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衛(wèi)民
事情過去了許多日子,我找人占卜,說這一日不應(yīng)是我緋聞的日子。說這一日宜安葬、伐木。忌入宅齋醮。
現(xiàn)在事情總算過了,確切地說,如果那天不去給寡婦翠翠割麥子,即使有一萬句讖語,也與我八打不挨,鬧我的緋聞。
要是翠翠那天不去麥田也許沒啥事,或者說我的車不壞在她地頭也許我就不會替她割麥。寡婦門前事非多,寡婦麥田多事非。
事情的起因還得從惹事的鐮床子說起。
老屋塌了。沒有父母的老屋早就塵絮撲面,破敗不堪。可我不時回去住一宿。夜里透過屋頂上的瓦縫,我能看見月光,特別是夏天,老屋里很涼爽,從破墻縫吹回來的風(fēng)夾著州河的水草氣味,又有老鼠的吱吱叫聲,回到兒時的夏夜,很愜意。
老屋塌的那天,沒風(fēng)沒雨,也沒塌著人,堂兄電話過來很平靜,淡淡一句說:“回來看看,畢竟是老屋。”
我回去了,多少有點兒傷感,殘垣斷壁,老墻土味嗆嗆的。破柜爛箱被砸成七零八落的碎木片。就是那把鐮床子躲過一劫。沒有被砸壞,幾分落寞地從墻土中露出大半個身子,很眼熟,我從土中撥拉出來,竟然很囫圇。
時值槐月,槐花的香氣從遠(yuǎn)處竄來,大田里抽齊了穗兒的麥子努力地宣揚(yáng)著即將到來的收割季節(jié)。
一聲布谷鳥叫從頭上掠過,我突然記起小滿節(jié)氣剛過,父母在的時候,這時父親早早磨好了刃片刀,還是這把鐮床子,不知他安上明光光的刃片刀后,在手上掂量了多少次。莊戶人家汗水摔成八辯兒就是圖一年兩季的收獲。拂去灰塵,鐮床把兒上有握過的手印兒,也可能是爺爺?shù)?,更有父親的。我感覺出溫溫的暖,不免心緒悵悵。這時有人打老遠(yuǎn)就在說,沒有下雨打雷的,房咋就倒了。等拐過墻角兒,一陣香風(fēng),是一個身材窈窕披著長發(fā)的少婦,說不準(zhǔn)年齡,撲閃著一雙丹鳳眼,把她的話尾巴說完“只要沒傷人”。
我接過話茬兒說,房子是塌下來的,屋里恐怕連老鼠也沒有。她先是一怔,再是往我臉上瞅一陣才說:“你是仨哥吧?”沒等我回答我是誰,她又說,“傷人沒傷人回來看看,說不定椽眼墻縫老先人藏著銀元珠寶。”
我說,八輩子莊戶人家,哪有啥銀元珠寶嘞。
她自己格格笑過道:“我叫翠翠,東頭宮狗家的。”
“噢”我嘴里回答著,心里卻在“嗵”一下,像誰砸了一拳。宮狗前年就不在了啊。
她在破磚爛瓦堆子上瞅了瞅,確信這破老屋絕不會有什么珠寶銀元之類。才一陣風(fēng)走了。留下一團(tuán)香氣和一句話:“不走了來家吃午飯?!?/p>
“嗯吶?!?/p>
塌坍的老屋斷了念想和牽掛,不再有借口回鄉(xiāng)下的理由。把鐮床子還有織草鞋的鞋耙子拿回城里,幾番作難,也沒個合適的地方擺。鞋靶子上的塵垢散發(fā)著陳年稻草的氣味,已靜靜地臥在書架上層,和一個大土蜂巢為伴。鐮床子則一直橫放書案,不論怎么擺都是弓腰翹首,抬頭遠(yuǎn)望的樣子。我有時覺得它在動,伴著陣陣割麥子的歘歘聲。在一個夜讀的時候,突然萌生了給誰割麥子的念頭,便在第二天撥電話給堂弟。
堂弟在電話中極不高興,說我小瞧了他,說我能走出宮村,他不能離土?不種地就活不成了嗎?我再三解釋不是那個啥。他說我抽瘋吧。受了堂弟一番數(shù)落,想割麥子的念頭更強(qiáng)烈。
離了張屠夫,吃不了連毛肉。這話我在心里說堂弟。磨好刃片刀,在書房獨自一人拿上鐮床子揮舞一陣,想象著少年時代在宮村割麥子,甩梿枷,還能用簸箕揚(yáng)麥糠的那猶新的記憶。
麥子一天黃過一天,風(fēng)從大田掃過,起伏的麥浪應(yīng)該說是莊戶人家心中波濤,但同樣激蕩著我的心扉。因為我離開村子那一天正年滿十八歲,算成人離家。其實家鄉(xiāng)的原野早已失去了它的本色。大片平坦一些的土地早已被鋼筋水泥霸占。要么是被剝?nèi)ナ焱?,開了砂廠,一條川的土地象害了牛皮癬。
那正好是個周日。開著小車出城,曙光初露的東方天際上一片胭紅,我心情突然從堂弟奚落的沮喪變得愉悅起來。
丹江河道里還漂著零散枯萎了的桃花瓣兒,是那樣的畏鎖和微不足道,地坎上的杏卻黃了。家鄉(xiāng)人叫“麥?zhǔn)煨印币苍S造物主設(shè)定割麥子的人口渴了,有杏能解乏解渴。
車輪子不知什么時候就漏氣,這會兒完全癟了下去,我趕緊把車挪到路邊。正在懊惱時,才發(fā)現(xiàn)這麥田那頭有人影晃動,遠(yuǎn)遠(yuǎn)傳來了割麥的沙沙聲。一定神,取出鐮床子就下了地。
家鄉(xiāng)人判斷豐年的標(biāo)準(zhǔn)是麥桿兒亮,麥葉子和麥穗兒呈杏黃,麥穎無黑點,麥子擼在手上,麥梢這頭沉甸甸往下墜。每當(dāng)這時,莊稼人喜上眉梢的樣子,總是回過頭要望著身后邊的麥茬地,那怕有一穗兒撒落也回再彎下腰揀起來塞進(jìn)麥捆兒的。欠收時,麥子黑葉灰桿子,幾朵穎夾一顆麥,還無精打采,每擼一把麥,灰塵飛揚(yáng)嗆得割麥人只打噴嚏,而且紅瓢蟲飛到臉上、脖子叮人。每當(dāng)這時,割麥人會一聲嘆息,望望悠遠(yuǎn)的天空,只有期待著下一個季節(jié)。再揮動鐮床子的時候,把褲帶勒一下,看看太陽畔畔,人窮日月長,樹矮影子短。
我忘了車胎癟了的煩惱,沉浸在替人割麥的喜悅中,今年麥子很厚實,老話叫做“一鐮刨不透”,是個豐收年。被我隨手捆好的麥捆兒,均勻地擺了一地。
太陽已照在當(dāng)空,無際的湛藍(lán)下,一朵棉絮般的白云悠閑自得輕輕地飄著,布谷鳥從天邊劃過,落到麥茬地里,啄一陣又忒一下飛去。
歇氣的時候,我從車上取來了水和面包,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坐在一個麥捆上享受著割麥子的快樂。一不溜神瞥著了地坎上的燦黃的杏,不由嘴里酸酸的,不做不死,我猴似的到杏樹上,手還沒挨著一個杏,有人就在麥田喊:“那是三哥哥么?”嗓子甜潤纏綿,似曾相識。摘過一個杏子,才朝樹下看去,宮狗家的翠翠手握著麥鐮子,急急火火正向樹下走來。
原來她在地那頭,我在地這頭,割的是同一塊麥子。站在樹下的翠翠狐疑地看著割過的大片麥子,又抬頭瞅著我,再看看著遠(yuǎn)的小車,把額前的劉海往一邊甩了一下,問道:“是你割的。”
“嗯吶。”
她再望地里瞅了一眼,大概也看清了我割的麥茬兒低,捆得好,沒拋撒了,才說道:“你咋知道這塊地是我家的?”她仰著頭,我循聲看下去,見她的領(lǐng)扣解著,寬寬的領(lǐng)下,一片雪白,兩只小白兔十分安靜地臥在那里。
我趕忙跳下樹,把手上的杏遞給她,遮掩我齷齪的那一眼。
翠翠接住了杏,滿眼贊許地看著我,片刻又說,她一大早起來就有喜雀在樹上叫,一個寡婦人家能有啥喜嘞?就沒在意,咋樣也想不到,三哥從城里趕回來幫她的忙天。“忙天”是鄉(xiāng)間人對夏秋兩季收獲期間的俗稱,有時分的開了也叫“麥忙”“秋忙”。我嘴里噙著杏,卻在品著她的感激和贊許,瞬間我也有些納悶兒,車胎遲不壞,早不壞,偏偏壞在她的地頭上。通村水泥路很平坦著嘞,日怪了。我只好照實說是車胎爆了。
她又是“格格”一陣笑,道灣子里人都說三哥是寫書的,到底是讀書人,能編會說哩。你咋不說成是菩薩爺把你撥轉(zhuǎn)的呢?
在一個美少婦面前,我很尷尬,更何況是村鄰,盡管宮狗和我不是本姓,但他在的時候,只要我回村,他一定趕過來和我說話,給我說些他在外打工的事,有一篇《領(lǐng)班》的文章就是宮狗講的故事。
她把兩個杏拿在手中摩挲著又遞給我說,吃了再割一陣就該吃飯了。經(jīng)她手的杏子有股味兒,女人味,是化妝品和汗味混雜的氣味。我和她同時回到我割麥的這頭。她割麥的姿勢很標(biāo)準(zhǔn),麥鐮揮的很開,只聽“噌噌噌”,三鐮就是一抱子。捆麥的時候,撅起屁股,用膝蓋往麥桿上死勁兒摁著,再擰緊麥桿。每到這時,花格兒衣服后襟顯得有些短,不時的露出了雪白的皮膚,她總是不忘我在旁邊,每動一下,都要騰出一只手,在背后拽一下衣襟。
我手腳極不靈便起來,她問我說是鐮床子不趁手吧。我“嗯”著,差點兒被刀片割腿。
因我從城里回來給她家?guī)汀懊μ臁焙芨袆?。說婆婆勸過她不種地了,不種地又靠啥去。上有老,下有小,出不了門,只有靠一把莊稼。
我真的不曾料到她看上去那樣光鮮,或者有些嬌媚,地里活兒竟那么利索,她見我笨手笨腳的就說,“三哥,別割了,陪我說說話,今年麥子熟得緩,不用急的。”我知道我已出汗了,便在她身后捆麥子。聽她說話。
她說,“你不知道吧,沒有狗兒這幾年,灣子人狠嘞?!?/p>
她停下來,抹一把汗,瞅著我問:“你的老屋塌了,人給你梢話,又是電話,圍一大堆兒看著,操心著,幫你拾掇。”
我說:“先是堂兄、堂弟,后是村長、宮牛、宮栗、張拴都來電話?!?/p>
她“哼”一聲,狠狠地?fù)]著麥鐮子,只一會兒我捆都捆不及。她用腳帶麥時也那么用力,竟踢起了地里的土。
大概覺得在我面前撒氣兒有些不妥,麥鐮子才緩下來,接著剛才的話道:“那是你三哥修的人緣?!睌n了一下頭發(fā),有點憂傷般地輕輕說,“要是放在我這宮狗家的,鴨子把娃踩死都沒人替我答個聲?!闭f罷一聲輕嘆,從一個麥捆上挑了兩個杏子,把一個大些的在她衣服上蹭了幾下遞給我,自己的那個蹭也沒蹭就吃起來。
我吃著杏,瞥見她淚花閃兒閃兒的。
有父母在的日子,常回灣子,對宮狗家的事多少知道些。宮狗是在一個煤礦上和他媳婦翠翠相戀的。煤礦工錢能多一點兒,發(fā)廊和足浴行當(dāng)生意就好。翠翠就是發(fā)廊女。宮狗的母親守寡,孤兒寡母,繩從細(xì)處斷。偏偏宮狗死于肺矽病。
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翠翠是發(fā)廊女,灣子人都知道。有宮狗兒時沒有人敢說三道四,沒宮狗了,灣子人嘴歪了不上算,那些饞貓樣的男人心更歪。
青葉落,黃葉掉,陰司路上沒老少。宮狗兒這一走,留下七十多歲的老娘,還在讀書的女兒。灣子里的人看就了,翠翠定是改嫁無疑。從埋了宮狗兒的那天夜里起,去東村宮狗兒家的村道上就有人走動,也有人爬到院墻外的樹上,藏在樹叉往院子里窺看翠翠在院子沖涼。第二天,灣子的男人們悄悄地傳說著一個發(fā)廊女冰雕玉琢的身子怎樣的饞人,那兩個熱饅頭樣的奶子,還有屁股蛋是何等的暄騰白嫩。
托身給宮狗的翠翠,早就收心,本來就出身鄉(xiāng)間貧寒之家。這個叫做宮村的灣子有水田旱地,依山傍水,男人一身好苦,婆婆賢惠達(dá)理,一生的安身之地。宮狗不嫌棄自己曾經(jīng)的卑賤。他在最后的日子,不止一次地對自己說:“再走一家吧,小著嘞。”
她說,“你們宮狗家?guī)纵吘褪鞘毓训拿??!贝蚰菚r在心底里就沒打算離開灣子,生是宮狗的妻,沒有宮狗兒了,還是他的妻。
日子稍久了,有人發(fā)覺去東村的村道上毛毛草被人踩絨了,草窩里的煙頭恁多。
翠翠也覺出了不對頭,夜里并沒有起夜風(fēng),不是門拴子響,就是窗扇兒動。
打男人走,婆婆身子骨更差了,先是在廂房住。翠翠楞是把鋪蓋強(qiáng)搬到上房,說“夜里替娘倒水也便當(dāng)?!比ツ昵锾?,黑風(fēng)月高,剛下過秋雨的夜晚,風(fēng)把門拴兒搖了許久,翠翠只是裝睡。突然“哐”的一聲,窗外臺階一只腌菜的大甕碎了。那一刻她心提到嗓子眼,真的怕風(fēng)破了門,夾著被子和娘擠在一個炕上。婆婆說自己臟,翠翠說自己炕上有虼蚤。那天早上,她象一個老偵探似的在門外泥地上用手機(jī)拍了幾張腳印兒。
翠翠自嫁到宮村灣子的那一刻起,就象從橫死鬼的靈棚出來,當(dāng)然不會再回發(fā)廊了。她把自己后路用刀斬了,怕小鬼纏身和幽靈附體。一只腌菜甕值錢多少且不論,翠翠知道這是打的窗子叫門聽,殺雞給猴看。她在發(fā)廊的幾年,見的人多了去了,不論權(quán)貴還是平民,卑賤是一致的。她在多少個漫漫冬夜害怕風(fēng)吹門拴子,甕破碎的那“哐”的一聲響在耳際,卻震得她心里發(fā)憷。
宮狗家的風(fēng)門決定了自己守寡的命。婆婆的年代夜里也刮風(fēng)嗎?窗子也響嗎?她肯定那時絕沒有一個叫“發(fā)廊”的地方。蒼蠅不抱無縫的蛋,毛毛蟲不找有傷的梨。她愧狠交加,自己掐自己的脖子卻沒勇氣去死,兒子小,婆婆病,交給誰啊!灣子人定會說自己熬不住了,更會說“發(fā)廊女”到底靠不住。她松開了手,掐印兒紅了許多天。她去過早已被村鄰們可能淡忘了的后山林子里的土地廟,那個石巖龕斷香火日子太久,昔日裊裊青煙飄忽得香臺上長了毛毛草,不知被人拜跪作揖了多少年的石板上已布滿了青苔。她跪在青苔上,雙手合十,面對巖龕,緊閉雙目,嘴里沒有祈禱,在心里給自己下了狠話。
再穿過林子走出來的時候,神明給了力量和勇氣一樣,天是那樣的高遠(yuǎn),太陽那么溫暖,河灣吹來的風(fēng)都是那么慰貼。
活該這時有一只游狗在她家門口雞窩舔破蛋。過后她后悔,心疼那只有些冤的狗。狗的兩只卵子明光光在她眼前晃,霎時惡從心頭起,只一棍掃過去,狗血噴頭而出,連一聲吠也沒有就死了。她把狗開了膛,把狗鞭和狗卵子連刨帶割全套兒整了出來,挑在棍子上,又提上血淋淋,還熱著而沒了卵子的死狗從村中走過。那當(dāng)兒,灣子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閑著無事,在村道旁扎堆兒,敘家常。男人中有人臉霎時白了,有人臉紅了。只有女人們驚嘆,懵懂地和翠翠答訕:“呦,翠翠吃狗肉還講究嘞?!薄班遥繁薰仿炎颖?,肉燉湯大補(bǔ)。”
翠翠腳步緩下來道:“都不是,公狗鉆到雞窩吃破蛋,我給閹了。”
“要是一只貓呢?”有人郁愉。
“只要是公的,敢到我家場畔畔我都要把它閹了的?!贝浯湔f這話時,平日姣好,動人的臉上眉眼都移了位,雖然和人說話是笑靨,卻露著兇殺之氣。有人在翠翠的眼睛看到從沒有見過的神色,盡管淚盈盈的。女人們再往男人們臉上看去時,才有些恍然大悟。當(dāng)然,也有不吃西瓜,不生冷病的男人,自然從這個發(fā)廊女出身的小寡婦行為中悟出其中狠毒的用意,至于有人在她房前屋后溜溜摸摸,貓盜來狗盜去,早就在灣子被人傳說。
有人哼起了秦腔《殺狗勸妻》的戲文,立即有人糾正道“錯了,錯了,是殺雞勸猴?!蹦腥藗円魂嚭逍?,女人們則狐疑地瞅著男人們。
去過土地廟的翠翠,打那一天起,一不做二不休,遲早只要見了貓、狗,先瞅瞅公母,一旦瞥見了卵子,總是撈起磚塊、石頭、土坷垃,惡狠狠砸過去,逢輕是輕,逢重是重。惹得那些牲口。大惑不解,瘸著腿,躲出老遠(yuǎn)了才回過頭凄厲地吠一聲和“喵喵”著跑去。更有那些不知趣的騷公雞,正在熱火朝天踩母雞的時候,被她碰到當(dāng)面,不是一腳踹死就是用石頭砸死。日子久了,牲口們長了記性,不再去她家門前房后,打老遠(yuǎn)看到她的影子,或聽到她的聲都會躲兇煞神一樣躲了。
莊戶人家總有干不完的活。留在灣子里的男人們本來也不多,東家?guī)臀骷?,西家?guī)蜄|家是常事,互相照應(yīng)著,春播秋收趕節(jié)氣。宮狗在的時候也一樣幫人,也有人幫。沒有宮狗兒,村鄰都在猜測著翠翠定是要走的。漸漸覺得她要頂門風(fēng)守寡不走了,至少宮狗媽活著她不會走了,也來幫“忙天”。女人們是誠心誠意,男人們的心翠翠拿不準(zhǔn)。不說那一雙賊溜溜的眼睛能把她看到地縫里,就是在地頭尿尿也不回避她,還不是地說些褲帶以下的話。有時不留意,晾在門口竿子上的胸罩褲頭不是不見了,就是被人翻動過。
她粉嘟嘟的臉不知獨自臊紅過多少次。
丹江河灣的宮村,有一條堰渠,從村子的中間穿過,青藍(lán)色的小石塊砌的渠沿上,爬滿了開小黃花的石花草。不知道多少代,宮村人都用這條堰渠水綄紗,濯洗,煮飯。不知啥時,丹江河水被秦嶺根的金礦把水弄得有些渾,于是,每戶都在自家門口挖井,煮飯就放心。宮村女人們不解的是,各戶的井水,都是一條河的水。都是宮村女人,翠翠咋就不一樣呢。她比別的女人農(nóng)活多,風(fēng)吹日曬就多,身段苗條是娘生的,可桃花色的臉永遠(yuǎn)曬不黑,別說男人動心,女人也想摸一把。
有女人借故自家水井掉了老鼠,就每天來翠翠門前打水,主要是洗臉,兩年過去了,臉還是沒有她好看,就不再說掉老鼠的事。只是看緊了男人,怕男人瞄上翠翠。
翠翠地里的莊稼按季節(jié)種,按季節(jié)收,槽上還喂頭大肥豬。她忙不過來也到小鎮(zhèn)橋頭人市上領(lǐng)幫工,比如砍地里玉米桿,雇旋耕機(jī)過來種麥子。掏錢,艷陽天雇人幫“忙天”,心里踏實,不落人情,免人閑話。偶爾也有人偷著幫自己。她不去揣摸是誰干的,她不想領(lǐng)情。她只想著那個大腳印是誰的,找著了要誰賠那只甕。為這事她把村子男人們的腳都瞅過,看不準(zhǔn)??凑l的都和手機(jī)上留的差不多。就連去口鎮(zhèn)趕集日,也沒忘在人流中瞅那一雙雙急促或慢步的腳。
找到那只大腳印成了心病。
麥子熟了。宮村大片大片撂荒地,葳蕤翠綠,與翠翠家日漸燦黃的麥田齊茬茬的色彩對比。男人們看見,都替翠翠著急。一個寡婦沒人幫忙天會累垮的?!胞?zhǔn)煲簧巍薄褒埧趭Z食”的話對誰都一樣。他們寧可被自己女人摟著后腰,摁在炕上,或在貓在村頭扎堆兒,說渾段子,也沒有誰敢去替寡婦翠翠割一晌麥,或是挖幾行包谷窩子。男人們憐惜小寡婦,女人們則早就有的嫉妒心,在這一會兒得到了平衡。
“活該,人騷沒好貨,樹騷(梢)不掛果?!?/p>
“曬黑就不騷了?!?/p>
女人的嫉妒能毒死老鼠。
我不經(jīng)意給翠翠割麥的事被灣子里的人知道,少不了有人拿我說事。
“老屋塌了還給寡婦割麥,嘖嘖嘖,還作家嘞!”
“仨是體驗生活嘞!”
“嘁,該是體小寡婦吧。”而我這天是多么難得的好心情。黃燦燦的麥子黃燦燦的杏,又有翠翠的汗香,麥茬、麥捆,沒割倒的麥子,都是那么入眼走心。就連麥芒鉆進(jìn)袖口、衣領(lǐng),扎在身上本應(yīng)火辣辣地疼,都變得溫柔多情,只是微微的癢酥酥,很享受。看來“如芒在背”一詞并不準(zhǔn)確。實際上倆人在同一個地頭,割麥的進(jìn)度并不快。翠翠要說話,我還得不時地回答她,有時還要略作思考狀,或附和兩句。不知多久了,翠翠扔下麥鐮子,狠狠地伸了伸腰,捶著背,幾分自責(zé)地說:“看我這人,只顧了說話做活兒,真是沒相嘞。”她瞅著天,拽著我就往地塄土壕走去。只兩步我就停了下來,她松開手,看著疑惑不已的我,補(bǔ)充道:“吃飯走。”說罷又“嘎嘎”自己笑了起來,說她只顧忙,帶的飯在土壕里嘞。
偌大的土壕被杏樹掩映著,濃濃的樹蔭下,一塊彩條布上堆著一個棉墊包著的瓷罐兒,一個蓋著布的小竹藍(lán)里是一個瓷碗,扣著半碗腌蘿卜條。幾個散發(fā)著酵香的麥面花卷饃,臥在藍(lán)子底,她說,趕回去吃飯耽擱時間,就帶飯過來了,半夜就架火熬的糝子湯。她邊往碗里倒飯,邊說,真不知道仨哥回來幫忙天,將就著。好在帶的多,她說。
在后來的日子,我常常回憶那一頓土壕下的野餐。摩挲的樹影里穿梭著小紅鶯鳥,我端碗蹲著,是那么悠然愜意,而她抱著罐子蓋著了臉,糝子湯喝得那樣酣暢。
再走出土壕時,倆人驚呆了,幾個人正往一輛小四輪拖拉機(jī)上摞麥捆,我深信這年頭絕不會有人偷搶麥捆兒。再一看還有幾個人汗淋淋地正在割麥子。
正午,正是太陽火毒的時候。翠翠臉頓時紅了。她看清了是灣子的男女鄉(xiāng)鄰。她的錯愕來自于出乎意料。
她丟下我,快步跑過去,先是抱麥捆兒,往拖拉機(jī)上摞,后又和那幾個割麥子的去搭話。翠翠顯得既興奮又手足無措,我知道這是村鄰來幫她了,有幾分欣喜。有人在喊我的小名,要我在杏樹下先歇著。我確實有點兒累了,正好借坡下驢。還沒到樹下,妻子的電話,一陣臭罵,說我大熱天竟跑到鄉(xiāng)下給一個騷寡婦割麥,啥動機(jī)、啥目的,啥東西……越說越不堪入耳。我索性掛斷,她又不停地打過來,又是氣勢洶洶。我干脆關(guān)機(jī)。
肯定是灣子里有人搬弄事非?!昂蔚葻o聊”,我十分沮喪的來到樹下,鄙夷地低語那些事非者。
事后多日,還是翠翠在電話中說給我那天的一些事。她給我說,能嫁給宮村,沒有了宮狗她也不恨宮村。她說她知道確實有人想幫他,就是不敢?guī)?,怕惹事非。幸虧是我回村幫她帶了頭。
這些話翠翠不說,我也知道。那些看一眼翠翠都淌涎水的爺們,何嘗不想討個好,何況她正需要有人幫。我沒割一會兒,村子就有人傳開,少不了議論、誹謗,把世上所有難聽話說完了,覺得哪里還不對勁。鄉(xiāng)間人把背過人說人壞話,尤其是無中生有的壞話叫嚼舌根兒。
嚼舌根兒是要遭報應(yīng)的,比如滾坡、車撞、害細(xì)病。再說,嚼一個作家的舌根。讓誰寫到書里邊,宮村人不是自己打自己臉嗎?說話的人自己都覺得別扭。
有人動搖了。翠翠身單力薄,幫一把輕省一把,城里的能回來,在村里的就不能動一下手。就灣子里這些地,不定哪天被人蓋了樓,弄成旅游區(qū),連想看的麥苗兒也沒有了,還說割什么麥。
是啊,不說割麥了,至少是個念想,啥時遭年饉想起種麥了,沒人會割。莊戶人家不懂得啥叫鄉(xiāng)愁,叫念想,人啊,不能斷了念想。
有人悄悄地走了,有人從家里來時就在腰間別著麥鐮子。還是翠翠心里明白,雙狼不叼娃,人多沒閑話。
那畛子地不到后晌就割完、捆完,拉到了場里。有村中女人來幫灶了,豆腐臊子手搟面。翠翠家門前曬谷場,少有的熱鬧,有人把長長的細(xì)面挑的高過頭,夸翠翠人長得好,面也搟得好。人群一陣哄笑,說夸錯了,面不是翠翠搟的,是村子誰誰誰家媳婦搟的,喜歡上翠翠了吧。又是一陣歡笑。
翠翠更是喜上眉稍,曾有的那一絲怨懟,被化解了。她評價自己是心里不藏事,不記恨人。
平日清冷單調(diào)的灣子這一日因給翠翠幫忙天,多了一份熱鬧,也有熱鬧的理由,這一天就過得很快,太陽早早壓山。
從河灣刮來的風(fēng)夾著水艾的香氣,葦葉兒也散發(fā)著粽子香。宮村人包粽子就用葦葉兒。暮色四合了,吃過飯的鄉(xiāng)鄰打著飽嗝,正要離開的時候,隔河相望的石村,石有娃把電影機(jī)子用摩托帶來了。翠翠搓著手不知該說啥好,更不知放電影的石有娃是誰給叫的。
石有娃說電影公司給定的有任務(wù),平時放沒人看,擦黑天路過灣子,見這么多人幫翠翠的忙天,他就趕場來。
翠翠恍然大悟,鄉(xiāng)鄰也就沒有散去。
有人問“啥片子?”
“《楊善洲》”石有娃說。
“楊善洲能唱秦腔不?”
石有娃搶過一句“你以為楊善洲是咱楊灣人?!比巳河质顷囮嚭逍?。便各自找麥垛子坐了。
不知是誰提來了摘下不久的杏,也有人提來了這個季節(jié)的頭茬兒香瓜,也叫白兔娃香瓜。翠翠先是推讓著,又覺不妥,便要付錢。那倆鄉(xiāng)鄰異口同聲,“又不是給你吃?!彼筒辉偻谱尯吞湾X了。
宮村,忙天五月的夜晚,星空高遠(yuǎn)、深邃。四山的輪廓在夜色中朦朧而清晰,銀幕前轉(zhuǎn)換的光柱五光十色。吃杏子和嚼香瓜的脆響,清香彌漫在每個麥垛間。電影上,楊善洲洪亮的聲音傳得很遠(yuǎn)。
翠翠忙完了,也來看電影,不時扭過頭和身旁的女人低聲說幾句笑話。她想起了明天還有一塊地,要是有人幫該多好啊。不論男人女人,只要不偷雞摸狗,心里坦蕩怕啥嘞。因有心思,竟把手中的香瓜屁股也吃了,嘴里一陣苦。等電影畢,她定要用喇叭說,明格日誰有空兒了再來。
燈剛一亮,早已商量好的村鄰圍過來對她說,“明格日再幫你割麥子?!?/p>
石有娃又搶走一句,說他來放電影。
翠翠眼淚快要出來,她為自己不離開宮村的決心點贊著自己。石有娃收拾機(jī)子,走得最遲。石有娃向場子看了看,剛要拔燈插頭時,翠翠突然對她說:“有娃哥,把你腳抬到板凳上。”
石有娃猛地一怔,還是拔了插頭。翠翠:“腳多大”
“八五”
翠翠語氣柔柔的說:“你這慫人,為尋著你這一雙大腳,這兩年我瞅,我瞄,把眼窩都斜了?!?/p>
石有娃說:“這一會兒眼尖了?!?/p>
翠翠說:“我才感覺出來是你。”
“憑啥?”
翠翠在黑影里輕輕地笑著道:“你看你,上樹拴幕帳子,一胎腿就是半人高?!?/p>
“有關(guān)系嗎?”
“甕片上的泥鞋印在甕沿上,一般人不會踢恁高。”翠翠沒再笑,而是郁郁的。
“還有嗎,小心錯了。”石有娃手上慢了下來。
“我在林子砍柴,天哪,我只砍了半晌,就背了幾天?!贝浯錇樗嗫鄬ふ业哪_印子想報復(fù),想撕了那張臉。而此刻的判斷不知是否有誤,已不重要了,而是早已失去了報復(fù)的勇氣。事實上在林子砍柴比割麥子還要累,不知道“那斯”竟啥時鉆到林子幫自己的,開始邊砍邊背的,后來才覺得不對頭。再往樹上看,竟然上的那么高,留的樹股,樹叉、有型有態(tài),沒有猴上竿的兩下,斧頭是砍不到。放電影的歷來都有猴上竿的本領(lǐng)。
還有,秋天打核桃的時候,是她最頭疼的事,可當(dāng)她每到一棵樹下,不知誰已替自己打得落得滿地都是,而且打得干凈不留“雀兒糧”,她知道有人在暗中戀著自己,幫著自己,卻不知道是誰。
此刻石有娃忙畢,靜靜的怔在黑影中,木納地說:“我賠你一只大菜甕。”
“非賠不可。”翠翠抿著嘴,沒有笑出聲?!翱旎厝グ桑串?dāng)老子又當(dāng)娘,娃還等著你嘞?!?/p>
石有娃踩響了摩托,坐上去,又回過頭,囁嚅著,不知想說啥,而沒說出口,騎上走了,留下摩托車的屁煙在繚繞,久久不散。
翠翠在這暗中蹙了蹙鼻子,覺得摩托車的屁煙很好聞,還有幾分醉。宮村的這個夏夜真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