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雁勇

子夏姓卜名商，位列“孔門十哲”，是先秦時期著名思想家。子夏故里歸屬是近年來子夏研究中學(xué)者討論的一大熱點。關(guān)于這一問題，按照觀點提出的先后順序，主要有衛(wèi)國人、溫國人、魏（晉國）人三種認識。就目前史料來看，與其他兩說相較，鄭玄的子夏為溫國人說最具嚴謹性。子夏出生時其故里在春秋末期的溫國故地，衛(wèi)國人說和魏（晉國）人說都沒有充分的證據(jù)。筆者力求厘清諸家爭論要點且分析其論證過程的得失，不妥之處，敬祈方家教正。

一、古人的三種觀點

大體而言，除清人顧成章和陳玉澍外，古代學(xué)者關(guān)于子夏故里的認識基本上只有觀點而沒有太多具體論證。為便于后文討論，我們先將古人的三種觀點按照提出的先后順序羅列如下。

（一）衛(wèi)國人說

目前所見文獻中，子夏為衛(wèi)國人說的記載最早。《春秋繁露·俞序》有“衛(wèi)子夏言”①蘇輿：《春秋繁露義證》，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第160頁。云云?！犊鬃蛹艺Z·七十二弟子解》：“卜商，衛(wèi)人，字子夏，少孔子四十四歲。”①楊朝明、宋立林主編：《孔子家語通解》，濟南：齊魯書社，2013年，第434頁。關(guān)于《孔子家語》的成書問題，目前學(xué)界尚未形成一致的看法，參見楊朝明、宋立林主編《孔子家語通解·代前言：〈孔子家語〉的成書與可靠性研究》，濟南：齊魯書社，2013年，第1-43頁；鄔可晶《〈孔子家語〉成書考》，上海：中西書局，2015年。唐代陸德明、司馬貞皆承續(xù)其說?！督?jīng)典釋文序錄》：“卜商，字子夏，衛(wèi)人，孔子弟子，魏文侯師?！雹趨浅惺酥?、秦青點校：《經(jīng)典釋文序錄疏證》，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36頁。司馬貞既贊同衛(wèi)國人說，也同意溫國人說?！妒酚浰麟[》：“按：《家語》云衛(wèi)人，鄭玄云溫國人，不同者，溫國今河內(nèi)溫縣，元屬衛(wèi)故?！雹郏h）司馬遷：《史記》，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2662頁。

（二）溫國人說

溫國人說由東漢經(jīng)學(xué)大師鄭玄提出。裴骃《史記集解》引鄭玄語謂“溫國卜商”④（漢）司馬遷：《史記》，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2662頁。。

（三）魏（晉國）人說

魏人說由孔穎達根據(jù)所見《史記》版本提出?？追f達《禮記·檀弓上》疏引《史記·仲尼弟子列傳》曰：“子夏，姓卜名商，魏人也?！庇衷唬骸白酉模喝艘?，居在西河之上，姓卜名商。”⑤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1282頁。春秋末，晉國郤至曾占有溫邑。清人顧成章《論語發(fā)疑》曰：“后郤至滅，魏氏盛，溫邑諒歸魏氏。至三家分晉，溫仍屬魏。溯其初則本是蘇子之故國也。鄭云溫國卜商，孔云魏人（孔穎達《檀弓疏》，又唐贈魏侯，宋封魏公），兩說正協(xié)?！鳖櫴线€根據(jù)《孔子家語》和《呂氏春秋》的記載作了進一步考證⑥轉(zhuǎn)引自錢穆《先秦諸子系年》，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15年，第73頁。。《孔子家語·七十二弟子解》：“卜商，衛(wèi)人，字子夏……嘗返衛(wèi)，見讀史志者云：‘晉師伐秦，三豕渡河?！酉脑唬骸且?！己亥耳。’讀史志者問諸晉史，果曰：‘己亥’。于是衛(wèi)以子夏為圣。孔子卒后，教于西河之上。魏文侯師事之，而諮國政焉。”⑦楊朝明、宋立林主編：《孔子家語通解》，濟南：齊魯書社，2013年，第434頁。《呂氏春秋·察傳》亦載：“子夏之晉，過衛(wèi)，有讀史記者曰：‘晉師三豕涉河?！酉脑唬骸且?，是己亥也。夫己與三相近，豕與亥相似?！劣跁x而問之，則曰‘晉師己亥涉河’也?！雹嚓惼骈啵骸秴问洗呵镄滦ａ尅罚虾＃荷虾９偶霭嫔?，2002年，第1537頁。顧氏認為：“過與返其義大相異。返，歸國之詞。過，越國之詞?！庇谑钦f“返衛(wèi)是返魏之誤”，將《孔子家語》中的“返衛(wèi)”改成“返魏”⑨轉(zhuǎn)引自錢穆《先秦諸子系年》，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15年，第73頁。?？梢婎櫴鲜峭ㄟ^改字來調(diào)和文獻記載之間的矛盾以成己說。清人陳玉澍《卜子年譜》曰：“溫為晉地，子夏在春秋時為晉人，三家分晉，溫屬魏，故子夏又為魏人?！薄笆棺酉臑檐旄冈?，以晉人備晉?！薄啊抖Y記·檀弓·正義》引《仲尼弟子列傳》：子夏姓卜名商，魏人也。復(fù)云：子夏魏人也，在西河之上。然則唐本《史記》有魏人也三字，而今本脫之?！雹怅愑皲骸恫纷幽曜V》，《叢書集成續(xù)編》，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1994年，第468頁。

二、今人觀點辨析

今人在討論子夏故里問題時，大多默認了鄭玄所言溫國即溫邑，爭論的焦點集中于子夏出生時溫邑歸屬衛(wèi)國還是晉國的魏氏。

（一）衛(wèi)國人說

今人持衛(wèi)國人說的以匡亞明、李零、袁傳璋、馬銀琴、步如飛等為代表?？飦喢髡f子夏是“衛(wèi)人”①匡亞明：《孔子評傳》，南京：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0年，第323頁。，李零謂子夏是“衛(wèi)溫縣人”②李零：《簡帛古書與學(xué)術(shù)源流》，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4年，第313頁。。袁傳璋認為衛(wèi)國人說“毋庸置疑”。他說：“當(dāng)衛(wèi)全盛時，溫邑遂成為衛(wèi)國的附庸。子夏生自溫邑，自可稱‘衛(wèi)人’。”“子夏師事孔子時，三家尚未分晉，魏氏更未立國，怎能稱子夏為‘魏人’？”“《禮記》孔《疏》定子夏魏人，自稱系引據(jù)《仲尼弟子傳》，但其引文與《史記·仲尼弟子列傳》的敘次全然不同，足證孔穎達作《疏》時并未查核《史記》原文，又本子夏曾為魏文侯師的先入之見，且‘衛(wèi)’‘魏’同音，就想當(dāng)然地給子夏安上魏國國籍，實徒滋棼亂而無資考證?！薄岸偈嫔暇嘧酉臅r代未遠，他在《春秋繁露·俞序篇》中有大段推崇《春秋精義》的文字，明確宣稱全系‘衛(wèi)子夏’的宏論?！雹墼瑐麒埃骸蹲酉慕萄芪骱拥赜蚩颊摗罚栋不諑煼洞髮W(xué)學(xué)報》（人文社會科學(xué)版）2006年第6期。

袁先生的論證存在可商之處。第一，他并沒有為所言“當(dāng)衛(wèi)全盛時，溫邑遂成為衛(wèi)國的附庸”提供相關(guān)證據(jù)，似由先驗的“衛(wèi)國人說”而進行的推測。第二，反對“魏人”說的邏輯不成立，因為“魏人”和“魏國人”這兩個概念還是存在差別的，倘若晉國魏氏真占有子夏出生時的溫邑，是可稱之為“魏人”的；況且從后世追溯的角度看，“魏國人”說也是可以成立的。第三，袁先生推測孔穎達之誤，未免將孔疏說得比較粗糙。第四，文獻時代較早，可信度雖較高，但也并不絕對，故以《春秋繁露》時代較早為據(jù)，論證尚顯薄弱。因此，袁先生所謂“衛(wèi)國人說”“毋庸置疑”的判斷仍待進一步考察。

馬銀琴也力主董仲舒“衛(wèi)子夏”的說法。其理由是：“‘衛(wèi)子夏’是西漢早期就流行的說法，由漢代至唐初均無異說；而且，在子夏出生時，三家尚未分晉，何來‘魏人’之說。因此，‘魏人說’很可能是因子夏被尊為魏文侯師，而‘衛(wèi)’‘魏’讀音相同而出現(xiàn)的一種誤說?！雹荞R銀琴：《子夏居西河與三晉之地〈詩〉的傳播》，《北京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10年第5期。此外，其以山東巨野的《卜氏宗譜》和江蘇豐縣的《卜氏大宗譜》明確記錄子夏為衛(wèi)人為據(jù)，“確認子夏為衛(wèi)人這種說法的準確無誤”⑤馬銀琴：《子夏居西河與三晉之地〈詩〉的傳播》，《北京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10年第5期。。馬氏前面的認識與袁氏類似，不同的是增加了卜氏家譜的材料。家譜自然有一定學(xué)術(shù)價值，但其局限性也是明顯的⑥葛劍雄：《家譜：作為歷史文獻的價值和局限》，《歷史教學(xué)問題》1997年第6期。，因可信度有限，故不宜當(dāng)作確鑿的證據(jù)。

步如飛和鄭曉華在肯定子夏為“溫人說”的基礎(chǔ)上，推測子夏出生時溫地屬于衛(wèi)國。步、鄭二人直接支持衛(wèi)國人說的理由有四：第一，時代最早。董仲舒《春秋繁露·俞序》是記載子夏國別時代最早的文獻，且其主治的《公羊春秋》，傳自于子夏弟子公羊高。第二，可信度較高。裴骃《史記集解》只有溫、衛(wèi)二說，司馬貞《史記索隱》也不采用孔說?？追f達魏人說出現(xiàn)晚，所見《史記》“魏人也”三字無法證實，懷疑是假的。還認為司馬遷“曾親自向董仲舒學(xué)《公羊春秋》，因此要見到董仲舒的《春秋繁露》也并非難事……自然更不會無視‘衛(wèi)子夏’這一說法而徑自在《史記》中造出‘魏人也’三字”⑦步如飛、鄭曉華：《子夏里籍考》，《管子學(xué)刊》2006年第4期。。并指出高適孫為孔穎達辯解時出現(xiàn)兩個“蓋”字說明是猜測而沒有證據(jù)。第三，從地理沿革來看，書缺有間，溫地在春秋末期的歸屬并不安分。步、鄭二人提供了幾條重要的史料予以證明?！蹲髠鳌烦晒辏ㄇ?89）記載，衛(wèi)國叔孫于奚有軍功，“衛(wèi)人賞之以邑”，而賈誼《新書·審微》則曰：“衛(wèi)于是賞以溫?！睍x平公十九年（前539），趙文子曰：“溫，吾縣也。”《左傳》昭公五年（前537）：“（楚子）以屈生為莫敖，使與令尹子蕩如晉逆女。晉侯送女于邢丘。子產(chǎn)相鄭伯會晉侯于邢丘?！睏畈⒃唬骸皳?jù)桓三年《傳》，各國嫁女，國君皆不自送。又據(jù)《儀禮·士昏禮》，父母送女不下堂。今晉侯親送女出國境，想亦是敬楚之故。邢丘，今河南溫縣東北?！辈?、鄭二人據(jù)此指出：“晉在北，楚在南，晉侯嫁女只送到邢丘就已經(jīng)出了國界，說明位于邢丘西南位置的溫地并不在晉國范圍內(nèi)。而這一時期，距離子夏生年，公元前507年已經(jīng)很接近了，所以較早的史料都記載子夏是衛(wèi)人，應(yīng)該說是很可靠的?！雹俨饺顼w、鄭曉華：《子夏里籍考》，《管子學(xué)刊》2006年第4期。第四，李啟謙《孔門弟子研究》謂孔子的衛(wèi)國弟子如子夏等思想比較活潑②步如飛、鄭曉華：《子夏里籍考》，《管子學(xué)刊》2006年第4期。。

步、鄭二人的以上論證也存在一些問題。第一，筆者同意謝耀亭的觀點，不能因為《春秋繁露》時代早就視其為不刊之論③謝耀亭：《子夏故里溫邑考——兼與“衛(wèi)國說”者商榷》，《社會科學(xué)評論》2009年第2期。。第二，司馬遷見到《春秋繁露》很容易，但并未認同子夏衛(wèi)國人說，這有兩種可能?；蛘甙凑铡妒酚洝方癖?，如謝耀亭所言，“在司馬遷時代衛(wèi)國說就不是定論”④謝耀亭：《子夏故里溫邑考——兼與“衛(wèi)國說”者商榷》，《社會科學(xué)評論》2009年第2期。，或者確如孔穎達所見《史記》版本，司馬遷修改了董仲舒的說法也未嘗不可?？追f達的魏人說雖出現(xiàn)較晚，但《禮記正義》頗具權(quán)威，可能是詳考后提出的新說，不能由此指其作假。至于對高適孫兩個“蓋”字的質(zhì)疑，謝耀亭也已指其“引述偶誤”⑤謝耀亭：《子夏故里溫邑考——兼與“衛(wèi)國說”者商榷》，《社會科學(xué)評論》2009年第2期。。第三，根據(jù)《左傳》昭公五年（前537）的記載，并不能得出邢丘西南的溫地不在晉國的結(jié)論。第四，李啟謙所言孔子衛(wèi)國弟子思想活躍，最多是子夏為衛(wèi)國人的一個旁證，并不是具有支撐作用的重要證據(jù)。

綜上，衛(wèi)國人說的共同點是傾向于運用理證法，而沒有使用更多可靠的史料來詳考溫邑在春秋戰(zhàn)國之際的歸屬情況，所以無法證成其說。步如飛和鄭曉華所言衛(wèi)國人說“有更多的史料依據(jù)，也更為可靠”確實難以成立，而其所承認的“并非鐵案”⑥步如飛、鄭曉華：《子夏里籍考》，《管子學(xué)刊》2006年第4期。則是事實。

（二）魏（晉國）人說

今人持魏（晉國）人說的以張繼峰和王建忠、高專誠、謝耀亭、高培華等為代表。張繼峰和王建忠說：“《史記》上說卜子夏衛(wèi)國溫人，《溫縣志》說卜子夏晉國溫人，實際上春秋時溫屬晉，而從未屬過衛(wèi)，只不過靠近衛(wèi)地罷了?！雹邚埨^峰、王建忠：《卜子夏故里考》，《中州古今》2001年第6期。正如步如飛和鄭曉華所言，“這兩位作者為溫縣卜商故里聯(lián)誼會人員，所以很認同《溫縣志》的說法，這無可厚非。但是說溫‘從未屬過衛(wèi)，只不過靠近衛(wèi)地’，卻是站不住腳的”⑧步如飛、鄭曉華：《子夏里籍考》，《管子學(xué)刊》2006年第4期。。高專誠和謝耀亭都梳理了春秋時期溫邑具體的歸屬變化情況，我們也將在后文進行再次詳細梳理。高專誠說：“從溫邑的歷史變遷來看，當(dāng)子夏出生之時，溫邑嚴格來講尚屬于晉國；而當(dāng)子夏成年之后，韓、趙、魏‘三家’正式瓜分晉國，溫邑就歸屬于魏國了。所以，當(dāng)魏文侯聘請子夏作老師時，子夏實際上是返回了自己的故里?！雹俑邔Ｕ\：《子夏故里溫邑的歷史歷史變遷》，《滄桑》2003年第2期。高先生所言“當(dāng)子夏出生之時，溫邑嚴格來講尚屬于晉國”有待進一步考察；至于子夏后來是否返回故里，則是另一個問題，這里暫不討論。謝耀亭考察了子夏出生前后溫邑的歸屬狀況，特別是根據(jù)《左傳》所載公元前518年和公元前502年的史料，得出了“子夏出生時溫邑歸晉，三家分晉后屬魏，大致不誤”②謝耀亭：《子夏故里溫邑考——兼與“衛(wèi)國說”者商榷》，《社會科學(xué)評論》2009年第2期。的結(jié)論。“大致不誤”的表述，說明仍有討論余地。高培華力主晉國人和魏國人說，他認為“溫邑從未有過‘屬衛(wèi)’的歷史”，“唐朝追封子夏‘魏侯’、宋朝加封‘魏公’，既是對孔穎達‘魏人’說的認可，也是對鄭玄‘溫人’說的肯定”③高培華：《子夏家鄉(xiāng)地望與國籍歸屬考》，《鄭州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12年第5期；又見高培華《卜子夏考論》，北京：社會科學(xué)文獻出版社，2012年，第53-54頁。。高先生所言“溫邑從未有過‘屬衛(wèi)’的歷史”與文獻記載不符，而且唐宋時對子夏的追封只具有政治上的意義，并不代表著根據(jù)無誤。高培華還指出：“‘衛(wèi)人’說的產(chǎn)生原因大抵有三：一是魏、衛(wèi)同音而致誤；二是有論者把子夏退居“河濟之間”誤作“河濟之間為兗州，衛(wèi)也”；三是《韓詩外傳》記子夏任衛(wèi)國行人的英勇事跡影響甚廣，導(dǎo)致一些漢儒將其為官之國誤作籍貫?！雹芨吲嗳A：《子夏家鄉(xiāng)地望與國籍歸屬考》，《鄭州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12年第5期；又見高培華《卜子夏考論》，北京：社會科學(xué)文獻出版社，2012年，第54頁。此番言論不足以徹底否定衛(wèi)國人說。

三、西周以來溫邑歸屬的變化

溫邑在歷史上的歸屬情況是考察子夏故里的重要問題，以下我們根據(jù)史料記載就西周以來溫邑的歸屬變化情況作一較為詳細的梳理和分析。

西周分封時，溫邑被定為溫（蘇）國之都。《尚書·立政》：“周公若曰：‘太史！司寇蘇公，式敬爾由獄，以長我王國……’”⑤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232頁?！蹲髠鳌烦晒荒辏ㄇ?80）載周王室劉子和單子曰：“昔周克商，使諸侯撫封。蘇忿生以溫為司寇，與檀伯達封于河?！雹迼畈骸洞呵镒髠髯ⅰ?，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854頁。《詩·小雅·何人斯·序》：“蘇公刺暴公也?！编嵐{：“暴也，蘇也，皆畿內(nèi)國名。”⑦王先謙撰、吳格點校：《詩三家義集疏》，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710頁。《尚書·立政》孔《傳》：“忿生為武王司寇，封蘇國，能用法?！笨资瑁骸胺奚鸀槲渫跛究?，封蘇國也?！K’是國名，所都之地，其邑名‘溫’?！雹嗳钤？蹋骸妒?jīng)注疏》，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232-233頁?！蹲髠鳌冯[公三年（前720）：“鄭祭足帥師取溫之麥。”楊伯峻注：“溫，周王畿內(nèi)之小國，當(dāng)在今河南省溫縣稍南三十里之地?！雹釛畈骸洞呵镒髠髯ⅰ?，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27頁。據(jù)此，蘇忿生為周武王時的司寇，受封采邑，定都于溫邑。梁曉景說：“蘇國建都于溫，故亦可稱溫，猶如戰(zhàn)國時期魏國都梁，亦稱梁國一樣?！雹饬簳跃埃骸短K國史跡考略》，《史學(xué)月刊》1985年第1期。呂文郁指出：“采邑就是王畿之內(nèi)的諸侯國，故典籍中常稱采邑為國，而稱采邑為寰內(nèi)諸侯或直稱內(nèi)諸?！?呂文郁：《周代的采邑制度》（增訂版），北京：社會科學(xué)文獻出版社，2006年，第12頁?？芍K忿生雖受封王畿之內(nèi)采邑，但仍可視為諸侯而稱國。據(jù)陳隆文的研究，古溫邑在今溫縣西南二十六里上苑村和古城村一帶①陳隆文：《古蘇國地望及其疆域問題》，《史學(xué)月刊》2002年第9期。。

從《左傳》等史料來看，春秋時期溫邑地處周、晉、衛(wèi)交界地帶，是戰(zhàn)略要地。因各種勢力角逐，其歸屬情況存在著很大的變動。

公元前712年，周桓王將一部分溫國之田與鄭國進行了交換?！蹲髠鳌冯[公十一年（前712）：“王取鄔、劉、蔿、邘之田于鄭，而與鄭人蘇忿生之田——溫、原、絺、樊、隰郕、欑茅、向、盟、州、陘、聵、懷。”②楊伯峻：《春秋左傳注》，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76-77頁。由此可知，溫國除了包括溫邑外，至少還包括以上11邑的部分田地。雖然溫國是蘇氏采邑，但其與畿外諸侯國不同，“周王可以根據(jù)需要把畿內(nèi)的采邑收回、取締或改封”③呂文郁：《周代的采邑制度》（增訂版），北京：社會科學(xué)文獻出版社，2006年，第15頁。。邑和田不能混淆④袁林對邑和田作了較為明確的區(qū)分，邑“用以表示居民點”，“必然包括土地、住房等內(nèi)容，但核心內(nèi)容是居住于其中的人”，而田的基本內(nèi)容是“作為物的耕地”。參見袁林《兩周土地制度新論》，長春：東北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0年，第79頁。，如《左傳》僖公元年（前659）：“公賜季友汶陽之田及費?！雹輻畈骸洞呵镒髠髯ⅰ?，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279頁。這里的所賜之物，“前一為‘田’，后一為‘邑’”⑥袁林：《兩周土地制度新論》，長春：東北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0年，第80頁。。對于溫邑來說，公元前712年周桓王只是將部分溫邑之田與鄭國進行了交換。楊伯峻說：“依莊公十九年《傳》觀之，溫于莊公十九年仍為蘇氏邑?！薄按怂^溫田者，亦王田之在溫者耳，非以其全邑與鄭，故溫仍得為蘇氏邑?！雹邨畈骸洞呵镒髠髯ⅰ罚本褐腥A書局，1990年，第76-77頁。高專誠也指出：“鄭莊公得到的只是蘇國的一部分，而不是全部；而且，從《左傳》以后的記載來看，割讓給鄭國的12邑，也不是這12邑的全部，而是與鄭國接壤的12邑中的部分田地?！雹喔邔Ｕ\：《子夏故里溫邑的歷史歷史變遷》，《滄?！?003年第2期。需要指出的是，溫邑之外的樊等邑也并非完全屬于溫國?！蹲髠鳌非f公二十九年（前665）：“樊皮叛王?！鼻f公三十年（前664）：“春，王命虢公討樊皮。夏四月丙辰，虢公入樊，執(zhí)樊仲皮，歸于京師?！睏畈ⅲ骸胺?，周大夫。周宣王有卿士仲山父，封于樊……樊皮保有樊，王與鄭之樊田，為樊邑田之一部分。”⑨楊伯峻：《春秋左傳注》，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245頁、第247頁。

公元前675年，五大夫奉子頹伐周惠王失敗而出奔溫邑，蘇子奉子頹而出奔衛(wèi)國?！蹲髠鳌非f公十九年（前675）：“秋，五大夫奉子頹以伐王，不克，出奔溫。蘇子奉子頹以奔衛(wèi)?！睏畈唬骸半[十一年《傳》敘桓王奪蘇忿生十二邑之田以與鄭，蘇氏或因此不滿王室?！雹鈼畈骸洞呵镒髠髯ⅰ?，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212-213頁?？芍藭r溫邑屬于溫國，溫國與衛(wèi)國關(guān)系密切。

公元前650年，狄滅溫國，溫子出奔衛(wèi)國?！洞呵铩焚夜辏ㄇ?50）：“狄滅溫，溫子奔衛(wèi)?！薄蹲髠鳌焚夜辏ㄇ?50）：“春，狄滅溫，蘇子無信也。蘇子叛王即狄，又不能于狄，狄人伐之，王不救，故滅。蘇子奔衛(wèi)?！睏畈ⅲ骸暗译m滅溫，仍不能有其地，如楚滅蕭，不能有，而地入于宋。溫仍為周有。二十五年以賜晉……”?楊伯峻：《春秋左傳注》，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332-333頁。這說明蘇子奉子頹出奔衛(wèi)國之后，又返回了溫邑；狄滅溫國而溫子出奔衛(wèi)國，也再次證明溫國與衛(wèi)國關(guān)系密切。

公元前636年，大叔（王子帶）居溫邑?！蹲髠鳌焚夜哪辏ㄇ?36）：“秋，頹叔、桃子奉大叔以狄?guī)煼ブ埽髷≈軒?，獲周公忌父、原伯、毛伯、富辰。王出適鄭，處于氾。大叔以隗氏居于溫?！雹贄畈骸洞呵镒髠髯ⅰ?，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426頁。

公元前635年，周室將溫邑之田賜給了晉國?！蹲髠鳌焚夜迥辏ㄇ?35）：“夏四月丁巳，王入于王城。取大叔于溫，殺之于隰城。戊午，晉侯朝王。王享醴，命之宥。請隧，弗許，曰：‘王章也。未有代德，而有二王，亦叔父之所惡也。’與之陽樊、溫、原、欑茅之田。晉于是始啟南陽。陽樊不服，圍之。蒼葛呼曰：‘德以柔中國，刑以威四夷，宜吾不敢服也。此，誰非王之親姻，其俘之也？’乃出其民?！雹跅畈骸洞呵镒髠髯ⅰ罚本褐腥A書局，1990年，第432-434頁。陽樊人不服，晉國只好取其土地而放其民出走。溫、原亦不服?！痘茨献印さ缿?yīng)》：“晉文公伐原，與大夫期三日。三日而原不降……遂降。溫人聞，亦請降?！雹酆螌帲骸痘茨献蛹尅?，北京：中華書局，1998年，第869頁。晉國獲得原、溫，將其作為采邑分別賜給了趙衰和狐溱?！蹲髠鳌焚夜迥辏ㄇ?35）：“趙衰為原大夫，狐溱為溫大夫?！雹軛畈骸洞呵镒髠髯ⅰ?，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436頁。

公元前632年，溫邑歸屬不明，蓋屬晉國?！洞呵铩焚夜四辏ㄇ?32）：“冬，公會晉侯、齊侯、宋公、蔡侯、鄭伯、陳子、莒子、邾子、秦人于溫。”《左傳》僖公二十八年（前632）：“冬，會于溫，討不服也?！倍抛ⅲ骸坝懶l(wèi)、許?！雹輻畈骸洞呵镒髠髯ⅰ?，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450頁、第472頁。

公元前626年，溫邑歸屬不明，蓋屬晉國?！蹲髠鳌肺墓辏ㄇ?26）：“晉文公之季年，諸侯朝晉，衛(wèi)成公不朝，使孔達侵鄭，伐綿、訾、及匡。晉襄公既祥，使告于諸侯而伐衛(wèi)，及南陽。先且居曰：‘效尤，禍也。請君朝王，臣從師?！瘯x侯朝王于溫。先且居、胥臣伐衛(wèi)?！雹迼畈骸洞呵镒髠髯ⅰ?，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512-513頁。

公元前621年，溫邑屬于晉國?！蹲髠鳌肺墓辏ㄇ?21）：“六年春，晉蒐于夷，舍二軍。使狐射姑將中軍，趙盾佐之，陽處父至自溫……”楊伯峻注：“溫為陽處父之采邑。”⑦楊伯峻：《春秋左傳注》，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544頁。

公元前589年，溫邑至少有一部分屬于衛(wèi)國?！蹲髠鳌烦晒辏ㄇ?89）載衛(wèi)國叔孫于奚有軍功，“衛(wèi)人賞之以邑”⑧楊伯峻：《春秋左傳注》，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788頁。?！缎聲徫ⅰ穭t曰：“衛(wèi)于是賞以溫，叔孫于奚辭溫?！雹豳Z誼撰，閻振益、鐘夏校注：《新書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第74頁。這兩條材料說明，賞賜之前溫邑在歸屬晉國和衛(wèi)國上存在變化，此時即便不是全部也至少有一部分屬于衛(wèi)國?！蹲髠鳌烦晒辏ㄇ?89）載“晉與魯、衛(wèi)，兄弟也”⑩楊伯峻：《春秋左傳注》，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790頁。，成公六年（前585）又說“衛(wèi)唯信晉”?楊伯峻：《春秋左傳注》，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827頁。，表明這個時期晉國和衛(wèi)國之間的關(guān)系比較緩和。

公元前580年，溫邑屬晉國，其別邑鄇邑屬于周室?！蹲髠鳌烦晒荒辏ㄇ?80）：“晉郤至與周爭鄇田，王命劉康公、單襄公訟諸晉。郤至曰：‘溫，吾故也，故不敢失?！瘎⒆印巫釉唬骸糁芸松?，使諸侯撫封。蘇忿生以溫為司寇，與檀伯達封于河。蘇氏即狄，又不能于狄而奔衛(wèi)。襄王勞文公而賜之溫，狐氏、陽氏先處之，而后及子。若治其故，則王官之邑也，子安得之？’晉侯使郤至勿敢爭?！睏畈ⅲ骸班j，溫別邑，在今河南武陟縣西南?！庇肿ⅲ骸皽貫猷S至采邑，故十六、十七年《傳》又稱郤至為溫季。郤至以為溫邑本為郤氏所有，鄇為溫之別邑，自應(yīng)歸其所有。”①楊伯峻：《春秋左傳注》，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854頁。以上材料說明，溫邑雖為晉國郤至的采邑，但其別邑鄇邑尚未被其控制。

公元前565年，晉悼公復(fù)霸而會諸侯，溫邑蓋屬晉?！蹲髠鳌废骞四辏ㄇ?65）：“五月甲辰，會于邢丘……尊晉侯也。”②楊伯峻：《春秋左傳注》，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956頁。

公元前557年，溫邑當(dāng)屬于晉國?！蹲髠鳌废骞辏ㄇ?57）：“晉侯與諸侯宴于溫。”③楊伯峻：《春秋左傳注》，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1026頁。

公元前541年，溫邑屬于晉國。《左傳》昭公元年（前541）：“十二月，晉既烝，趙孟適南陽，將會孟子馀。甲辰朔，烝于溫；庚戌，卒。鄭伯如晉吊，及雍乃復(fù)?！倍抛ⅲ骸懊献逾牛w衰，趙武之曾祖。其廟在南陽溫縣?！雹軛畈骸洞呵镒髠髯ⅰ?，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1225頁。

公元前539年，溫邑屬于晉國。《左傳》昭公三年（前539）載文子（趙武）曰：“溫，吾縣也?！雹輻畈骸洞呵镒髠髯ⅰ?，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1239頁。

公元前537年，溫地之邢丘的歸屬情況不明?！蹲髠鳌氛压迥辏ㄇ?37）：“（楚子）以屈生為莫敖，使與令尹子蕩如晉逆女……晉侯送女于邢丘。子產(chǎn)相鄭伯會晉侯于邢丘?！睏畈ⅲ骸皳?jù)桓三年《傳》，各國嫁女，國君皆不自送。又據(jù)《儀禮·士昏禮》，父母送女不下堂。今晉侯親送女出國境，想亦是敬楚之故?！薄靶锨?，今河南溫縣東北?！雹迼畈骸洞呵镒髠髯ⅰ?，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1265頁。《左傳》宣公六年（前603）：“秋，赤狄伐晉，圍懷及邢丘?！睏畈ⅲ骸靶锨鸺唇窈幽鲜乜h東二十里之平皋故城?！雹邨畈骸洞呵镒髠髯ⅰ罚本褐腥A書局，1990年，第688頁。亦即邢丘在今溫縣東北方向趙堡鎮(zhèn)北平皋村。龐小霞認為在公元前635年周襄王就將邢丘賜給了晉國⑧龐小霞：《先秦“邢”地考辨》，《文物春秋》2003年第5期。。學(xué)者對于公元前537年溫地邢丘的歸屬情況理解不一。步如飛和鄭曉華說：“晉在北，楚在南，晉侯嫁女只送到邢丘就已經(jīng)出了國界，說明位于邢丘西南位置的溫地并不在晉國范圍內(nèi)。”⑨步如飛、鄭曉華：《子夏里籍考》，《管子學(xué)刊》2006年第4期。龐小霞則認為此處的邢丘“易理解乃晉國之邑”⑩龐小霞：《商周時期邢都、邢國、邢地綜合研究》，鄭州大學(xué)，博士學(xué)位論文，2007年，第120頁。?！洞呵铩坊腹辏ㄇ?83）：“九月，齊侯送姜氏于讙?！睏畈ⅲ骸白捯魵g。魯國地名……”?楊伯峻：《春秋左傳注》，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97頁。以此類推，晉侯送女所至的邢丘有可能不屬于晉國，但也并不確定。邢丘后來的歸屬情況也充滿變數(shù)。據(jù)龐小霞考證，公元前368年，邢丘屬韓，之后一段時間隸屬東周王室，公元前353年后復(fù)歸于韓，戰(zhàn)國中期屬魏，公元前266年后又歸屬秦?龐小霞：《商周時期邢都、邢國、邢地綜合研究》，鄭州大學(xué)，博士學(xué)位論文，2007年，第121頁。。即使在王綱解紐的戰(zhàn)國時代，東周王室尚有收回邢丘之時，可見問題十分復(fù)雜，考察公元前537年溫地邢丘的歸屬情況也不應(yīng)簡單化。

公元前520年，溫邑屬于晉國?！蹲髠鳌氛压辏ㄇ?20）：“冬十月丁巳，晉籍談、荀躒帥九州之戎及焦、瑕、溫、原之師，以納王于王城。”杜注：“焦、瑕、溫、原，晉四邑?！雹贄畈骸洞呵镒髠髯ⅰ?，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1438頁。

公元前518年，溫邑屬于晉國。《左傳》昭公二十四年（前518）：“冬十月癸酉，王子朝用成周之寶珪沉于河。甲戌，津人得諸河上。陰不佞以溫人南侵，拘得玉者，取其玉?！倍抛ⅲ骸安回?，敬王大夫。晉以溫兵助敬王，南侵子朝。”②楊伯峻：《春秋左傳注》，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1452頁。

公元前507年，子夏出生于溫國故地。

公元前502年，溫邑屬于晉國?！蹲髠鳌范ü四辏ㄇ?02）：“晉師將盟衛(wèi)侯于鄟澤，趙簡子曰：‘群臣誰敢盟衛(wèi)君者？’涉佗、成何曰：‘我能盟之?！l(wèi)人請執(zhí)牛耳。成何曰：‘衛(wèi)，吾溫、原也，焉得視諸侯？’……乃叛晉，晉人請改盟，弗許?！雹蹢畈骸洞呵镒髠髯ⅰ罚本褐腥A書局，1990年，第1566-1567頁。謝耀亭就此分析道：“此時溫仍屬晉，且成何之語氣，似溫、原屬晉時間長矣，而此年距子夏出生只過了五年?！雹苤x耀亭：《子夏故里溫邑考——兼與“衛(wèi)國說”者商榷》，《社會科學(xué)評論》2009年第2期。成何之言頗具挑釁性，對于“衛(wèi)，吾溫、原也”這句話，我們既可以理解為“似溫、原屬晉時間長矣”，也可以理解為溫曾有過屬于衛(wèi)國的歷史，成何故意以此刺激衛(wèi)侯的神經(jīng)。

公元前493年，溫邑屬于晉國?！蹲髠鳌钒Ч辏ㄇ?83）：“鄭人擊簡子中肩，斃于車中，獲其蜂旗。大子救之以戈。鄭師北，獲溫大夫趙羅。大子復(fù)伐之，鄭師大敗，獲齊粟千車。”于鬯認為“此趙羅蓋范氏之黨羽”⑤楊伯峻：《春秋左傳注》，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1617頁。。此為鐵之戰(zhàn)，子夏時年十四歲。

四、對子夏故里歸屬的進一步思考

通過前文對史料的梳理和分析可以發(fā)現(xiàn)，關(guān)于子夏出生時故里的討論至少還存在兩個需要進一步思考的問題：第一，公元前507年溫邑歸屬情況不明；第二，“溫邑”和“溫國”概念不同。

（一）公元前507年溫邑歸屬情況不明

學(xué)者對于子夏故里的討論多基于一個基本前提——子夏是溫邑人。而事實上，若以子夏出生時溫邑的歸屬情況為準來考察子夏的國籍，則目前還沒有確鑿的證據(jù)可以探究清楚公元前507年溫邑究竟屬于衛(wèi)國、晉國，抑或他國。

謝耀亭說：“子夏生于周敬王十三年，即公元前507年，是年為衛(wèi)靈公二十八年。《史記·衛(wèi)世家》載：‘靈公五年朝晉昭公?！瘎t此時晉、衛(wèi)實力似可想象。其后，衛(wèi)國又發(fā)生了‘蒯聵之亂’，衛(wèi)國更是集內(nèi)憂外患于一身，國力日見其損，以至到了敬、昭時，‘是時三晉強，衛(wèi)如小侯，屬之?！彼Y(jié)合公元前507年前后溫地歸晉的事實，推測“衛(wèi)國在此時占據(jù)溫似不大可能”⑥謝耀亭：《子夏故里溫邑考——兼與“衛(wèi)國說”者商榷》，《社會科學(xué)評論》2009年第2期。。這一說法存在兩個問題。第一，沒有直接的史料證據(jù)。在公元前507年之前，《左傳》明確記載溫邑屬于晉國的是公元前518年，時隔十一年；公元前507年之后，明確記載溫邑屬于晉國的是公元前502年，時隔5年。因此兩個時間段仍然存在很大變數(shù)。第二，溫邑歸屬何國會有很多影響因素，并非全然取決于具有強大國力的一方。

關(guān)于第一個問題，以戚、原二邑在歷史上的歸屬情況為例。《左傳》文公元年（前626）：“五月辛酉朔，晉師圍戚。六月戊戌，取之，獲孫昭子。”“秋，晉侯疆戚田，故公孫敖會之?！睏畈f：“戚，衛(wèi)邑，在今河南濮陽縣北?！雹贄畈骸洞呵镒髠髯ⅰ?，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513頁、第509頁。《左傳》文公八年（前619）：“春，晉侯使解揚歸匡、戚之田于衛(wèi)?！雹跅畈骸洞呵镒髠髯ⅰ?，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565頁?！蹲髠鳌废骞辏ㄇ?47）：“孫文子在戚……孫林父以戚如晉?！薄靶l(wèi)人侵戚東鄙，孫氏愬于晉，晉戍茅氏。”“六月，公會晉趙武、宋向戌、鄭良霄、曹人于澶淵，以討衛(wèi)，疆戚田。取衛(wèi)西鄙懿氏六十以與孫氏?！雹蹢畈骸洞呵镒髠髯ⅰ罚本褐腥A書局，1990年，第1113-1116頁?！蹲髠鳌氛压吣辏ㄇ?35）：“（晉）宣子說，使獻子如衛(wèi)吊，且反戚田?！雹軛畈骸洞呵镒髠髯ⅰ罚本褐腥A書局，1990年，第1294頁?？梢园l(fā)現(xiàn)，從公元前626年到公元前619年有七年時間，從公元前547年到公元前535年有12年時間，戚邑的土地都經(jīng)歷了從衛(wèi)國到晉國再到回歸衛(wèi)國的歷程?！蹲髠鳌氛压吣辏ㄇ?35）：“子產(chǎn)為豐施歸州田于韓宣子……宣子受之，以告晉侯。晉侯以與宣子。宣子為初言，病有之，以易原縣于樂大心。”楊伯峻注：“樂大心，宋大夫……此蓋以州田與樂大心換取原縣。原本晉邑，不知何時屬宋樂氏?！雹輻畈骸洞呵镒髠髯ⅰ罚本褐腥A書局，1990年，第1291頁。這也說明春秋時采邑的歸屬變化頻繁，具體情況十分復(fù)雜，《左傳》等文獻尚有很多事件沒有記載。因此，從公元前518年到公元前507年的11年時間，以及從公元前507年到公元前502年的5年時間，溫邑的歸屬情況并不確定。誠如謝耀亭所言，“由于資料的短缺”，溫被狄人滅后在歸屬問題上有可能“更為復(fù)雜”⑥謝耀亭：《子夏故里溫邑考——兼與“衛(wèi)國說”者商榷》，《社會科學(xué)評論》2009年第2期。。

關(guān)于第二個問題，我們以邢丘在歷史上的歸屬情況為例。前文已經(jīng)提到，公元前368年，邢丘屬韓，之后一段時間隸屬東周王室，公元前353年后復(fù)歸于韓，戰(zhàn)國中期屬魏，公元前266年后又歸屬秦⑦龐小霞：《商周時期邢都、邢國、邢地綜合研究》，鄭州大學(xué)2007年博士學(xué)位論文，第121頁。。雖然國力是奪取城邑的重要因素，但是在王綱解紐的戰(zhàn)國時代，東周王室尚有收回邢丘之時，可見變數(shù)很大。因此，會有很多因素影響公元前507年溫邑的歸屬情況，不宜作簡單化處理。

（二）“溫邑”和“溫國”概念不同

“溫邑”和“溫國”是兩個不同的概念。溫邑為溫國都邑，附近的鄇邑，甚至邢丘等小邑也屬于其轄地；西周以來的溫國為畿內(nèi)諸侯國，其疆域至少包括溫邑及原、絺、樊、隰郕、欑茅、向、盟、州、陘、聵、懷十一邑的全部或部分土地。

學(xué)者在討論時沒有對“溫邑”和“溫國”這兩個概念的區(qū)別給予足夠的重視。如步如飛和鄭曉華認為，鄭玄所言“溫國”實指溫邑，需要解決的問題在于“這個‘溫地’在子夏出生時，到底是屬于衛(wèi)國，還是在魏國”⑧步如飛、鄭曉華：《子夏里籍考》，《管子學(xué)刊》2006年第4期。。高培華說：“春秋地名之‘溫’，有溫國、溫邑兩層含義，溫國包括所有的‘蘇忿生之田’，溫邑是溫國的都邑、治所。溫國除溫邑外，至少還有原、樊、向等十一個城邑。”⑨高培華：《子夏家鄉(xiāng)地望與國籍歸屬考》，《鄭州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12年第5期。高先生雖然注意到了溫國與溫邑含義不同，但對溫國疆域的認識不盡確當(dāng)，對溫邑的歸屬情況也只是作了大體的討論，更沒有深入探究溫國土地變遷的復(fù)雜情況。

溫邑所轄鄇邑等地歸屬不明?！盾髯印ご舐浴罚骸白酉呢殻氯艨h鶉?！雹偻跸戎t撰，沈嘯寰、王星賢點校：《荀子集解》，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606頁。子夏家境貧寒，衣服短小而破爛。既然子夏出身于社會下層，那么他既可能生長在溫邑，也可能生長于諸如鄇邑甚至邢丘等溫邑的邊邑，亦即邊境地區(qū)的居民點或鄙野聚落。今溫縣有子夏祠、子夏墓、家譜、后世子孫等②高培華：《子夏家鄉(xiāng)地望與國籍歸屬考》，《鄭州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12年第5期。。在子夏出生之時，溫邑及其所轄的鄇邑等地皆在今溫縣周邊，若子夏出生于這些地方，則根據(jù)史料記載，無法確定其歸屬何國。

原溫國所轄地歸屬不明。溫國與衛(wèi)國地域相鄰，向來交好。傳世有王室東遷前后的蘇衛(wèi)妃鼎，是溫（蘇）國之女嫁給衛(wèi)君者③郭沫若：《兩周金文辭大系圖錄考釋》，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1999年，第242-244頁。，是溫（蘇）國與衛(wèi)國有聯(lián)姻關(guān)系。公元前675年，蘇子奉子頹而出奔衛(wèi)國；公元前650年，狄滅溫國，溫子出奔衛(wèi)國。高專誠認為“或許還把部分蘇國的土地也帶到了衛(wèi)國，這在當(dāng)時亦屬常事”④高專誠：《子夏故里溫邑的歷史歷史變遷》，《滄?！?003年第2期。。高培華則指其“顯然沒注意到衛(wèi)國十年前幾乎被滅，爾后三次東遷、河西版圖喪失殆盡的歷史”⑤高培華：《子夏家鄉(xiāng)地望與國籍歸屬考》，《鄭州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12年第5期。。其實高專誠先生的推測是有一定道理的。春秋時有權(quán)勢者投奔他國，不乏攜有土地者?！蹲髠鳌废骞辏ㄇ?47）：“孫林父以戚如晉?！雹迼畈骸洞呵镒髠髯ⅰ?，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1113頁。昭公元年（前541）：“莒務(wù)婁、瞀胡及公子滅明以大厖與常儀靡奔齊。”楊伯峻注：“大厖與常儀靡，莒之二邑?！雹邨畈骸洞呵镒髠髯ⅰ罚本褐腥A書局，1990年，第1217頁。定公十年（前500）：“齊人來歸鄆、讙、龜陰之田。”楊伯峻注：“陽虎于去年以此奔晉。”⑧楊伯峻：《春秋左傳注》，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1579頁。顧棟高《春秋大事表》有《春秋列國地形犬牙相錯表》，謂“春秋列國之疆域繁然亂矣”⑨顧棟高輯，吳樹平、李解民點校：《春秋大事表》，北京：中華書局，1993年，第609頁。。春秋列國疆域犬牙交錯，還存在不少“飛地”，所以衛(wèi)國東遷乃政治中心的遷移，并不意味著完全失去原有地盤。如果再考慮到公元前589年至少有一部分溫地屬于衛(wèi)國的記載，那么若子夏出生時原溫國部分土地歸屬衛(wèi)國，子夏出生于該地也不無可能。

結(jié) 語

在子夏故里歸屬研究中，學(xué)者的研究成果給予我們很大的啟發(fā)，但不難發(fā)現(xiàn)，學(xué)界鮮有重視鄭玄溫國人說者，而是將其統(tǒng)一于衛(wèi)國說或魏人說來考察，集中討論子夏出生時溫邑屬衛(wèi)或?qū)傥海〞x）的問題。學(xué)者在論證和得出衛(wèi)國人說和魏（晉國）人說時，行文中多使用“可能”“應(yīng)該”“大致”“似”等詞語進行表述，這說明還沒有足夠的信心推斷出確定的結(jié)論。總體而言，持衛(wèi)國人說者，基本上忽略了溫邑長期屬于晉國的事實；而持魏（晉國）人說者，又無法徹底否定衛(wèi)國曾經(jīng)至少擁有部分溫地的相關(guān)記載，進而排除子夏故里屬衛(wèi)的可能性。作為經(jīng)學(xué)大師的鄭玄，也許并不清楚子夏出生時的溫國故地在當(dāng)時究竟屬衛(wèi)還是屬魏（晉），抑或?qū)儆谄渌麌遥圆攀褂谩皽貒边@種比較模糊的歷史地理概念進行表述，而這種模糊表述正是一種嚴謹?shù)膶W(xué)術(shù)態(tài)度。退一步而言，即便鄭玄沒有此番考慮，與其他兩說相較，在子夏出生時故里的歸屬情況尚不明朗的情形下，使用“溫國”的提法在客觀上也是最為符合事實的。錢穆說：“卜商，溫國人?；蛘f衛(wèi)人，或說魏人。”①錢穆：《先秦諸子系年》，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15年，第72頁。錢先生雖然拿捏不定，但將溫國說置于諸說之首，想必也是傾向于鄭玄的說法。

尋求歷史真相歷來被認為是歷史研究的一個重要目的，甚至被視為歷史研究者的職責(zé)，于是眾多歷史考證中往往有一種非要得出一個具體結(jié)論的情結(jié)。其實，“歷史上的事情有可考與不可考之分”②常金倉：《從周公攝政的爭論說到歷史考證》，見《二十世紀古史研究反思錄》，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05年，第48頁。，故而歷史考證不能囿于非此即彼的思維方式，非要得出一個具體結(jié)論。換言之，復(fù)原史實需要證據(jù)，如果沒有確鑿證據(jù)，就不能強行考證而草率給出結(jié)論。1965年，美國控制論專家L.A.扎德（Zadeh,L.A）提出了“模糊集合”的概念，建立用模糊集合描述模糊事物的數(shù)學(xué)模型③[美]L.A.扎德著，陳國權(quán)譯：《模糊集合、語言變量及模糊邏輯》，北京：科學(xué)出版社，1982年。?！笆鼓硞€元素并不是要么屬于、要么不屬于，而是可以在不同程度上屬于某一集合”④彭衛(wèi)：《略談歷史研究的模糊性》，《安徽史學(xué)》1986年第3期。。模糊理論運用到歷史學(xué)領(lǐng)域，即為模糊史學(xué)。彭衛(wèi)指出，歷史研究的模糊性由三個方面決定：第一，“是由史料存留的模糊性決定的”；第二，“是由研究對象的復(fù)雜性與模糊性決定的”；第三，“是由文字描述的模糊性決定的”⑤彭衛(wèi)：《略談歷史研究的模糊性》，《安徽史學(xué)》1986年第3期。。因此，在歷史考證中，當(dāng)史料記載模糊，提出的證據(jù)不足以支撐某種觀點時，不必一味追求精確結(jié)論，客觀梳理史料并找出各種觀點的問題所在，對結(jié)論進行模糊處理，也不失為一種可取的治學(xué)方式。正是基于這些考慮，筆者冒著騎墻之譏通過梳理史料以及前輩時賢的相關(guān)分析，就學(xué)者關(guān)于子夏故里歸屬的具體論證過程提出了一些看法，認為就現(xiàn)有史料而言，子夏出生時其故里為溫國故地，由于變量較多而存在各種不確定性因素，所以具體歸屬國仍不可詳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