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永軒
史類至夥,約言之,不逾從衡二端。從者以時間為經(jīng),緯以故實,若全史及編年體等是也。衡者以地方以主,其體制如正史,若各省府州縣之方志是也。方志之興,肇端綦早,至宋元以后,更有發(fā)展,勝清一代,因當(dāng)局提倡,而各省府縣,幾莫不有志,一時風(fēng)氣所播,各地人士競喜修纂,皇皇巨制;呈見萟林,有補正史良多,誠盛事也。自辛亥以還,此風(fēng)少歇,方志之學(xué),沉壓荒頓。比有二三學(xué)者,言治史須多讀志書,久輟之學(xué),復(fù)為學(xué)子所留意焉。
余喜誦史乘,當(dāng)束發(fā)受書,每聆墊師講既往故事,時縱歷久,猶娓娓無倦意。及克自修永籀乙部之書,韶華易逝,年將四十,自念所學(xué),一無所成,夜闌思及,慨嘆無已。乙亥之夏,行達西域,公事畢即縱覽西域志書,遇有可記者,即泚筆書之,比成西域史地考證數(shù)十篇。學(xué)已荒落,復(fù)得重溫夙好,乃幸事也。《新疆圖志》一書,內(nèi)容豐富,自抵烏桓后,經(jīng)常翻閱。細視之,其書尚多缺點,茲就管窺所及而平之,俾后之修新省志書者,借作參考也。
修志經(jīng)過及其內(nèi)容
《新疆圖志》纂修經(jīng)過,其書《總序》云:“歲己酉(即宣統(tǒng)元年),今上龍飛伊始,振靡起弊,咸與維新,于是民政部臣有詔諭各省纂修省志之請,得旨俞允……設(shè)局三年,竟成蕆事。且共為志二十九種,計書一百一十六卷,約二百余萬言。”
上述圖志之起始,實乃不然。據(jù)與其事者云:“是書之修,原于光緒三十四年,時清政府命各省纂修省志。新疆圖志局之設(shè),亦在是年?!彼尾敗缎陆ㄖ弥尽ず臑F序》云:“先生此書成于前清光緒丁未(即三十四年,先生時領(lǐng)新疆圖志局)?!庇珊淖C之,修纂不始于宣統(tǒng)元年也明矣。
鐘廣生《新疆志稿跋》云:“右《新疆志稿》三卷,為己酉、庚戌間余謫居北庭之作。時新城王晉卿師開藩西土,政事之暇,不廢文學(xué),尤殷殷網(wǎng)羅是彥,蒐討故聞。特開志局于迪化省垣。延霍邱裴的謙先生景福、醴泉宋芝田先生伯魯、巴陵郭搏九先生鵬襄其事……佗若宋先生作《建置志》若干卷,余為補誤一敘,故有敘無書。郭先生作《職官表》若干卷,余為補諜十序,故有序無表。裴先生作《水道志》,僅成于闐河,葉爾羌河一卷,旋詔赦入關(guān),余為續(xù)成之,今載省志中……”
鐘氏所云修志時間與《總序》合,然籌劃當(dāng)在此前,志局正式成立為己酉之歲也。
《圖志》內(nèi)容共29種,茲分列之:
《建置志》四卷、《圖界志》五卷、《天章志》六卷、《藩部志》六卷、《職官志》六卷、《實業(yè)志》二卷、《賦稅志》二卷、《食貨志》四卷、《祀典志》二卷、《學(xué)校志》二卷、《民政志》八卷、《禮俗志》一卷、《軍制志》三卷、《物候志》一卷、《交涉志》六卷、《山脈志》六卷、《土壤志》二卷、《水道志》六卷、《溝渠志》六卷、《道路志》八卷、《古跡志》一卷、《金石志》二卷、《藝文志》一卷、《奏議志》十六卷、《名宦志》一卷、《武功志》三卷、《忠節(jié)志》二卷、《人物志》二卷、《兵事志》二卷
修纂人及其著作
關(guān)于《圖志》修纂人,是書首卷有纂校諸家表:
總裁袁大化
總纂王樹枏?fù)鯇W(xué)曾
總辦局務(wù)王樹枏榮霈陳際唐杜彤楊增新
協(xié)纂郭鵬李晉年
提辦局務(wù)劉鴻烈
分纂劉文龍鐘鏞劉人倓錢汝功鄭履亨段永恩文篤周楊茂春
華承謨徐仁鑑稽應(yīng)瑞孫逢辰魏承耀郭祖雍張得善彭懷智
張錫壽田桂萼張映川馬服麒朱清華陳阜鈞
總校郭鵬
其他無關(guān)重要之職員,茲不錄。
是書所舉纂校諸人,有因位高而得列名者,實則一文未作,徒擁虛號,如袁大化本一荷戈之流,以巡撫地位而為總裁,郭鵬以新疆知府而為協(xié)纂。茲就余知負纂校之責(zé)者,略敘于后。
《新疆圖志》之舉辦,乃王樹枏晉卿先生所發(fā)起,后王先生因事離新,志尚未成,由王學(xué)曾少魯繼主其事,茲分別言之。王樹枏,字晉卿,河北省新城人,纂《建置》《國界》《禮俗》《水道》《溝渠》諸志。按《新疆建置志》,據(jù)與其事者云:此志確為晉卿先生所作。然宋伯魯亦作有《新疆建置志》,有單行本行世,文與《新疆圖志》中之《建置志》全同。是志究為誰作。晉老新故,無由質(zhì)之。
王學(xué)曾,字少魯,山西文水人,作有《天章》《奏議》諸志。
段永恩,字季丞,甘肅武威人,纂《藩部》《金石》《職官》諸志。《藩部志》,原創(chuàng)于方觀察,因案卷未全而輟,后由段先生完成?!督鹗尽?,段先生作于前,文篤周又續(xù)末篇。王晉卿先生《陶廬叢書》中之《新疆訪古錄》,幾與《金石志》內(nèi)容全同,此中經(jīng)過,余居烏桓時,與段先生常有過從,未詢其故,可惜也。
鐘鏞,字廣生,號盒,又號笙叔,浙江杭縣人,作有《實業(yè)》《道路》諸志?!缎陆畧D志》于各志之前,有一序文,署為袁大化作,實乃鐘廣生之手筆也。渠刊有《新疆志稿》(《湖濱補讀廬叢刻》之一),多中有《實業(yè)志》。《道路志》初名《郵傳志》,鐘廣生所作《西疆備乘》中有《郵傳志總序》可證也。
劉文龍,字銘三,湖南岳陽人,著有《賦稅志》。
宋伯魯,字芝田(一作芝洞),陜西咸陽(一作澧)人,作《食貨志》,有《新疆建置志》單行本行世,《序》云:“又著有《新疆山脈志》四卷?!?/p>
魏建勛,著《祀典志》。
劉熺,字藜軒,新疆鎮(zhèn)西人,曾為傅達書院山長,著《學(xué)校志》。
楊茂春,甘肅人,著《民政志》。
李晉年,字子昭,河北灤縣人,國子監(jiān)南學(xué)學(xué)生,于修《新疆圖志》之功最高。局務(wù)多由先生擘劃。著有《物候志》,王晉卿《陶廬叢書》中之《夏小正》,即此志之變名也。
裴景福,字伯謙,安徽霍邱人,著《交涉》《山脈》諸志。又作有《河海昆侖》,多述西域史跡。宋芝田,著有《山脈志》,未知與裴氏之《山脈志》是否有關(guān)。
劉鴻烈,又作宏烈,著《土壤志》。有謂此志為王晉卿所作,王先生《陶廬百篇》中有《新疆土壤表序》及《后序》。
彭懷智,甘肅通渭人,著《古跡志》。
華承謨,江蘇人,著《藝文志》。
徐仁鑑,江蘇宜興人,著《武功志》。
周仲彪,甘肅秦安人,著《忠節(jié)志》。
朱清華,安徽阜陽人,著《人物志》。
鄭履亨,湖南人,著《兵事志》。
其他若《軍制》《名宦》二志,不知作為誰,茲闕焉不述。
內(nèi)容之乖誤
志書之作,貴在文簡事賅,而《新疆圖志》文多繁復(fù),如書之首有總序,而每志之前復(fù)有一序或兩序,詞近敷衍,實駢枝物也。乖誤之處,所在多有,茲就初次瀏覽所及,約略述之。
考證之訛者:《建置志》卷一:纏商列市南部。注云:“按纏頭回,即回回①編者注:馮永軒先生此文成于20世紀30年代,此處引自《新疆圖志·建置志》。為保持文獻原貌,未做更改。下同。,漢裝回鶻,不同類?!笨祭p回與漢回不同類固是,而謂纏頭回即回回,漢裝回為回鶻,實乃不然,余于《維吾爾族史略》中已言之,茲不贅。同前書卷二:“其后元太祖破泰陽罕于杭海山。注云:杭海亦阿爾泰之變音也?!卑春己I郊唇裰紣凵?,為阿爾泰山之分支,不得杭海山為阿爾泰山。且杭海與阿爾泰音迥不相近,何得謂之變音邪?此事余于《額魯特考釋》文中言之差詳,茲亦不贅。
同名而先后異稱者:《建置志》卷三:“開成中有龐特勒者,據(jù)焉耆稱葉護?!庇衷疲骸褒嬏乩找院笫加谢亟??!庇衷疲骸按诖髿v以后,龐特勒居焉?!逼渌纛~魯特又作厄魯特、于闐又作於闐、博克達山又作巴克達山。如此類者,不勝枚舉。新疆地名,以漢書書之,本多譯音,凡屬音近之字均可用,然一書之中,宜求統(tǒng)一,不可先后歧異。此書常于一卷之內(nèi)一名面前后不同,非善事也。
前后秩序顛倒者:《職官表》五,歷代職官題名中年代順倒者甚多,茲舉一二為例。楊胄,顯慶間為西域電衛(wèi)大將軍,居前;侯君集,貞觀間為交河大總管,居后;鄭仁泰,龍朔三年為涼部武衛(wèi)將軍,居前;薛萬均,貞觀十四年從侯君集征高昌,在后。
內(nèi)容過略且無眉目者:《藝文志》編纂大意,其《序》云:其載諸正史者(如漢書·西域傳》之類 )俱未列人。而又遵欽定《四庫全書目錄》之例,只詳書名卷數(shù),而于書中要旨,各為案語,以撮其要,而舉其凡,俾考古之士隨其旨趣而知所祈向焉。
又《藝文志·敘言》云:竊嘗讀《四庫書目提要》,稱馬文煒《安邱縣志》僅列古人著述,最為清省。其末附詩文二十余篇,則不如仿范成大《吳郡志》散在各條之下,旨哉言乎。茲謹師其意,錄成書不錄散文,以免冗濫之譏。
觀上所述,編纂大意,昭然若揭,茲就余之所見而平之。
新疆地居吾國西陲,自張博望鑿空以還,中雖時通時絕,然中原文化不斷西被,自清代新疆改為行省,與華夏更為密切,關(guān)于研究新省各方面之著述日見增多,悶府內(nèi)幕,漸為人知,是為史學(xué)上一大勝事?!缎陆畧D志》之《藝文志》,宜廣為收羅,分門別類列入,為治西陲史地之南針,而圖志纂者未注意及此,乃一憾事。
自清中葉以后,中原與西疆聯(lián)系日密,關(guān)于新疆各方面之著述寢多,若《西北域記》《西游記金山以東釋》《漢西域圖考》《西域水道記》《漢書西域傳補注》等,皆缺為未載。其他若非純述新疆之著作,而內(nèi)容有不少新省之史實,如《圣武記》《朔方備乘》等,更棄置未收。又如陶葆廉之《卯侍行記》,《圖志》中征引極多,足見其重要,而亦未列入,未審何意。
近年來中西學(xué)者喜治吾國西北史地,《圖志》中之《藝文志》應(yīng)多列有關(guān)新省書目,作簡明提要,為欲治西北史地者指出蹊徑,而是書未如斯作,亦美中不足也。
《藝文志》為目錄學(xué)性質(zhì),不唯應(yīng)廣加搜集,且宜分別部居。全中之《藝文志》或《經(jīng)籍志》莫不皆然。而是志所收者,未加分類,似散亂無章,未知何所據(jù)而如是也。
《人物志》中有巴哩珠阿勒坦德濟(印元史之巴而術(shù)阿爾忒的斤),后又有巴哩珠阿勒坦,后缺德濟二字,所述事跡全同。實為一人,而誤列為二。
《人物志》分二類:土著與流寓。土著類中列有堂邑氏奴甘父,一作堂邑父(《史記·大宛列傳》),與堂邑氏胡奴甘父俱出隴西。李慈銘《史記札記》謂:按《漢書·張騫傳》:堂邑氏奴甘父,無“故胡”二字。服虔注:謂堂邑姓,漢人,其奴名甘父。劉氏刊誤,謂奴甘父是此人名號,胡人名號,多以奴為稱,非堂邑氏之奴。下文只稱堂邑父,知其姓堂邑,而名奴甘。按服說固非,而劉說亦未盡,奴甘既名號,何以又加父字。且下文何以不稱奴甘父,而曰堂邑父,蓋此本匈奴人名奴甘父,降漢而居堂邑者。胡人無氏姓,遂以堂邑為氏,其名亦可單稱一字,故曰堂邑父。又下文曰堂邑父,故胡人,則此處“故胡”二字,疑后人妄加,非史文本有也。由此可知堂邑奴甘不為西域人,而列為土著,是失考也。
內(nèi)容之缺失
《新疆圖志》一書,內(nèi)容相當(dāng)豐富,諦視之,其不足之處尚多,今即其大者述之。
新省民族復(fù)雜,有人分為十四種。然各族均有沿革可尋,是書宜立《民族志》,詳述各族之歷史。此類資料,固不易收集,如勤加檢尋,尚非難事,今新省各族多昧其本原,一憾事也。
新省民族復(fù)雜,而宗教派別亦夥。人民迷信綦深,常因宗教細故,輒滋事端,是書應(yīng)立《宗教志》,闡述各教在新布教之經(jīng)過。而《圖志》對斯亦缺焉不載。
《圖志》中有《金石志》,內(nèi)多碑碣。近數(shù)十年來,新省地下蘊藏之古代遺物,出土漸多。如南疆戈壁中之竹簡,土(吐)魯番出土之古代寫經(jīng),孚遠庫車等地千佛洞中之壁畫,以金石名志,收容非當(dāng)。王晉卿先生于《陶廬叢書》中將《圖志》之《金石志》略加增損,更名為《新疆訪古錄》。金石志一名,似不能包金石以外之物,而出土者不限于金石,王晉卿先生改為稽古錄,是也。地下出土之物,咸與史乘有關(guān),余謂金石志可易為稽古志,即非金石,亦可隸其下。
《人物志》中所收羅人物固多,然亦有旅居新省之重要學(xué)者,轉(zhuǎn)未列入,如劉鐵云之在新,只字未提,是何故也?
特勒一名,原為突厥族的一種職官稱謂,我國史籍中,多寫作特勒,間有作特勤者。自從蒙古和林地方出現(xiàn)了唐時《闕特勤碑》,于是中外的考古家和歷史學(xué)家都說史書中的特勒是錯誤的,應(yīng)該寫作特勤。我讀古籍,綜合特勒一名的演變,而所得的結(jié)論,特勤固不錯,而特勒也非誤。現(xiàn)在將我的意見,約略述之。
特勒(或特勤)的意義
特勒之名,本為突厥語,以漢文譯之,有不同的說法:
《周書·突厥傳》說:“大百有葉護,次沒(應(yīng)作設(shè)),次特勒,次俟利發(fā),次吐屯發(fā)。”
《北史·突厥》說:“大官有葉護,次特動,次俟利發(fā),次吐屯發(fā)?!保ò矗捍蠊偃~護下奪“次設(shè)”二字)
《隋書·突厥傳》所記,和上面所說的相同,茲不舉出了。
《通典·突厥上》說:“其子弟謂之特勒,別部頓兵者,謂之設(shè),其大官屈律啜泣,次阿波,次頡利發(fā),(次)吐屯,次俟斤?!?/p>
《舊唐書·突厥傳》說:“可汗者,猶古之單于;妻號可賀敦,猶古之閼氏也。其子弟謂之待勒,別部領(lǐng)兵者謂之設(shè)。其大官屈律啜,次阿波,次頡利發(fā),次吐屯,次俟斤?!?/p>
《新唐書·突厥傳》:“更號可汗,猶單于也,妻曰可敦……其別部典兵者曰設(shè),子弟曰特勒……”
《太平寰宇記·突厥上》所載與《舊唐書》同,茲從略。
由以上所引各書所述,可知特勒為突厥族的一種官職,然特勒譯為漢語,究為何意,說者也頗分歧。上面所引的書中,有的已提到為可汗的子弟,清人錢大昕在《十駕齋養(yǎng)新錄》中、盛昱在《跋闕特勤碑》中都是這樣說法。已故岑仲勉先生也說:“特勤之義,為可汗子弟?!苯擞械恼f是“親王”,有的說是“太子”。這些說法,還是和可汗之子弟意思相近。而張星烺在《中西交通史料匯篇》第五冊中,謂特勒義為首領(lǐng),我覺得這一譯法,似欠明晰。
關(guān)于特勒一名的語源,伯希和在《突厥名稱之起源》中說:“的斤,蒙古語作tagin,波斯語作te?gin。此字并不發(fā)源于突厥語,乃是發(fā)源于蒙古語的,因為是經(jīng)柔然Avars流傳于突厥的?!盤arker在所著《韃靼千年史》卷四第一章中說:“突厥子弟謂之特勒teghin,帕雷狄阿斯(Palladous)以為即蒙古文dere也”。特勒一名,可能是出自蒙古語系,然其背景復(fù)雜,本文暫不作深究。
特勒、特勤孰是孰非的爭辨
特勒一詞,在古籍中有寫作特勤的。如清人勞季言格曰:“《舊唐書》雖作特勒,亦間有作特勤者?!稄堥L遜傳》,號為割利特勤,《新傳》則作特勒矣?!杜f傳》據(jù)聞人注本,官本作特勒?!崩张c勤不惟形近,音也相似,因而有人在這里寫特勒,又有人在那里寫作特勤。這些寫法,本非奇事,而執(zhí)著的人要說這非那是。
首提此問者為顧炎武。顧廷琯《吹網(wǎng)錄》說:“顧氏炎武金石文字記,辨契苾碑特勤字再見,皆特勒之訛。又《柳公權(quán)神策軍碑》亦云:大持勤嗢沒斯,皆書者誤,并引《通鑒·梁紀》:“承圣元年,突厥子弟謂之特勤?!薄犊籍悺吩唬骸爸T書或作特勤,今從劉昫《舊唐書》及宋祁《新唐書》。”按:今《考異》單行本則特勤,而元刻音注本又作特勤,與顧氏所引皆不合,此蓋由各本寫刻混淆,以致互異也。
錢氏大昕《十駕齋養(yǎng)新錄》云:“突厥傳,可汗者,猶古之單于,其子弟謂之特勒。顧氏金石文字記,歷引史傳稱特勒者甚多,而涼國公契苾明碑,特勤字再見?!庇帧读珯?quán)神策軍碑》亦云:“大特勤囁沒斯,皆書者之誤。”予謂外國語言,華人鮮通其義,史文轉(zhuǎn)寫,或失其真,唯石刻出于當(dāng)時真跡。況《契苾碑》為宰相婁師德所撰,公權(quán)亦奉敕書,斷無偽舛,當(dāng)據(jù)碑文以訂史之誤,未可輕訾議也?!锻ㄨb》亦作特勒,而《考異》云:“諸書或作敕勤,今從新舊二唐書。按古人讀敕為忒,敕勤即特勤?!保ㄒ娋砹?,特勤當(dāng)從石刻)。錢說誠當(dāng),惜尚無確據(jù)可證。曾以質(zhì)諸勞君季言,乃錄所考見示。
元耶律鑄《雙溪醉隱集二·凱樂歌詞》曰,取和和注:“和林城,苾伽可汗之故地也。歲乙未,圣朝太宗皇帝城此,起萬安宮。城西北七十里有苾伽可汗宮城遺址,城東北七十里有唐明皇開元壬申御制書闕特勤碑?!卑础短茣ね回蕚鳌罚骸瓣I特勤,骨咄祿可汗之子、苾伽可汗之弟也,名闕??珊怪拥苤^之特勤。開元十九年(原注:《舊書》二十年,此從《新書》),闕特勤卒,詔令金吾將軍張去逸、都官郎中呂向,赍璽書,使北吊祭,并為主碑。上自為文,別立祠廟,刻石為像,其像迄今存焉?!逼浔~及碑文,特勒皆是殷勤之勤字。新舊史凡書特勤,皆作銜勒之勒字,誤也。諸突厥部之遺俗,猶呼其可汗之子弟為特勤……則與碑文符矣。云特勤,苾伽可汗之令弟也,可汗猶朕之子也,新舊唐史并作毗伽可汗,勤、苾二字,當(dāng)以碑文為正。以上俱耶律說,以唐碑校唐碑。此明確佐證,非但知亭林之誤糾,及通鑒正文與考異,皆可訂正矣?!?/p>
古籍中特勒,有寫特勤、顧亭林認為“勤”是錯字,而顧廷琯又以為“勒”是誤文。自闕特勤碑出觀后,中外學(xué)者對這個名稱爭辨,如葉昌熾在所著《語石》卷二中說:“闕特勤碑,開元二十年御制,可證唐書闕特勒之誤?!笔㈥拧栋详I特勤碑》,其文見于《吹網(wǎng)錄》中,他是以特勤為正、特勒為誤。西人Parker說,特勤之勤字,中文有作勤者,亦有作勒者,正應(yīng)作特勤,方得突厥文之真也(見前引書)。沙畹在所作《西突厥史料》中,將史書中所用的特勒一詞,都改為特勤tegin,顯系以特勒為誤。伯希和在所作《中亞史地叢考》吐魯番之?dāng)?shù)種文書中說:考唐人譯tegin,當(dāng)作特勤,常誤作特勒,關(guān)于這個名詞的爭辨,恐怕還不只這些,有此,也是見主張?zhí)厍跒檎嗔恕?/p>
特勒非誤
由上面所引各家的說法,大多數(shù)說特勤①特勤一名,不僅見于唐代石刻,就是古籍中也有寫作特勤的。為正,特勒是誤,就是說“特勤說”占了上風(fēng)。
《洛陽伽藍記》卷五中說:“至正光元年四月中旬,入乾陀羅國,土地亦與鳥場相似,本名業(yè)波羅國,為懨達所滅,遂立特懃為王。”又如溫大雅《大唐創(chuàng)業(yè)起居注》說:“丙寅,突厥始畢使達官級失特勤等先報已遣兵馬上道,計日當(dāng)至?!薄杜f唐書·張長遜傳》有:“號為割利持勤”,由此可知特勤、特勒是一名的兩樣寫法,沒有誰是誰不是之分。就石刻上的文字來說,如唐代咸陽昭陵的六駿馬,其中有一駿為特勒驃(是李世民平宋金剛時所乘的一匹馬)。
又如元人《歐陽圭齋文集》《高昌偰氏家傳》中,寫作闕特勒。若是特勒的勒字是誤,為什么有些學(xué)者不用特勤,而仍用特勒呢?關(guān)于特勒非誤,三多《跋闕特勤碑》已談到,他說:“凡稱闕特者,非名,官也。曰諱,從俗以成文也。古碑額例書官,不書名,此為故闕特勤之碑,可知官矣,何官?貳特勤也。骨啡祿之次子、苾伽可汗之弟。非貳特勤而何?疑即疑欽定金史國語解之德特伯伊勒也。解曰:‘迭勃極烈,停二之官,迭勃極烈即德特伯伊勒也?!晒胖^其次曰德特。《漢書》:‘單于既得翕侯以為目次王?!蛾悳珎鳌罚骸稻佑懈蓖?。’《傳》云:‘毗(苾)伽可汗以特勒為左賢王?!巳哂挚蔀槎刂C??珊篂榍蹰L,特勤亞于可汗,以第行論,以官爵論,闕均可訓(xùn)次。且隋大業(yè)中西突厥酋長射匱有弟日闕達設(shè),今蒙古汗王第二子猶稱德特臺吉。滿州語謂貳讀若拙,與闕音尤近突厥語與蒙古語,輕重緩促,微有不同,突厥曰可汗,今曰汗;可汗妻曰可敦,今曰哈屯;大臣曰葉護,今曰賽特,長言之為德特伯伊勒,短言之豈非闕特勤乎?特勒為特勤之本音,汗王子弟之通稱,近世所謂臺吉者也。譯人人殊,碑作勤,蓋御制御書取雅訓(xùn)耳。然不僅此,唐人以勒為勤,亦數(shù)見焉。《唐書》武后改默啜為斬啜,又改骨啜祿為不卒祿,碑云:‘特勤可汗之弟也,可汗猶朕之子也,父子之義,既在敦崇,兄弟之親,得無連類,其改勒為勤,宜矣?!欅乒狻秹魤舯毯m石言一》)此跋陳衍《石遺室詩話》卷二十亦有記載,其結(jié)尾云:‘此跋考訂極為翔實。特勤必當(dāng)作特勒。迭勃極烈與德特臺吉兩證至確。作持勤者,唐人臆改之也。綱齋好學(xué)深思,必未見此跋,故反以作勒為誤歟?!比嗟倪@段文章,很明顯地說特勒不是誤字,而是特勤的本音。又說闕特勤碑之所以寫作特勤,為取雅訓(xùn),其言是矣,但沒有闡明其所以然,我再申述之于后。
考古之敕勒族(敕又勅,作飾,古讀為忒),又作鐵勒族、狄歷、丁零、丁令、丁靈,都是一名的異譯。敕勒既可寫作丁零等名,特勒又何不可書作特勤呢?在音韻學(xué)上,今與連音近,史記有“西至令居”,姚氏說令音連,《漢書·地理志》的令居、孟康也音為連,這是令有連音的明證。連與勒也為一音之轉(zhuǎn)。所以敕勒、鐵勒可以譯作丁令、丁零等。勤與令、零音近,明乎此,特勒不誤,特勤也是。又如《晉書》“匈奴有赤勤種”,赤勤一作赤勒,也就是敕勒、鐵勒。這也是說明勤勒可通之證。
關(guān)于特勤又寫作特勒的原因,有人說是因為不慣發(fā)ng音的民族,常將ng音省去,或變?yōu)閘音,我以為這種說法很有道理,如契丹語之捺體又作剌缽,女真語之女真,又作慮真,就是例證。又如蒙古人自稱為蒙古勒Mongol,是從Mongo或Mongu變來的。又如蒙古地區(qū)的百靈廟,又有寫作百林廟、白令廟,實際是貝勒廟的音變。ng音變?yōu)閘音,此例很多,不是奇事。那末(么),tegin變作tegil是可能的。史學(xué)家和考古家認為特勒是誤,與顧亭林先生認為特勤是一樣的,實際兩者是可通用的,并無誰是誰非的存在。
特勒一詞的演變
特勒是突厥族可汗子弟的稱謂,也是一種職官的名稱,這個名稱在我國史書中,古今有各種不同的寫法。
有寫作特瑾、敕瑾、敕勤的?!杜f唐書》突厥傳:“敕瑾未至?!彪疯褪翘厍?。
有寫作狄銀者。《五代史》和《宋史》有狄銀一名,《冊府元龜》卷九百六十七說:“后唐同光二年,其國權(quán)知可汗仁美遣使貢方物,莊宗冊仁美為英義可汗,其年仁美卒,其弟狄銀阿咄欲立,遣使朝貢?!卑矗旱毅y,就是特勤的異譯。伯希和所作《中亞史地叢考·吐魯番之?dāng)?shù)種文書》說:“而在此刻中文則作特銀’,用鼻音字寫強音字,唐時為例甚多,然在事實上,tegin一字,在九二年,始見寫作狄銀?!庇纱丝芍毅y為特勤之明證。
有寫作的斤者?!对贰ぐ投g(shù)阿而忒的斤傳》:“回紇之先世曰不可汗……傳三十余君。是為玉倫的斤。”張星烺《中西交通史料匯編》第5冊47頁第130節(jié)小注:“的斤為古突厥君長之稱號,宋時可疾寧朝有阿勃的斤alp-tegin,薩拔克的斤Sabak tegin,即其例也?!卑矗旱慕镆彩翘厍诘漠愖g。
有寫作的乞者。日本河野元三《蒙古史》第一章第五節(jié):“汪古部酋阿剌忽思的乞火力,《多桑蒙古文》譯作阿剌忽思的斤忽里,其原文為Alaoausch tegin C。”由此即知的乞就是的斤。
有寫作德濟者。《新疆圖志·人物志》巴而術(shù)阿而忒的斤,寫作巴而珠阿勒坦德濟?!队菁瘋鳌酚胁伈换ǖ慕?,一作巴延布哈德濟。按:德濟也是特勤的異譯。
有寫作德克津者。上述伯顏不花的斤,一作巴延布哈德克津。
有寫作剔吉者?!缎略贰钒⒇葚K继藜隼铮瓷鲜龅陌⒋毯鏊嫉钠蚧鹆Γ⒋毯鏊嫉慕锖隼铮?,拉施持《史集》作《Alahush-tegin-kuri傳》云:“阿刺兀思剔吉忽里,汪古部長也。蒙古謂汗之子弟為剔吉,亦日的斤,統(tǒng)數(shù)部之長為忽里?!卑刺藜瓷鲜鲋钠蚧虻慕铮酁樘厍诘漠愖g。
有寫作特濟者。元人巴罕的斤,有寫為伊克特濟。
有寫作達臘或達喇者。元順帝太子名愛猶識里達臘,一作阿裕錫里達喇。按達臘、達喇也是特勒、特勤的異譯。
特勒或特勤一名,蒙古語又作臺吉,臺讀如太,吉讀如級。太特級勒(或勤),音都相近。清人又寫作太級,都是王公子弟的名稱。據(jù)此,可知特勒或特勤之名,突厥族、回紇族、突騎施族、勃律族、汪古部、蒙古族、女真族都使用著。原為音稍有變易,翻譯的人各以音近之字譯之,所以寫法有上述種種,實為一詞的變化,并不是勤為是,勒為偽的問題。
前述貝勒為特勒或特勤之異譯,而東胡族所稱的貝勒,又可作孛堇。清人俞正燮《癸已存稿》卷三“貝勒條”說:“《宋史》《金史》,孛堇亦作勃堇,今改譯貝勒。以勃堇之音未全,其對音應(yīng)作勃極烈?!倍督鹗贰け尽贰栋俟僦尽穭t以部長為勃堇、官長為勃極烈,元人應(yīng)知金語,此語未能明也。金在劾里缽時,太祖阿骨打初稱勃極烈,太宗初稱按班勃極烈,又有國語勃極烈;《靖康紀聞》《大金吊伐錄》俱有都骨盧你移赍勃極烈、揞班勃極烈;《松漠紀聞》有揞版勃極烈、阿盧禮移赍勃極烈;《愧郯錄》有諳版孛極列。今知按班、揞版、諳版、勃極烈、孛極列,即大貝勒。國語骨盧勃極烈,即固倫貝勒。勃極合為見,烈書為勒,勃極烈三音為“貝勒”二字也。元則祖元皇帝號敖羅勃極烈,是蒙古貝勒也。今貝勒止稱多羅貝勒。蓋金人初入中原之時,止自書孛堇。岳飛紹興十年捷奏云:“五里店金陣內(nèi)一名,甲上著紫袍,斫二尸首,并馬鬃上紅漆牌子,上題寫阿李欒孛堇,是名從主人作孛堇之證。”
俞氏的這段文章,說明了貝勒就是孛董,那末(么),特勒一作特勤也由此可得到旁證。
上面所引的狄銀(或特銀)的斤、德克津等名稱,我認為都是特勤的異譯,而的乞、德濟、達臘、達喇、臺吉、太極等是特勒的異譯。我國譯外國名詞,向不統(tǒng)一,文人為行文之便,各以音近之字譯之,也就是說譯名無定形??傊?,特勒、特勤是一名的異譯,不能說誰是誰非。
我國北方,民族繁多,在歷史上各民族的興衰,真是不一其數(shù)。就是在某族稱霸時,他的統(tǒng)治下還有其他各族。在民族興衰中,而有些風(fēng)俗習(xí)慣和語言,還是保存下來,就是說甲族的風(fēng)尚和語言,乙族還沿用著。此例甚多,現(xiàn)在僅就斡耳朵一詞的沿革探討一下,就知道這個道理了。
斡耳朵一詞,不獨在我國文字中有各種寫法,外國亦各有譯法。如Ordo、Ordu、Ordos、Orda、Lu?do、Horda、Horde、Korda、Xordu等。有人說Ordo原是Korda或Xordu,他的語根Kor和Xor,意思為中央,今土耳其語Ortu或Xordu都作為中央用,即其例證。有人說中央不是其本義,而是其引伸義。
伯希和其作(1930年,馮承鈞譯)《斡耳朵》說:“斡耳朵本古突厥語的Ordu,語言營帳或?qū)m殿,中世紀時,從突厥語移植蒙古語中,始讀作Ordu,繼讀作Ordo。后經(jīng)君臨俄屬中亞的成吉思汗后裔,又從突厥語移植到波斯語中,最后移植到印度斯坦語中,而成為印度的蒙古朝廷用語之代稱,即Urdu是已(矣)?!庇终f:“黃河的河套名稱鄂爾多斯Ordos,就是Ordo的蒙古語多數(shù)。因為其地以成吉思汗后妃結(jié)營帳(斡耳朵)而得名?!庇刹衔闹?,可以看出個詞的發(fā)展和演變。這個詞在通古斯族中也使用,其音作Ordo,我想這也是從蒙古語中移植過去的。
斡耳朵一詞,見于中國史籍中,有各種不同的寫法。
《遼史·營衛(wèi)志》說:“居有宮衛(wèi),謂之斡魯朵?!庇肿魑郁敹?。
《金史·百官志》說:“斡里朵,官府治事之所也。”《兵志》中有“天德間置迪河斡朵”。我認為斡朵即斡耳朵的省稱。
耶律楚材《西游錄》說:“其西有城曰虎可窩魯朵,即西遼之都?!被⒖筛C魯朵有作虎思斡耳朵,或骨斯訛魯朵(虎思,突厥語意為堅,斡耳朵意城)。《元史·曷思麥里傳》作谷則斡兒朵。《遼史·國語》解:“虎思斡魯朵,思亦作斯,有力稱,斡魯朵宮帳名。”
長春真人《西游記》有兀里朵,一作窩里朵或諤特克。
劉郁《西使記》作亦堵。
《蒙古源流》云:“哈岱山陽之大諤特克地方建立陵寢?!敝@特克又作鄂托克域鄂拓克,外文作Otto或Otok。
《黑韃事略》中有“窩里陀”。徐霆疏證說:“其制即草地中大氈帳?!?/p>
《元史·食貨志》說“太祖四大斡耳朵”,他處又作兀魯朵。魏源《元史新編》作“太祖四大帳殿”。蒙古語帳殿曰斡耳朵。
明人陳士元《諸史譯語》說:“斡耳朵,華言帳房也,遼史稱斡魯朵,音之轉(zhuǎn)也?!?/p>
《明成祖北征紀行》初編說:“初二次開平,營于斡耳朵。華言宮殿也?!?/p>
蔣良騏《東華錄》卷一中說“居長白山東俄漢惠之野俄里城,國號滿洲?!?/p>
志費尼記畏兀兒之遷移說:“古代城名鄂爾朵八里?!?/p>
《多桑蒙古史》畏吾兒節(jié)說:“現(xiàn)在斡兒寒河畔,尚有一城一宮之遺跡。此城昔名斡耳朵八里Or?dou-balic,今名卯危八里Maou-balic(馮承鈞譯注云:斡耳朵八里猶言斡耳朵城,卯危八里猶言惡城,別言之荒城也)?!?/p>
馮承鈞《西域南海史地考證譯叢續(xù)編》:“高麗史中之蒙古語“兀朵即是Ord之對音”,即宮室。
日本河野元三《蒙古史》第一章第五節(jié):“歸溫都兒,又作阿爾訐(即龍庭)?!?/p>
《秦邊紀略》卷二云:“黃兒城,元之永昌王牧馬地也,其時謂之斡耳朵城?!?/p>
洪鈞譯《蒙古錢譜》作惡耳都,倭拉都(即鄂爾多斯,《紀事本末》作襖兒都司)。
陜西長安東北隅有一地,名斡耳垛。元人李好文《長安志圖》說:“城東北隅有元安西王宮?!边@里斡耳垛,據(jù)考證就是元世宗的第三子安西王忙哥剌的宮殿遺址。
斡耳朵一名,在漢文書籍中,有下列各種寫法:斡耳朵、斡魯朵、斡里朵、窩魯朵、訛魯朵、斡兒朵、窩里朵、窩里陀、兀魯朵、鄂爾朵、鄂爾多、訛彝朵、訛夷朵、骨斯朵、襖兒都司。又有溫都兒兀朵、魯朵、鄂多、斡耳垛。這些實際就是斡耳朵的異譯。其中襖兒都司,可能與鄂爾多斯之義同。
與斡耳朵意思相近者還捺缽?!哆|史·營衛(wèi)志上》云:“有遼始大,設(shè)置尤密。居有宮衛(wèi),謂之斡魯朵,出有行營,謂之捺缽;分鎮(zhèn)邊圉,謂之部族?!蔽郁敹浜娃嗬忞m有居行之別,我想遼在初起時,統(tǒng)治者住處必不十分固定。后來勢力大了,統(tǒng)治力強了,才設(shè)置宮衛(wèi),取名為某斡耳朵(即某宮),固有宮衛(wèi)的名稱,所以將行營名為捺缽。實則兩名不同,其義還是一樣?!稜I衛(wèi)志》中說:“隨水草,就畋漁,歲以為常,四時各有行在所,謂之捺缽?!薄段牟s錄》說:“契丹謂住處曰捺缽?!鞭嘁蛔骷{。由兩段文字看來,斡魯朵和捺缽僅是常住與不常住的區(qū)別?!镀醯尽分幸嘤修嗬彙T酥懿娮骷{缽,楊允孚雜詠作納寶。元人書中也有寫作剌缽的。清人改為巴納,按巴納應(yīng)作納巴才對。
又有人將斡耳朵說是鄂拓克昀。鄂拓克又作諤特克,是準噶爾語,義為部屬。游牧人民,計算人數(shù),常以多少帳為單伍。鄂拓克可以說是部屬,也可以說是流動的帳房,和斡耳朵的原義相近。
斡耳朵是一譯名,它的意思上面所舉的那些名稱中,有些地方已說到華言作某了,但是沒有闡述詳盡,在這里再敘述一下。斡耳朵,有人說猶華言宮殿、宮室;有的說是官府洽事之所,有人譯為帳殿、帳房,草地中之氈帳;有人說它的意思為城,又人說意為中央。布萊資須納德《西遼史》譯注(梁園東譯注)十四說:“遼制,拱衛(wèi)天子敦軍,設(shè)州縣領(lǐng)之,總稱曰斡魯朵意即心腹。”梁氏此注似不確實,遼語以“算”為心腹,《遼史·營衛(wèi)志上》說:“算斡魯朵,太祖置。國語,心腹曰算,宮曰斡魯朵?!绷菏显谧⑽闹杏终f:“太祖,立斡魯法,裂州縣,割戶丁,以強幹弱支,詒謀嗣續(xù),世建宮衛(wèi),入則居守,出則扈從,葬則囚以守陵,有兵事則五京二州各提轄司傳檄而集,不待詞發(fā)。”此項心腹親軍,遼語為斡魯朵。《遼史》明言斡魯朵為宮,梁氏何所據(jù)而這樣注釋呢?
上面所說的關(guān)于斡耳朵的解釋,大半不是它的本義,其始義,釋為氈帳,最為妥當(dāng)。易言之,猶現(xiàn)在的蒙古包、考氈帳或帳房等名稱,在匈奴時已有此名稱。古籍中謂之穹廬(見《史記》和《漢書》匈奴傳),顏師古注曰:“旃(同氈)帳也,其形穹隆,故曰穹廬?!瘪窂]又可寫作窮廬(見《淮南子·齊俗訓(xùn)》),又可書作穹閭或弓閭。這幾個字都是字音相近,可以通用。
在《唐書吐蕃傳》云:“贊普聯(lián)毳帳(即氈帳)以居,號大拂廬,容數(shù)百人?!狈鲝]和穹廬是同樣的住所?!稘h書·西域傳》:烏孫公主所作的一首歌:“穹廬為室兮旃為墻?!边@一句充分說明穹廬是氈房。也就是現(xiàn)在的蒙古包。
關(guān)于蒙古包的原名,王樹枏《新疆禮俗志》說:“冬窩曰玉木種(牧所謂之窩),夏窩曰錫林,氈房曰色格勒,即今諺所云蒙古包也?!眳俏脑逶谒鳌睹晒虐肺闹姓f:“蒙古包,因其用毛氈覆蓋,故有氈幕、氈帳、氈房、氈包之稱。蒙古語謂之蒙古爾克爾,或班布尅克爾,西文則為Yurt?!蔽以诿晒艜r,聽蒙古人說,可以移動的,名烏古爾克爾,固定的名托古爾克爾。
張爾田《蒙古源流校補》說:“游牧記又引土默特德貝子語云:元太祖葬地,在榆林邊外極西北,地名察罕額爾格,察罕,白也;額爾格,帳房也。額爾格即鄂特克又作鄂托克,譯言部分,亦即帳房之義。額爾格、鄂特克、鄂托克者,亦斡兒朵之異也?!?/p>
斡耳朵叫名的沿革,可以說上自匈奴族的穹廬,中至吐番族的拂廬后來契丹族、女真族、蒙古族都用作斡耳朵,實際上都是今之蒙古包,至于其他各義,都是后來的引伸。
伯希和作有《斡耳朵》一文,其大意謂Ordu為突厥語,意為營帳或?qū)m殿。中世紀時從突厥語移植到蒙古語中,始讀作Ordu,繼讀作Ord。后經(jīng)君臨俄屬中亞的成吉思汗后裔又從突厥語移植到波斯語中,最后移植到印度斯坦語中,而成為印度的蒙古朝廷用語之代稱,即Urdu是已??墒沁@突厥語的Ordu字,同訓(xùn)為“中間”的Orta與Orda字毫無關(guān)系。金帳汗之“帳”(horde)字,當(dāng)然是從Ordu字而來,horde名詞(猶言烏合之眾)也本于此字。黃河的河套名稱鄂爾多斯(Ordos),就是Ordo的蒙古語多數(shù),因為其地以成吉思汗后妃結(jié)營帳(斡耳朵)而得名?!?/p>
從伯希和的這一段文章,可知斡耳朵一詞的流變。其文見馮承鈞譯《西域南海史地考證譯叢》五編,22頁至2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