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兆 貴
(澳門大學 教育學院,中國 澳門 999078)
《鹖冠子》是一部匯集先秦和漢代儒、道、法、兵家的子書。根據(jù)筆者一系列研究,《鹖冠子》的作者不少,并非只有鹖冠子一人,且該書非一時一人之作品。該書的《近迭》《度萬》《王鈇》《兵政》《學問》五篇直接記述鹖冠子的言論,是記載鹖冠子思想的一手材料[1]。鹖冠子很重視軍事,他在《近迭》《兵政》兩篇中闡述了其軍事思想——前篇闡述圣王不效法天地陰陽,重視軍事訓練,后篇則強調盡三才之道,發(fā)展經(jīng)濟,圣人保精養(yǎng)神[2]44-48。根據(jù)《鹖冠子》一書的體例,《天權》篇沒有提到鹖冠子,應該不是反映他的思想的篇章。《鹖冠子》里有四篇文章《近迭》《兵政》《天權》《武靈王》反映軍事思想。前兩篇反映鹖冠子的軍事思想,《武靈王》篇反映戰(zhàn)國著名軍事家龐煥的兵家思想。可見,這四篇文章反映了三家的軍事思想:一是鹖冠子的,一是龐煥的,一是《天權》篇的。關于《天權》篇的研究,學界幾乎空白。黃懷信在《鹖冠子匯校集注》里只說本篇主旨“論用兵之道務在先明天權”[3]341,沒有論證。
本文先論述《天權》篇的軍事思想,其次討論該篇思想與《鹖冠子》、先秦兵家、莊學、荀子的關系,以進一步揭示本篇的寫作年代、思想核心、學派歸屬。這對研究《鹖冠子》、先秦兵家思想有一定幫助。
《天權》篇重視戰(zhàn)爭。它提出戰(zhàn)爭的性質是:“兵者,涉死而取生,陵危而取安?!?53b/3)*本文《鹖冠子》引文是根據(jù)明代《子匯本》。即是說戰(zhàn)爭是進死地以求生,即置之死地而后生。這是先秦時期兵家的共同看法。如孫子說:“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4]1《天權》篇又說:“人之輕死生之故也,人之輕安危之故也?!?53a/9)凡人莫不愛惜生命,然愛惜過甚,則會貪生怕死,甚至為了生存,無所不為。若能視死如歸,就會生得更堅強。同理,人若有強烈的危機感,就不會坐以待斃,這是孟子所說的“生于憂患而死于安樂”(《孟子·告子下》)之意。用兵之理與此相同:只有置軍隊于死地而后能生存壯大,可驅市人而戰(zhàn)。這也是先秦兵家的共同看法。寫于春秋早期的《逸周書·武稱解》說:“窮寇不格。”[5]40;[6]從反面說不追殺窮途末路之兵?!秾O子·九地》篇說:“死地則戰(zhàn)”;“投之亡地而后存,陷之死地而后生”[4]243、261。《吳子·治兵》篇說:“必死則生,幸生則死?!盵7]韓信也說:“所謂‘驅市人而戰(zhàn)之’,其勢非置之死地,使人人自為戰(zhàn)。”[8]如此的軍隊,《天權》篇稱之為“無軍之兵”(53a/8)。世上確有“無軍之兵”,只是一般人由于知識不足,以為軍隊要有一定的組織,打仗有一定的模式。其實,這是一般人沒有全面認識軍事而產生的偏見(即文中所說的“蒙”)。有關作者對“蒙蔽”的看法,詳見下文。
先秦由于戰(zhàn)爭頻繁,兵家因勢而生?!稘h書·藝文志》把兵家分為兵權謀家、兵陰陽家、兵技巧家。下文會討論《天權》篇的歸類,茲不贅。以下論述《天權》篇的主體思想:用兵之道。
《鹖冠子·天權》篇的作者認為一般人不能完全了解所有客觀事物、掌握客觀規(guī)律,見驥一毛,就容易被部分表象蒙蔽。一般人之所以被外象蒙蔽,是有這些原因的:
昔行不知所如,往而求者則必惑。索所不知求之象者,則必弗得。故人者莫不蔽于其所不見,鬲于其所不聞,塞于其所不開,詘于其所不能,制于其所不勝。世俗之眾,籠乎此五也而不通。(53a/1-7)
故病視而目弗見,疾聽而耳弗聞。蒙,故知能與其所聞見俱盡;鬲,故奠務行事與其任力俱終;塞,故四發(fā)上統(tǒng)而不續(xù),□而消亡。(53b/7-10)
以上兩段話涉及該文作者的知識觀。作者認為一般人的知識不夠全面,不能掌握“道”,有幾個原因。一是沒有目標,如夜中冥行擿埴,強以為知,只得其表象,如此必一無所得。二是人的各種感官只能認識事物的表象。何況有時感官會出毛病。若沒有經(jīng)過“心”的綜合分析,不能深得事物的本真,因此,“心”很重要。三是有時“心”不在焉,就對某些現(xiàn)象熟視無睹:“所謂蔽者,豈必障于帷,隱于帷薄哉?周平弗見之謂蔽?!?53b/5-6)即使周圍沒有任何障礙物,而對某目標事物仍視若無睹,顯然是因為“嗜欲之亂人心”(陸佃語)[3]350。“心”出了問題,就產生“惑”,“所謂惑者,非無日月之明、四時之序、星辰之行也,因乎反茲而之惑也”(54a/6-7)?!盎蟆辈皇亲匀滑F(xiàn)象,而是心中自亂,自己沒有成熟看法而產生的后果。
那么,怎樣才能沒有偏見、去除“蔽”、“知一而不知道”呢?該篇提出幾個方法。
一是立表設法?!氨肆⒈矶卟换螅捶ǘ钫卟灰?。固言‘有以希之’也。夫望而無表,割無法,其惑之屬耶?”(54a/4-6)立表設法是設立外在標準。立表,張金城說是《史記·司馬穰苴列傳》“立表下漏”《索引》所說的“謂立木為表”之意[9]114。《鹖冠子》中的“法”有不同含義?!短靹t》篇“法者曲制,官備主用也”(7b/8-8a/3),由法來建立制度。《度萬》篇所說“守一道,制萬物者,法也”(22a/7),法是依道而制定的,它可以制裁萬物,判斷是非,此法具有形而上的意義?!侗菲暗郎ā?,這種看法繼承《黃帝四經(jīng)·道法》篇“道生法”之說??梢姡ㄊ峭庠诘目陀^的標準。通過立表設法,可以掌握客觀標準,“有所希合于正也”。
二是學習先王之法。《天權》篇說:
先王之服師術者,呼往發(fā)蒙,釋約解刺,達昏開明,而且知焉。故能說適計險,歷越逾俗,軼倫越等;知略之見,遺跋眾人,求絕紹遠。(55a/9-55b/3)
這段文字有一部分是談解蔽之方及其效果。作者指出先王尚且要學習“師術者”,則后人更應效法先王,與先王一樣好學,就能“達昏開明,而且知焉”,使昏昧者通曉,使冥頑者開化,且有大智大慧。
可見,《鹖冠子·天權》篇表述了作者的知識觀、知識蒙蔽的產生及化解之道。同理,若把此理論應用于軍事,則將帥只有知己知彼,胸有成竹,神機妙算,與敵軍作戰(zhàn),自能不戰(zhàn)而勝。否則,后果不堪設想:“悲乎!夫蔽象鬲塞之人,未敗而崩,未死而禽?!?55a/3-4)與敵軍作戰(zhàn),未敗已崩潰,不戰(zhàn)死就被擒拿,成為敗軍之將。
《鹖冠子·天權》篇指出,用兵取勝之道,必因應天地人三道,充分利用、發(fā)揮三才之效:“彼兵者,有天有人有地。兵極人,人極地,地極天。天有勝,地有維,人有成。故善用兵者慎,以天勝,以地維,以人成。三者明白,何設不可圖?”(56a/1-5)強調天時、地維(地利)、人事三者的各自特性和重要性?!痘茨献印け杂枴酚邢嗤捶ǎ荷蠈⒂帽?,“上得天道,下得地利,中得人心,乃行之以機,發(fā)之以勢,是以無破軍敗兵”[10]508。一流將領既要掌握天道,又要占領有利的地形,更要在平常施政、帶兵中,深得民心,軍隊上下一心,眾志成城,在作戰(zhàn)時相機而動,創(chuàng)造有利的作戰(zhàn)條件,如此,就能把敵軍打得落花流水。《淮南子·兵略訓》又解釋天、地、人三者的內容:所謂天數(shù),指軍隊擺陣要把方位與四象相配合,即“左青龍,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所謂地利,指了解地勢高低、丘陵溪谷的情況,善于利用。所謂人事,指“慶賞信而刑罰必,動靜時,舉錯疾”[10]510?!短鞕唷菲獜娬{充分利用天數(shù)、地利、人事在作戰(zhàn)中發(fā)揮重大作用,結合三者,因天數(shù)以取勝,以地利以維固,盡人事以成事。將帥能充分利用天地人三道,則無往而不成。
《鹖冠子·天權》篇受到陰陽五行學說影響,把它們應用在用兵作戰(zhàn)理論上。作者說:“彼天生物而不物者,其原陰陽也?!?54b/1)他又說:
兵有符而道有驗,備必豫具,慮必早定,下因地利,制以五行:左木,右金,前火,后水,中土。營軍陳士,不失其宜。五度既正,無事不舉。招搖在上,繕者作下。取法于天,四時求象:春用蒼龍,夏用赤鳥,秋用白虎,冬用玄武。天地已得,何物不可宰?(54b/1-8)
用兵打仗要取得勝利,首先,要布置周密,計深慮遠,如此,可有白魚入舟之望。其次,須依五行生克原理來擺設陣勢——左木右金前火后水中土,它把方位和五行配合起來,有利于運用五行生克原理,施諸實際戰(zhàn)斗。如此,每方軍隊各處其地,進行操練。又畫北斗中的招搖星于軍幟之上,以指正四方,使行陣進退有常,井然有序,而軍旅士卒能奮其威怒,以便作戰(zhàn)時能收威震敵軍之效。最后,將帥效法天道,并依四時季候不同,取法四象:春用蒼龍,夏用朱雀,秋用白虎,冬用玄武。這把行軍與五行四象緊密配合起來。易言之,把術數(shù)融于作戰(zhàn)思想中,使戰(zhàn)爭更有理論根據(jù)。這里作者闡明將帥的指導思想:軍隊訓練、行陣擺設,強調平素厲兵秣馬,效法天道五行四象,必能在戰(zhàn)爭時百戰(zhàn)百勝。
文章另一處也說明這一點:“所肆學兵,必先天權。陳以五行,戰(zhàn)以五音:左倍宮、角,右挾商、羽,征君為隨。以曹無素之眾。陸溺溺人,故能往來竇決?!?56a/10-56b/4)所謂“天權”即“四時生長收藏而不失其序者,其權音也”(56a/8-9)。黃懷信注:權,秤錘;音,五音[3]365。張金城注云:“‘權者所以知輕重。’此言四時之序,可權音以知之也?!盵9]119行兵打仗應掌握四時運行及其不同的特點,以順應天道,以五行生克之理來訓練軍隊,并把五行用諸軍隊陣勢排列。依宮商角徵羽五音相配相克之理與敵軍作戰(zhàn),《鹖冠子·世兵》篇也有論及:“善戰(zhàn)者舉兵相從,陳以五行,戰(zhàn)以五音?!?43b/3-4)《六韜·五音》篇對此有較詳細說明,該篇把五行與五音相配合,我軍若聽敵軍吹哪種音樂,就以相克的另一種音樂來制勝,同時以與此音樂相配的一行來克制,此未戰(zhàn)而能窺敵方戰(zhàn)況,是未戰(zhàn)而勝的一種方法。音樂不僅能夠陶冶個人性情,與世風淳乖、政治良寙、社會安危、打仗勝負有著密切關系[11]。另外,把五音配合五行五方,安排君主與將帥的位置,也有利于作戰(zhàn)。這里的安排是:左宮角,右商羽,中君主。此安排與《泰鴻》篇不同:后者的排列是:東(左)─徵,南(前)─羽,西(右)─商,北(后)─角,中─宮(35b/9-36a/2)??梢姡尔i冠子》中不同的篇章對五行、五方、五音的相配有不同看法,這是因為該書作者并非只有一人。如果能夠以此道為計,且用奇謀,那么,即使是素無預練之兵,披甲上陣,也可勢如破竹。
掌握用兵取勝之道,則兩軍交鋒,可出手得盧,既可消滅暴虐臣民之國,又可使小國繼絕存亡;更厲害的是,未戰(zhàn)而勝,以德化敵,使近悅遠來:“設兵取國,武之美也;不動取國,文之華也。”(55a/4-5)這種看法《淮南子·兵略訓》也有詳細闡明。該篇認為君主賢愚是戰(zhàn)爭勝敗的最重要因素。若君主賢明,知人善任,則“善為政者積其德,善用兵者畜其怒。德積而民可用,怒畜而威可立也”。以德治國,則百姓支持,此即《天權》篇所說的“文之華”,如此,“德之所施者博,而威之所制者廣。威之所制者廣,則我強而敵弱矣”[10]500。德治、威怒是戰(zhàn)勝的必要條件。因此,戰(zhàn)勝敵軍除了要將帥掌握用兵之道外,君主以德化民,從民所欲,上下同心,“內修其政以積其德,外塞其丑以服其威”,君主修身進德,樹其威信,如此,不戰(zhàn)而自勝,這是“不動取國,文之華也”(55a/4-5)。
文章另一處進一步說明先王除了掌握用兵取勝之道,更說明先王掌握至高治理,紹休圣緒,與天地造化相隨,保精養(yǎng)神:“故先王之服師術者……歷越逾俗,軼倫越等,知略之見,遺跋眾人,求絕紹遠。難之在前者能當之,難之在后者能章之。要領天下而無疏,則遠乎敵國之制。戰(zhàn)勝攻取之道,應物而不窮,以一宰萬而不總……究賢能之變,極蕭楯之元,謂之無方之傳。著乎無封之宇。制事內不能究其形者,用兵外不能充其功?!?55a/9-56a/1)
先王服膺先師之學說,明白治學、施政、用兵,皆有體用。因此,先王無論體國經(jīng)野,還是經(jīng)武治軍,能長籌遠略,其見識眼光,軼倫越等,非常人所能望項。他制定政策,能計出萬全,以期解決各種問題。他潛心學問,能求絕學,以通古今之變。他與敵軍應戰(zhàn),對敵軍的行動料事如神,不為敵軍所制,反而因敵軍情況變化,因時制宜,以收戰(zhàn)無不勝之效。因此,他統(tǒng)治天下,掌握最高原理“一”(道),不事事親躬,而究心于賢能,所以因時而動之理,潛心于因物隨變、以靜制動之要,而窮變極元,隨化無常,責成臣僚以百事,而己無過失,又能葆精養(yǎng)神。先王以此為治道,可與天地造化相隨??梢?,先王之文治武功,蓋世無雙。這是先王所掌握的“無方之傳”,也是今王效法之道。
先王窮變極元,與天地造化相隨,這是最高的精神修養(yǎng)境界?!尔i冠子·天權》篇的作者指出,把精神修養(yǎng)提高到與天地同游的境界是這樣的:“絜天地而能游者,謂之還名。而不還于名之人,明照光照,不能照己之明是也。獨化終始,隨能序致。獨立宇宙無封,謂之皇天地?!?52a/7-52b/2)
精神修養(yǎng)達到最高境界的能得天地之要而遨游,這與《莊子·大宗師》說得道之要,能“絜天地”相同。《逍遙游》說至人、神人的精神境界就是能夠“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乎無窮”,順陰陽兩氣之正,且能御寒、暑、燥、濕、風、火六種化氣,并以此為凝神之道,而能無所待,以游于無窮無盡之間[12]。此人的精神境界不斷提升,其反照、內視能力愈強,非外在日月之光照所能及。他能與大道相終始,并能隨順大道以次序萬物,這也是《鹖冠子·泰錄》篇所說的“后天地生,然知天地之始;先天地亡,然知天地之終”(39a/10-39b/2)之意相同。他能獨立于宇宙之中,而不為萬物所左右,獨立而不改。
若能獨立于宇宙,與宇宙俱化,則“知宇故無不容也,知宙故無不足也。知德故無不安也,知道故無不聽也,知物故無不然也”(52b/7-10)。宇既包括四方上下,其大無外,如此,對萬物萬事無所不包,宙包含古往今來而無窮限,故無所不足。道既能通萬物,萬物由道而出,由道而入,故了解道就能了解萬物之所從由變化。所以說:“道者必有應而后至?!?53b/10)德乃是道在萬物上的具體表現(xiàn),人循道以修養(yǎng),所得即是德。故了解德,就能了解萬事之是非曲直,如此就能有價值判斷,從是舍非,所以說:“事者必有德而后成?!?54a/1)德是做事情的原因、事情成功的理據(jù),所以說:“夫德,知事之所成;成之所得,而后曰我能成之。成無為,得無來,詳察其道,何由然哉?”(54a/1-4)既然道、德無為,故作事情乃因其本性,率性而為。
《鹖冠子》匯集儒、道、法、兵等思想于一編,寫作年代由戰(zhàn)國迄漢武時期[13]246-249。它非成于一時一人之手。那么,《天權》篇的具體寫成年代應在何時?從該篇思想內容看,它與《鹖冠子》、先秦兵家、莊學、荀學都有關系,其關系如何?下文從這幾方面加以論述。
《天權》篇應寫于戰(zhàn)國末期,主要證據(jù)是該篇提到的“神明”“三無”是戰(zhàn)國時代的內涵。該篇說:“口者可以道神明,而不能為神明?!鄙癖局咐纂婏L雨等神,明本指日月星辰之神,到戰(zhàn)國時期合稱則指道之神妙作用、人之精神境界[14]。該篇“神明”當指道之神妙作用,是戰(zhàn)國時期的含義。
又,該篇提到“無服之喪”(53a/8)。儒家作品《禮記·孔子閑居》《孔子家語·六本》、上博簡《民之父母》都提到“無喪之服”?!犊鬃娱e居》記孔子回答子夏“三無”說:“無聲之樂,無體之禮,無服之喪,此之謂三無?!睂O希旦解“無服之喪”說“謂心之至誠惻怛而無待于服也”?!叭裏o”都來自心之至深之處,是“禮樂之原”[15]?!读尽菲浛鬃诱f:“無服之喪,哀也?!敝赋鲛k喪事即使沒穿喪服,也要有真正的悲哀之情[16]177。文辭、內容與《孔子閑居》相同。學者謂《孔子家語》主要取材于先秦時期[16]1-40?!睹裰改浮芬灿小盁o服之喪”之言[17],學者認為它反映的思想接近思孟學派,有的主張它是孟子以前的遺物,有的認為寫成于戰(zhàn)國中期[18]。這樣,《天權》篇吸收儒家“無服之喪”而轉化成軍事用語。如此,該篇當寫于戰(zhàn)國末期。該篇是不寫于秦朝,因該篇“五度既正”的“正”不避秦皇政之諱。另,該篇也不是寫于漢初,雖然本篇有“國”(“設兵取國”)、“?!?“常圣博◇”)兩字,但根據(jù)上下文意及戰(zhàn)國時期用法,它們不是避劉邦、劉恒之諱的。
那么,該篇的思想內容與《鹖冠子》、先秦兵家、《莊子》、荀子的關系又是怎樣,這值得進一步探討。
《鹖冠子》的思想主要屬于黃老之學[13]246-249?!短鞕唷菲彩菓?zhàn)國末期兵家作品。黃老之學與兵家有密切關系,戰(zhàn)國時期兵家與農家、法家、陰陽家、縱橫家等學說相互融合[19]。下文從黃老學說的天道觀、政治論等方面來論述該篇與《鹖冠子》的關系。
1.天道觀
《鹖冠子》對天有兩種看法,一是認為天是神明的根本,是本體?!短櫋菲疲骸疤煲舱撸衩髦?,醇化四時,陶埏無形,刻鏤未萌,離文將然者也。”(33b/5-7)此天指創(chuàng)造者,醇化四時,陶埏萬物,宜為本體。
二是認為天是介乎本體一與萬物之間的實體。《天則》篇云:“天之不違,以不離一;天若離一,反還為物。”(5a/5)它能成為日月星之君。同時認為天道貴覆,使萬物得以立(13a/10-13b/1)。《天權》篇也有相同的看法,說:“彼天生物而不物者,其原陰陽也?!?56a/7)天以陰陽為本,則天介乎本體與萬物之間。
鹖冠子本人對天有這樣的看法:“天者神也”(20a/8);天地是“形神之正者”(20b/6-7),則天是神明之正。《天權》篇的看法剛好相反:“神之所形,謂之天?!?54b/9)[20]
可見本篇的天論與《鹖冠子》一些篇章有相同的,但與鹖冠子本人的看法則不同。
2.政治論
(1)君主施政效法天道、配合五行論
黃老之學主張君主施政,要效法天道?!尔i冠子》一些篇章都有這種思想。《環(huán)流》篇認為,圣王施政應效法北斗。北斗是眾星之首,斗柄指向哪一方,那方就出現(xiàn)與其相應的季節(jié)(11a/2)。圣王以此為施政之圭臬,則“斗柄運于上,事立于下”(11a/3)。同時,《環(huán)流》篇把四方與四季聯(lián)結起來,說明在不同季節(jié)推行相關政令,否則會有禍患。
《道端》篇是儒家作品[21],該篇把四方與四德(仁義忠圣)、四季配合起來:左─仁─春;前─忠─夏;右─義─秋;后─圣─冬(14a/1-3)。如此,能解決經(jīng)濟、外交、內政、國防等問題。《泰鴻》篇更把五方、四季、五行、五音相配:左─東─春─木─徵;前─南─夏─火─羽;右─西─秋─金─商;后─北─冬─水─角;中─土─宮(35b/9-36a/9)。作為本體的泰一則居于中央,受到百神仰敬;命令天子以此相配的方式治理百姓,調和兩氣、五味、五聲,而和天下。《天權》篇論用兵之道,也把五方和五行、四季、四獸配合起來:左─木─春─蒼龍;右─金─秋─白虎;前─火─夏─赤鳥,后─水─冬─玄武,中─土(54b/1-8)。把術數(shù)融于作戰(zhàn)思想中,將帥效法天道五行四象,必能百戰(zhàn)百勝。把四德與四方、四季、四獸配合是戰(zhàn)國末期思想的一大特征。該篇與《道端》《泰鴻》的這種思想是戰(zhàn)國末期的反映。
(2)君主保形養(yǎng)神論
黃老之學認為君主選賢與治、建立法制、兼用刑德,其目的在于保精養(yǎng)神,使君逸臣勞。《博選》篇主張君主選賢,目的是使君主“端神明者也”(1b/1)?!短櫋菲J為圣人為政,必建度備用,使臣民有度可循,否則,神勞形瘁,立盹行眠,使自己“精神相薄,乃傷百族”(35a/8)?!短鞕唷菲J為君主最高的精神修養(yǎng)是“絜天地而能游”(52a/7),這和《泰錄》篇所說的“后天地生,然知天地之始;先天地亡,然知天地之終”(39b/1-2)之意相同,他能“獨立宇宙無封,謂之皇天地”,不為萬物所左右??梢?,該篇思想受到道家影響。
(3)軍事思想
黃老之學主張政治與軍事有密不可分的關系。鹖冠子重視軍事,認為政治良窳與戰(zhàn)爭成敗有密切的關系,希望君王平素多訓練軍隊,效法天道,反對重用謀臣[2]44-46?!妒辣菲舱J為君主有知人之明,將帥平素多修身進德,能忍辱負重,并提出多種作戰(zhàn)方法,如計出萬全,善握時機等?!短鞕唷菲鲝垖浶Хㄌ斓溃埔晕逍?,求象四時,如此就能戰(zhàn)無不勝。
可見,《天權》篇是受黃老學說影響的兵家作品,而與鹖冠子的思想有所差別。
《天權》篇是兵家思想作品,與先秦兵家有密切關系?!稘h書·藝文志》把先秦漢代兵家內容分為四類:一是兵權謀類,大致相當于現(xiàn)代戰(zhàn)略學;二是兵形勢類,相當于現(xiàn)代戰(zhàn)術學;三是兵陰陽類,可包括現(xiàn)代軍事技術中的氣象、水文、地形測繪等;四是兵技巧類,涉及與軍事有關的體育訓練和軍械操作訓練[22]導言,6-7。《天權》篇的軍事思想內容主要包括全面了解客觀事物,不為蒙鬲所蔽,運用天地人三才觀,配合五行五音四象以用兵,效法先王,以德化民。它應偏重于兵權謀類。它的這些看法跟先秦、漢代一些兵家的看法相同。
首先,《天權》篇提出全面了解客觀事物,不為一偏所知而誤,以免誤軍機。這點兵家特別重視?!秾O子兵法·謀攻》篇提出“知己知彼”看法。“知”就是完全掌握我軍、敵軍方方面面的情況,了然于胸,這樣可以做到“未戰(zhàn)而廟筭勝”(《計篇》)、“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謀攻》)。可見,知——全面掌聲客觀勢態(tài)——在戰(zhàn)爭中起著極重要的作用。所謂完全掌握敵我雙方各方面的情況,包括君王、將帥的德才,各種戰(zhàn)術、武器的運用?!兑葜軙酚袔灼恼聦iT闡述這方面的知識,《武稱解》講行兵用武的原則與方法,《允文解》講安定勝國的方法,兩篇思想內容屬戰(zhàn)略學?!洞笪浣狻分v征、攻、侵、伐、陣、戰(zhàn)、斗的原則與方法,《大明武解》講帶兵之法、攻城之道,《小明武解》講攻敵之策。這三篇應屬戰(zhàn)術學[5]37-65。可見自春秋早期以來,兵家特重視“知”。到戰(zhàn)國時期,兵家仍十分重視。如銀雀山漢簡《孫臏兵法·八陣》說:“知道者,上知天之道,下知地之理,內得其民之心,外知敵之情?!倍么蛘痰木龑⒁贤ㄌ煳?,下懂地理,外知敵方各方面情況。這樣,“知道,勝”,“不知道,不勝”(《孫臏兵法·篡卒》)[23]29。要完全掌握軍情,除了掌握戰(zhàn)略、戰(zhàn)術外,也應掌握軍法、軍令內容??梢?,完全知道、掌握敵我軍情對每戰(zhàn)必勝起著關鍵作用?!短鞕唷菲瞬簧傥淖謴娬{知、去蔽,正與先秦兵家有一脈相傳之處。
其次,《天權》篇提出運用天地人三才觀,配合五行五音四象以用兵,這也有兵學淵源。孫子重視三才,《計篇》所說的“經(jīng)之以五事”包括道、天、地、將、法。天指天時、陰陽向背、天氣冷暖、四時變換,地指地形遠近、險夷、寬窄,將指將領的智慧、誠信、仁慈、勇敢、嚴明[22]29、34。這是重視天、地、人三者的表現(xiàn)。戰(zhàn)國時期,《黃帝四經(jīng)·兵容》篇也強調,用兵不效法天地之道,就不能行動[24]305。銀雀山漢簡《孫臏兵法·月戰(zhàn)》篇說:“天時、地利、人和,三者不得,雖勝有殃,是以必付與而□戰(zhàn),不得已而后戰(zhàn)。”[23]27只有具備天時、地利、人和,才能打勝仗,且打勝仗后才不會有禍患。鹖冠子在《兵政》篇也強調用兵必依三才之道:“用兵之法,天之,地之,人之,賞以勸戰(zhàn),罰以必眾?!?47b/7-8)重視三才觀并用之于行軍作戰(zhàn)是兵家的共識。
最后,《天權》篇強調用兵要配合五行五音四象。有關這方面知識,相對而言,兵家較少論述,《孫子兵法》《孫臏兵法》《尉繚子》《司馬法》等甚少提到這方面看法[22]導言,15。只有《吳子·治兵》篇說駐營時要注意:“必左青龍,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招搖在上,從事于下。將戰(zhàn)之時,審候風所從來。風順致呼而從之,風逆堅陳以待之。”[7]80指出扎營要在左右前后中用不同顏色的四象旗,并觀測風向?!读w·守國》篇提到四季,但與軍事無涉?!段逡簟菲岬健敖?、木、水、火、土,各以其勝攻也”[11]106,指出五行互相克制,各自針對其可以制服的一方展開攻勢。五行最初沒有相生相克之意,到戰(zhàn)國時期才有生克觀念。《天權》篇總結了五行、五音、四象,并運用于軍事,可見,它繼承、總結了先秦兵家這方面的思想。
《莊子》一書應是莊子及其后學思想的匯集,內篇反映莊子的思想,外雜篇反映莊子后學的思想。雖然司馬談《論六家要指》把先秦黃學、老學、莊學列為道家,并扼要說明它們的思想要旨,但莊學、黃學、老學之間的思想還是有區(qū)別的[24]139-157。《天權》篇有些地方明顯受到莊子學派影響。如本篇說精神境界最高是“絜天地而游”(52a/7)、“獨化終始,隨能序致,獨立宇宙無封,謂之皇天地”(52b/1-2)兩句分別與《莊子·逍遙游》“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乎無窮者”、《大宗師》“狶韋氏得之,以挈天地”、《達生》“游乎萬物之所終始”、《則陽》“隨序之相理……窮則反,終則始,此物之所有也”之意相同。這涉及莊子學派的理想人物論[25]?!哆_生》《則陽》是戰(zhàn)國末期作品,則本篇與其思想相近,應受到同一時期思潮的影響。
《天權》篇認為一般人由于沒有目標,索求不知;又因人的各種感官只能感觸、認識事物的外象,沒有經(jīng)過“心”的綜合分析;且有時“心”不在焉,不能關注某些現(xiàn)象,結果導致我們不能深得事物的本真,只得真道的皮毛,于是就產生“惑”,“明照光照,不能照己之明”(52a/9),心中沒有神明。因此,本篇提出去“蒙”“鬲”“塞”三種認知弊病。
戰(zhàn)國時期,諸子強調認知蒙蔽而力求摒去的,最有名的非荀子莫屬。荀子在《解蔽》篇指出,凡人之蔽最主要是由于“心術之公患”,它表現(xiàn)在“欲為蔽,惡為蔽,始為蔽,終為蔽,遠為蔽,近為蔽,博為蔽,淺為蔽,古為蔽,今為蔽”[26]388,即人的好惡情感、空間、時間、學問等都是導致蒙蔽產生的原因。荀子認為要解蔽,主要在于“心”,而心要知“道”。“心”是“形之君也,而神明之主也,出令而無所受令”,“心”要“虛一而靜”,如此就能掌握“道”,就能解蔽。以下一段是解蔽的名篇:
虛一而靜,謂之大清明。萬物莫形而不見,莫見而不論,莫論而失位。坐于室而見四海,處于今而論久遠,疏觀萬物而知其情,參稽治亂而通其度,經(jīng)緯天地而材官萬物,制割大理,而宇宙里矣?;只謴V廣,孰知其極!睪睪廣廣,孰知其德!涫涫紛紛,孰知其形!明參日月,大滿八極,夫是之謂大人。夫惡有蔽矣哉![26]397
可見,荀子強調“心”的重要性、去蔽的功能,這一說法與《天權》篇相同。兩者都強調去蔽之結果是提高精神境界,荀子謂此為大人,而該篇則說是“絜天地而游”,可見其境界也有相通之處。該篇在這方面的知識可能受荀子影響??梢?,該篇是受荀子學說影響的兵家作品,且寫成于荀子之后的戰(zhàn)國晚期。
綜上所論,《鹖冠子·天權》是戰(zhàn)國晚期兵家作品,但它不是反映鹖冠子的軍事思想。它的軍事思想觀點主要是提出要全面掌握事態(tài),不延誤軍機;用兵要效法天道、天地人三才特點,要配合、運用五行五音以取勝。以先王為典范,以德化民,精神境界能達至與絜天者游。該篇繼承了先秦兵家一些學說,并融會、運用戰(zhàn)國時期五行、五音于軍事。它提出“絜天地而游”境界說應受莊子學派影響,重視“知”的思想應受荀子影響。這也反映了戰(zhàn)國末期百家學說互相影響、百川匯流的特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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