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紫馨
星期天返校,我正翻著書,余光瞥見一個身影鬼魅一般飄到座位旁,斷了腿似的“咚”一聲坐下去。
我回頭,看他手伸進桌板搗騰了一陣子抽出一本書,手撐書上托住腮幫子,盯著我倆桌子間的夾縫一個勁兒看。
“想啥呢?”
“周末看了場電影……太感人了,我都看哭了!”
他癟癟嘴,做出一個哭喪臉。我想象著他在電影院偷偷抹眼淚的樣子,沒忍住笑出了聲。他也不惱,繼續(xù)盯著夾縫黯然神傷。
世界便突然安靜下來。我望向他,發(fā)現(xiàn)他左眼有一顆淚痣。
在大多數(shù)人看來,哭甚至是難過,跟他是不相干的。
我的不固定同桌,C睿,上課通常做兩件事。要么神游太虛,陶醉狀翻著白眼半張著嘴,無止境地點頭表示“老師說得真有道理”;不然就笑嘻嘻地跟老師唱二人轉,把劉老根大舞臺搬進課堂。我總懷疑他是水神轉世,一句話一個動作就讓班里笑浪洶涌。明明可以靠臉的人,偏偏長了一口搞笑的大牙,用牙套好不容易拴住,一笑便是滿口金光燦爛。再加上蠟筆小新式的濃眉高低不一地飄在額前,他不說話就已經(jīng)夠搞笑的了。然而他又特愛搞怪,賣萌撒潑狂野男孩樣樣來,也就難怪班里有啥活動大家第一個想到的總是他了。
有回排舞臺劇,我把他請來當主角,他本色出演,結果憑借天然搞笑在舞臺上大放異彩。他那天化了個煙熏妝,還真有點帥,女孩子都跑來跟他合影。表演后有一天聊起這次演出,我問他小鹿怎么評價,他突然跳起來,捶胸頓足,一副要吃了我的樣子,嚷嚷著我騙人。
“豬哥!你騙我說我那天很帥!”
“本來就是啊……她說你啥了?”
“她說辣眼睛!”
我忍住笑安慰他,心里想著:你夠辣,當初定主角才選你嘛!
小鹿是他喜歡的女生,我不大熟。但根據(jù)他的描述,估計是個完美女神:成績好,非常溫柔又善良,也有許多可愛的小表現(xiàn)。最重要的一點就是,于C睿而言,她近在眼前卻又遠在天邊。
小鹿的班在樓上,他每天有空就往樓上跑。那會兒叫人幫忙搬作業(yè)找他是最方便的,只要說聲可以經(jīng)過六班,他二話不說屁顛屁顛就來。他也不做什么,就是去找小鹿聊天。小鹿似乎也表示歡迎,偶爾還會送點小禮物,C睿小心翼翼拿回來,擺在最顯眼的位置天天看。
我問他有沒有過什么親密舉動,他搖搖頭,自己把兩只手拉在一起,臉上寫滿了美滋滋和向往。我又問他想不想在一起,他卻仍是搖搖頭,說怕在一起后發(fā)現(xiàn)小鹿不是他心目中的那樣,也怕被拒絕后尷尬。我暗自驚訝他的想法還蠻成熟理智,笑笑說現(xiàn)在這樣挺好。
然而他的好朋友土豆不這么覺得。
關于C睿和小鹿的事,土豆以一個“情感專家”的身份表示:“沒希望!”我們平日里聊天他會說,C睿面前也常說。有時C睿樂滋滋拿回來一件小禮物,他會冷不丁來一句:
“什么時候表白?”
C睿說以后再說,他嘆一口氣:“你沒希望啊,C睿。”
或是哪回小鹿沒和C睿打招呼,C睿正冥思苦想,土豆踱過來拋下一句:“你涼了?!?/p>
C??偸锹犢悰]聽,也沒表現(xiàn)出一絲不悅,只是不回應。土豆就不依不饒,把手拍在他肩上,一個勁兒說:“涼了啊,你涼了啊。”
C睿是真的把土豆當最好的朋友。老見他滿臉笑不知羞地喊著老婆向土豆撲過去,大事小事一股腦兒分享。有好吃的也都是第一個想到土豆,一塊餅干掰兩半,大的給土豆。
可是土豆,我總見他冷著臉,面對C睿如火的熱情,覺得有興趣就一起玩會兒,沒興趣就直接撇過頭去。男生之間總是打打鬧鬧,我見怪不怪。他倆也鬧,可總是土豆一拳打C睿背上,C睿叫一聲,然后跟著土豆傻笑。偶爾他被惹急了把土豆推開,土豆反手就是一拳,狠狠地,不摻半點虛。
我親眼見過有回C睿真的有些生氣,把土豆的水杯扔還回去,土豆撲過來給了他一巴掌。
“啪!”清脆響亮。
C睿捂著臉望向土豆,忘記了喊疼,只是默默低下頭。
在專家土豆的指導下,C睿開始動搖。
那幾天,天天就看一群男生圍著C睿,把他使勁往樓上推,然后笑嘻嘻地跑回來。一看到C?;貋砭蜎_上去,然后爆發(fā)出齊而響亮的“切——”
土豆也換了個說法,改為天天說C睿太慫,不是男人。
終于有一天,那群人沖上去后,什么都沒喊,三三兩兩低聲討論著往教室走,滿臉興奮或是掛著滿意的笑容。C睿低頭走在人群最后面,土豆一只手圍在他肩上,點著頭說著些什么,而C睿只是低著頭。
班里很快就傳開了:C睿徹底涼了。
那天晚自習,C睿伏在桌上拼命寫作業(yè),寫一會兒在桌上趴一會兒,又坐起來繼續(xù)寫。下課的時候,土豆他們來找他,他放下筆,聽聽笑笑,不多說話。
怕一開口,眼淚也就掉下來。
C睿真的很喜歡小鹿啊。他的老同桌跟我聊天時感慨說:
“我一扭頭,看見眼淚從他的臉上滑下來。”
C睿也會哭嗎?
我站在人群中,難以想象C睿的悲傷。
他好像總是那樣無所顧忌地笑著,喜歡手舞足蹈地說些什么,逗得大家一陣笑??荚嚳疾缓?,被老師罵,被同學欺負,都不見他難過超過十分鐘,新的快樂馬上來。
可是我忘記了,他也有許多細密的心思。忘記了每次我開桌板拿東西,他幾乎條件反射性地伸出一只手幫我擋住要滑下的書;忘記了我不高興時,他畫在桌上逗我開心的嘟嘴小人;忘記了他得知老同學要提前離開學校時,連著三聲嘆氣。
無意中得知他父母離異,媽媽在二年級之后就再也沒見過,而爸爸一氣之下出了國,每兩三年才見一次。他跟著奶奶住,也經(jīng)常住班里一個同學家。
“會想他們嗎?”我問他。
“有時候會?!彼恼Z氣很平靜,讓我沒勇氣再多問。
人們總是忘了,舞臺上最瘋狂最滑稽的小丑,也是一個平凡人,努力搞笑只是為了生活。而生活中一些愛表演搞怪的人,也許只是為了掩飾自己的孤獨,也許只是被定義成一個搞笑的人,于是努力逗大家開心,然后好像才能符合大家心意一點。他們過度用力地活,安靜下來時感覺累,卻也只能笑笑偷偷流點淚。
C睿很久都沒再去找小鹿,別人不問他也不提。偶爾考試過后看成績,翻到小鹿亮眼的分數(shù),他會感嘆幾句。
我小心翼翼問他,他垂下眼說不想去。
“其實你真的挺好的哦。”我安慰他。
“嗯!不管她!”他嘿嘿一笑繼續(xù)畫他的火影忍者。
“你跟鳴人結婚好啦!”
“不行!我要跟鼬結婚!”
“沒差啊,都是男的?!?/p>
我倆對視一眼,嘿嘿地笑起來。
我悄悄看向他,發(fā)現(xiàn)他笑起來的時候,淚痣好像就不見了。
真的沒事的啊。開心的時候就把淚痣藏起來,想哭的時候就盡情哭,生氣了就擺個臉。誰都有不高興的權利。
希望你真的,天天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