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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解讀過去
——評李惠儀《〈左傳〉的書寫與解讀》

2018-01-23 21:11
中華文史論叢 2018年4期
關(guān)鍵詞:文獻史料文本

田 天

無論對於研究者還是閲讀者,古代中國早期的史書具有恒久的吸引力。這種吸引力,相當一部分來自其語言的古奧優(yōu)雅、史源的不確定性,以及隨之而來的解讀困難。哈佛大學(xué)東亞系的李惠儀教授(Wai-yee Li)多年來致力於明清文學(xué)研究,成就斐然,她的著作《晚期中華帝國文學(xué)中的女性與國族創(chuàng)傷》(WomenandNationalTraumainLateImperialChineseLiterature. MA: Harvard University Asia Center, 2014)獲得了2016年的列文森獎。早期中國的史籍也是李惠儀始終關(guān)注的領(lǐng)域,她撰有多篇與《史記》相關(guān)的論文,[注]如“Shiji as Higher Narrative: The Idea of Authorship,” in Epic and Other Higher Narratives: Essays in Intercultural Studies, edited by Stephen Shankman and Amiya Dev. Pearson, 2010, pp.159-197. “The Idea of Authority in Records of the Historian,” 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 54.2(December 1994): 345-405.還與杜潤德(Stephen Durrant)、戴梅可(Michael Nylan)和Hans Van Ess合作,翻譯《報任安書》並提供了系列研究。[注]Stephen Durrant, Wai-yee Li, Michael Nylan, and Hans Van Ess. The Letter to Ren An and Sima Qian’s Legacy, Seattle: 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 2016.

李惠儀爲早期中國史書所作的最傑出的貢獻之一,當屬2016年出版的《左傳》英文譯注本。[注]Translated and Introduduced by Stephen Durrant, Wai-yee Li and David Schaberg, Annotated translation of Zuozhuan, Seattle: 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 2016.這一譯本由杜潤德、李惠儀與史嘉柏(David Schaberg)合作完成,是理雅各(James Legge)譯本之後首個《左傳》英文全譯本,並附有詳注。這一工作不但提供了最新的《左傳》英文譯注,且根據(jù)《左傳》的特點,在人名、國名以及可能有歧解之處進行了精心處理,更便於英語世界讀者的理解?!蹲髠鳌敷w量可觀、頭緒紛繁,譯注者所投注的時間與精力可想而知。不僅如此,合作者對早期中國的史書皆有專精研究,亦令譯本更具權(quán)威性。杜潤德的幾種重要著作都圍繞著司馬遷與《史記》展開。[注]“Ssu-ma Ch’ien’s Portrayal of the First Ch’in Emperor,” in Frederick Brandauer and Chun-chieh Huang, eds., Imperial Rulership and Cultural Change in Traditional China, Seattle: 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 1994, pp.28-50. The Cloudy Mirror: Tension and Conflict in the Writings of Sima Qian,Albany: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1995.史嘉柏討論《左傳》的專著《井然有序的過去》[注]A Patterned Past: Form and Thought in Early Chinese Historiography, MA: Harvard University Asia Center, 2001.張翰墨教授曾翻譯過本書的附錄部分,首次使用了“井然有序的過去”這一譯名。參〔美〕 史嘉伯著,張翰墨譯《口述性及〈左傳〉和〈國語〉的源頭》,《當代海外中國研究二集》,上海,華東師範大學(xué)出版社,2013年,頁95—116。是列文森獎得主。李惠儀本人則於2007年出版了關(guān)於《左傳》的專著TheReadabilityofthePastinEarlyChineseHistoriography,[注]The Readability of the Past in Early Chinese Historiography, MA: Harvard University Asia Center, 2007.由文韜與許明德譯爲中文,於2016年由江蘇人民出版社的“海外中國研究系列”出版。[注]爲行文簡潔,本文引用此書中譯本皆隨文括注頁碼,不再一一加注。

中文學(xué)界以《左傳》爲主題的研究不可勝計。即就20世紀以來而言,從文獻學(xué)和學(xué)術(shù)史角度對《左傳》的考察從未停歇。[注]除了沈玉成、劉寧所著《春秋左傳學(xué)史稿》(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2年)外,趙生羣的《〈春秋〉經(jīng)傳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左傳疑義新證》(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3年)等皆是其例。另有相當數(shù)量的晚期《左傳》學(xué)史研究,此不贅。不過,《春秋左傳研究》之後,[注]童書業(yè)《春秋左傳研究》,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史學(xué)界嘗試整體解讀《左傳》的著作數(shù)量十分有限。這或與近年來先秦史研究的轉(zhuǎn)向有關(guān)??脊艑W(xué)的發(fā)達和出土文獻材料的激增,使得先秦史研究所倚重的材料和思考問題的角度皆有異於前輩學(xué)者。不過,當前的研究傾向同樣反映出研究者使用《左傳》的潛意識,即越來越多片段地從史料中截取可佐證出土發(fā)現(xiàn)或自身研究的材料,而較少措意於史料的整體性及其來源,或通盤考慮全書結(jié)構(gòu)。這種使用文獻的方式本身無可厚非。若使用較爲寬泛的標準,《左傳》作爲東周史料的一種,可靠性已基本得到肯定。從文獻學(xué)、史學(xué)、天文學(xué)等角度對《左傳》編纂及成書年代的考證,也達到了相當?shù)乃?。以古注舊疏和前人研究爲基礎(chǔ),《左傳》的使用已不存在很大障礙,相關(guān)重大問題也有較爲成熟的研究與解説。不過,如果將《左傳》作爲一部成熟、完整的史書來考量,這部在先秦可謂鴻篇巨制的文本中仍存有令人不安的罅隙。

在書的開篇,李惠儀就提出了這些疑問: 如何處理《左傳》中大量的對話、夢境、預(yù)言與占卜?如何理解《左傳》中的修辭與史實之間的關(guān)係?如何安置《左傳》中“首尾橫絶”和自相矛盾之處?換言之,李惠儀所討論的“可讀性”(readability),指《左傳》如何作爲一個整體被解讀。敍述與修辭的彼此支撐,預(yù)言及應(yīng)驗之間的一致與不一致,解讀夢境的技巧與其映射的真實政治形勢,這些內(nèi)容彼此交錯,構(gòu)成了《左傳》豐富而繁雜的文本。嘗試理解《左傳》並將之作爲先秦史核心史料中的一種,首先必須理解支撐《左傳》的整體結(jié)構(gòu)。

一 全書要旨

本書開篇即給《左傳》一個清晰的定義: 公元前4世紀對政治秩序思想的記錄。在史事發(fā)生與被書寫的年代,不同身份的人對史事的處理方法各異。記錄這些思考和論述的內(nèi)容沉澱在《左傳》中,造就了文本的層次與張力,此即第一章章題所總結(jié)的: 《不同的教訓(xùn)》。像過去衆(zhòng)多研究者那樣,作者從討論《左傳》是否釋《春秋》,和《左傳》作者這兩個傳統(tǒng)的問題入手。不過,作者並未采取傳統(tǒng)的梳理文獻、排比衆(zhòng)説的方式。首先,她提醒讀者正視今本《左傳》的特點: 附於《春秋》,以編年體呈現(xiàn)。這種面貌存世已久,編年附經(jīng)的體例制約著史事的剪裁方式,也影響著讀者的閲讀體驗。此外,不應(yīng)將“左丘明”看作一個意志連貫、具有權(quán)威的作者。不同史料來源與時間層次帶來了《左傳》文本內(nèi)部的異質(zhì)性和多樣性。如果《左傳》在成書和流傳過程中經(jīng)歷了層累,那麼就可以取消對成書“關(guān)鍵時期”以及與之相關(guān)的文獻真僞的討論。[注]李零在《出土發(fā)現(xiàn)與古書年代的再認識》對早期古書的形成已有較爲深入的討論,提出應(yīng)以“古書年代學(xué)”代替辨僞學(xué)。參李零《出土發(fā)現(xiàn)與古書年代的再認識》,《李零自選集》,桂林,廣西師範大學(xué)出版社,1998年。即便是《左傳》的解釋系統(tǒng),也變得同樣具有多重性。

第一章的最後一部分細讀了以鄭莊公爲中心的三段文本。鄭莊公的故事展示了《左傳》關(guān)注的幾個要點: 道德辭令、隱藏的權(quán)力爭奪、私利與禮義之間的衝突(頁73)?!蹲髠鳌分械拇蟛糠制露甲駨闹@樣的敍事。要理解《左傳》,就必需深入修辭和敍事之間的裂隙——使用言辭的人用禮義裝飾自己的敍事,敍述與解讀往事的過程,事實上就是利用往事的過程。

“《左傳》艶而富,其失也巫”?!蹲髠鳌分写罅繉︻A(yù)言、夢境與占卜的敍述,是研究者必須處理的問題。他們或?qū)⑦@套內(nèi)容提取出來,做專門研究,[注]如劉瑛《〈左傳〉、〈國語〉方術(shù)研究》,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6年。由此進入東周數(shù)術(shù)和思想史。又或者基於唯物立場解讀,如徹底否定預(yù)言的可能性,認爲預(yù)言及應(yīng)驗的寫作一定在相關(guān)事件發(fā)生後,這種方法常被用來爲書籍的時代劃定下限。[注]這種方法的使用,在《左傳》斷限研究中十分普遍,如童書業(yè)《春秋左傳研究》與楊伯峻《春秋左傳注》皆以這種方式處理《左傳》中的預(yù)言與占卜。參童書業(yè):“《左傳》記事之下限”,《春秋左傳研究》,頁261—263;楊伯峻《春秋左傳注·序》,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李惠儀則嘗試將夢境、預(yù)言與占卜作爲一個符號系統(tǒng)整體處理,考慮它們在整部《左傳》中發(fā)揮的作用,這就是本書第二到四章的主題。用約五分之三的篇幅來處理相關(guān)敍述,使本書與以史事考辨爲核心的歷史學(xué)取向的《左傳》研究不同,卻也可以看作是《左傳》文本自身的特點使然。鮮有史籍,像《左傳》這樣著迷於預(yù)言與占卜。[注]時代相近且敍事有重疊的《國語》中占卜記載的數(shù)量即遠不及《左傳》。將這些內(nèi)容作爲一個意義體系來對待,意味著既闡釋象徵與預(yù)言本身,也考慮它們與史事的關(guān)係以及彼此的聯(lián)繫。

第二章討論何爲“徵兆”。閲讀敍事被編年割裂的《左傳》並不容易,好在《左傳》文本中有幫助閲讀的段落性標志: 君子的評論、卜史的解讀、有識者的議論。這些段落的內(nèi)容,常常是對“徵兆”的解讀。在表現(xiàn)徵兆的手法中,反復(fù)出現(xiàn)的模式是“細微的開端”: 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可能引發(fā)非常嚴重的後果。因此,在《左傳》的世界中,一切皆在籠罩宇宙的因果律之中: 不恰當?shù)呐e止與服飾、錯誤的引《詩》、不合時宜的嘆息,都有可能導(dǎo)向不可預(yù)料的後果。作者以音樂和女性爲例,音樂最能反映這套精密的因果律: 可以是禮儀之聲,也可以表現(xiàn)失禮和和放縱,是合約締結(jié)時的旋律,也能引起戰(zhàn)爭與衝突。音樂能夠繫聯(lián)到人或政權(quán)的本質(zhì),因此成爲可被解讀的徵兆(頁127)。比起音樂,女性則顯得更加不可捉摸?!蹲髠鳌分忻利惖呐酝鶚O爲危險,而美麗與敗亡之間的因果關(guān)係並非不言自明。如勾連起陳、楚、吳數(shù)國重要史事的夏姬,在《左傳》中幾乎沒有臺詞,也沒有形象。她只是一個符號,作爲故事發(fā)展的動力。《左傳》通過這樣的符號,將互不相關(guān)的事件聯(lián)繫起來,進行解釋。當解釋成爲動機,就決定了敍事的結(jié)構(gòu)。闡釋徵兆,就是嘗試闡釋歷史。

解釋了徵兆與闡釋之間的聯(lián)繫,第三章轉(zhuǎn)向分析徵兆的解讀。對徵兆的長篇解讀在《左傳》中十分常見,它們組織事件、區(qū)分敍事,也在編年的記錄裏建立模式和意義。被解讀的對象可以是人爲的徵兆,如軍隊的動向或貴族們在典禮上的舉止。此外還有“異象”,即自然的徵兆。占卜家們試圖從各種異象中解讀出泛意義,《左傳》同時也表現(xiàn)出對這種解讀的不安——對待異象的根本態(tài)度仍建立在人間秩序之上,人對自然應(yīng)當具有掌控力。接著,作者指出一種研究方式的不妥,如給子産貼上“理性主義者”的標簽,或在《左傳》中尋找哲學(xué)思想變化的痕跡。作者認爲,這忽視了《左傳》自身的表意系統(tǒng): 神靈反復(fù)無常,徵兆模糊不清,解讀往往含糊不定。子産對不同“異象”的解釋,並未遵循相同的邏輯。《左傳》中還充滿著對徵兆的誤讀,某種程度上甚至可以説是在忽略徵兆。這種解釋的方式所展現(xiàn)的,毋寧是借用修辭與權(quán)威説服別人的欲望。還有一類需要單獨處理的預(yù)兆,是夢境。恰當?shù)膶舻慕忉尶梢跃S護秩序,説明夢境和清醒之間存在潛在的連續(xù)性,揭示人間與鬼神的世界之間流動的邊界(頁207)?!蹲髠鳌分幸灿芯哂姓`導(dǎo)性質(zhì)的夢,解夢者出於實用的目的強行建立一套因果聯(lián)繫。由于《左傳》提供了不同的解釋方法,解釋夢境常常是在操控因果與關(guān)聯(lián)。可以説,詮釋的行爲就體現(xiàn)了控制意義的嘗試(頁215)。

如果徵兆本身模棱兩可,那麼就有兩種應(yīng)對的方式。一種是恪守內(nèi)心的道德原則,另一種是巧妙地解釋,使徵兆爲自己所用,此即第四章《徵兆的運用》主要討論的內(nèi)容。作者將晉文公作爲典型案例之一細讀?!蹲髠鳌穼x文公的記載,一方面有格套化的敍述,[注]如僖公二十七年: 晉侯始入而教其民,二年,欲用之。子犯曰:“民未知義,未安其居?!膘妒呛醭龆ㄏ逋酰雱?wù)利民,民懷生矣。將用之。子犯曰:“民未知信,未宣其用?!膘妒呛醴ピ允局拧C褚踪Y者,不求豐焉,明徵其辭。公曰:“可矣乎?”子犯曰:“民未知禮,未生其共?!膘妒呛醮笊L以示之禮,作執(zhí)秩以正其官,民聽不惑。而後用之。出穀戍,釋宋圍,一戰(zhàn)而霸,文之教也?!洞呵镒髠髯⑹琛罚本?,中華書局影印,十三經(jīng)注疏本,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頁1823上。同時,也描述文公面對多變形勢時的實際策略。《左傳》描述霸主的霸業(yè),同時也解釋霸業(yè)。《左傳》(不止一位)的作者似乎一直在考慮,稱霸者應(yīng)如何落實道德理念,實踐自己的承諾。與記錄霸業(yè)同時,《左傳》也討論了一些未能稱霸的君主,如楚國的莊王與靈王。與能夠理解禮儀的楚莊王相反,楚靈王對禮儀一無所知,行事放縱無所顧忌。本章詳細分析了《左傳》中三段勸諫靈王的故事,這些敍事嘗試解釋,靈王的霸業(yè)緣何必將失敗。

在作者看來,《左傳》越到最後,解釋的焦慮就越是強烈。秩序的混亂和暴力衝突無所不在,詮釋者的原則受到衝擊,往往無法良好運轉(zhuǎn)。第五章因此以《解釋的焦慮》爲題,討論《左傳》最後一百年間的敍事。晏嬰是這個時代絶妙的代表,他有自己的道德原則,卻不斷地選擇權(quán)宜與中立,以圖自保。在如此亂世之中,道德教誨幾不可見,似乎也成爲了不可能。此時,周王室的衰微是不言自明的前提。因此,周室的衰亡不是《左傳》要迫切處理的議題,公族和霸主的滅亡才是迫切的問題。作者比較了晉國和楚國之間三場最爲重要的戰(zhàn)役: 城濮之戰(zhàn)、邲之戰(zhàn)和鄢陵之戰(zhàn)。在前兩次戰(zhàn)爭中,禮和力可以相提並論,而在鄢陵之戰(zhàn)中,關(guān)於禮儀和武力的論述相互矛盾。戰(zhàn)爭不再能夠作爲表現(xiàn)道德的場所,詭計和紛爭摧毀了勝利的成果,也讓戰(zhàn)敗者面對更加嚴峻的局勢(頁299)。武力的勝利不再與禮義聯(lián)繫在一起,很可能是因爲卿族正在崛起,諸侯對霸權(quán)的爭奪,被各國國內(nèi)卿族的鬥爭所代替。

面對這種局面,高級官員或者選擇務(wù)實的態(tài)度(如子産),或者越發(fā)珍視古典的教條(如叔向),《左傳》引人深思之處就在于同時描述了這兩種局面。無論是改革還是守舊,主事者都以往事爲言説的根據(jù)。永恒法則的皈依者反復(fù)申説周初的傳統(tǒng),子産式的改革者則更樂意引述晚近的事例。然而,該如何論證自身的合法性,這個問題似乎越來越?jīng)]有確切的答案?;靵y逐漸擴散,人人皆可利用解讀往事來達到自己的目的。雖然如此,依然有解説者希望能夠清理出一個解釋力較強的系統(tǒng),這就是史官扮演的角色。在《左傳》中,史官以多種身份出現(xiàn),他們記錄史事,也解釋歷史。作者提醒讀者,注意《左傳》的文本: 記錄了什麼,沒有記錄什麼,修辭改變了什麼,哪些力量塑造了我們對過去的詮釋(頁352)?而這就是真正的史學(xué)的誕生。

二 解釋的成就與困難

清理《左傳》的表意系統(tǒng),已是了不起的嘗試。不僅如此,李惠儀的分析的精彩之處在於,她通過文本分析拆解了《左傳》的整體性,又重新建立了其整體性。

所謂拆解《左傳》的整體性,首先是對《左傳》思想統(tǒng)一性的反思。過去的研究通常默認,《左傳》有一個相對穩(wěn)定的價值觀,如重視禮儀與秩序。李惠儀提出: 一個看似貫徹始終的立場,可能掩藏了不同的出發(fā)點(頁14)。對於熟悉《左傳》並習慣於它是一個價值觀一致的文本的讀者,這是一個有力的提醒。作者檢視了《左傳》中的“天”、“禮”、“儀”、“忠”等概念,列舉這些關(guān)鍵詞的含義如何隨時代、地域、説話人的身份、特定的語境等外在因素變換。對《左傳》中持續(xù)出現(xiàn)的特定詞彙,不應(yīng)作平面、一貫的解讀,而要通觀其整體的用法,同時比較其他早期文獻中的用例。由此後推,古代的注家與評家也時常將當時熟習的觀念套用於《左傳》的世界。在使用古注的同時,也應(yīng)不斷剝除後代的價值觀,深入《左傳》的語境。

意涵的不同常來自於立場的不同。作者的另一種拆解,是反復(fù)申説《左傳》中存在的矛盾,或者用作者慣用的詞?。骸安町悺薄8哦灾?,這種差異來自三個方面。其一是史源的不同?!蹲髠鳌分械奈谋荆芸赡苡胁煌氖妨蟻碓?。作者強調(diào)《左傳》中存在著不同的解釋方式、路徑與立場,這些不同,史源的差異造成。作者嘗試分析差異産生的原因,由此提供認識《左傳》整體面貌的基石。

第二種差異,是敍事與修辭之間的出入。這種觀點並非前無古人,《左傳》中貫穿著陰謀、殺戮、政變與戰(zhàn)爭,血腥的氣息遍被二百五十四年間的敍事?!蹲髠鳌穼Υ呵锸肥轮卑椎臄浭鲈尮糯x者驚呼之爲“相斫書”。同時,彬彬的進退與賦《詩》、曼妙的修辭、典雅的外交辭令也貫穿全書。二者並舉,構(gòu)成了《左傳》文本的巨大張力。不過,作者並未止步於揭示這一差異,而是由此進入,嘗試構(gòu)建理解《左傳》結(jié)構(gòu)的路徑。作者細讀文本,總結(jié)《左傳》的符號系統(tǒng)。並以此爲錨點,清理出《左傳》文本的組織方式。

第三種差異,則是敍事與解釋之間的合與分。在導(dǎo)言部分,作者發(fā)問: 什麼因素才能充分解釋一件事情的發(fā)生(頁26)?這提醒已熟練地將《左傳》視爲春秋史料彙編的讀者: 文本的敍述本身,已經(jīng)在嘗試對事件作出解釋。在《左傳》中,有兩種方式成爲解釋原因的格套。第一種在結(jié)果發(fā)生後,以“初”開頭倒敍遙遠的起因,如鄭穆公之母燕姞夢蘭的故事。[注](宣公三年)初,鄭文公有賤妾曰燕姞,夢天使與己蘭,曰:“余爲伯鯈。余,而祖也。以是爲而子。以蘭有國香,人服媚之如是?!奔榷墓娭?,與之蘭而御之。辭曰:“妾不才,幸而有子。將不信,敢徵蘭乎?”公曰:“諾?!鄙鹿惶m?!洞呵镒髠髯⑹琛?,頁1868下。另一種則在事情將要發(fā)生時密集地排列原因,從而導(dǎo)向結(jié)果。前者較好理解,後者必須舉例説明。昭公二十五年,魯昭公與季平子發(fā)生衝突。在此之前,傳文集中描述了平子與魯國大夫之間的矛盾:

公若泣而哀之,……公之使速殺之。故公若怨平子。季、郈雞鬬。季氏介其雞,郈氏爲之金距。……故郈昭伯亦怨平子。臧昭伯之從弟會爲讒於臧氏,而逃於季氏。臧氏執(zhí)旃。平子怒,拘臧氏老。……大夫遂怨平子。公若獻弓於公爲,且與之出射於外,而謀去季氏。[注]《春秋左傳注疏》,頁2109中。

不難注意到,這段文本呈現(xiàn)出整飭的敍事方式: 公若怨平子、郈昭伯亦怨平子、大夫遂怨平子。一連串排比導(dǎo)向了核心事件: 與季氏有舊怨的公爲、公若等人與昭公一起討伐季氏,卻未能獲勝,不得不流亡國外。這段敍述將昭公的流亡歸咎於平子與魯大夫的私怨。這個例子中,《左傳》的敍事模式得到了集中展現(xiàn): 以格套化的語言組織事件,提供因果關(guān)係。換言之,《左傳》在記錄的同時提供解釋。

當然,任何敍事都是闡釋。史料的選擇、排列、書寫方式,總是能折射出立場與意圖。作爲讀者,將《左傳》的解釋看作“事實”本身,與歸納《左傳》的解釋模式,則是兩種過程。李惠儀提出,《左傳》中反復(fù)出現(xiàn)的闡釋是一種組織敍事的原則(頁27)。對《左傳》解釋規(guī)則的思索,也正可以使讀者理解與把握歷史書寫的自覺意識。

在建構(gòu)《左傳》的敍事結(jié)構(gòu)與解釋系統(tǒng)上,李惠儀做出了傑出的貢獻。不過,因爲《左傳》本身的複雜性,解讀中仍有困難存在,下文將從三個方面討論這種困難。

第一點困難在於,如何將《左傳》所敍述的史事,與《左傳》的成書時代一並討論。第一章中,作者對尤鋭(Yuri Pines)的批評切中肯綮。尤鋭考察《左傳》中不同時代特定關(guān)鍵詞的語義變化和運用方式,認爲隨著時代的推移,傳統(tǒng)禮儀日漸衰微,天命漸漸被懷疑,新的道德觀念正在出現(xiàn)。[注]作者所批評的尤鋭著作分別指Yuri Pines. Foundation of Confucian Thought: Intellectual Life in the Chunqiu Period, 722-453 B. C. E., Honolulu: 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 2001. Yuri Pines, “Intellectual Change in the Chunqiu Period: The Reliability of the Speeches in the Zuo Zhuan as Sources of Chunqiu Intellectual History”, Early China Vol. 22 (1997), pp.77-132.李惠儀則指出,襄公和昭公時期敍事特繁,“晚期”出現(xiàn)的一些情況,可能只是在更豐富的文本中得到了更多呈現(xiàn)機會。更關(guān)鍵的一點是,修辭結(jié)構(gòu)貫穿文本,因此未必能反映它所敍述的時段中的語義變化。如果無法判斷《左傳》文本形成的關(guān)鍵時期,也無法判斷這些文本反映的具體是哪個時代的特徵(頁74—75)。不過,本書第五章似乎未能完全克服這一問題。作者提出,《左傳》在記錄最後四位魯國國君在位期間的史事時,解釋的焦慮變得越來越明顯?!啊蹲髠鳌吩谧钺嵋话倌甑挠涗浹Y,捍衛(wèi)霸權(quán)的政治取向更加清晰、更加激烈?;蛟S,人比較容易把更遙遠的過去理想化;又或者,大量的資料使人勇于記錄當前的歷史”(頁276)。這種表述與作者所批評的尤鋭的做法十分相似。

昭公、襄公兩朝豐贍的史料,可謂《左傳》贈予研究者的禮物。這禮物同時設(shè)下陷阱: 難説昭公、襄公時代出現(xiàn)的情勢,是時代的新現(xiàn)象,或只是相對豐富的史料保存了更多線索。遺憾的是,定、哀二朝的敍事過於簡率,使得讀者很難通過對比得出答案。不過,可作參考的是,在魯昭公流亡與陽虎之亂的敍述中,《左傳》明顯傾向於維護季氏,而非國君昭公。[注]在《春秋左傳研究》中,童書業(yè)多次指出《左傳》維護季氏的傾向,此不贅引。與此同時,春秋晚期晉國內(nèi)部卿族權(quán)力更迭,以至於晉國不得不在霸主的權(quán)力及責任上有所退讓,《左傳》中多次記載了晉人在外交事務(wù)上的算計與內(nèi)部爭鬥。在這些敍述中,很難確定《左傳》是否如作者所推測的,有意維護霸業(yè),并因此陷入了解釋的焦慮。正如作者所説,“解讀《左傳》最困難的地方,正在於判斷哪些部分揭示了春秋統(tǒng)治階層的行爲和價值觀,哪些部分含有後來的意識形態(tài)和修辭風格”(頁75)。到底是《左傳》最後一百年的敍述中體現(xiàn)出了焦慮,還是讀者在春秋末年霸權(quán)搖搖欲墜的動蕩中感受到了焦慮,文本設(shè)下的障礙,很難單純從文本內(nèi)部突破。

其次,對歷史線索的忽略,會導(dǎo)致符號解讀的困難。本書第二章討論女性在整個符號系統(tǒng)中的地位。作者認爲,《左傳》中的女性之所以時常成爲不穩(wěn)定的因素,乃因她們的角色中常常存在利益衝突: 既身爲丈夫的妻子,又仍是父親的女兒。女性常常爲了結(jié)盟而嫁到其他國家,卻不斷因偏袒自己的祖國而引發(fā)紛爭。李惠儀認爲這種做法使人感到混亂,“當一個女人跨越了家族和國族的界限,她便成了潛在的顛覆力量”(頁132)。注意並討論女性在《左傳》中的地位,是值得認可的努力。不過,《左傳》中的女性恐怕不能僅作爲個體觀察。

在《左傳》中,女性背後有更爲複雜的權(quán)力運作邏輯。婚姻在春秋時代對國家政治的影響,遠過於帝制時代的外戚。一個貴族女性之所以維護父家的利益,不僅因爲她是“父親的女兒”,而是因爲父國的勢力可以在夫國任官,父家有可能爲她的子嗣提供蔭庇,甚至干預(yù)夫國內(nèi)政,爲她的子嗣求取地位。重耳流亡時首先前往母家狄,輔助他的團隊中核心人物是母舅狐偃,皆是其證。書中曾以鄭國雍姬爲例,討論女性的“不穩(wěn)定”(頁131)。這個故事背後即有更深層的“父國(父族)政治”背景可略作發(fā)明。宋國雍氏的女兒雍姞嫁給鄭莊公,十分得寵。因此,在鄭昭公(公子忽)已立的情況下,宋人控制了鄭國重臣祭仲,要求他立雍姞之子公子突(鄭厲公)爲太子。以上爲桓公十一年的記述。緊接著,桓公十三年的傳文中,出現(xiàn)了看似不相關(guān)的記載:“宋多責賂于鄭,鄭不堪命?!盵注]《春秋左傳注疏》,頁1757上。宋國之所以能不斷地向鄭國索取財貨,正是因爲他們支持了厲公獲得君位。鄭、宋兩國的關(guān)係牽連,超出了單純的因婚媾“結(jié)盟”。通過婚姻,可以達到對他國政治更深入、也更長時段的干預(yù),從而穩(wěn)固本國邊境、攫取利益。這種干預(yù),又會將國際關(guān)係引向新格局?;腹迥?,鄭厲公不堪祭仲專權(quán),與祭仲的女婿雍糾合謀殺死祭仲,卻被祭仲之女告發(fā)。雍糾被殺,厲公出奔。[注]桓公十五年,祭仲專,鄭伯患之,使其壻雍糾殺之。將享諸郊,雍姬知之,謂其母曰:“父與夫孰親?”其母曰:“人盡夫也,父一而已,胡可比也?!彼旄婕乐僭唬骸坝菏仙崞涫叶鴮⑾碜屿督?,吾惑之,以告?!奔乐贇⒂杭m,尸諸周氏之汪。公載以出,曰:“謀及婦人,宜其死也?!毕?,厲公出奔蔡?!洞呵镒髠髯⑹琛?,頁1758上—中。意味深長的是,祭仲的女婿名“雍糾”,暗示祭仲也可能通過婚姻關(guān)係與雍氏有所牽聯(lián)。[注]出身雍氏之女的鄭厲公借助雍糾的力量消滅專權(quán)的祭仲,也説明雍糾正是宋國的雍氏。祭仲之女雍姬與來自宋國的雍姞因丈夫與父親同被冠以“雍”氏,也同樣在丈夫與父親之間選擇了父親。兩人選擇的一致,正説明此時父國(父族)在女性生活和婚姻關(guān)係中的影響,以至於她們無需在父與夫之間有太多猶豫?!叭吮M夫也,父一而已,胡可比也?”春秋時代,婚姻是考察權(quán)力邏輯與政治運作的重要切入點。引入歷史背景,才更有可能理解此時女性在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中的地位和作用。如果僅將女性作爲脆弱的個體、或單純的象徵符號提取出來,則容易使理解變得扁平。

第三點,也是最大的困難,是史源與修辭之間的困難。儘管堅持《左傳》應(yīng)作爲一個整體來理解,全書的敍述中還是不免史源判斷與意義解讀的游移。對於每一個嚴肅對待《左傳》的研究者,這都是一個可以理解的游移: 到底是將《左傳》看作一個一貫的整體,還是承認《左傳》的作者只是集合了不同文本的敍述,並不嘗試強行彌合其中的歧異?這個問題可能難有確切答案。只是,這種不確定性有時危險,有可能影響研究者處理材料的方式。就本書而言,即在處理傾向複雜的材料時,時而歸因於文獻的來源,時而試圖證明《左傳》試圖利用某種複雜高妙的技法,影響讀者的閲讀體驗。

作者強調(diào)《左傳》的文本中融合了不同立場的敍事,也不止一次地嘗試推測史源。比如羊舌氏覆滅後,晉國重新分配了羊舌氏的土地。此次重新分配,魏氏受惠甚多。在這次事件的記錄後,《左傳》記錄了長篇贊美魏舒的言辭(昭公二十八年)。作者推測,寫下這段文字的史官或與魏氏有所關(guān)聯(lián)(頁13)。再比如,召陵之盟(僖公四年)中,屈完在辭令上完勝齊桓公,使作者懷疑這段原始史料可能來自楚國(頁243)。嘗試通過言辭的傾向性推測史源,或者説,史源所屬的國家,是傳統(tǒng)《左傳》的研究方式之一。從方法和結(jié)論而言,作者的推測與傳統(tǒng)方式大致相似,[注]比如作者關(guān)於召陵之盟史源的觀點,就引自崔述。也具有合理性。

在推斷史源的同時,本書花了很多篇幅討論《左傳》高超的修辭手法,以及敍事的(刻意)留白中可能存在的幽深涵義。僖公二十八年城濮之戰(zhàn)的前後,分別記載了晉文公與楚令尹子玉的夢境。作者指出,結(jié)構(gòu)上這兩個夢前後對稱,卻意義相反。前者表現(xiàn)了人如何操控表意的過程,後者則説明,假如鬼神心血來潮,人類只能默默等待宰割(頁232)。又比如,昭公十二年記錄了楚靈王與子革的長篇對話。對話進行時,先有靈王先出門查看玉斧,後有左史倚相從靈王和子革面前走過,兩次都造成了對話的短暫終止和新話題的開啓。作者重視這兩次看似隨意的中斷,認爲這種修辭手段,讓子革能夠重新表明自己的意圖,以新的隱喻和修辭方式勸諫靈王(頁272)。這兩段文本分析可謂精彩,唯一的問題是,對修辭的琢磨與對史源的推測,是否能夠平行使用。作者行文間時見猶豫: 文本的參差本身是出於深思熟慮的書寫,還是僅由不同的史源所導(dǎo)致?討論邲之戰(zhàn)時,作者提出: 楚國推行禮制,具有稱霸的潛質(zhì),而這一點由晉國大夫表述出來,“是否表明楚國還沒有掌握那種結(jié)合霸權(quán)與禮義的修辭”(頁260)?與前文對召陵之盟的解讀相反,在分析這段史料時,作者完全放棄了對史源的討論。這兩種解讀方式的並存,也使讀者在史料來源與修辭方式之間産生了困惑,“不同的教訓(xùn)”中,何者應(yīng)歸於修辭的刻意,何者應(yīng)歸於史源的不同?這種解釋方式事實上陷入了一種困難,即在承認《左傳》複雜的文獻來源的基礎(chǔ)上,是否承認《左傳》的敍事可以做整體解讀。

以上諸種困難,毋寧説并非本書所獨有的困難,也皆非在文本內(nèi)部即可解決的問題,討論《左傳》無法回避史源,理解史源與編纂,或應(yīng)回到早期史籍的發(fā)展線索之中考慮。

三 複雜性與可能性

《左傳》不是輕鬆的讀物。李惠儀對《左傳》極爲熟悉,書中舉例的豐富和分析的細密,足以讓不熟稔《左傳》文本的讀者感到吃力。在面對《左傳》這樣體量巨大、層次極爲豐富的史料,本書的處理顯示出令人佩服的掌控能力和思考深度。本書第四章有一佳例,楚共王請求山川之神決定嗣位者(昭公十三年),[注]初,共王無冢適,有寵子五人,無適立焉。乃大有事于羣望,而祈曰:“請神擇於五人者,使主社稷。”乃遍以璧見於羣望,曰:“當璧而拜者,神所立也,誰敢違之?”既,乃與巴姬密埋璧於大室之庭,使五人齊而長入拜。康王跨之,靈王肘加焉,子干、子皙皆遠之。平王弱,抱而入,再拜,皆厭紐?!洞呵镒髠髯⑹琛?,頁2070中—下。在預(yù)言實現(xiàn)之前,這次祈禱及其結(jié)果已爲其他國家周知與引用(昭公元年)。[注]昭公元年,“楚伯州犁曰:‘此行也,辭而假之寡君?!嵭腥藫]曰:‘假不反矣?!堇缭唬骸庸脩n子皙之欲背誕也?!佑鹪唬骸旇氮q在,假而不反,子其無憂乎?’”所謂“當璧猶在”,即指上文所引昭公十三年事。《春秋左傳注疏》,頁2020中。換言之,《左傳》將同一件事情分述於多處,對結(jié)果的引述甚至早於核心事件。這個例子的選擇慧眼獨具,使讀者必須面對《左傳》的史源、敍事技巧,及其與史實之間錯綜的關(guān)係,也使我們進一步思考《左傳》處理原始材料的手法。以李惠儀已經(jīng)取得的推進爲基礎(chǔ),關(guān)於如何理解作爲先秦史籍和先秦史核心史料的《左傳》,還有幾點可以略作引申。

首先,是將早期史籍作爲一個整體理解的必要性。李惠儀已經(jīng)充分論述,《左傳》有可能保存了來自不同國家檔案、或不同種類的文獻。不僅如此,“作者”[注]本文所有帶引號的“作者”,皆指《左傳》的作者。我們完全同意李惠儀的觀點,《左傳》的“作者”不應(yīng)也不必是同一個人、或具有相同意志的人羣。爲行文方便,我們?nèi)允褂谩白髡摺边@個稱呼指代在《左傳》成書過程中起到關(guān)鍵作用的編纂者和書寫者。本人也往往受史料的極大限制。這一點,可以在其他早期史籍中得到佐證。當閲讀《史記》東周諸《世家》時,能夠發(fā)現(xiàn),春秋部分敍事往往翔實完整,而戰(zhàn)國時代則多爲極簡略的“大事記”。這一情況的原因不難推測,春秋史事的書寫,至少有《春秋》、《公羊傳》及《左氏春秋》可以憑依。戰(zhàn)國時代的史料,則因爲秦始皇焚書的主要對象是六國史記,導(dǎo)致文獻不足徵。[注]在諸《列傳》中,還可以看出司馬遷對戰(zhàn)國人物的描寫多使用短長書一類的語類文獻。《史記》對東周史事的記載方式,既説明早期史籍編纂者對史源的忠實,也提示著他們在多大程度上受到史料的限制,並無隨心去取的自由。這種情況,對推測《左傳》的史料來源亦有啓發(fā)。正如先賢已反復(fù)提及的,《左傳》春秋十二公史事的記載極不均勻,襄公、昭公二朝敍事特繁。與之形成對照的是,在《春秋》本文中,十二公記事分量大致相當。這種情況很可能來自史源本身的不平衡。[注]當然,即便有如此史料上的不平均,仍有一些一致性可以追索。比如在《左傳》的前半部分常能看到周王派出的使者在諸侯國間的活動,而在昭公及以後,這些使者的出現(xiàn)大大減少了,他們所從事的事務(wù)也有所變化。又如,在春秋的前半段與後半段,晉國履行霸主義務(wù)和聯(lián)合其他國家的方式也發(fā)生了明顯的轉(zhuǎn)變。即便承認史料的限制,也可以推想春秋時代某些變化的産生。在這些方面,先賢已取得了相當?shù)某晒?。李惠儀在書中曾肯定的許倬雲(yún)的研究(頁75),即是此類的討論。許倬雲(yún)認爲,隨著時間發(fā)展,卿變得越來越少,相反,越來越多的大夫參與了政策討論和外交協(xié)商。這似乎反映了當時實際的趨勢。參許倬雲(yún)《春秋戰(zhàn)國間的社會變動》,《許倬雲(yún)自選集》,上海教育出版社,2002年。從這一點,反有可能逆推昭公、襄公二朝記事或有獨特史源。

在理解史書體裁與編纂方面,將早期史書比較研究也具有可操作性。李惠儀曾對《史記》作過專門研究,本書中也常見《左傳》與《史記》的對比。對二者敍事的差異,以及早期史學(xué)的發(fā)展線索,李惠儀時有鞭辟入裏的討論。將《史記》與《左傳》的敍事對比,是長久以來的學(xué)術(shù)傳統(tǒng)。二者的史源既具有一致性(既包括《史記》襲用《左傳》,也包括二者有共同的史源),也有相異之處。這些不同之處使注家和研究者得以考證史事,並從這些微小的相異之處追尋《史記》的史源?!妒酚洝放c《左傳》之間,還有史事之外的聯(lián)繫,使得我們極有必要將二者結(jié)合在一起考慮。聯(lián)繫之一在於體裁。從《左傳》記事到《史記》記事,同樣的事件從編年體進入紀傳體,使我們有可能對比同一事件不同的表達方式,從而更好地理解編年體史籍的敍事效果,以及史書體例的轉(zhuǎn)換帶來的史料剪裁上的出入。其二,在於“作者”?!妒酚洝返氖吩磫栴}雖然不能説完全得到了解決,但經(jīng)過學(xué)者的研究,其主要史源已經(jīng)逐步廓清。[注]相關(guān)研究頗多,有代表性的成果如金德建《司馬遷所見書考》,上海人民出版社,1963年。雖然如此,學(xué)者一般都相信司馬遷的整齊之工,認爲《史記》的篇目與史料排列不僅按照時間線索,也有編纂者的個人意志存焉。[注]不少學(xué)者都對這一問題有所論述,最近的研究如逯耀東《抑鬱與超越: 司馬遷與漢武帝時代》,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8年。即便是《史記》不同篇目中相異的記載,也常被解釋爲作者有意保存不同來源的史料。以上對《史記》的看法,已被證實大致可信。與對《史記》史源的考究不同,春秋史料的缺乏,導(dǎo)致了追查《左傳》史源的極端困難。對《左傳》的作者甚至其中的部分記載的來源,研究者盡可能做了追索,如揣測其來自於某個特定的國家,甚至某一特定的人物(如吳起)。不過,這些揣測多半無從得到證實,反而有陷入循環(huán)論證的危險。

應(yīng)如何理解《左傳》多元的史料來源?與其強調(diào)作者的國家與身份,考慮《左傳》所使用的書籍種類也許可操作性更強。比如,《左傳》後半段的中心人物是子産和晏嬰,他們的大段論説夾敍在史事中間,有時甚至顯得突兀。有理由推測,這些論説可能來自於某些以子産和晏嬰爲中心人物的“語”類文獻。與之相類的,文本中還有相當數(shù)量的裨灶、萇弘等人的評論,討論的內(nèi)容往往與數(shù)術(shù)相關(guān),其觀點也並不總是能夠得到“君子”的認可。假如這些文字提取成書,大約能歸入《漢志》數(shù)術(shù)略或諸子略陰陽家。因此,應(yīng)嚴肅考慮這些內(nèi)容來自一種或數(shù)種數(shù)術(shù)類文獻的可能。此外,《左傳》的最後五十年裏,關(guān)於孔子與其弟子的評論和記載極爲密集,與其認爲它們來自於不同國家,推測其來自某種儒家語類文獻也許更爲務(wù)實??傊?,如果我們能將目光從史料的立場(無論是國家立場、還是政治立場)轉(zhuǎn)向史源的類型,或許就可以部分解決《左傳》的史源與敍事之間的衝突,從而理解“作者”調(diào)遣書籍的範圍與方式。

將新出史料納入考慮範圍,對推測《左傳》史源的可能性也有幫助。清華大學(xué)藏戰(zhàn)國竹簡《繫年》是少見的出土史書。[注]《繫年》於2012年正式公布,此時李惠儀著作的英文版已出版了五年。並且,李惠儀的著作是以《左傳》文本爲一個閉合的空間進行探討,無需借助新出文獻的佐證。晚出的任何文本,都不影響本書的框架與結(jié)論。本文提及《繫年》絶非借助新出史料評論前人的研究。在考慮《左傳》史源時,本文受到了《繫年》的啓發(fā),因而附此一并提及。這是要特別説明的?!独M年》中與《左傳》極度相似的部分,與其和《左傳》的相異之處一樣引起我們的注意。如《繫年》第五章關(guān)於蔡哀侯與息嬀故事的敍述,與《左傳》莊公十年有不少文字上的相同之處;《繫年》第十四章記載郤克伐齊的起因與經(jīng)過,其中的部分對話,也與《左傳》宣公十七年有近似之處。不能據(jù)此推測《繫年》的記載並非來自《左傳》,甚至二者在史源上也未必相同。不過,這些例子仍然提示我們,春秋時代的史料來源可能並不十分多樣,至少不會比司馬遷所使用的史料數(shù)量更多。這也使我們有可能將《左傳》和《史記》置於同一平面,考慮作者對史料的調(diào)控與組織。

在考慮《左傳》的整體性時,其物理特徵也可以成爲重要的參考。不計《春秋》經(jīng)文,《左傳》字數(shù)超過十七萬字。在現(xiàn)存的先秦文獻中,這是體量驚人的著作。即便是漢代成書的《公羊傳》、《穀梁傳》等文獻,皆未達到這一體量。而目前所見的出土文獻,更是多以單篇流傳。包含138支竹簡,現(xiàn)存近5 000字的清華簡《繫年》,是目前敍事最爲詳贍的出土先秦史書,已是近年最令人意外的發(fā)現(xiàn)。《左氏春秋》的保存與流傳,應(yīng)放在先秦文獻流傳的大前提下考慮。在《漢書》記載的傳學(xué)線索中,《左傳》自先秦至漢代單線傳授,線索清晰,流傳有序,應(yīng)有所本。如此,《左傳》的主體文本很可能在較早的時代就已寫定,並以此一相對穩(wěn)定的文本單線傳授。如果這種假設(shè)大致能夠成立,那麼《左傳》的一體性就應(yīng)當受到更多的重視。這種一體性,未必是價值觀的統(tǒng)一,或“五十凡”式的整齊體例。更應(yīng)重視的,是“作者”對多元史料的處理與分配,及其所反映的早期史籍形態(tài)與編纂模式。

《左傳》是一部具有內(nèi)在統(tǒng)一性的文獻,而非單純的史料彙編。不過,這種統(tǒng)一性的定義需要時刻反思,其限度也尚需不斷探索。在三代研究中,大部分問題是跨越學(xué)科的,史料的使用,更應(yīng)是一種超越學(xué)科邊界的技藝。李惠儀的研究,以及對作爲先秦史籍的《左傳》的整體思索,應(yīng)在先秦史研究中有更多迴響。

四 結(jié) 語

無論是從史事記錄、文學(xué)價值或解釋系統(tǒng)而言,《左傳》都是如此宏大與富有美感的文本。從賈護、劉歆所處的西漢時代算起,研究與解釋《左傳》的歷史已超過了兩千年,學(xué)者對事件考證與意義解讀的著迷程度,未有些許消減。然而,現(xiàn)代學(xué)科的分野也使學(xué)者區(qū)分出很多部《左傳》。歷史學(xué)取《左傳》之事,文學(xué)研究取《左傳》之辭,文獻學(xué)執(zhí)著於年代與傳學(xué)。難免的,研究者似乎陷入了司馬遷廢書而嘆時面對的境地: 儒者取其義,馳説者騁其辭,莫衷一是。然而,無論以何種方式使用和研究《左傳》文本,研究者都必須面對《左傳》的體裁與內(nèi)容的關(guān)係,編纂目的與涵義系統(tǒng)的關(guān)係,以及史源與解釋的一致性之間的關(guān)係。把握以上關(guān)係,就需要對文本有整體把握與認識。既承認作爲史料或經(jīng)書的《左傳》,也將“作者”的編纂意志考慮在內(nèi)。這某種程度上正可呼應(yīng)李惠儀所強調(diào)的“可讀性”。這種建立在整體性之上的“可讀性”,並不僅適用於一般閲讀或文本分析,而值得每一位利用《左傳》的研究者思索。

2017年10月30日寫定

2017年11月14日再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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