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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案”重翻:戊戌黨禍之余波

2018-01-23 17:32張海榮
安徽史學 2018年6期

張海榮

(中國社會科學院 近代史研究所,北京 100006)

近幾十年來,戊戌變法研究不斷取得重大突破,但以戊戌政變?yōu)槔壳皩W界討論最多的仍是政變的背景、起因、經(jīng)過及其短近的結(jié)果,而就它于清末政治、社會、文化的深遠影響,挖掘得似乎還有所不夠。此次政變,不但與己亥建儲、義和團運動根柢相連,還在清末新政時期的某些特定場合、特定事件中,不時顯露其余波。它所改變的,也不僅是清王朝乃至近代中國的歷史命運,還包括相當一批精英的人生軌跡。深究“宋伯魯案”(簡稱“宋案”),有助于深入認識身罹黨禍者的群體命運,也有助于全面探究戊戌政變的歷史影響。[注]相關(guān)研究參見政協(xié)禮泉縣委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編:《禮泉文史資料·宋伯魯專輯》第7輯,編者1996年版;茅海建:《康有為、梁啟超所擬戊戌奏折之補篇——讀宋伯魯〈焚余草〉札記》,《近代史研究》2011年第5期。

一、申江隱淪時期的宋伯魯

宋伯魯(1854—1932),字芝棟,陜西醴泉人,進士,翰林院編修。甲午戰(zhàn)爭爆發(fā)后,曾與同僚聯(lián)名上書,反對議和。光緒二十二年(1896),授山東道監(jiān)察御史,尋掌山東道監(jiān)察御史,為官豐裁峻整,彈劾不避權(quán)貴。丁酉、戊戌年間(1897—1898),他不但積極結(jié)納進步官紳,還多次甘冒政治風險,代奏康有為的許多重要奏折。光緒帝先后三次召見宋,宋“亦造膝密陳,無所隱,然已為權(quán)貴側(cè)目矣”[注]張道芷等修、曹驥觀等纂:《續(xù)修醴泉縣志稿》卷7,酉山書局1935年版,第12頁。。張權(quán)給其父湖廣總督張之洞的密信,也證實宋、康關(guān)系的異常親密:“楊深秀、宋伯魯與康最密。聞人言,楊有悔心,宋則五體投地到底,心悅誠服。宋對人言,自覺與之當學生,尚屬不配,惟有叩頭而已?!盵注]轉(zhuǎn)引自茅海建:《康有為、梁啟超所擬戊戌奏折之補篇——讀宋伯魯〈焚余草〉札記》,《近代史研究》2011年第5期,第117頁。

戊戌(1898年)七月中下旬,隨著光緒帝罷黜禮部六堂官、超擢軍機四章京、謀開懋勤殿,帝后寖成劍拔弩張局面。八月初二日(9月17日),光緒帝下旨促康有為出京。當夜康與徐致靖、李端棻同飲于宋伯魯家,“談事變之急,相與憂嘆”。[注]康有為撰、樓宇烈整理:《康南海自編年譜:外二種》,中華書局1992年版,第59頁。初六日(9月21日),慈禧太后下詔垂簾,宋適于當日上《請速簡重臣結(jié)連與國以安社稷而救危亡折》(康有為代擬),建議接受英國傳教士李提摩太的建議,聯(lián)合中國、日本、美國、英國為“合邦”,并推薦李鴻章、李提摩太、伊藤博文、康有為同任其事。[注]孔祥吉編著:《康有為變法奏章輯考》,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8年版,第404—406頁。慈禧太后覽奏震怒,當即以宋“濫保匪人,平素聲名惡劣”為詞,將其革職永不敘用。[注]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光緒宣統(tǒng)兩朝上諭檔》第24冊,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416頁。

宋去職后,先藏于意大利使館(按:或曰其逃亡日本,似誤)。戊戌九月初,挈室匿居上海租界,易名趙體仁(字善夫),因妻家頗饒貲財,賴以自給。在此期間,他交往過的人物包括其舊日同年、維新舊友、陜西同鄉(xiāng)和若干日本名流。盡管事實上并非煢煢孑立,但愁苦失意的情緒始終縈繞在他的心頭。

次年(1899年),隨著政治風波粗定,宋蒿目時艱,對內(nèi)政外交頗有論列,后輯為《己亥談時》,共收錄文章50篇,主旨是秉持文明進化的觀點,強調(diào)步武歐美、日本,及時改革的必要性和迫切性。如《論內(nèi)患》一文痛陳:“今日即除舊弊,行新政,改弦更張,猶懼不及,況乃泄沓如昔,流蕩忘返,一旦天時人事相逼俱來,雖欲如今日之從容,豈可得哉?”《論成法不可拘》一文也稱:“泰西五十年前,亦猶我之今日也,惟其舍舊圖新,勇往直前,不肯尺寸讓人,故能成今日富強之局。日本效之,遂亦雄視東亞?!椅┎豢细鼜垼手仑毴??!盵注]宋伯魯:《己亥談時》卷上,海棠仙館1913年版,第12—14頁。此外,他還分別就開民智、官智、紳智,講求經(jīng)濟、格致之學,推廣報館、學會、學堂、譯書,舉辦團練、保甲,振興農(nóng)工商業(yè),廓清吏治,革新財政,整軍經(jīng)武等闡發(fā)了改革意見。

在該書中,宋對百日維新給出高度評價,盛贊:“朝廷赫然發(fā)憤,定國是,行新政,不數(shù)月而紀綱大備,蓋自彼得、睦仁以來,未有若此之英明果斷者也。”[注]《論中國宜及時自強》,宋伯魯:《己亥談時》卷上,第15頁。即便當前改革暫時受挫,他也依然對改革前途充滿信心。不過就改革的方式、方法而論,宋的思想已較去年發(fā)生顯著變化,尤其認識到求治太切的不足:“今欲舉數(shù)千年積弊,一朝而除之,就令成功,所傷已多,況反其道而報之,烏有不潰裂糜爛如今日哉!”[注]《論變法不可太驟》,宋伯魯:《己亥談時》卷上,第9—10頁。他還不點名批評康、梁等人“挾其鹵莽滅裂之才,以從事乎天下之大,是以水濟水,以火救火而已。”[注]宋伯魯:《論三患六賊》,《己亥談時》卷下,第97—98頁。盡管如此,他依然肯定康、梁等人的才器,并熱切勉勵道:“卓犖魏杰之士,其任事也必勇,而防患未必密?!矢技染茫傥]深,或遲之數(shù)年,或遲之數(shù)十年,涵養(yǎng)深而功用大,天亦必顯之,使之建事功而定天下,是前此之顛墜蹉跌,乃天之愛之,非棄之也?!盵注]宋伯魯:《論天之愛才》,《己亥談時》卷下,第98頁。

除撰文著書外,宋也時時以詩歌遣懷。其《南游二集》有詩云:“已睹濁流投顧及,翻愁神器誤仁儒。求林展轉(zhuǎn)思潛翼,守口森嚴畏奪郛?!盵注]宋伯魯:《海棠仙館詩集》卷8,海棠仙館1924年版,第1頁。一則不滿頑固當權(quán),一則憂讒畏譏、刻意韜晦,大概正是他此期心境的真實寫照。而在另一首步劉鶚《春郊即目》原韻所作的和詩中,他還深切表達了對慈禧太后扼殺維新的不滿和對光緒帝被囚命運的同情:“鑄錯如何誤九州,孤鴻網(wǎng)脫向南游。君心修補空成袞,國事龐茸退賦裘。有志進賢開道路,無端廢詔下宮樓。未央野雉臨朝雊,少帝深居病可愁。”[注]劉德?。骸秳Ⅸ樕⒄摗罚颇先嗣癯霭嫔?998年版,第208—210頁。

受外部環(huán)境和內(nèi)在情緒的囿限,戊戌政變后,相當一批維新官紳的命運發(fā)生轉(zhuǎn)變。作為昔日“康黨”骨干,宋伯魯雖然刻意韜晦、憂讒畏譏,但憂國憂民之心未泯,向往改革之志未渝。與此同時,官方對宋伯魯?shù)热说谋O(jiān)控也未嘗松懈。光緒二十五年(1899年)夏,有人奏參左孝同與宋伯魯、文廷式等往來招搖,奉旨飭湖南巡撫俞廉三查明據(jù)奏。[注]《清實錄》第57冊,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867—868頁?!渡陥蟆芬矆蟮溃骸扒罢邇山綉梽s帥訪聞,有左姓者偕犯官文廷式、宋伯魯,由揚州到滬,匿跡租界中,酒地花天,任情放佚,因電札蘇松太道及揚州府查拿。旋據(jù)電覆,并無此事。茲者峴帥又札行臬司陸春江廉訪,嚴密查拿。昨日縣署接到陸廉訪飛札,飭即確查有無其事,王欣甫大令因立飭差役四出偵查?!盵注]《札查要犯》,《申報》1899年8月30日,第2版。換言之,宋伯魯?shù)热思幢銜簳r逃脫有形的桎梏,無形的桎梏仍是無處不在。也正是在這種境遇下,陳寶箴、陳三立父子才會飽嘗“分應(yīng)親故不相收,萬口訾謷滿嘲誚”[注]《由蜻廬寄陳芰潭》,陳三立著、李開軍校點:《散原精舍詩文集(增訂本)》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17頁。的怨懟與責難,宋伯魯才會吟出“艱難閱浩劫,坎坷余此身”[注]宋伯魯:《客中歲宴有懷秦中親友》,《海棠仙館詩集》卷11,第4頁。的苦悶與壓抑。

二、“豈意返林雀,猝纓矰繳?!?/h2>

庚子(1900年)春夏,隨著己亥建儲和清朝內(nèi)部守舊勢力的肆虐,戊戌黨人又經(jīng)歷了繼政變之后的第二輪清洗。宋恕曾如此描述當時陰冷詭譎的政治氛圍:“上海派密差七八人專拿帝黨,除文廷式學士、宋伯魯御史、張元濟主事指拿立決外,計開發(fā)電諫阻之五十人,一一嚴拿,……五十人之外又開新黨,聞有二百余人?!T領(lǐng)事斥絕不應(yīng)許,始得保全此數(shù)百人性命?!劥送飧魇≈改妹坑止灿腥儆嗳?此信己確,惟名單未傳于外),但未知地方大吏實在舉行否耳?”[注]《致孫仲愷書》(1900年4月),胡珠生編:《宋恕集》下冊,中華書局1993年版,第700—701頁。皮錫瑞亦聽聞:“滬上名捕八人,蕓閣其一,余為宋伯魯、汪康年、唐才常、畢永年等?!盵注]吳仰湘編:《皮錫瑞全集》第10冊,光緒二十六年三月二十三日,中華書局2015年版,第1206頁。以上消息雖頗多道聽途說,但足以想見黨人們政治境遇的險惡。奉旨賜死的張蔭桓姑不必論,同年去世的陳寶箴、江標、徐仁鑄,又何嘗不是飽嘗黨禍之苦與憂國之恨。宋伯魯于此際離滬南游,也正有躲避政治迫害之意。

對戊戌黨人的窮究和對政治異己的誅戮,固足以快清朝當局一時之意,卻也加劇了中外局勢的緊張,給西方國家大舉侵略中國創(chuàng)造了機緣。光緒二十六年七月下旬(1900年8月),八國聯(lián)軍攻入北京,兩宮出逃。在此前后,自立軍、革命黨相繼起義,嚴重動搖了清政府的統(tǒng)治。該年底,朝廷以光緒帝的名義下詔,宣布實行新政。次年十一月(1902年1月),以喪權(quán)辱國的《辛丑條約》為代價,兩宮重返北京。在此前后,為緩和內(nèi)部矛盾和粉飾政治形象,慈禧太后相繼特赦徐致靖、李端棻等戊戌黨人,以及追封珍妃為貴妃,戊戌黨禁漸有和緩的跡象。

光緒二十八年(1902年)春,居滬三年余的宋伯魯,決定返回陜西醴泉故里。去夏因第三任妻子賈氏病逝,全家生活維艱,何況前妻張氏的靈柩也一直滯留上海,讓兩任妻子入土為安,在年近六旬的宋氏看來,已是不可脫卸的責任。于是懷著對“朝廷五利和戎歲,日月重光反正時”[注]宋伯魯:《將歸秦中留別滬上諸友》,《海棠仙館詩集》卷12,第1頁。的樂觀向往,他攜二子一女扶兩柩北返,不料途中女兒又歿。歷盡劫苦的宋伯魯,卒于該年六月初回到原籍。

宋的歸來,受到一些門生故舊的熱情歡迎,卻也招來不少蜚短流長。有人撰聯(lián)諷之曰:“伯氏吹吹滅圣道,魯一變變成洋人?!盵注]賈逸君編:《中華民國名人傳》下,北平文化學社1933年版,“藝術(shù)”第5頁。不但如此,若干官紳對宋的禮遇,還成為陜西當局構(gòu)陷宋的重要口實。該年六月十七日(1902年7月21日),督辦政務(wù)處收到陜西巡撫升允來電:“欽犯宋伯魯現(xiàn)經(jīng)拿獲,應(yīng)否解京及如何辦理,乞代奏請旨?!盵注]《收陜西巡撫電文》,《軍機處錄副奏折》,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檔號:03-7283-041。以下凡藏于該館者,不再一一注明。次日奉旨:“宋伯魯著交地方官嚴加管束。”[注]《軍機處電報檔》,檔號:2-03-12-028-0449。顯然,剛剛回鑾半年余的慈禧太后,已無意在此敏感時刻,繼續(xù)擴大、強化戊戌黨禁,何況不久前徐致靖等人相繼被赦,繼續(xù)追究宋已意義不大。《杭州白話報》披露:“(宋)無端被陜西巡撫拿獲監(jiān)禁,……北京政府實不愿再究此事”。[注]《中外新聞:革臣出禁》,《杭州白話報》1902年第2卷第1期,第1—2頁?!洞蠊珗蟆芬沧C實“陜臬妄拿宋伯魯之舉,不但兩宮不以為然,即榮相亦深以樊增祥為多事,特礙于情面,不得不予以‘嚴加管束’字樣,以為收場。”[注]《時事要聞》,《大公報》1902年8月22日,第3版。

朝廷的處理如此輕描淡寫,既讓始作俑者意料不及,也讓他們不得不籌謀應(yīng)對?!短K報》報道:“前日有自陜西來者云,宋君業(yè)已釋放,各大憲向宋君處婉辭相謝,冀轉(zhuǎn)圜其事,一無痕跡。”[注]《所聞錄:宋侍御被拘余聞》,《選報》1902年9月22日第29期,第29頁?!逗贾莅自拡蟆返玫降南⒗淄?。然而陜西當局這種表面上的退讓,卻是另一個陰謀的開始。六月二十二日(7月26日),升允再上密折稱:“已革御史宋伯魯于本年六月初一日攜眷回陜,在省城逗遛二日,旋回醴泉原籍。奴才因其系逃犯,儼然仕官還鄉(xiāng),太形膽妄,當飭臬司轉(zhuǎn)飭醴泉縣傳解來省,發(fā)西安府看管?!倌攴钪季兡每?、梁諸逆之時,宋伯魯以被革在先,聞風早遁,避居日本。旋匿申江,倚報館為護符,附康、梁而橫議?!渥镌诳涤袨橹拢瑢嵲跅钌钚阒?。……該革員素不安分,慣事招搖,以未蒙明赦之人,掉臂還鄉(xiāng),尤敢招引門徒,迎接于百里之外。及被看管,又飭首縣具車拜客。其余狂謬之語,得諸傳說,尚未敢遽以為真。……相應(yīng)請旨將宋伯魯永遠監(jiān)禁?!盵注]《宋伯魯回籍就獲請從重監(jiān)禁折》,《軍機處錄副奏折》,檔號:03-9459-025。七月初四日奉旨:“著照所請?!盵注]《軍機處隨手登記檔》,檔號:03-0313-1-1228-176。

升允密折闡明捕拿宋伯魯?shù)木壠穑遣粷M宋以犯官回陜招搖,但即便如其所言,宋在省城僅逗留兩日,就返回醴泉,何況還攜帶兩妻靈柩和有兩幼子相隨,招搖之說,實屬牽強。再者,戊戌年對宋的處理僅限于革職,新近諭旨也僅命地方官管束,顯然意在從寬,升允卻仍以宋“罪在康有為之下,實在楊深秀之上”,“素不安分,慣事招搖”為由,堅請從重監(jiān)禁,擺明是刻意陷宋于罪。該折既凸顯了升允政治保守的一面,而“其余狂謬之語,得諸傳說”,也透露分明有人暗中慫恿。這些人即樊增祥之流。

樊增祥(1846年—1931年),號云門,湖北恩施人,以翰林外放陜西渭南知縣。戊戌政變后,以記名道府參榮祿幕府。庚子兩宮駐蹕西安期間,任督辦政務(wù)處提調(diào)。次年,擢陜西按察使。樊是“宋案”主謀,最直接的證據(jù)是案發(fā)前的六月十一日(7月15日)他給相關(guān)府縣的札文:“逆犯宋伯魯?shù)?jīng)欽奉諭旨嚴緝,在逃未獲,游魂海上,附和叛人,訕謗宮廷,敷天同憤。茲聞潛攜賊眷,徑歸故鄉(xiāng),逆膽包身,愍不畏死。飛飭西安府并原籍醴泉縣,一并會營嚴拿……”[注]《時事要聞》,《中外日報》1902年8月31日,第3版。此札不但措辭凌厲,還冠冕堂皇地打著“欽奉諭旨嚴緝”的名義,稱宋為“逆犯”,而其指控宋的理由“附和叛人,訕謗宮廷”,在當時更不啻殺頭的罪名。不過經(jīng)由該札,也恰可反證升允密折加諸宋的種種罪名,如回鄉(xiāng)招搖云云,顯系事后捏砌。

樊得知宋伯魯返鄉(xiāng),源自宋回醴泉次日,前醴泉縣令、長安縣令胡啟虞的告發(fā)。為達到陷宋于網(wǎng)羅的目的,樊還在札飭當日,命胡致函醴泉縣令唐松森,先“作打草驚蛇之計,勿須認真(蓋欲使之或避或逃,彼以后便有文章做也)”。不料胡并未撰函,唐則于六月十二日(7月16日)將宋捕獲,解交咸寧捕廳。事已至此,樊不得不坐實宋之罪狀,孰料遍查諭旨,并無“嚴緝”的說法,樊且有矯詔的嫌疑。情急之下,樊又授意咸寧當局,故意放走宋,以便誣蔑其潛逃。然而宋并不中計,捕廳的楊典史也拒絕助紂為虐,樊騎虎難下,只好一面致電榮祿等人,對宋百般詆毀;一面慫恿升允再上密折,這才奉到將宋永禁的上諭。[注]《要函代論:宋伯魯被拿實錄》,《大公報》1902年8月9日,第2—3、3版?;蛟簧拭苷垡灿煞輸M。[注]《要折補錄》,《大公報》1902年10月30日,第2版。

樊之所以對宋下手,一說稱樊“欲借此事以邀憲眷,且因緣以媚某相(按:榮祿)也”。[注]《要函代論:宋伯魯被拿實錄》,《大公報》1902年8月9日,第2—3、3版。另一說稱:“樊以上海報章痛詆頑固,疑皆出自宋手,務(wù)處之極刑而后快。”[注]《論說:陜西按察使樊增祥矯詔誣陷已革御史宋伯魯事》(錄順天時報),《中外日報》1902年8月27日,第1版。第三說來自宋的門人曹驥觀:“樊之禍先生者,以其戚傅令被劾,修怨而已,亦非真為黨案而發(fā)也。”[注]張道芷等修、曹驥觀等纂:《續(xù)修醴泉縣志稿》卷7,第14頁。“傅令”,即傅汝梅,宋在御史任上曾劾其貪劣不職。曹還解釋樊在“宋案”中弄巧成拙的原因,是受到梁啟超《戊戌變政記》的誤導。“初梁卓如東渡后,作《戊戌變政記》,于先生當時情事不盡悉,其曰革職拿問,傳訛耳。樊未及詳,以為得計,既逮而始知其舛,不得已,誣以他語,慫恿撫軍入奏,卒禁錮焉?!盵注]張道芷等修、曹驥觀等纂:《續(xù)修醴泉縣志稿》卷7,第14頁。

同為幕后黑手的,還有漢中知府楊崇伊。楊是甲午戰(zhàn)后赫赫有名的保守人物,強學會被禁、文廷式去職乃至戊戌政變,皆與之密切相關(guān)。不過楊雖為后黨“功狗”,但因其在政變后居功招搖,招致高層不滿,這才被迫外任?!洞蠊珗蟆费灾忚彽刂赋觯骸八尾敱荒靡皇?,為海內(nèi)志士所注目。樊增祥、楊崇伊輩主謀助虐情形,亦為中外通人所共知。”[注]《要折補錄》,《大公報》1902年10月30日,第2版。

當然,升允的態(tài)度也十分關(guān)鍵。升允(1858年—1931年),鑲黃旗蒙古,以舉人考取總理衙門章京,曾任駐俄二等參贊,后長期為官陜西,庚子事變期間,以率兵勤王擢升巡撫。某報分析升允在“宋案”中的表現(xiàn)稱:“升允受臬司樊增祥之欺,遂拘宋置于獄中,電奏請旨,以冀取媚于舊黨?!灾^通西政、能維新,實則為守舊迂謬之尤者。有識者觀其學堂章程、農(nóng)務(wù)復奏,已多非笑之,今以此舉觀之,益可見其為人矣?!盵注]《所聞錄:侍御被拘述聞》,《選報》1902年7月25日第23期,第24頁。此外,升允與樊在陜西同僚多年,樊的靠山又是炙手可熱的榮祿,這些因素升允也不能不顧及。

庚子事變后,戊戌黨人的境遇雖較此前好轉(zhuǎn),但在黨禁未解的情況下,通過出首“康黨”,公報私仇、獻媚邀功者,依然屢見不鮮。尤其在風氣保守的陜西,即便清末新政已經(jīng)拉開帷幕,新舊對立依然存在。宋伯魯分析自己被捕的原因時,就直指陜西官場的實際統(tǒng)治狀態(tài):“吾陜民智未開,尤以官場為甚。雖經(jīng)庚子之變,其排外人、仇新黨之心,未嘗稍改,故常欲伺隙而動。如弟今日之事,其嚆矢也?!盵注]《宋伯魯致李提摩太函》(光緒二十八年八月三十日),上海圖書館編:《汪康年師友書札》第1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541—542頁。升允也承認:陜西士習“固陋”,“風氣未開”。[注]《奏請斥革倡言革命舉人于伯循》(光緒三十年三月二十一日),《軍機處檔折件》,臺北故宮博物院文獻圖書館藏,文獻編號:159796?!八伟浮闭谴艘徽?、地理、社會大背景下的綜合產(chǎn)物。此外,“宋案”也是受戊戌黨禁影響,清朝政治加速腐化的縮影。樊增祥等身為朝廷大員,卻借黨禁之機,黨同伐異,報復私怨,陜西官場不但無人質(zhì)疑,且上下勾結(jié),官官相護。朝廷縱使對樊增祥等重翻舊案不以為然,但為維護后黨顏面,仍不得不徇情曲從。至于榮祿卷入“宋案”的情形,迄今雖無直接證據(jù),但他的當權(quán)及其與樊的派系淵源本身,已然或明或暗影響到“宋案”的走向。

三、宋伯魯?shù)淖跃扰c他救

面對陜西當局的強力碾壓,宋伯魯并未束手待斃,而是在中外友人協(xié)助下,積極設(shè)法自救。其一是向在北京的盟弟劉鶚求助。劉鶚光緒二十八年六月二十日(7月24日)日記記載了宋氏告援及其向軍機大臣王文韶打探消息的情形?!扒叭瘴靼瞾黼娫疲涸呼浴_訕宮櫛’誣芝洞,已拘拿置獄,乞設(shè)法援手。電到時,密馬〔碼〕尋不著,至今日始獲。急入城見仁和,始知旨系交地方官管束,可謂喜出望外?!本旁露蝗?10月22日)劉鶚日記又載:“今日芝洞來信望援,回電致四牌樓外國醫(yī)院德?!盵注]劉德隆整理:《劉鶚集》上,吉林文史出版社2007年,第704、711頁。

與此同時,宋還通過汪康年等人向李提摩太求助。《汪康年師友書札》收有該年八月三十日(10月1日)宋致李提摩太函,一則表達橫遭構(gòu)陷的不平,二則托請李提摩太速解倒懸,“若能求貴欽使向敝國政府緩頰,則一言重于九鼎”。信尾,宋還交代:“若尚欲閱此事始末,請囑范子美兄索閱金煦兄處一函,便得詳情。聞各報已有之,故不覼縷,非略也,恕之?!盵注]上海圖書館編:《汪康年師友書札》第1冊,第541—542頁?!胺蹲置馈保兜t,《萬國公報》編輯;“金煦兄”,似為“金煦生”之誤,時為上?!缎侣剤蟆分骶帯o@然,除向李提摩太求助外,宋也在爭取社會輿論的聲援。

果然,李提摩太很快就“宋案”向清政府提出質(zhì)疑,意在提醒其注意社會影響:“前次英人李氏亦曾以此問我政府,政府對以不過管束,并非監(jiān)禁。李復問因何事必令管束,而不令其自由耶?政府告以只以物議沸騰,不得不然。李又曰,若不問物議之是否,然則遭物議者,皆應(yīng)監(jiān)禁耶?政府無以對?!盵注]《時事要聞》,《大公報》1902年10月22日,第2版。陜籍京官也擬聯(lián)名求釋宋伯魯,“奈為年老以多事力阻”。[注]《所聞錄:宋侍御被拘余聞》,《選報》1902年9月22日第29期,第29頁。遠在海外的康有為,聽聞宋因“樊增祥媚榮祿”而系獄,亦為之懸系,并發(fā)出“何殊戊戌秋”的感慨。[注]《聞宋芝棟侍御在陜被逮,為之驚感,聞得官救,改令看管,始放懷》(1902年),姜義華、張榮華編校:《康有為全集》第12集,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231頁。

一則因宋伯魯及其友人的刻意推動,二則因宋戊戌黨人的特殊身份,“宋案”發(fā)生后,在中外輿論界引發(fā)不小的轟動。美商控股的上?!缎侣剤蟆?,自案發(fā)伊始,就從宋支持改革和為人處事的角度呼吁將其釋放?!八尾斣谖煨缯埿行抡?,系廢八股,繼而許應(yīng)骙阻止,宋遂劾許為頑固黨?!沃诔?,以直稱,其為人也,溫柔敦厚,有大純而無小疵。其歸陜也,不忘父母之邦,可謂孝,謹守田園之職,可謂忠,非亂黨,非叛黨,而樸直純雅之士也。”該報以審慎口氣指出,宋氏被捕,“為樞府之指使,為陜撫之要功,為楊崇伊之報復,不能懸揣。第有此一舉,于中國大局不免為之震動?!缶种P(guān)系也,其要在挽回人心,人心之挽回也,其要在搜羅人才,人才之搜羅也,其要在解釋新黨”,“此吾所以謂宋伯魯受屈,一分可惜,而中國失人心,九分可嘆也?!盵注]《所聞錄:侍御被拘述聞》,《選報》1902年7月25日第23期,第24—25頁。

《新聞報》發(fā)表以上評論時,宋僅奉旨管束,故其口氣尚屬溫和。迨至宋被判永禁,樊增祥等人的鬼魅伎倆也遭更多人揭發(fā)時,社會輿論隨之激烈起來。日本《順天時報》所刊論說頗具代表性。該文稱:“昨有自陜來者,道宋伯魯實陷于樊,非升允意也。出手錄樊札示余,兼于札外,述所聞樊陷宋不成之兩計:一諷咸寧雷令,防范勿嚴,可假宋車馬衣服,縱之拜客,即可定潛逃罪案;一使人持三百金授捕廳楊,曰此樊大人微意,如能聽宋自去,雖撤任數(shù)月,必有好調(diào)劑。楊俟居間辭畢,唾罵之。”進而該文又抓住樊六月十一日下令抓捕宋伯魯?shù)脑?,痛批其作為國家大員“矯詔”、“誣陷”的陰詭手段,諷刺稱:“術(shù)窮于獻媚,在逢君之惡,心熏于速榮,在利人之死,所謂上奏畏郤,鍛煉而周內(nèi)之者,此也?!庇捎谠撐某种袚?jù),措辭犀利,不少報紙皆予轉(zhuǎn)載。非但如此,《順天時報》還向社會公開征文稱:“宋御史被拘永禁一案,實足動天下之公憤”,“如有感宋事而著論說者,望郵寄本社,當分別登報,以供眾覽?!盵注]《論說:陜西按察使樊增祥矯詔誣陷已革御史宋伯魯事》(錄順天時報),《中外日報》1902年8月27日,第1版。

《中外日報》的汪康年等人與宋伯魯素有舊誼,對“宋案”也是高度關(guān)切。尤其宋被判永禁后,該報直指為“駭人聽聞”,并勸解清政府,宋之冤獄不但影響朝廷聲譽,更有礙新舊黨見的消融和新政的展開?!敖裾邽槿占染?,新舊黨之意見稍覺消融,而宋伯魯復有被獲永禁之事。夫不獲之于時事方急之日,而獲之于大局粗定之時,是明以其仇視新黨、逢機即發(fā)之心,昭示于人也。不獲之于寓居上海之日,而獲之于回陜之后,是明以其僻在內(nèi)地,可肆其戕害也。然則朝廷即實有維新之意,即日下渾融新舊之詔,亦誰敢信之?”該報還以近來在甲午戰(zhàn)爭中未戰(zhàn)先逃的龔照玙邀恩釋放為例,指出宋“并未奉旨拿問,而可由疆臣奏請永禁,然則政府之意,果以失地為重乎,辱國為重乎,抑仍以報私仇為重乎?”[注]《論說:論傳聞宋伯魯永禁事》,《中外日報》1902年8月23日,第1版。

作為報界的后起之秀,天津《大公報》雖創(chuàng)刊不久,但因館主英斂之開明敢言,且與李提摩太有所交結(jié),也披露了不少“宋案”內(nèi)幕。某陜西友人批駁樊增祥六月十一日札文的來函,就被該報公然載于報端:“照得逆犯(原奉革職上諭,只有‘濫保匪人’四字,未知此‘逆’字何所本也)宋伯魯?shù)?jīng)欽奉諭旨(不知所奉何旨,所謂迭經(jīng)者究有幾次,能否明宣以示中外)嚴緝,在逃未獲,游魂海上,附和叛人(附和何等叛人,有何案據(jù)),訕謗宮廷(證據(jù)何在),敷天同憤。茲聞潛攜賊眷(彰明校著還里,何曾潛行),徑歸故鄉(xiāng)……”[注]《要函代論:宋伯魯被拿實錄》,《大公報》1902年8月30日,第2版。該報還直言不諱地批評升允、楊崇伊相互勾結(jié)、利欲熏心,欲“復釀庚子之亂而后快也”。[注]《時事要聞》,《大公報》1902年7月26日,第3版。

相對而言,《政藝通報》的立場偏于中立,它雖然也同情宋氏系獄之冤和不滿政治腐敗,但更擔心“宋案”可能對新政造成不良影響,并由此出發(fā),斥責樊為逆潮流而行的文明公敵?!敖駳q開幕方半載,中國新機,如十年幽窗,初開半扇,一線曙光,蕩漾吾人之眼簾。乃中途忽復黑暗,無端起漫天之風云,則日使蔡鈞要日本警察拘捕留學生、樊增祥要升撫奏禁宋御史二事是也?!瞬獭⒎稳?,乃敢為文明之公敵,欲當其潮流而反抗之邪,其不投身于漩渦中者幾希矣?!盵注]《陜撫升奏請從重監(jiān)禁宋御史折》,《政藝通報》第20期,1902年11月30日,第1—2頁。

梁啟超主筆的《新民叢報》,因遠在日本,稍晚才得知“宋案”,但基于和宋的歷史淵源,出面聲援自是義不容辭。不過作為一家政治取向鮮明的報紙,該報始終不離其?;实咨?。以其披露的樊增祥密函為例:“聞八月間,某侍郎接到陜西樊臬司增祥密書,略曰:為宋伯魯事,各報紙橫議,足見逆黨猶盛。此一時毀譽,不足計較,欲正千載之名,仍應(yīng)于大處落墨。惟窺上座自歸京以來,志得意滿,宗旨漸變,狃于目前,忘其毒矣?!裆献@眷更隆,內(nèi)外帖服,不于此時力爭上流,萬一事機轉(zhuǎn)變,吾輩身名俱敗,猶是小事,上座將何以對崇文忠乎?祥夏間兩稟上座,備陳危機,寓書賜答,皆未及此,乞前輩便中痛陳云云?!盵注]《中國近事:密函摘發(fā)》,《新民叢報》1902年12月14日第22號,第5—6頁。仿佛唯恐外界不明其意,該報還就樊氏密函給出疏證,表明其用意不止在揭露樊借“宋案”急圖富貴的狡詐用心,更在于借此攻擊榮祿,敲打余燼猶存的“廢立”陰謀?!奥勄羲尾斒拢H不為然,樊欲為固寵計,則當觸撥此廢立之機棙,乃能與執(zhí)政有密切之關(guān)系?!ツ昵锒g,廢立之根芽又動,或者樊所謂兩稟上座,備陳危機,榮祿之心亦為之一動乎?!盵注]《政界時評:樊增祥密書疏證》,《新民叢報》1903年2月26日第26號,第1—2頁。

自戊戌至壬寅(1898年—1902年)前后五年間,清朝政局的變幻,已不啻地覆天翻。當戊戌政變伊始,國內(nèi)各界對黨人的遭遇,私下或不無同情,但社會上的主流論調(diào),不少都詆為罪有應(yīng)得。迨至“宋案”發(fā)生,中外各界即便視角、立場不盡相同,但對宋幾乎是一邊倒的聲援與同情,對樊增祥等人則是一邊倒的批判與譴責。引發(fā)群情激憤的,不僅是宋無辜系獄之冤,更在于他們擔心清政府對戊戌黨人的持續(xù)追究和對打壓黨人行為的縱容,將會殃及新政前途,重蹈庚子覆轍。而次年沈藎慘遭杖斃,再度證明慈禧太后對黨人怨毒之深。不過戊戌黨禁雖然一度成為慈禧太后等人剪除政敵的利刃,卻也造成朝政紊亂、吏治敗壞,并遭到中外輿論的一致詬病。光緒三十年五月(1904年6月),慈禧太后以慶賀七十萬壽為名,下旨除康有為、梁啟超、孫文外,其余戊戌案內(nèi)各員,褫職者恢復原銜,通緝、監(jiān)禁、編管者釋免。[注]《光緒宣統(tǒng)兩朝上諭檔》第30冊,第76—77頁。宋伯魯?shù)热擞纱颂用撪蜞?。不過新舊兩黨的政治裂痕和深刻芥蒂,絕非這一紙條文所能輕易抹平。三年后,“丁未政潮”爆發(fā),戊戌黨禁再度成為慶親王、袁世凱等人擊垮政敵岑春煊的有力砝碼?!搬瘜冶粎⒔圆粍?,參以勾引康黨,則那拉動矣?!盵注]《徐勤致康有為書》(1907年9月5日),上海市文物保管委員會編:《康有為與?;蕰罚虾H嗣癯霭嫔?982年版,第377頁。清末政局自此江河日下,越發(fā)不可收拾。可以說,在慈禧太后統(tǒng)治末期,戊戌黨禁始終是高度敏感而又易于操作的政治存在?!八伟浮眱H僅反映了身罹黨禍者坎坷命運的冰山一角,但這一角卻展現(xiàn)出清朝從中央到地方根深蒂固的黨爭心態(tài),也凸顯了危及清朝政權(quán)存亡的一大關(guān)鍵問題。

余 論:戊戌黨禁諸問題

中國傳統(tǒng)王朝國運的隆替、人才的消長,往往與黨爭難脫關(guān)系。清初鑒于前朝黨爭禍國,一直處心防范。及至甲午戰(zhàn)敗,外患增劇,內(nèi)憂迭起,卒因帝后、新舊、滿漢之爭,演成戊戌政變。戊戌黨禁自此成為清末政治生活中的敏感存在,“康黨”更是國人“最畏忌之一種新名詞”。[注]《恭讀五月初八日上諭謹注(續(xù)昨稿)》,《大公報》1904年6月25日,第2版。湯志鈞曾統(tǒng)計戊戌被禍黨人54名,僅是錄其大者。[注]《戊戌變法人物傳稿》下冊,中華書局1961年版,第774—791頁。事實上,僅就戊戌年而論,光緒帝、珍妃身邊的侍從,各省學會、報館、學堂中人和經(jīng)濟特科被保人員,也頗多受到株連。而繼此之后,自立軍起義中死難的數(shù)百紳民、被判永禁的宋伯魯、慘遭杖斃的沈藎、虎頭蛇尾的癸卯特科、向朝廷自首的王照、“丁未政潮”中失勢的岑春煊等,都與戊戌黨禁牽絲絆藤。及至光緒三十四年(1908年),光緒帝、慈禧太后相繼薨逝,攝政王載灃監(jiān)國,時論頗多認為,非開戊戌黨禁,特赦康、梁等人,不足以捐除忌諱、登進人才,不足以調(diào)和新舊、鼓舞政黨,不足以取信中外、消弭禍亂。宣統(tǒng)二年(1910年),資政院通過議案,贊成赦免戊戌黨人。但直到次年武昌起義爆發(fā)后的九月初九日(1911年10月30日),朝廷才批準組織完全內(nèi)閣,開戊戍黨禁,而此時距離清室顛覆,已為期不遠。誠如梁啟超事前預言:“啟超學成之時,國家雖或有用我之心,恐已淪亡而不能待也。”[注]《上粵督李傅相書》(1900年),梁啟超:《梁啟超全集》第1冊,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438頁。亦如康有為事后感慨:“黨禁之解除,隨舊朝而同盡?!盵注]《辛亥臘游箱根與梁任甫書》(1912年2月),湯志鈞編:《康有為政論集》下,中華書局1998年版,第69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