斷從村里跑出去打工,掙到錢的畢竟是鳳毛麟角。再說了,誰都掙到錢,哪不成了揀錢嘛。大多數(shù)掙不到錢的人,沒有臉面回家來過年,就在城市的邊緣窮極無聊地游蕩,游蕩得有家無歸。少數(shù)掙到錢的人,臘月里大包小包風(fēng)風(fēng)光光回了家,繪聲繪色講述著外面的錢如何如何好掙。后來青壯年們紛紛一帶十、十帶百傾巢出動,有手藝的牛皮哄哄在工地上當(dāng)大工,無手藝的低三下四做小工,只留下一個老弱病殘和女人孩子的村子。范家坪別說缺少陽氣,連人氣也少得不能再少了。

范家坪過去有唱大戲、唱眉胡、唱皮影的傳統(tǒng),唱得遠近聞名,還唱出了全縣有名的兩個旦角,一個是雙眼皮的穆桂英,一個是高鼻梁的秦香蓮,唱出了遠近聞名的文化傳統(tǒng),連省文化廳都掛上了號。那時候每年全省戲曲大調(diào)演,基層和民間文化是絕對不能忽視的,文化廳主要領(lǐng)導(dǎo)點名讓范家坪參加,主管縣長親自帶隊,主管書記親自送行,那是何等的重視和榮耀,務(wù)勞莊稼的演員們參加過名目繁多的培訓(xùn)班和學(xué)習(xí)班,為此,他們也和專業(yè)演員一樣把唱戲看成是一種偉大的文藝事業(yè),誰也不會把這個行當(dāng)看成是個人愛好和娛樂。唱戲的人除了長得好看,品行都是一等一的。比如說《紅燈記》里的李玉和、《智取威虎山》里的楊子榮,不是長著帥就能唱的。

只要是集體排練節(jié)目,生產(chǎn)隊計工分。那時候,雙眼皮的穆桂英和高鼻梁的秦香蓮是范家坪的兩張名片,就像大寨的陳永貴和郭鳳蓮一樣有名。大隊為了發(fā)揚廣大戲曲藝術(shù)鄭重做出了一個決定,穆桂英和秦香蓮這兩個招牌演員不能外嫁,于是一村的人給她倆物色女婿成了范家坪的政治任務(wù)。當(dāng)然,只要是從范家坪嫁出去的姑娘,不是臺上的演員,就是臺下的歌手。那時候,窮鄉(xiāng)僻壤中的范家坪太不一般了,連三歲的小孩都能哼幾句字正腔圓的《鍘美案》,女人們哭喪也是哼哼呀呀別有一凡韻味,哭出了讓八哥都自愧不如的喪葬文化的經(jīng)典,那像時下喪事里不痛不癢嚶嚶嗡嗡的假哭,除了兩支干巴巴的嗩吶,孝子們臉上看不出一點傷感,好像生命的死亡就那么一回事,沒有一點跟死人告別的儀式。由于耳濡目染,連早出晚歸的山羊打出的噴嚏也帶著戲曲的韻味。

秦香蓮的兒子五歲那年就學(xué)著秦香蓮的腔調(diào),一邊用袖口抹著淚,一邊嗚嗚咽咽地唱著眉胡戲里的《三娘教子》:

我叫——叫——叫一聲兒呀兒,

常言道一寸光陰一寸金,

寸金難買寸光陰。

失去寸金還猶可,

失去光陰哪里尋。

聲情并茂的唱腔把一村人都逗樂了。

范家坪的村巷里到處充滿著戲曲文化的氣息。范家坪人也是通過戲曲接受和傳承文化的,誰家的娃兒不上進,誰家媳婦不對路,也都是跟戲曲中的相關(guān)人物作對比的。這一對,就對出了忠奸惡善。這一比,就比出了風(fēng)尚。

時過境遷,如今范家坪不唱戲了。原因很簡單,男人們打工掙錢去了,沒有裝身子的人,那些精致悅耳的響器也讓跑鄉(xiāng)走村的文物販子收購走了,連唱皮影子的箱子也不翼而飛,聽說販到了香港一個什么文化公司。范家坪本來還有一些人氣的,本來還能連接一點文化底氣的,不料,大前年由于上面倡導(dǎo)集中辦學(xué),一所“好好學(xué)習(xí),天天向上”了幾十年的學(xué)校,也被集中到更遠的地方,跟縣城里的孩子一同享受同等的義務(wù)教育,這是多好的事呀,從小就撥了窮根子,成了城里人了,哪像父輩一樣辛苦!

范家坪的人說,自從盤古開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簡直就是史無前例的事。開始時,范家坪人喜上眉梢,認為這是雪中送炭,是天上掉餡餅,樹上結(jié)金子的事情,孩子們的寄宿徹底解放了他們的手腳,迎來了走南闖北的大好機會,連從未出過遠門的一些女人們都有些蠢蠢欲動,她們在鄉(xiāng)政府所在地的理發(fā)館大大咧咧燙了金黃色的圈毛頭發(fā),照著鏡子涂口紅、畫眉毛,一個個狐貍似的東張西望。不久,他們很快意識到這是雪上加霜,是釜底抽薪。男人們出門打工去了,孩子們集中到十幾公里外的縣城寄宿了,吃喝拉撒全讓學(xué)校和老師們管著,女人們還能做什么?家里還剩下什么?女人們沒有了娃兒,就像柜子里沒有了面,壇子里沒有了油,一下心里空得什么都沒有了。過日子不就是過個家和萬事興的人氣嗎,不就是上有老下有小兒孫們齊齊堂堂有說有笑嗎?可現(xiàn)在村里一下空了,空得有些寂寞,有些害怕,有些六神無主。不過,說村子空了不全對,村里還有女人和老弱病殘。

從此,范家坪留村的老弱病殘再也聽不到“a、o、e”的鵝叫聲,聽不見唐詩宋詞中“遠山近水”的回響,和“白鷺”的鳴叫,倒是一種“山窮水盡”的絕望撲面而來。許多時日,只有春夏秋冬的風(fēng)吹出不同的景致,只有麻雀們在小學(xué)校的教室里自由自在穿行,只有村里的危房舊貌變新顏,只有村子?xùn)|頭水龍頭里的水經(jīng)久不衰,嘩啦嘩啦響出忘我的生命,響出夜深人靜的寂寞和惆悵。

少了孩子們的范家坪少了許多人氣,少了男人們的范家坪少了氣氣堂堂的陽氣,多了一些是是非非的陰氣,狗的叫聲顯得軟弱無力,連狗發(fā)情時的交配都有些腰來腿不來。因為村里除了收羊皮的東鄉(xiāng)人很少有陌生人出出進進,狗的吠叫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退化,那種鏗鏘有力神圣不可侵犯的狂吠再也聽不到了。

范家坪的女人們,大凡陰雨天和夜里要做的事不是拉家長,看著自己的孩子做作業(yè),也不是跟男人眉來眼去和摟摟抱抱,最大的娛樂是看電視。她們從“1”頻道擰到“108”頻道,把電視擰得三天兩頭壞,把電視看得發(fā)了高燒得了病,滿屋子花花的閃電,電視機里的人影像得了癲癇病上下跳躍抽搐不止,還說是家電下鄉(xiāng)的電視機質(zhì)量有問題,假冒偽劣多,式樣好不中看,給村干部提了許多意見。最后以提案的形式反映到一年一次的鄉(xiāng)人代會上,鄉(xiāng)長聽后曖昧地笑了笑,捉摸了很久也沒有說出一個合適的辦法。范家坪的女人們說,這不愁吃不愁穿的日子啥時候是個頭,想男人把我們身上的油脂都想干了,嫁了男人活活守寡,還不如不嫁。都怪錢,把人燒得找著東西南北,啥時候是個夠呀!

于是,女人們發(fā)瘋似的喝酒,連高拳大酒量的男人們都不是她們的對手,每年三八節(jié)的氣氛特別盛大,別的地方?jīng)]有什么大的動靜,范家坪卻不同尋常,一過就是三天。三天里,女人們醉得東倒西歪,跳的,唱的,哭的,喊的,丑態(tài)百出。男人們喝醉了酒,還能高高低低走幾步路,女人們醉了,簡直像一癱牛糞,太可怕了。這還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村里出了幾樁怪事,一個女人頭一天喝酒時好端端的,第二天不知不覺傻了,一個女人頭一天還在地里干活,夜里不明不白死了,還有一個女人已經(jīng)五十多歲有了孫子,卻跟了一個販苗木的小老板跑了,聽說縣城里還有一套二手房。兒子和兒媳婦終于找到了住處。兒子說,媽,這個歲數(shù)的人了,還是回家吧!

不回去。就是揀垃圾,也比村里的日子好。

媽,光日子好不行,還得顧及我們的臉面,你讓我們當(dāng)兒子的臉往哪兒放?

反正你們給不了我這樣的生活,我不去!

兒子和兒媳婦只好無奈地回來了。

村里人說,你媽回來不?

兒子只搖頭不說話。

村里幾個見多識廣的人說,東頭的水房修的不是地方,助長了村里的陰氣。

陰氣重不要緊,要緊的是要請高人禳解和調(diào)和,讓村里多一些陽氣。女人們再能耐,也不會把尿尿到天上。于是,村里的幾個老人請了昆侖廟的道人和范家坪的王陰陽。道人騎著摩托車,王陰陽開著小轎車,瘋瘋癲癲的,一點也不像道人和陰陽。他們到處看風(fēng)水,下羅盤,用沙棗木打楔子,說是梅花樁,最后在村里的至高點下了一個鎮(zhèn),幾天后用水泥和磚塊修起了一座塔。幾個主事的人說是一座塔,可怎么看都像是一個男人的生殖器,高高立在村里的至高點,像一發(fā)時刻射向天空的炮彈。這一招果真靈。從此,女人們在村里都勾著頭走路了。

山桃挑滿了水,她放眼望了一下四周裸露的大山,和山坡上吃飽了肚子靜臥的牛羊,一股無名的惆悵潮水一樣浸入心肺。還沒有來及翻的麥茬地泛出一望無際的白來,白得眼前一片空曠和無奈,遠處的云彩飄得沒有一點兒形狀和生機。她勾著頭開始想自己的男人順子,想著初為人媳的日子,想著每天晚上可怕的夜深人靜,不免心里空落落的。每到夜晚,她從電視機里看完了天氣預(yù)報就不想看了。她一個人蜷縮在炕上輾轉(zhuǎn)反側(cè),無邊無際的孤獨讓她徹夜不能安睡。沒有男人的身子暖著自己,她覺得自己身體的每個部位都浸透著徹骨的寒冷。她的身子沒有被男人摟過也就罷了,可偏偏讓順子摟過。因此每天夜里,她的內(nèi)心躁動著,無數(shù)次想象著跟順子在一塊時飛翔的那種滋味。

還在去年五月的一天,山桃家門前的楊樹上兩只喜鵲叫得歡實。范家坪有名的媒婆王三春到山桃家來提親,心直口快地給她媽說,鄉(xiāng)政府的洛干事前年死了老婆,留下一個十二歲的孩子,縣城里有一套三室一廳的大房子,我看行。可就是歲數(shù)大了些,洛干事今年四十一歲,比山桃大二十歲,沒想到他還不找農(nóng)村的,還說就是農(nóng)村豆蔻年華的大姑娘也不考慮。一個二婚頭還想找城里的,真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不找他,他找他的城里人,我們找我們的鄉(xiāng)下人,井水不犯河水!這次介紹的小伙子是個大工,聽說在工地上一天能砌5000塊磚,加班加點能砌8000塊磚,家里蓋了二層小樓,還有一輛“三馬子”農(nóng)運車。媒婆王三春說,最關(guān)鍵的是小伙子的父母已經(jīng)過世,山桃嫁過去就是當(dāng)家做主的人。媒婆還說了許多,山桃在廚房里生火做飯,聽見媒婆的三寸不爛之舌,在給母親嘮嘮叨叨個沒完,總之,把男方家說得錦上添花,說得山桃的母親笑逐顏開,硬把五十元錢和山桃做的一雙鞋墊塞給了媒婆。

母親爽快地答應(yīng)了這門門當(dāng)戶對的親事,也算了卻了母親的一樁心事。母親說,山桃,我看不錯,你要愿意就點個頭。

山桃點了點頭。

山桃的父親死得早,父親死在一個建筑工地上,從腳手架上摔下來時,把腦漿都摔了出來,那年山桃才十二歲。母親是個特別有主見的女人,母親做了主的事情她就放心。山桃沒見過什么世面,念完了小學(xué)就幫助母親種地,她跟順子相處了兩次后,覺得不錯,就答應(yīng)了這樁婚事。盡管在送了財禮的第二天,她就聽說順子家并沒有二層小樓,是磚混結(jié)構(gòu)的四間平房,還沒有來得及裝潢,也沒有“三馬子”農(nóng)運車,是一輛破舊的“手扶”拖拉機。她嫁給了順子后,每天早晨發(fā)動車時,她用一條發(fā)動機皮帶使勁引,順子沒命地用搖把搖,“轟轟轟——轟轟轟”,把半個村子弄得烏煙瘴氣,就把全村人引來看猴似地看她跟順子發(fā)車。就是這樣,她也沒有責(zé)怪把雞說成鳳凰、把扁的說成圓的媒婆。她看準的是順子的人。

山桃有些不明白,結(jié)婚那天司禮高聲喊過了“二拜高堂”時,父母雙亡的順子家高堂的一張椅子上,竟然坐著一個精瘦的老頭。老頭從頭到腳一身的黑,宛如一個從棺材里拉出來的人,山桃只在電視里見過這樣的長者,長這么大還沒見過呢,她看了一眼老人的目光,心里嗝噔一下,不免吸了一口涼氣。

山桃問順子,這是誰,為啥拜他?

順子說,這是范家坪最德高望重的老人,叫范成貴,婚喪嫁娶都少不了他。

山桃若有所思地說,為啥?

順子說,不為啥,就因為在范家坪他的輩份最長,就因為他早年間在鄉(xiāng)政府當(dāng)干事,告老還鄉(xiāng)后人們都愿意聽他的。

他又不是支書和村長,為什么要聽他的呢?

順子沉思了一會兒沒有作出回答。其實順子也不知道,反正這些年村里明事理的人差不多都外出打工,支書和村長都在忙鄉(xiāng)里安排的事情,一些事情范爺說了算。

山桃在范家坪的日子才剛剛開始,山桃有些想不通,山桃想不通的事情還有許多,不明白的事情也很多,她要慢慢捉摸。

起風(fēng)了,一夜的風(fēng),吹得自在。第二天,范家坪的楊樹葉子就顯而易見地黃了,不久,村路上就落滿了一層斑駁的楊樹和柳樹葉子,走在路上就發(fā)出沙沙沙的響來,身后就有些毛毛的感覺。

轉(zhuǎn)眼間,順子的假滿了。順子要走的那天夜里,跟山桃說了許多情話。他對山桃說,要是在外面闖出門道,把她接出去一塊兒打工,在工地上給民工們燒個飯什么的,等掙夠了錢在縣城搞一套二手房或者廉租房,生個娃兒,過城里人的日子。

山桃說,她不想過城里人的日子,城里人又小氣又不實誠,不論是街道里還是公園里,男人們眼睛花花的,狠不得把女人們的衣服看穿,她怕。女人們認識不認識就甜言蜜語問長問短,把人問得心里有點兒緊張,她一點都不習(xí)慣,還是農(nóng)村里好。再說了,錢是個無底洞,多了多花,少了少花,人心是個填不滿的坑,哪里有掙夠的時候呀!電視里說,錢是罪惡的根,男人有錢就變壞,女人沒錢就學(xué)壞。她還說,如果在外面跑累了,就回來種地,也承包上幾畝苗木,你澆水我除草,生個娃兒,多好。你們范家坪的男人都跑光了,前幾天五保戶范家奶奶死了,支書和村長去陜西販洋芋一時回不來,人在炕上挺了兩天,喪事沒人撩抄,是鄉(xiāng)里的民政干事從縣城雇了二十個站大腳的抬埋了,發(fā)喪時沒有一點兒響動,辦喪事沒有響器,冰巴巴的,這咋行哩?這些站大腳的原本也是農(nóng)民出身,可時下變得猴賊,來去要用車接送,竟然還獅子大張口,一個工一口要100塊,還不讓民政干事還價,這得需要多少錢?幸好天氣已經(jīng)立秋了,要不范家奶奶就讓蛆兒拱了,陰間不收她。

順子突然變得溫情起來了,他在山桃臉上笨拙地親了一口說,不說范家奶奶,好好過我們的日子,再過兩年,等把房子的錢掙夠了,我哪兒也不去,每天夜里守著你。說完這話,順子一下就鉆到了山桃的被窩,瘋瘋狂狂地把她摟得上氣不接下氣了,折騰得她云里霧里。山桃嫁給順子之后,能夠完整回憶的就是這么幾個夜晚。

山桃挑著水急匆匆往回走,太陽已經(jīng)緩緩落山,大片的黑影像夜幕一樣很快彌漫了范家坪的四野,她的周圍宛如一群秋蛇在草叢里蠢蠢欲動。因為山桃出嫁之前一直跟母親睡在一塊兒,順子走了之后,她對夜晚有著一種與生俱來的害怕,因為白天的范家坪村巷里都很少見人,除了幾個騎自行車收羊皮的東鄉(xiāng)人,幾乎不見男人們,天黑了就更加寂靜。

怕啥來啥,山桃加快了步子,她準備一口氣把水挑回家去,迎面冒冒失失闖過來一個散皮豁眼的男人,鑲著兩顆金牙,由于向外翹得厲害,他的上嘴唇被頂?shù)米兞诵巍K恢皇帜弥粋€喝剩的啤酒瓶子,冒著白色的泡沫,在瓶口里有氣無力地冒著,一只手夾著一支紙煙,地痞流氓似的擋住了山桃的去路,嬉皮笑臉地跟她打招呼。山桃不認識他,他打出來的酒嗝像發(fā)酵后的白蘿卜味兒,酸酸的,澀澀的,一定是喝了白酒又喝了啤酒,然后吃了山羊肉。這種味兒把山桃沖得急忙捂住了鼻子,只是基于膽怯和禮貌,她笑了一下。那男人就得寸進尺地說,你家順子不在,做不了的農(nóng)活喊一聲,我隨叫隨到。說時把一只蒜頭鼻子湊了過來,貪婪地嗅了一下山桃的脖子,呼出來一股濕漉漉的鼻氣,嚇得山桃差點把肩上的擔(dān)子滑落了。

山桃說,你走開,我不認識你。

那男人說,一回生兩回熟,過了三回就上手,我知道女人的心思,不要假正經(jīng)。你看好了,我是老歪,是范家坪人人皆知的老歪。嗨嗨,多俊的一個人兒,這個愣頭順子,咋就舍得扔下你呢!他正要伸手摸山桃的臉時,一個蒼老的聲音在夜幕降臨的村路旁的柳樹干咳了一聲,范爺像一根救命的稻草德高望重地走了過來。范爺來得正是時候,老歪立馬把手縮了回去。

范爺指著老歪的鼻子說,老歪,你給老子滾遠點,你要在這光天化日下打順子媳婦的主意,小心敲斷你的腿,砸出你的骨髓!你以為男人們都打工走了,你就無法無天了!范爺?shù)穆曇粲行┑统粒H鏘有力。

老歪怕范爺,不光老歪怕范爺,范家坪的人都怕范爺。范爺年輕時長著一副鐵板身材,力大如牛,是一塊當(dāng)兵的料,他能把村子里那個石碾子抱起來,走上一百步,臉不紅心不跳,但誰也沒有親眼看見過他的所作所為,也就成了傳說。他如愿以償,十九歲參軍,當(dāng)過鐵道兵,修過鐵路,打過洞子,當(dāng)過排長,是個玩命的貨,也是個吃貨,已是七十掛零的人,頓頓能吃三碗飯,都說范爺好飯量。后來轉(zhuǎn)業(yè)到鄉(xiāng)政府當(dāng)了干事,再后來告老還鄉(xiāng)。范爺見過大世面,多么棘手的事情,他總有讓人俯首貼耳的理由和辦法。范家坪有什么家長理短的紛爭,只要范爺披著衣服在人堆里一站,就化解了一大半,剩下的事情該讓村長粉墨登場。范爺沒有結(jié)過婚,一直是一個迷,也許他結(jié)過婚,范家坪的人從未搞清過他當(dāng)兵后的身世,他的身世從當(dāng)兵那天開始就斷代了。

老歪斜瞪了一眼范爺,他把瓶口頂在兩顆金牙上,發(fā)出一些暗淡的光來。他一口氣悶了所剩無幾的啤酒,舔了舔嘴唇,把瓶子往空中奮力一扔,朝山桃做了一個飛吻的動作,嘴里打著尖利的口哨,高一腳低一腳揚長而去。依稀聽見他悠揚的“花兒”聲在村巷里傳播開來:

天公里借一把金梳子,

龍公里借一把銀打的篦子;

摘下個月亮了當(dāng)鏡子,

給我的尕妹梳一條辮子。

肝花兒連的是心系子,

阿哥的憨敦敦啊,

我倆人好上個一輩子。

他的身后,站著的是從頭到腳一身黑的范爺,黑的條絨鞋,黑的褲子,黑的衣服,唯獨頭發(fā)和胡子是花白的。范爺?shù)纳袂槭株幱?,宛如傳說中的厲鬼。

范爺暗暗罵道,好個你娘的大腿。

范爺轉(zhuǎn)過身來,他的臉色瞬間變得暖和無比。他語重心長地說,這個老歪不是個東西,當(dāng)年在水庫里偷著炸魚,魚沒炸死,把自己的腦子給炸出了毛病,又不好好勞動,整天在村子里晃蕩,晃蕩得村里的女人們心神不安。甭怕,順子家的,今后有啥難事,就喊我一聲。說時,范爺威嚴地干咳了一聲,背著手走了。他的咳嗽在暮色四合的天空里顯得不同凡響,讓不遠處的老歪聽得真切。他的一身黑壓壓的背影宛如一個鬼影,在陰濕的村路上很快消失了。

山桃點了點頭,望著遠去的范爺?shù)谋秤埃瑢εe目無親的范家坪有了幾分感激之情。

天唰地一下黑了。

老歪腦子有些毛病,四肢卻沒有一點兒缺陷。他也打過兩年工,最初在一個建筑工地上打的是小工,篩沙子和拌水泥,干的是最簡單的活兒。工地上的民工是半軍事化的管理,出工聽工長的哨聲,還要在規(guī)定的時間里戴上安全帽,扎好安全帶,他已經(jīng)吊兒郎當(dāng)慣了,根本跟不上節(jié)奏。吃飯都是狼吞虎咽,他還沒有吃完第一碗飯,別人已經(jīng)吃飽了肚子,鍋里盡剩下湯,他只好餓著肚子出工不出力。后來讓他去守工地,白天睡覺,晚上值班。這是個輕閑活,但他瞌睡重,不是今天夜里少了幾袋水泥,就是明天晚上丟了幾根鋼筋,負責(zé)的人問他是怎么一回事,他說不清楚。說不清楚就是自己偷了,這樣只好留守在村里,過著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日子。

老歪除了腦子有些問題,還有一個不好的毛病,就是噌吃。黃昏時分,只要村里誰家的房頂上升起了裊裊的炊煙,他就順著墻根朝誰家老鼠一樣躥,最后就躥到了鍋口,一回也沒有落空過。到后來他的鼻子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進化,只要他在村巷里輕輕嗅一下鼻子,就能嗅出是葷的還是素的,是豬肉還是羊肉,他就會做出聰明的選擇。因此,范家坪的女人們在做飯時就關(guān)好了門,這并非范家坪的女人們小氣,關(guān)鍵是老歪填飽了物質(zhì)的肚子,還有動手動腳的精神要求。一個男人白吃白喝了不說,還想白占女人的便宜,天下哪有這么好的事情!因此,范家坪的女人都對他有一種防范意識。

天突然黑了,一片空空蕩蕩,空蕩得孤立無援。不久,村子里不時發(fā)出幾聲有氣無力的狗吠和雞鳴,宛如天邊遙遠的回響。除此之外,幾乎聽不到一點聲音。山桃看了一會兒電視,立馬熄滅了屋里的燈,緊閉了門再也不敢出門。夜靜得像一片漆黑的墳地,幾場陰雨過后,幾乎到處彌漫著一股陰冷的濕氣,屋里的一切還保持著新婚時的原樣,窗子上的大紅喜字貼得端正,天花板上的彩紙也還保持著花的造型。山桃拉開被子輕輕嗅了嗅,順子殘留在被子上的汗腺味兒越來越濃,她在被窩里翻來覆去,久久不能入睡。

半夜里,山桃被村里緊鑼密鼓的狗叫聲驚醒了。起初是一只兩只的狗叫,叫得遙遠,叫得隨聲附和,后來幾乎全村的狗比賽似的狂叫了起來,叫得不可開交。一定是陌生人進了村子,山桃從被窩里爬了起來,披上衣服,蹴在窗子前側(cè)耳靜聽了很長時間,狗還在叫。她有點困,過了很久,狗們才偃旗息鼓了。迷糊中山桃睡到了天亮。

第二天清晨,山桃照例去挑水,水房門口站著一群來挑水的女人,她們的神色有些不對勁兒。山桃的嬸娘嚴秀蘭說,你們昨晚聽到狗叫聲了嗎?村里來了賊,從山背后來的,偷走了一頭牛,三頭豬,八只羊,狗日的賊像是早就采好了點,不偷羯羊,不偷伢豬,專偷懷了羔的母羊,懷了崽的母豬,做的是一本萬利的買賣。狗咬的最兇的那會兒,賊就在村口里明目張膽裝車,是一輛四輪農(nóng)運車。我從門縫里看得一清二楚,是四個男人。

一個小媳婦說,嬸子,你咋不喊呢?

山桃的嬸娘說,你是不是覺得我是個傻子呀!說不定我還沒喊出第二聲,早就讓他們擰斷了脖子,你信不信?

小媳婦嚇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是呀,我咋這么傻呢。

一個胖女人說,我聽見了,他們在巷道里走路的腳步聲沉甸甸的,就是不敢出門,誰讓村里的男人們都去打工了呢,這些賊看著村里盡是些老人和女人,膽子也太大了。

山桃的嬸娘說,報案呀,報案了嗎?

范爺背著手走了過來,他說,報了,早就報了。說完,背著手在村路上消失了。

中午,一陣不同尋常的汽車喇叭聲,在村巷里響了幾下。鄉(xiāng)派出所來了一位警察,跟嚴秀蘭問情況,做了筆錄。警察在幾個女人的幫助下照了相,然后用皮尺量了幾處可疑的地方,走了。警察說,就一頭牛、三頭豬、八只羊吧,還有沒有?

大家搖了搖頭。

警察說,沒有就好,有了線索馬上報案。

警察留下了自己的電話號碼,開著警車走了。警車屁股后面的一股煙很快在山路上消失了,只留下一片空寂的天空。這樣的偷盜事件已經(jīng)不是一次兩次了,只要不是人命案子,就不會有什么結(jié)果,警察們有更重要的案子去辦,這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事情,范家坪人對一頭牛、三頭豬、八只羊的損失也不會報多大的希望。

夜暮降臨,他們只好在牛圈、豬圈、羊圈的門上加了更加結(jié)實的鎖子,然后把100瓦的燈泡換成300瓦的燈泡。

他們深信一切不光彩的事情都害怕光明。

范家坪四季不分明,最多只能分出夏半年和冬半年。春天和夏天是挨著個兒來的,春天的風(fēng)一來,夏天的腳步就到了。春天慵懶的像蟄居在洞穴里的旱獺,往往是在五月半間到來的,沿河的柳枝按捺不住地招一招手,柳樹葉子也就展開了多情的手。承包了苗木的本地老板們讓漫長的冬天養(yǎng)得肚滿腸肥,已經(jīng)有點兒腰來腿不來,春節(jié)過后不久,掂著大腹便便的肚子氣喘吁吁從醫(yī)療門診上走回來,面對老婆和孩子一臉的不悅。

老婆說,咋了,誰惹你生氣了?

老板垂頭喪氣地告訴老婆說,狗日的“三高”長得比房價還快,又不知不覺抬頭了,血脂八點九,血壓一百七,這不是要我的命嗎?

老婆大聲訓(xùn)斥道,叫你少吃肉,就是不聽,皮嘴比懷娃的女人們還饞!

老板沒有反駁的理由,勾著頭在沙發(fā)上坐了一會兒,打了幾個電話,于是開著各自的皮卡車很快就到了地頭上來指手畫腳,范家坪的女人們都說是老板們來消膘。當(dāng)然,施肥、剪枝、除草、澆水,打農(nóng)藥,做的還是千篇一律的活兒,不做不行。于是,范家坪的女人們后腰里別著除草的鏟子傾巢出動,一個工50塊錢,中午老板還管一張釀皮兒,這是家門上的生意,誰要看不上,一定是傻瓜。

山桃吃過早飯的時候,紅彤彤的太陽就從東山頂上冒了出來。太陽一出山,夜里的露水就潰不成軍地撤退了,老板們就準時站在地頭上粗聲大氣叫囂起來,你們是干活的還是吃席的,看看,幾點了?老板指著手腕上的表,他們狠不得一天做出兩天的活兒。

山桃戴好了遮陽帽,提著鏟子剛要出門,范爺走了進來。范爺懷里抱著一個剛剛斷了奶的小尾寒羊,小尾寒羊一身素白,跟他的一身黑形成鮮明的對比。

范爺說,順子家的,居家過日子得養(yǎng)個牲畜,這只母羊羔你先養(yǎng)著,配種的時候羊群里放出去就行了,產(chǎn)下羊羔算你的。如果賣了精肉,給我留下羊皮就行了。范爺說話的時候一臉的德高望重,所以說到“配種”這種骯臟話時,山桃也沒有表現(xiàn)出羞澀。

山桃本來沒有理由收下范爺?shù)男∥埠颍粤藙e人的嘴軟,拿了別人的手短,這是山桃媽經(jīng)常掛在嘴邊的話,山桃從小牢記在心。只是范爺是山桃拜過的“高堂”大人,順子也說了,范爺是個德高望重的人。只是范爺把那只母羊羔誠心誠意往她懷里塞,塞的她不好意思,怎么能拒絕呢!

山桃接過羊羔。范爺說,順子跟我家挨著房頭,有啥事了喊一聲。別見外。范爺又特別補充了一句。

山桃點了點頭。

山桃的嬸娘嚴秀蘭在村巷里看見了這一幕,她是來喊山桃去給老板的苗圃除草的,立馬嚇得退了回去。

山桃看見了嬸娘的神情,問了幾回,都被嬸娘用另外的話題引開了,山桃懂得禮節(jié),是嬸娘不想回答,也就不多問了。

日子像水,一晃就到了芒種季節(jié)。

夏天濃得幾乎要炸開似的,一切都肥得鼓鼓囊囊,流淌出無盡的綠來,流淌出無盡的紅來,流淌出滿山遍野的萬紫千紅來。山谷里的水澆地,那些施足了化肥的苗木,宛如盛夏青蛙們的肚皮長得日新月異。山腰里,麥子瘋了似的拔節(jié),還沒有來及抽穗,就已經(jīng)不可抗拒地出現(xiàn)了倒伏的征兆?!伴L高”鳥的叫聲悠長婉轉(zhuǎn),滿山遍野的野花開得風(fēng)風(fēng)火火,蝴蝶在花叢里翩翩起舞,你來我往的蜜蜂嗡嗡作響,釀蜜的欲望沒有窮盡。范家坪如火如荼,誰也對范家坪的夏天說不出壞來。

有一個養(yǎng)蜂人每年在這個季節(jié)如期來放蜂,他說話時舌頭有些兒卷,人們都叫他大舌頭,其實他們那個地方的發(fā)音就那樣,只是范家坪的人聽不習(xí)慣。他的帳篷每年搭在同一個地方,一條龐然大物似的藏狗伴隨著他忙忙碌碌的身影,他的勤勞讓范家坪的人吃到了甘甜的蜂蜜,她的樂于助人給范家坪的人留下了美好的回憶?;〝×?,養(yǎng)蜂人曬干蜂王漿走了,花開了,養(yǎng)蜂人又如期而來。

范家坪是個小地方,幾乎沒有一個人不認識養(yǎng)蜂人的。

山桃的日子一如既往,她對每一天都做了十分周密的安排。一個個白天的日子在她匆匆忙忙的腳步聲中打發(fā)得無影無蹤,她幾乎忘記了一切煩惱。她不僅拿著除草的鏟子,還準備了割草的鐮刀,她的背斗里每天裝滿了小尾寒羊喜歡吃的嫩草,小尾寒羊長勢喜人,只要山桃一走動,就跟在她的屁股后面,咩咩叫個不停。

山桃跟羊羔如影隨形,相依為命。山桃害怕夜晚,一到夜晚,她就有些度日如年。

前半夜,刮了一陣風(fēng),風(fēng)最早是從河灘里刮起的,不停地“哐噴——哐噴——”作響,是幾個虛張聲勢的塑料大棚制造出來的。當(dāng)風(fēng)吹到村子里來時,房前屋后的楊樹“嘩啦啦——嘩啦啦——”發(fā)出一次緊似一次的聲響。然后打了幾個明如白晝的閃電,再然后就是幾下震耳欲聾的雷聲,把人們炸得心驚肉跳,密集的雨點滴噠滴噠打在樹葉上,打在房頭上。接下來又是一陣風(fēng),窗子上“噴啪——噴啪——”作響,響得山桃心神不定。后半夜,山桃又醒來了一次,山桃醒來的時候雨已經(jīng)停了,天空里繁星點點,一切都靜得出奇,靜得空曠。山桃睡不著,她幾乎每天夜里都睡不著,她惦記著范爺抱來的那只小尾寒羊是不是被賊偷了。多好的一只羊羔,現(xiàn)在差不多跟她的膝蓋一樣高了,偷了咋行,她拿啥還范爺?shù)娜饲椋?/p>

這天夜里,山桃似乎聽到屋外有什么響動。她壯著膽子爬了起來,拎著手電筒,提著菜刀,縮手縮腳走了出去。她去看羊羔是不是被人偷了。她剛拉開門,就見一個黑影鬼一樣從她的眼前一閃而過,嚇得她立馬出了一身冷汗。山桃慌亂之中忘記了打開手電筒,定神再看時,又沒了,她摸黑向前走了幾步,什么也沒有,只有不遠處的水房水龍頭上的水高翹著,嘩啦嘩啦發(fā)出忘我的聲響,她的身后毛毛的,好像伸滿了無數(shù)雙無形的手。

賊來了數(shù)腳步,山桃被嚇得沒有了一點瞌睡,她坐在炕頭上想了想,很快就對號入座了。她首先想到了老歪,老歪的丑惡嘴臉立馬在她的腦海里閃了一下,范家坪留在村里的男人能數(shù)得過來,不是老歪是誰呢?如果是老歪,是來打小尾寒羊的主意,還是打她的主意呢?山桃想了良久想不透。

天剛放亮,山桃就去看個究竟。山桃是個心細如針的女人,她彎著腰在地上仔細尋找著老歪留下的蛛絲馬跡,果真晚上的來人是老歪。她從地上揀到了幾個帶把的紙煙頭,那天她去挑水時讓老歪攔在了半道上,老歪抽的就是這個牌子的煙,是兩元錢一包的“蘭州”。不是老歪是誰呢!山桃確定是老歪,她去挑水時把昨天夜里發(fā)生的事悄悄告訴了嬸娘。

嬸娘說,這狗日的老歪,白天賊花花的眼睛瞟來瞟去,夜里盡想著打女人們的主意,遲早會遭報應(yīng)的,他以為男人們不在,他就可以為所欲為,他就可以無法無天。

山桃說,村里果真有這事呀!

嬸娘說,何止是有,山桃呀,捉賊容易防賊難,昨天夜里你忘了打開手電筒是對的,誰都在暗處,誰也看不清誰,事情過了,就算啥也沒有發(fā)生過。嬸娘還說,晚上要多加小心,把門關(guān)緊了,把狗拴好了,誰叫門都不要開。下害(使壞)的不光是老歪,老歪是獸心獸面,好防,可……嬸娘把到嘴邊的話又急忙咽了回去。

山桃想問個水落石出,平常大大咧咧的嬸娘又什么都不說了,把話立馬轉(zhuǎn)到了另外一個話題。山桃想了一會兒,想不出嬸娘要說什么。

山桃抬起頭時,見范爺站在不遠處抽著紙煙,一雙蒼老的目光注視著她跟嬸娘,嬸娘立馬回避了范爺?shù)哪抗?,挑著水匆匆回家?/p>

山桃說,嬸娘,等等我唄。嬸娘沒有回話,走得急急忙忙。

第二天夜里,山桃聽見了她家的狗在叫,叫得緊鑼密鼓,叫得赴湯蹈火,大有把狗脖子里的那條鐵鏈扯斷的勢頭,一定是賊來了。她急忙披了衣服,從炕頭上提了菜刀沖出去,一個黑影又一閃,再看時,又沒了。山桃有些納悶,是不是自己眼見鬼了,不對呀,自己過去從未有過類似的情況,咋突然就接二連三發(fā)生呢?山桃正在發(fā)怵,黑暗中,突然發(fā)出一聲蒼老干澀的咳嗽聲,山桃定了定神,看見鄰居范爺家門口的青石板條凳上,一個紅紅的火星一閃一滅。山桃看得一清二楚,是個燃燒的煙頭,抽煙的是范爺。范爺抽的也是紙煙,是那種兩元錢一包的“蘭州”。山桃心里嗝噔一下,仿佛自己冷不防掉在了齊腰深的水里,身上的每個部位都一陣陣發(fā)冷。咋會是范爺呢?已經(jīng)是七十掛零的人了,他的身體早就被歲月掏空了,只留下生命的外殼,山桃往范爺那兒想都沒有想過。范爺一身的黑衣,黑暗中黑得像個幽靈。

一個蒼老而沉悶的聲音好像是從墓穴中發(fā)出來的。他說,是順子家的吧?不咋的,有我呢,狗一叫我就出來了,這不,還連一支紙煙都沒抽完。

山桃嚇得心都跳到嗓門上了。她語無倫次地說,是……是范爺呀?都半夜了,咋還不睡?

范爺說,老了,沒瞌睡,天又熱,不急,乘會兒涼再睡。你回去吧,我給你看著呢!說時,范爺又干咳了兩聲。就在這時,一只夜貓“咪”的一聲長叫,發(fā)出兩束綠光,從山桃腳下躥了過去。

山桃縮手縮腳退了回去,她的身上毛骨悚然。這一夜,她沒有合眼,她的眼前總是晃蕩著老歪和范爺?shù)挠白?。山桃家的公雞已經(jīng)打了三遍鳴,在雞架上發(fā)出不安的聲響,她還在翻來覆去。

第二天早晨,山桃就去看個究竟,范爺抽下的紙煙頭跟老歪抽下的紙煙頭一模一樣,這是咋回事呢?山桃納悶。

日子像磨輪兒上的水。轉(zhuǎn)眼間,水房門口的那棵軟兒梨樹上的果實一掃而空,連葉子也改變了原來的顏色,紅處紅綠處綠,山桃種的半畝地的地膜洋芋到了成熟的時候,洋芋秧秧被寒露前的一場濃霜殺得半干,埇上去的土咧開了大拇指頭粗的口子。順子走的時候說了,就幾行洋芋,在地頭上挖著吃領(lǐng)干。一行一行挖,等地冷凍了,也就正好吃得差不多了,冬天下窖的洋芋他會拉來。

中午,山桃挖完了一行洋芋,正好裝滿了一背斗。她背著洋芋汗流浹背往回走,地太濕,洋芋粘了許多泥巴,她準備去水房門口沖洗后再背回家去。

水房門口,那棵軟兒梨樹底下,坐滿了一群納涼的女人,有的納鞋底,有的繡鞋墊,她們正在交頭接耳神神秘秘地議論著一個人的名字。山桃聽了,一下腿就軟了,背斗里的洋芋撒了一地,幾個女人一邊幫她揀洋芋,一邊嘀嘀咕咕議論著,她聽得更真切了。

女人們議論著老歪,說那個噌吃噌喝粘花惹草的老歪,也不看看是香花還是毒草,扳住鞍子就上馬,這下算是有十八般武藝的孫猴子遇上如來佛了吧,皮本事再大,也逃不脫掌心!聽說了嗎,老歪那狗日的死了,死了好幾天了。聽說被一把賣肉的大砍刀解成了十八件,尸體裝在一個塑料編織袋里頭,懸掛在后山里一棵松樹的枝杈上。

是真的嗎?不會是編的吧?

人命關(guān)天的事,誰還敢有那么大的膽子胡編亂造,是上村里的養(yǎng)牛大戶老管第一個發(fā)現(xiàn)的。

啥時候死的?

不清楚,聽說幾天了。

老管算是附近幾個村子里最勤快的人了,下雪的時候,人們圍著火爐烤火,他穿著老式的氈靴去放牛,下雨的時候,人們圍著一張桌子打麻將,他反穿皮祅去放牛,因此,只要是范家坪新近發(fā)生的事情,都是由老管傳播開來的,一般都有一定的真實性。今天上午,老管跟往常一樣去山背后放牛,他躺在陽山里曬太陽,就聽到幾只烏鴉呱呱呱叫得不同尋常,他想,不對呀,這時候的烏鴉不到麥茬地里去覓食,在這里忙什么呢!經(jīng)驗豐富的老管心想,一定是事出有因。他抬頭一望,一群烏鴉俯沖而下,他扔掉手里的煙頭,順著烏鴉沖下去的地方走過去一看,不得了呀,一個塑料編織袋已經(jīng)被烏鴉的尖嘴撕破了幾個洞,正流著烏黑的血。一百多只烏鴉在地上載歌載舞,七八只烏鴉在嘀血的編織袋上輪番撕扯,老管是親眼看著讓烏鴉的尖嘴一下一下比賽似地撕破了編織袋的,血淋淋的腸肚嘩啦啦流了下來。老管說,他看見不遠處,兩只烏鴉將老歪的那個玩藝兒奮力撕扯著,兩只烏鴉一嘴撕了一個子兒,有點兒載歌載舞。

老管咋就斷定是老歪的呢,而不是別的男人的呢?老管咋就斷定是男人們的子兒,而不是什么動物的呢?

你去問老管好了。再說了,不是老歪還有誰,這幾天你們誰看見老歪在村子轉(zhuǎn)悠過,沒有吧?說明老歪人已經(jīng)沒有了。

是呀,照這么說,肯定是老歪。我們已經(jīng)幾天不見狗日的老歪了。

山桃聽了嚇得臉都白了,她的腸胃一陣翻江倒海,差點兒把早上吃下去的稀飯吐了出來。人們還在沒完沒了地追問道,為啥呢?為啥呢?

山桃的嬸娘捂著挑水的擔(dān)子,粗聲大氣地說,為啥?還不是老歪的球頭子造的孽,他以為自己那貨是孫悟空手里的金箍棒,想咋的就咋的,活該!

旁邊的一個女人說,他不分尸誰分尸,他早就千刀萬剮了。他以為人家男人打工走了,就不回來了,他以為他是皇上呀,一村的女人是他的后宮,想弄誰就弄誰,這下好了,逮了個正著不說,還丟了小命。

幾個年長的女人嘆息道,老歪也不至于是這樣,男人們都走光了,啥時代了,小媳婦們能熬住嗎?說不定這才是個開頭。女人沒了男人,日子咋過嘛!

難道男人不在家,女人就可以胡來嗎?

一群女人不說話了。

成批的烏鴉還在后山的天空里盤旋,黑壓壓一大片。山桃的嬸娘指著后山的天空說,耳聽為虛,眼見為實,都看見了吧。這下,女人們把頭抬起來,果真一群烏鴉在后山里忽高忽低地飛翔著,發(fā)出隱隱約約的呱呱聲。這時候,老管手里拿著一條牛毛繩從村頭上走了過了,他站在大家的面前說,你們一群娘們在議論什么呢?

老歪。出事的是不是老歪?

是老歪。我看見了老歪的兩顆金牙,我一直以為是金子的,媽的,我詳細摸了摸,不是金子的,是黃銅的。狗日的老歪還真能蒙人。

從老管的說話中聽得出,他對老歪的兩顆金牙蓄謀已久,可誰知是銅的呢。

你又沒問他,咋就說蒙你呢?

老管不說話了,不說話就是承認自己說漏了嘴。

老歪的死千真萬確。聽說老管還摸了老歪的金牙,女人們就嚇得什么也不敢問了。

五天后的一個早晨,老歪的尸體被一群烏鴉吃得所剩無幾,尸骨無人收回。老管去找支書和村長,支書說,給派出所報案了嗎?

是你村里的人,你不去報案,指望誰呢?

支書和村長給派出所報過案,用一個白布口袋把烏鴉吃剩的尸骨背回村頭,挖好了土灶準備焚燒時,派出所的一輛警車開進了范家坪,他們銬走的不是那女人的男人,是山背后那個讓范家坪人十分熟悉的養(yǎng)蜂人。

養(yǎng)蜂人在山背后養(yǎng)蜂已經(jīng)有些年頭了,每年六月半間他就不期而至,從七月底開始,他就挑著兩桶蜂蜜走家串戶,“灌蜂蜜——灌蜂蜜——甘甜的蜂蜜”,悠長的聲音久久留在村巷深處。養(yǎng)蜂人心靈手巧,村里的電視不出圖像,都是他免費修理的。范家坪的女人們幾乎都吃過他的蜂蜜,多好的一個人,咋就弄人家的女人呢?咋就對老歪下手呢?范家坪的女人們發(fā)出了一聲長嘆。

養(yǎng)蜂人被押上警車的時候,在村口,山桃看見比她早半年嫁到范家坪的菊兒,菊兒哭得死去活來。她披頭散發(fā)地站在村巷里,穿著一件紅色的T恤衫,鼓起的肚子像一個發(fā)面饅頭,看來,菊兒懷孕已經(jīng)有好幾個月了,唯一知道這個秘密的人是老歪,或者老歪跟菊兒也有一腿,看來,養(yǎng)蜂人是在菊兒的炕上人贓俱獲的,警察還在菊兒家里搜出了許多蜂蜜和上好的蜂王漿。人們的猜想五花八門。

菊兒一邊哭,一邊敘說著,這該死的男人,一去就是三年多。我是沒有辦法呀,地里的麥子讓雪埋了,房頭上的草長黃了,沒人搭一把手兒,我的命苦呀?

菊兒發(fā)瘋地哭喊著,她的哭喊聲嘶力竭,像一個筋疲力盡的母狗。幾個女人拉拉扯扯走了過來,后來又有一些女人圍了過來,她們明知菊兒的不幸就是她們的不幸,但她們都不約而同地表現(xiàn)出了自己的高風(fēng)亮節(jié)。她們把腰桿挺直了,“呸呸呸”的口水群魔亂舞著,在空中放射著七彩的光芒,菊兒的哭聲很快被淹沒了。

范爺背著手走了過來,他從口袋里拿出一包煙,這回拿的不是兩塊錢一包的“蘭州”,是一包硬盒的“中華”。他給幾位警察每人發(fā)了一支說,罪有應(yīng)得,罪有應(yīng)得呀,看見了吧,這就是偷人的下場。范爺朝在場的女人們威嚴地掃了一遍,又朝那個炮彈一樣的磚混結(jié)構(gòu)的塔兒若有所思地望了一眼,說,這么大的一個塔咋就鎮(zhèn)不住女人呢。

不一會兒,村巷里曲終人散。這時候天近黃昏,西天的火燒云紅得像血一樣,范爺背著手走了,他的背影在長長的村巷里拉得很長。菊兒的肚子一天天見長,長得快要生了,也不知她的男人打工回來了怎樣交待。

范家坪的一茬莊稼又熟了。先黃了的是油菜,油菜剛打完,還沒有榨成油,麥子緊跟著就黃了,黃得垂頭喪氣。收割的時候,順子沒有回來,他打來電話說,玉樹已經(jīng)下雪了,工棚里已經(jīng)生了爐子。工期逼得緊,一個工能掙到一百五六,情況比去年好,他想多掙些錢,莊稼雇人割了,不要心疼錢。

山桃說,你跟我都是正經(jīng)八百的莊稼人,莊稼人雇人收莊稼,這不是當(dāng)兵的臨陣雇人上前線打仗嗎,這咋行,你又不造錢?

順子在電話里粗聲大氣地說,花不了幾個錢的,就這么辦。

山桃好長一會兒才掛了電話,她讓幾個麥客三天就收完了山坡里的莊稼。

麥子入倉后,山桃總算松了一口氣。這天中午,天氣晴得不能再晴了,山桃打算把換下的衣服清洗干凈。她把洗衣機搬在當(dāng)院里,就突然覺得插線不夠。她想起了范爺,五保戶范家奶奶辦喪事時,插線不夠,就是從范爺家借的。山桃一身清爽地走了出去。

范爺拿著退休工資,他幾乎永遠閑著。范爺坐在門口的石條凳上,兩棵垂柳給他乘涼。他一只手拿著保溫杯,一只手抽著紙煙,看見山桃來,他喝了一口茶說,順子家的,有事呀?

山桃說,范爺,用一下你家的插線。

范爺說,在里屋床底下,你自己去拿。

山桃遲疑了一下,走了進去。范爺家院子的東南角里,一條二轉(zhuǎn)子黑狗直著兩只耳朵,閉目養(yǎng)神地臥在一張千瘡百孔的山羊皮上。見山桃進來,二轉(zhuǎn)子黑狗站了起來,搖了搖尾巴,山桃向前試著挪了幾步,還是搖了搖尾巴,山桃就大步流星地走了進去。

范爺是范家坪第一批危房改造的受益者,一排五間磚混結(jié)構(gòu)的北房,房子不怎么闊氣,基地填得特別高,比大門高出了足足三尺。他家的東墻連著順子家的西墻,因此,大凡下雨天,房頂上的雨水順其自然地流到順子家的房頂上,雨過天晴,范爺家一派干爽,順子家的院子里往往汪滿了泥濘的雨水。范爺有些過意不去,對順子說,你家的出水道該修一修了,我有一根六米的鋼管,做下水管正合適,用了吧。順子就修了出水道。因此,順子家的出水管道是范爺贈予的,從此也不泥濘了。

山桃在屋里轉(zhuǎn)了一圈,范爺站在門口說,拿到了嗎?你仔細找,就在床底下。

山桃撩起床單,把腰弓下去,埋頭尋找插線。床下堆滿了破衣服和鞋,發(fā)出一股濃厚的霉味,把山桃嗆得打了一個噴嚏。

站在門口的范爺不聲不響地走了進來,臉上的一絲獰笑不言而喻,他看見了山桃高高翹起的肥嘟嘟的屁股,和腰里的半圈兒白嘩嘩的肉,蒼老的眼睛放射出貪婪奸淫的目光。他看了一眼,就立馬產(chǎn)生了邪念,其實他的邪念不是一天兩天了,他早就別有用心。

山桃找到插線,剛剛伸直了腰,就有兩只胳膊蛇一樣從后腰里纏住了她。山桃瞧了瞧兩只手,是十分熟悉的給他給過小尾寒羊的兩只手,手背上布滿了老人斑。山桃使勁擰了一下身子,沒有從兩只胳膊里擰出來。她說,范爺,隔著兩輩呢,你是長輩,不能這樣。

誰說的!啥時代了,你沒聽說人家七八十歲的人還娶姑娘做老婆呢!

人家再老也是娶,你這是,你要干么?

范爺死死摟住了山桃。山桃奮力掙扎著,卻怎么也掙脫不了兩只青筋暴突的大手,慢慢地,兩雙手移動到了山桃的乳房上抓得急不可待。山桃氣喘吁吁,就沒有了掙扎的力氣。

山桃說,范爺,快放手,不然我要喊人了。

范爺說,你喊吧,你要喊出去,順子會撕了你身上的肉,這輩子就別想在村里抬頭走路。

你不是人!

范爺說,我是不是人你說了不算數(shù)。

我要去村長和支書那兒告你!

你去告吧,村長和支書都是我推薦的呢,我一句話就可以把他倆的村長和書記換掉,你信不信?

山桃沒有掙扎,任范爺擺布。

天空里,沒有一絲風(fēng),深秋的太陽十分燦爛,把范爺家的院子照得發(fā)白,一群野生的鴿子在空中飛翔,發(fā)出忘我的聲響。院子里,沒有一點聲音。東南角,那只二轉(zhuǎn)子黑狗十分專注地啃著一個豬大腿骨頭,骨頭上的筋被它撕扯得發(fā)出斷響,然后是咬碎骨頭的聲音。聽到屋里撕心裂肺的尖叫,它側(cè)耳聽了聽,聽出了范爺熟悉的喘息聲,又底著頭啃著骨頭。一群追腥逐臭的拇指般大的綠頭蒼蠅赴湯蹈火涌了過來,二轉(zhuǎn)子黑狗用前爪不停地拍打著,也不能把蒼蠅怎么樣。

太陽放射著白嘩嘩的光芒,像一架電焊機在高空作業(yè),空氣悶熱得讓人受不了。

就在這一天,支書和村長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引進的廢舊瀝青提煉廠正式在范家坪開工了。一陣鞭炮轟轟烈烈炸響,一陣禮花萬紫千紅綻放。鞭炮炸響后的紙屑宛如五月的柳絮楊花,在村子的上空紛紛揚揚。范家坪宛如節(jié)日的狂歡。

廢舊瀝青提煉廠開工不久,鄉(xiāng)上給范家坪下達了5000畝的地膜洋芋種植任務(wù),力爭在土地凍結(jié)前完成3000畝地膜覆蓋,剩下的開春完成。成批成捆的白色地膜和5000袋復(fù)合肥碼滿了旱場,一派豐足的景象,支書和村長在地頭上忙得不可開交,地頭上站滿了黑壓壓的人。

輪到山桃家的地要鋪地膜,不見人。村長去找山桃時,山桃卻睡在炕上一病不起。

村長說,山桃,你家的地膜鋪不鋪?

山桃說,等順子來了再說。

順子啥時候來?

山桃不說話,只是哭。

村長只好把山桃的地留下來。

村子里,煉成的第一爐廢舊瀝青灌油桶時,刺激的臭味不斷飄在村子的上空。到后來,這種臭味連空氣也無法承受它們的重量,一頭栽了下來,在村巷道里躥來躥去,最后,無孔不入地從窗戶和門縫里鬼鬼祟祟鉆進來,頑強地侵入了人們的鼻孔。一股黑煙從村子里高高升起,然后飄散在露氣濃重的空氣里。那群在范家坪上空經(jīng)常盤旋的野鴿子盤旋了一圈,發(fā)出一些從未聽過的叫聲匆忙飛走了,就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

第二天,山桃也從范家坪消失了,說是去了娘家。

不久,第一場雪悄無聲息地落了下來,落得紛紛揚揚,范家坪一片寡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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