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宇靜
明代,滁州山水洵為江淮名勝,萬歷時學者趙用賢《南游漫稿序》曰:“自渡江以北,其山水之名勝莫過于滁?!盵1]此外,明代滁州的人文景觀建設、出版事業(yè)和文學雅集也極其繁盛。究其原因,和南京太仆寺駐治滁州有密切關系。一個馬政機構,何以能對地方文化建設產(chǎn)生如此巨大的影響?這與明代中后期馬政衰變引發(fā)的南京太仆寺職事內(nèi)容的演變、財政收入的變化以及影響所及官員工作性質(zhì)和精神文化追求的轉(zhuǎn)變等都有很大關聯(lián)。目前學界已有的一些明代馬政研究成果,①對南京太仆寺有所涉及。本文擬重點梳理與闡發(fā)南京太仆寺地位與職事的歷史演變及其對滁州文化建設的貢獻與原因。
太仆之官最早源于《周禮》,但“馬政掌于太仆者,自漢始”[2] 544?!疤退隆惫俜Q的確立始于北齊,但作為管理馬政的常置機構,始于隋朝。[3]756元代太仆寺主要負責官牧牧場的牧養(yǎng)馬匹等事務。
明代洪武初,朝廷設群牧監(jiān)收養(yǎng)馬匹。洪武六年(1373),將群牧監(jiān)移置滁州,同年更名為太仆寺,專理馬政。明朝遷都北京后,遂以原北京行太仆寺為太仆寺。原在滁州的太仆寺稱南京太仆寺。據(jù)弘治時大學士邱濬《牧馬之政》的說法,太仆寺(北京)、南京太仆寺、行太仆寺、苑馬寺及茶馬司并為專理馬政的機構,而統(tǒng)于兵部。南京太仆寺主要負責兩淮及江南馬政。[4]
明代實行兩京制度,南京為留都,設有一套完整的中央機構,所設機構與北京相仿,也有五府、六部、九卿等衙門,品級與北京也完全相同。但多數(shù)南京機構的定員、責權都小于北京。北京機構掌管全國事務,南京機構只限于南直隸地區(qū),職事相對比較清閑,甚至有些純屬框架式,無任何職事。不過南京太仆寺略有不同,與北京的太仆寺相比,責權方面二者地位基本相當,各管一方,管轄地域不同而已。正如《南京太仆寺志》所云:“永樂以后,定都于北,天下大政悉從之,惟留坰(引者按,指南京太仆寺)如故。凡兩淮及江南北馬政則屬于南,其順天等府暨山東、河南馬政則屬于北,并無軒輊。”[2]555“并無軒輊”說明遷都之初,南、北太仆寺責權地位的基本相當。自正統(tǒng)末年征調(diào)備用馬寄養(yǎng)順天府等處開始,以及成化二年(1466)備用馬開始折色,太仆寺(北京)始建銀庫之后,太仆寺地位越來越高于南京太仆寺。正德以后,南京太仆寺少卿、寺丞的員額都漸漸比北京略少了。
縱觀馬政制度史,太仆寺的職掌是有變化的。馬政自漢代始掌于太仆,職掌有二:既負責管理皇廷御用車馬,又負責管理大祀、戎事、軍國所須的軍馬。但在后代,這兩項基本職能并非都吏屬于太仆寺,如隋代軍馬就不掌于太仆寺,而是掌于“隴右牧”[3]784。元代太仆寺專理軍國馬政,不再管理皇家內(nèi)廷鞍轡車輦事務,這項事務歸于尚乘寺。太仆寺掌管的軍國馬政,又有官牧和民牧的區(qū)別。民牧指民養(yǎng)官馬,始于北宋。明代馬政“官牧給邊鎮(zhèn),民牧給京軍”[5]2270,南京太仆寺負責的是供給京軍的民牧。明代的民牧,有較為齊備的組織管理制度,但加重了百姓的徭役負擔,遭到了養(yǎng)馬戶的抵制和反對,“在養(yǎng)馬戶的反對、斗爭和明統(tǒng)治者講求經(jīng)濟利益等情況下,明代馬政史上就出現(xiàn)了俵馬的折色化和種馬的變賣”[6]。
南京太仆寺負責兩淮及江南的馬政,屬轄范圍包括八府四州,即應天、鎮(zhèn)江、寧國、太平、鳳陽、揚州、淮安、廬州八府及徐州、和州、滁州、廣德州四州。[2]由于上文所述明代民養(yǎng)官馬制度方面的歷史變化,南京太仆寺負責的“軍馬的牧養(yǎng)、征調(diào)、采辦、使用等管理工作”[7]也發(fā)生了相應的歷史轉(zhuǎn)變,由最初的牧養(yǎng)馬匹及孳牧馬駒、解俵備用馬,演變?yōu)榻馑蛡溆民R折銀、變賣種馬以及征收草場租銀等。理清這些轉(zhuǎn)變對于探析南京太仆寺何以影響滁州文化建設大有裨益。
南京太仆寺(筆者按:此時實際應稱太仆寺。為敘述方便,以下不論哪一時期都徑稱南京太仆寺)初設于洪武六年,址在滁州。下設十四牧監(jiān)、九十八群,[8]卷1分布于鳳陽、揚州、應天、廬州、寧國五府和滁州。這一時期是官牧,具體牧養(yǎng)和管理方法文獻記載很少,就僅有的記載看,應和前代官牧的方法基本相似。它由群長帶領牧夫牧養(yǎng),有官方提供的馬房、馬廄和劃定的草場。楊時喬《馬政紀》載“牧監(jiān)群者,編戶為群,群長養(yǎng)馬之法,官牧也……官以統(tǒng)之,又公圉廄而居之,畫牧地而喂之”[8]卷1。作為上級單位的太仆寺主要負責檢閱督導和考核,“寺官以時巡行群牧,視馬肥瘠而勸懲之。任滿,吏部考其生息,以為殿最”[9]。
洪武二十八年(1395),朝廷下令裁革全部牧監(jiān)群,南京太仆寺所屬馬匹全部編僉到民戶,由地方政府專一提調(diào)民間孳牧,南京太仆寺負責督導。各牧養(yǎng)官馬的州(府)縣都設有專管馬政的官吏,府設通判,州設判官、縣丞或主簿。[2]544-551具體的管理方法是:1.根據(jù)丁田編僉馬戶,編造馬冊,一式四份,其中一份呈送南京太仆寺,以備檢閱。2.地方政府撥給民戶優(yōu)質(zhì)種馬,每州(府)種騍馬(母馬)與種兒馬(公馬)的比例基本上是四比一。種馬數(shù)量起初未有定額,隨著不斷蕃息,數(shù)量日益增多。弘治六年(1493)始限定種馬額數(shù),兩京太仆寺共125000匹,南京太仆寺所屬取三分,即37500匹,其屬轄各州(府)縣均有定額。3.規(guī)定馬戶義務和權利。規(guī)定三歲以上的騍馬每匹一年、二年或三年繳納馬駒一匹。[2]514-521論丁編僉的馬戶可以免除徭役,論田編僉的,可以免除稅糧。如果攤派的種馬非正常死亡則要買馬賠償。4.制定詳實的養(yǎng)馬細則指導馬戶,由地方管馬官吏監(jiān)督,尤其是要求地方管馬官吏設置群蓋(配種)文簿,將蓋過次數(shù)、定駒(初孕)日期、顯駒情況(胎中生長情況)等明白記錄,侯南京太仆寺寺丞巡查時檢查、核對、比較。[2]503-5135.南京太仆寺丞同印馬御史每三年一次至地方點驗種馬,汰去老病及不能揣駒(懷胎)者,撥付新種馬并印烙。
正統(tǒng)十四年(1449)瓦剌內(nèi)犯,馬匹“遍在民間,猝不及調(diào)發(fā)”[10],于是兵部題準從兩京太仆寺征調(diào)馬匹寄養(yǎng)在順天府所屬州縣以資備用。這些馬匹稱作寄養(yǎng)馬,又叫備用馬。此后,所征調(diào)的備用馬數(shù)額每年有一萬、一萬五、二萬、三萬、四萬匹不等。正德十二年(1517)令以25000匹為定額,南京太仆寺仍取三分,即7500匹,其所屬州(府)均有定額。[8]卷4繳納的備用馬必須符合規(guī)定的齒齡、身高,如正德二年(1507)兵部題準“務要身高四尺、兒馬五歲、騸馬八歲以下者方許作數(shù)”[2]514-521。按規(guī)定,南京太仆寺分管各州(府)縣的寺丞,應預先親詣各該州縣揀選馬匹、造成小冊,開列馬戶姓名、馬匹毛齒、尺寸,再責付管馬官員在每年八月以前解送到太仆寺,寺丞據(jù)冊驗收并印烙,若不合規(guī)格則令其退回換補。然后再由地方管馬官員負責于春秋兩次解送至京師。[2]514-521所解送備用馬的合格率是考核地方管馬官和寺丞工作的一個標準。
成化二年(1465),兵部奏準南京太仆寺所屬地方解送的備用馬多矮小不堪征操,令今后將不堪不敷之數(shù),毎匹征銀十兩,解送太仆寺收貯,以備買馬”[8]卷3。這是備用馬折銀之始,只要求將不合規(guī)格的馬匹折銀解送太仆寺。弘治十五年(1502)起,又規(guī)定南京太仆寺解送的備用馬一半本色(馬匹),一半折銀。嘉靖元年(1522)又規(guī)定本年起全部解送折銀。[2]519
成化以來,備用馬改折日益普遍,備用馬多征銀買俵,所以有人就認為種馬沒有存在的必要,提議賣掉種馬。種馬變賣始于嘉靖年間,因浙江道御史錢嶫等提議,始變賣南京太仆寺屬通州等七州縣種馬4186匹(馮時可《請變賣種馬疏》)[4]4735,至隆慶二年(1568),朝廷又下令賣掉全部種馬的一半,萬歷九年(1581)又議準將剩余種馬全部賣掉。[4]4735
由上文所梳理南京太仆寺的地位及職能管理工作的歷史演變,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這樣的趨勢:一是自弘治六年(1493)定種馬額以來,該寺所屬種馬數(shù)量越來越少,直至萬歷九年(1581)被全部賣掉。因此南京太仆寺的職事中和孳牧馬匹相關的具體事務越來越少。二是自成化二年(1466)個別不合規(guī)格備用馬折銀以來,該寺解送備用馬匹的數(shù)量越來越少,直至嘉靖元年(1522)全部備用馬折銀,不再解送馬匹。因此南京太仆寺的職事中和解送備用馬相關的具體事務也越來越少。史載萬歷十五年(1587)之后,南京太仆寺已沒有馬匹,“惟歲將部寺移文行于各屬,督率征收解銷已爾,此在承平,可稱清署”[8]卷3。
事實上,自從洪武二十八年(1395)罷去牧監(jiān),改官牧為民牧,令地方政府專一提調(diào)民間孳牧之后,民牧的具體管理事務多由地方管馬官吏實施,而南京太仆寺官員只負責督導,事務已經(jīng)不多。南京太仆寺有太仆卿一人,“掌牧馬之政令”,少卿二人,“佐寺事?!盵5]1800寺丞四人,一人分管應天府及江南直隸三府一州,一人分管江北直隸鳳陽府和徐州,一人分管揚州府和淮安府,一人分管廬州府和滁、和二州。相關的巡視、督導、點驗、印烙等具體事務都由寺丞來完成。弘治以后,寺丞的事務也越來越少,史載洪武初“諸郡縣馬印烙、點視悉至滁,……自弘治四年,言者論其非便,馬遂不復至滁印烙。凡官寺者目為閑局,點視、陪補類習文具(引者按:空文)”[2]555。因此人們談論起南京太仆卿、少卿的職事更是多稱“坰務多暇”。如程信天順四年(1461)“正月調(diào)南京太仆少卿,南京太仆治滁州事簡多暇,公日與滁人游瑯琊諸山,尋王元之、歐陽公遺跡,吟嘯其間,若將終身”[11]。楊廉“正德二年(1507)升南京太仆寺少卿,時坰務多暇,貪清勝者,類皆流連光景、攄幽發(fā)粹云爾。廉獨敦朋聚之樂,環(huán)滁諸生多執(zhí)經(jīng)其門,遍舉先儒異論,分剖是非,娓娓無倦容”[2]604。王守仁正德十五年(1520)“墜南京太仆寺少卿,值留坰多暇,專以良知之旨訓后學,隨方而答,必暢本原”[2]605。由以上所引三則材料可見,由于南京太仆寺軍馬牧養(yǎng)等管理工作的日益變少,南京太仆寺卿、少卿“坰務多暇”,使他們能夠有時間、有心境從容于治經(jīng)講學及悠游山水之樂。
南京太仆寺從有馬無銀到有銀無馬的轉(zhuǎn)變,也是不容忽視的原因。成化以來,隨著俵馬折色化、種馬變賣等賦役折銀制的展開,南京太仆寺所轄的馬戶、草場、馬匹等馬政資源都逐漸白銀化[12]。雖然這些收入都按規(guī)定數(shù)額解送太仆寺,“以資圍營、買馬”專用,但“自有銀積,則以修繕、給賞等項他用”[8]卷8也是存在的事實。尤其是我們注意到,宣德元年(1426)和成化五年(1469)兩次由南太仆官員倡議修建醉翁亭的資金來源分別為“出俸”和“各捐俸資”[13]575-577,均為南京太仆卿的私俸。而嘉靖以來,修建資金來源則越來越多出自公庫。如嘉靖四年(1525)醒心亭的修建即為“出公帑之羨以佐”[13]539,萬歷十三年(1585)陽明書院的修建資金來源“贖金若干兩”[13]545,也是來自公庫。因此,可以肯定,南京太仆寺有銀無馬的歷史轉(zhuǎn)變和財政狀況,為其參與滁州文化建設做出貢獻提供了經(jīng)濟基礎。
此外,歷代南京太仆卿、少卿都為進士出身,還有不少被選為翰林院庶吉士,可謂進士中的精英,文學知名當時。如華昶、劉瑞、趙廷瑞、胡鐸、黃廷用、胡杰、陳行健、呂旻、蕭崇業(yè)、區(qū)大相等。其中黃廷用,字汝中,福建莆田人,嘉靖十四年(1535)進士,選庶吉士,歷官翰林院檢討、翰林侍讀等;胡杰,字子文,江西豐城人,嘉靖二十六年(1547)進士,選庶吉士,歷官翰林編修、翰林侍讀等;區(qū)大相,字用儒,高明阮埇人,嶺南詩壇巨匠,萬歷十七年(1589)進士,選庶吉士,授翰林檢討,掌制誥,居詞垣十五年。因此這一群體對詩文、山水、文酒風雅之事特別崇尚,無論四季、但凡暇日、麗日即相邀覽勝賦詩,逢元日、元夜、中秋、重陽、至日等節(jié)日更是相約登臨唱和,這在南京太仆卿編纂的《南滁會景編》中都有充分的反映。
南京太仆寺官署設在滁州。原在滁州城內(nèi),洪武十一年(1378)后改建在城外西南三里,居豐山之陰。周邊青山列屏,環(huán)境幽雅,“四周巒嶂簇圍屏。簾櫳遠映嵐光翠,棟宇遙分樹色青”[13]683。寺署“后山即為歐陽公所為豐樂亭,其西山即歐陽公所為醉翁亭,署去豐樂亭幾一里,去醉翁亭幾五里”[13]680。滁州文化積淀豐厚,自李幼卿建瑯琊山寺、浚庶子泉而始知名,由歐陽修建醉翁、豐樂、醒心三亭而盛聞天下。中唐以降,名宦有李幼卿、韋應物、王禹偁、歐陽修、張方平、曾肇、王守仁等,其中尤以歐陽修最著。因此工作、生活于此的南京太仆寺官員在政務余暇就相邀尋幽探勝、追撫先賢遺躅往跡來表達高山仰止、尚德尚友之心,而因直言忤時被左遷于此的人則更能在山水之間與歐陽修的精神世界產(chǎn)生跨越時空的共鳴。
明代的滁州和前朝比,政治、經(jīng)濟、交通地位都明顯提高。滁州是朱元璋第一個軍事基地和物資儲備基地,在明朝建立中起到了十分重要的作用。建國后滁州為畿輔之地,又北臨中都臨濠(今鳳陽縣臨淮鎮(zhèn)),其政治經(jīng)濟地位遠非前明各朝可比。就交通而言,北宋時“滁介于江淮之間,舟車商賈、四方賓客之所不至”(歐陽修《豐樂亭記》),逮至明代,在兩京制度下,滁州為“兩京往來所由陸地”[13]574,“南北冠蓋之所經(jīng)”(葉向高《重修醉翁豐樂亭記》)[14],為“輪蹄孔道”(楊于庭《重修醉翁亭記》)[15],路線大抵是由北京過淮河南下,經(jīng)鳳陽、臨淮至滁州,東經(jīng)江浦過長江而至南京。不僅兩京往來,官員由南京赴山西、湖北等地任職也多經(jīng)滁州,凡過滁州多游瑯琊醉翁、豐樂諸亭。因此,滁州的交通地位和前代比更為重要,而往來游者的增多自然也會刺激當?shù)氐木坝^建設。開發(fā)文化景觀、豐富民眾生活本是地方政府職責所在,但駐滁的南京太仆寺官員認為他們也有責任提供一些捐助,況且他們重修、整治醉翁、豐樂景觀,既可以滿足政暇、假日尋幽探勝、休閑娛樂的性情所需,又可作為宴游會飲、迎賓送客的場所,滿足社會交際的需求。
要之,南京太仆寺從官牧到民牧及有馬無銀到有銀無馬的轉(zhuǎn)變?yōu)槠鋮⑴c滁州文化建設提供了經(jīng)濟基礎和時間保障。明代中期以后,南京太仆卿、少卿坰務清暇,崇尚詩文風雅,寺署又位于有文化積淀、交通地位頗為重要的滁州,使得他們在政暇之余有精力、有熱情留心地方事業(yè),為地方文化、教育、民生等建設做出積極的貢獻。
南京太仆寺對明代滁州文化建設的貢獻主要體現(xiàn)在景觀建筑的興建、文化活動的興起、詩文叢集的匯刊、民生設施的捐修四個方面。
滁州在中唐以前只是一個地理存在。中唐之后,隨著李幼卿、韋應物對滁州山水的審美發(fā)現(xiàn),才開始散發(fā)出一定的文化影響。北宋歐陽修醉翁、豐樂、醒心三亭的興建,在滁州掀起了一股文化熱潮,激發(fā)了滁州地方官吏對瑯琊山、豐山景觀建筑營建的熱情。據(jù)韋驤《瑯琊三十二詠》,至熙寧末、元豐初,瑯琊山一帶新添置建筑近20個。[16]宋金、宋元兵燹蕩滌后,景觀建筑幾乎全部被摧毀、蕪廢。元末滁州又歷戰(zhàn)火,瑯琊山一帶更是一片狼藉。洪武八年(1375)宋濂游瑯琊山,所見“荊榛彌望,雖遺跡亦無從求之……唯涼煙白草而已”(宋濂《瑯琊游記》)[17]。就是在這樣一片廢墟上,南京太仆寺及滁州地方官員從宣德元年(1426)開始,重修舊跡,開治新跡,前后相繼不絕,在豐山、瑯琊山一帶營建了一系列的景觀建筑,創(chuàng)造了明代滁州文化的鼎盛。
據(jù)滁州方志及《瑯琊山石刻》②等相關資料統(tǒng)計,明代滁州有明確修建記錄的景觀建筑共89座次,南京太仆寺參與興建60座次,約占67%。參與方式有四種:獨立出資修建、出資但由地方政府落實修建、與監(jiān)察御史共同出資由地方政府落實修建、率先倡議修建但未出資。其中38座由南京太仆寺獨資修建。從縱向時間看,這些景觀建筑興建活動始于宣德元年(1426)南京太仆寺卿趙次進重修醉翁亭[13]575,鼎盛于嘉靖、萬歷時期,一直持續(xù)至明末崇禎十三年(1640)南京太仆寺卿馮元飆為歐陽修建置專祠(郭之奇《改立歐陽文忠公專祠記》)[18]。從橫向看,這些景觀建筑遍布豐山、瑯琊山,形成了柏子潭、豐樂亭、醉翁亭、瑯琊山、環(huán)山樓五大景區(qū)。如表1所示。
環(huán)山樓園景相當于南京太仆寺署后花園,柏子潭是具有政治和神秘色彩的遺跡,除此之外,絕大多數(shù)景觀建筑都是歐陽修遺跡。歐陽修遺跡數(shù)量多,重修次數(shù)也最多,尤其是醉翁亭,是滁州標志性景觀建筑,是滁州文化精神的核心。要之,南京太仆寺官員對于明代滁州景觀建筑的興盛起著不可忽視的作用,為滁州山水增添了許多人文魅力,將滁州豐山、瑯琊山創(chuàng)造成為一個山中園林,游覽勝地。
為建筑題名、題匾是常見的體現(xiàn)南京太仆寺官員文學風采、優(yōu)雅情趣的文化活動。比較典型的有二次:嘉靖四十二年(1562),新任少卿劉秉仁、盛汝謙、寺丞胡杰與剛卸任的寺丞楊子亨(新升南京工部營繕員外郎)相與游覽醉翁亭,憑吊往哲遺跡,感慨“殘碣斷刻層沓無次”,于是為醉翁亭諸遺跡題匾九方,為“釀泉”“歐門”“具瞻樓”“醉翁亭”“山間四時堂”“文忠祠”“醉翁手植梅”“六合亭”“皆春亭”(劉秉仁《醉翁亭題匾記》)[17]185-186。同年,盛汝謙又修葺環(huán)山樓,與劉秉仁、胡杰三人為園署中小景一一題匾,諸如“日涉”“狎鷗”“浮光”“靜影”之類,以寄托不標門戶、相與資學、游樂的友誼以及亦官亦隱、不務競進的志趣。而諸如此類的題匾活動又為建筑增添了文化意味。
表1 明代滁州景觀建筑簡表
除題匾外,撰寫營建記文,刻文于石或壁是又一類文化活動。每一次較大規(guī)模的重建或新建,南京太仆寺官員都要撰刻記文以志其事。據(jù)崇禎本《南滁會景編》,由南京太仆寺官員撰寫的營建記文達40余篇。記文不僅記“日月之久近,工費之多少,主佐之姓名”,又常常詮釋、辨析先賢往哲思想觀點,表達了景賢之情以及對自身處境和社會現(xiàn)狀的深切關懷。這些記文和建筑一起,構建了滁州先賢匯集的文化時空,營造了景賢、尚德的文化氛圍,使游人在沃覽山川的同時,能得到文化的熏陶與哲理的啟迪。
尋幽覽勝、宴飲唱酬是南太仆官員文化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登覽唱酬或在南京太仆寺寺官員內(nèi)部,或為南京太仆寺官員邀游南京六部官員、滁州鄉(xiāng)達。被邀游的南京六部官員有御史、禮部尚書、翰林檢討、兵部尚書、刑部尚書、南京戶部侍郎等官員,以御史為多。南京太仆寺與滁州鄉(xiāng)達的唱和詩文存留不多,參與者較多的有《春日鄉(xiāng)達周弦齋、孫環(huán)山、王成山、孟兩峰、石皆春、邵禎棷六先生招游豐樂亭同古泉、劍西、古橋三寅長賦此》以及《壬寅端陽余與后林邀飲諸鄉(xiāng)先生于豐樂亭共賞佳節(jié)喜而賦詩,得若干首賦于編以紀一時之盛游》[13]558-559,顯示出滁州當?shù)匚幕艘褏⑴c到了南京太仆寺官員發(fā)起的文化活動之中了?!赌铣鼤熬帯凡簧僭娢闹羞€有滁人的身影,如《柏子潭記》:“亭中樹石碑,……四方來游觀者莫不稽首碑下”(陳璉《柏子潭記》)[17]78。不難想象滁州瑯琊山、豐山諸多景觀的營建也大大豐富了滁州當?shù)厝说奈幕睢?/p>
滁州自北宋而盛聞天下,文人騷客多游覽、題詠、刻石留念,逮至明初“名人石刻頗夥,兵后焚煉為堊,殆盡”[17]274。有明一代題詠、碑刻之盛更是遠邁前朝。南京太仆寺官員對此頗為重視,不斷將這些碑刻詩文收集、編刊,命名為《南滁會景編》。王重民《中國善本書提要》載《南滁會景編》林烴(南太仆卿)序云:“舊有《會景編》,經(jīng)剞劂者數(shù)矣?!盵19]據(jù)考,《南滁會景編》刻版藏于南京太仆寺,自嘉靖十六年(1537)起,約二十年左右就被重刻或增刻一次,共刊刻至少6次。③由此可見滁州山水游覽、吟詠之勝和歷代南京太仆寺卿對這一文獻的重視。由于《南滁會景編》所集詩文多來源于當時碑刻,頗多作品不見載于明代總集、別集,所以在保存滁州歷史文獻方面具有重要意義。
南京太仆寺是中央馬政機構,但儒家傳統(tǒng)觀念使南京太仆寺官員認為他們對地方民生也有一定的責任和義務,這表現(xiàn)為他們對滁州地方文化、民生設施的一些捐修活動上。如《(萬歷)滁陽志》載有嘉靖、萬歷年間徐陟等南京太仆寺官員的一些捐助項目。
嘉靖年間徐陟捐建青墩鎮(zhèn)、麻塘湖鎮(zhèn)。青墩,地名,在滁州城西清流關南,地多榛棘,“暴客多蹲草萊中,以晦晝或暝夕候行者殺越而奪之貨,州有司法不能制”,百姓深受其苦。嘉靖四十年(1561)徐陟為南京太仆寺卿,“括太仆贖金”蓋廬舍二十余楹,募居民累累實之,又省私役、給官產(chǎn),于是“阛阓櫛比,商賈流通而青墩之鎮(zhèn)成”(萬恭《新建滁州青墩鎮(zhèn)碑》)[20]卷13。麻塘湖在滁州城西八里遠,“東達金陵,西馳滁、泗、淮、汴”,是滁州東西交通不可或缺之地。但其地松林富饒,易于藏奸伏慝,賊人搶奪旅人財物后“旋隱入松林中,告吏捕之不能得”。徐陟捐修青墩鎮(zhèn)后,又搜集太仆寺贖金營建麻塘湖鎮(zhèn)。青墩鎮(zhèn)和麻塘湖鎮(zhèn)成,滁人歌曰:“昔盜區(qū),今坦途。便我馳驅(qū),而無不時之虞?!蔽羧章萌藨峙職⒃?、行人寥落之地,變得“走地如鶩”(萬恭《新建滁州麻塘湖鎮(zhèn)碑》)[20]卷13,大大便利了滁人和旅人。
萬歷年間太仆卿吳達可、劉日升等還捐修了學宮[20]卷9、道路(吳達可《題滁陽修路便民碑記》)[20]卷13、便民亭[20]卷9、文廟[20]卷4、學河[20]卷9等。萬歷中,滁民“困于征發(fā),而失其本業(yè),蕭條窮苦,無以為生”[14]274,這些捐修活動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民生疾苦,發(fā)展了地方教育。
南京太仆寺在明前期與(北京)太仆寺不分軒輊,地位相當,主要負責兩淮及江南馬政,以官牧為主。隨著馬政制度的變革,南京太仆寺由官牧轉(zhuǎn)為民牧,逐漸有銀無馬,職事日益減少,官署日漸清暇。于是南太仆官員開始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精神文化的追求上。明代滁州為畿甸之區(qū),兩京往來孔道,文化積淀豐厚,南京太仆寺駐治滁州的歷史機遇使其對滁州文化建設做出了積極貢獻。其貢獻不僅體現(xiàn)在亭臺、書籍、學宮等物質(zhì)形式上,南太仆官員詩文題詠等文化活動賦予了這些物質(zhì)存在以精神的內(nèi)涵,參與了滁州見賢思齊、先憂后樂、順適自得等地方文化精神的構建,延續(xù)了城市文脈,提高了城市文化品味。
[注釋]
① 主要有南炳文《明代兩畿魯豫的民養(yǎng)官馬制度》(載于《明清史國際學術討論會論文集》,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吳仁安《明代馬政概述》(《安徽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3年第3期)、吳仁安《明代馬政制度述論》(《西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9年第2期)、何平立《略論明代馬政衰敗及對國防影響》(《軍事歷史研究》2005年第1期)、胡長春《明朝馬政制度的特點探析》(《農(nóng)業(yè)考古》2014年第6期)、劉利平《賦役折銀與明代中期太仆寺的財政收入》(《故宮博物院院刊》2010年第3期)、王英姿《南京圖書館藏〈南京太仆寺志〉考述》(《江西圖書館學刊》2010年第3期)。
② 指《南滁會景編》《(萬歷)滁陽志》《(康熙)滁州志》《(康熙)滁州續(xù)志》《(光緒)滁州志》及王浩遠《瑯琊山石刻》。
③ 詳參拙作程宇靜《〈南滁會景編〉版本考述》,《滁州學院學報》2014年第1期。文章發(fā)表之時,尚未獲得郭東萬歷十七年(1589)十二卷增刻本(見《原國立北平圖書館甲庫善本叢書》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3年版)的文獻信息。2015年初,承蒙陜西理工大學王浩遠博士指教,今增補如上。謹致謝忱。詳見王浩遠《〈南滁會景編〉版本源流》,《〈南滁會景編〉合刊(嘉靖本、崇禎本、補錄萬歷本)》,黃山書社2016年版,第495-51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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