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正剛 高 揚

(暨南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古籍研究所，廣東 廣州 510632)

亞馬留[注]亞馬留,又譯亞馬喇、亞馬勒、亞馬留、阿麻留，原名Joāo Maria Ferreira do Amaral，澳門第79任總督，道光二十九年七月初五日(1849年8月22日)下午6時許，在澳門三巴門附近被沈志亮等刺死。因翻譯方式較多，本文統(tǒng)一采用“亞馬留”，但引用其他學(xué)者論著時則保留原貌。是澳門歷史上唯一被刺殺的在位葡萄牙總督，歷來為研究澳門史和中葡關(guān)系史學(xué)者所關(guān)注。以往學(xué)者對徐廣縉在處理亞馬留事件中的形象大都持否定態(tài)度，如郭衛(wèi)東認為徐廣縉與葡方交涉色厲內(nèi)荏，向朝廷封鎖真實情報，有意無意淡化和忽略澳門問題的重要與緊要；費成康認為昏庸的徐廣縉根本沒有重視、也沒有查處葡萄牙侵占關(guān)閘及從此拒繳地租等重大事變；王昭明認為是中國官吏的懦弱無能，對亞馬留的倒行逆施束手無策，才引起澳門居民自行采取報復(fù)行動；葡萄牙學(xué)者薩安東則認為徐廣縉是事件背后的兇手，他對道光帝的隱瞞之處，是無意打破從英人入城問題以來形成的居功自重的局面。[注]郭衛(wèi)東：《亞瑪勒事件研究》，《北大史學(xué)》2003年總第9輯；費成康：《亞馬留時代與葡萄牙管治澳門的開端》，吳志良等主編：《澳門史新編》第1冊，澳門基金會2008年版，第193頁；王昭明：《鴉片戰(zhàn)爭前后澳門地位的變化》，黃啟臣、鄧開頌編：《中外學(xué)者論澳門歷史》，澳門基金會1995年版，第214頁；[葡]薩安東著，金國平譯：《葡萄牙在華外交政策(1841—1854)》，澳門基金會1997年版，第165頁。實際上，徐廣縉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既要考慮葡萄牙與西方列強虎視眈眈的實際情形，又要兼顧清朝廷的對外政策，他對亞馬留事件的處理受到各種因素的制約。本文擬以徐廣縉奏折與自訂年譜為主線，并結(jié)合當時中外文獻的記載，通過對徐廣縉在處理亞馬留事件中言行舉止的梳理，試圖呈現(xiàn)出一個與過往學(xué)界觀點不同的新形象。

一、徐廣縉布兵設(shè)防的應(yīng)對策略

徐廣縉，字仲升，安徽太和人，道光二十七年(1847年)任廣東巡撫，次年授欽差大臣，擢兩廣總督兼通商大臣；咸豐二年(1852年)離粵，任兩湖總督。在粵期間，曾處理過道光二十七年黃竹岐事件、道光二十九年(1849年)“反英軍入城斗爭”和亞馬留被殺事件。這三次涉外事件的處理都透露出他的謀略與智慧。

道光二十九年七月初七日，徐廣縉收到香山縣急呈澳葡總督亞馬留于初五日晚被華人刺殺的信函[注]②文慶等纂輯：《籌辦夷務(wù)始末》第3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274頁。，旋即開始處理這一棘手事件。事后于十一月十九日向道光帝上奏說明處理結(jié)果。同治七年(1868年)其在《仲升自訂年譜》中又對此事進行了描述。然而，兩份文獻在一些細節(jié)上有所不同。

徐廣縉在奏折中描述的應(yīng)對策略之一就是派兵布防：“旋據(jù)該西洋夷目申同前由，求為緝兇速辦。當速飭香山協(xié)副將葉長春、前山營都司張玉堂、署香山縣知縣郭超凡，會同署前山同知英浚，督飭弁兵，嚴防該夷逞忿滋擾。一面通飭毗連各縣營嚴拿兇犯?！雹谶@一說法在年譜中表述為：“一面飛檄香山縣會同香山協(xié)馳駐澳門炮臺，以防西洋為變；又咨照水師洪軍門督帶師船遙為接應(yīng)，并密飭澳門居民，西洋夷人果率眾出犯，即可乘機先傾其巢，彼若不動，卻不可先發(fā)，務(wù)須持以鎮(zhèn)靜，不可稍涉張皇?！盵注]⑩徐廣縉：《仲升自訂年譜》，《北京圖書館藏珍本年譜叢刊》第149冊，書目文獻出版社1999年版，第378頁。

奏折顯示派兵布防是出于對葡萄牙屢屢要求“緝兇速辦”的防衛(wèi)，又飭令“各縣營嚴拿兇犯”。年譜則有防御與進攻并存的含義，不僅派兵駐守炮臺，而且還發(fā)動澳門居民備戰(zhàn)。年譜與奏折最大不同是出現(xiàn)了廣東水師提督洪名香?？梢?，徐廣縉在奏折中對道光帝確有隱瞞。那么他隱瞞的動機何在？不妨從其他文獻記載來探討。

同年的ChineseRepository(《中國叢報》)記載，亞馬留被刺當晚，“一封信送到關(guān)閘的駐軍指揮官手中，要求二十四小時內(nèi)把亞馬留的頭和手送還。另外一封信給澳門縣丞?！盵注]本文所引《中國叢報》的中文翻譯，主要參考黃鴻釗：《中葡澳門交涉史料》第1輯，澳門基金會1998年版。英文原文見張西平主編：《中國叢報(1832.5—1851.12)》第18冊，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8年版，第542頁。關(guān)閘收到訊息是七月初五日傍晚時分，傳到徐廣縉手是初七日，即從澳門到廣州的總督府大概需一天時間?！读謩t徐日記》證實了這一點，他于道光十九年七月初七日從廣州乘船至香山，連夜趕路，初八日才到達[注]《林則徐全集》第9冊，海峽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第4593—4596頁。，而香山至澳門尚有些路程。如果免去沿途各海關(guān)站辦理出入手續(xù)，廣州至澳門間的內(nèi)河水道大概在兩天內(nèi)。[注]吳宏岐：《清代廣州至澳門的內(nèi)河水道考》，《澳門歷史研究》2007年第6期。故初七日收到呈報應(yīng)屬實。

與此同時，徐廣縉還收到了澳門政務(wù)委員會于七月初六日發(fā)出的“抗議書”，直指中國當局是策劃刺殺亞馬留背后主謀，要求中方立即逮捕罪犯，交還亞馬留頭和手，并威脅將事件國際化，“這種違犯各國法律，以及損害女王陛下主權(quán)的背叛和野蠻行為，本政務(wù)委員會絕對不會輕易放過……本政務(wù)委員會警告閣下，我們將會把這件令人傷心的事件通知給西班牙、法國和美國領(lǐng)事，以及女王陛下的同盟者香港總督?！盵注]⑨張西平主編：《中國叢報(1832.5—1851.12)》第18冊，第540、545頁。很明顯，澳葡當局在中國剛經(jīng)歷西方列強欺凌的傷口上撒鹽，有意用國際沖突來威懾徐廣縉就范。

澳葡當局的國際化導(dǎo)向真的引起了列強響應(yīng)，港英總督文翰于七月初六致函徐廣縉：“我急于將這一慘案告訴閣下，是因為此案直接并且緊密地與列強駐中國的每一位代表相關(guān)。故我以英國政府的名義，吁請閣下將此次事件的兇手緝拿歸案，并且進行應(yīng)有的懲罰，以此行動向華人及外國人證明，中國和西方同樣憎恨制造此類駭人聽聞事件的罪犯?！盵注]黃慶華：《中葡關(guān)系史(1513—1999)》中冊，黃山書社2006年版，第640頁。七月初七文翰又主動致信澳門政務(wù)委員會，表示港英已派艦船前往澳門。文翰的信函表明英國已介入此事。美、法等列強也緊隨其后，美國“普利茅斯號”和雙桅帆船“多芬號”，法國“巴約納斯號”，均載著士兵在海岸集結(jié)。⑨這一切都表明此事已經(jīng)國際化。

徐廣縉積極主動布防給澳葡造成了一定壓力，澳門政務(wù)委員會在致列強駐華代表聲明中說：“北山嶺炮臺(以華兵)增防，從此鎮(zhèn)至前山一帶要沖布置密集炮火，澳門周圍集結(jié)的大量軍隊及其它一些早有預(yù)謀的措施。……鑒于本居留地所受到的迫在眉睫的入侵的威脅，鑒于其四周日益集結(jié)增多的軍隊，澳門葡萄牙政府必須謹慎地采取我們的安全及防衛(wèi)所緊急采取的預(yù)防措施?！雹圻@里的“必須謹慎”顯示了對中方布防的反映。實際上，澳葡并沒有謹慎行事，七月初八上午，竟假借調(diào)查突然派兵占領(lǐng)關(guān)閘門，隨后進攻北山嶺炮臺,清軍被迫反擊。不過，到底誰先開火卻有不同說法，初十日澳門政務(wù)委員會致函香山佐堂汪政說中方先開槍；十一日汪政回信駁葡方說：“葡人先開火，炮臺官兵只有采取自衛(wèi)?！盵注]⑥⑦張西平主編：《中國叢報(1832.5—1851.12)》第18冊，第543—545、542、541頁?？梢哉f，北山嶺之戰(zhàn)是葡人占領(lǐng)關(guān)閘所引起，調(diào)查只是幌子。中方在這次沖突中有人員傷亡，時北嶺人譚就在“道光己酉七月，西洋夷酋犯獅山炮臺，率鄉(xiāng)人從官兵拒，戰(zhàn)死。”[注]光緒《香山縣志》卷16《列傳》，嶺南美術(shù)出版社2007年版，第329頁。中方初戰(zhàn)失利，徐廣縉又“派遣二千多人的軍隊以防止葡軍攻打前山?！雹扌鞆V縉的強勢行動使葡人不得不放棄北山嶺炮臺，之后再不敢貿(mào)然采取軍事行動。應(yīng)該說，徐廣縉在事件的處理上及時而強硬，也正是這樣的強硬手段，使中方在交涉中出于主動地位，打破了葡人武力威脅而迫使中方就范的企圖。

徐廣縉除了繼續(xù)增兵防御外，在與葡萄牙人交涉中仍據(jù)理力爭，七月初十日針對澳葡“抗議書”，他在回信中承諾逮捕兇犯，但又明確告訴葡萄牙人，“有關(guān)殺人的法律是有明確規(guī)定的，雙方都應(yīng)該進行偵查，以便使事情真相大白，這樣才可以審案判刑。人命關(guān)天，我們不應(yīng)瞎猜亂估?！雹咚_安東指出，徐廣縉這次回信是“力圖推卸任何責任”。⑧實際上，在雙方都無明確證據(jù)指明幕后指使者的情況下，葡方一口咬定清政府是背后主謀，顯然是上升到國際沖突的危險言論，進而為自己的進攻找借口。徐廣縉嚴詞反擊既要安撫葡方情緒也承諾加緊抓捕兇手?？梢?，徐廣縉文武并用，有理有據(jù)。

通過以上分析可知，徐廣縉在處理亞馬留事件中派兵部署及時有效，也表明了中方的態(tài)度。《年譜》的說法比奏折更接近真實。奏折之所以隱瞞水師洪軍門等情況，與當時朝廷對外政策有極大關(guān)系，道光帝對外采取“上不可以失國體，下不可以開邊釁”[注]《清宣宗實錄》卷337，道光二十年七月癸丑，《清實錄》第38冊，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122頁。的政策，徐廣縉縱然有“志復(fù)中原祖豫州，雄圖擊楫大江流”[注]李興武：《徐廣縉年譜》，黃山書社2013年版，第375頁。的雄心，也不得不遵守朝廷旨意。他在年譜中也明確表示，為了防止以英國為首列強借機要挾中國，因而堅持“不可失之操切致起釁端，亦不得過于俯從有損國體”[注]徐廣縉：《仲升自訂年譜》，第370、374頁。的外交原則。他所能做的就是付出最小代價，時刻提防列強覬覦之心，盡力維護清政府的利益。到了咸同時期，“安內(nèi)攘夷”成為朝廷處理對外的主要政策，此時撰寫年譜才會和盤托出當年的實情。

徐廣縉奏折中并未出現(xiàn)的水師洪軍門，即廣東水師提督洪名香。道光二十四年，洪名香以香山協(xié)鎮(zhèn)右營都司護理本鎮(zhèn)副將，二十七年遷海門營參將，再署香山協(xié)副將，后為廣東水師提督。[注]光緒《香山縣志》卷12《官績》，第262頁。他在反英軍入城斗爭中始終處在軍事第一線，“至于內(nèi)河外海各炮臺，已面囑署提臣洪名香，不動聲色嚴密防范矣?！盵注]文慶等纂輯：《籌辦夷務(wù)始末》第3冊，第250頁。防英軍入城勝利后，他因“軍功例優(yōu)敘”。[注]王先謙：道光朝《東華續(xù)錄》第2冊，臺灣文海出版社2006年版，第444頁。徐廣縉了解洪名香，所以再次派他防御澳葡。奏折中回避洪名香顯然是不想違背道光帝“邊釁不可開”的旨意，僅強調(diào)派兵是“嚴防該夷逞忿滋擾”。

郭衛(wèi)東認為，徐廣縉奏折用“隱忍不報，大事化小，瞞報虛報”的慣技糊弄皇帝，“只是輕描淡寫地敘述了案件始末，對中葡軍事沖突，澳葡占領(lǐng)關(guān)閘和北山嶺，列強予以廣泛干涉等事只字不提?！盵注]郭衛(wèi)東：《亞瑪勒事件研究》，《北大史學(xué)》2003年總第9輯。事實上除了隱瞞洪軍門屬實外，上述分析表明，徐廣縉都積極主動地向道光帝匯報。中葡唯一一次軍事沖突以葡方撤離北山嶺而告終，列強干涉正如徐廣縉所言“各國亦非真扛幫”。應(yīng)該說，徐廣縉處理亞馬留事件沉著冷靜，既要防止事態(tài)進一步惡化，又不授對方以口實。這與他在廣東多次處理對外事務(wù)有關(guān)，他曾說“夷人犬羊成性，反復(fù)無?！盵注]⑥⑧徐廣縉：《仲升自訂年譜》，第370、379、377—378頁。，稍有不慎就會引起列強抱團向中國施壓，“西洋窮極無賴，伎倆不過如是。猝被擄去汛兵，原不難進兵奪取，惟米、咈、及呂宋各夷均有商人附居在澳，不得不慎重思維，投鼠忌器?！盵注]⑤文慶等纂輯：《籌辦夷務(wù)始末》第3冊，第275頁。故采取“鎮(zhèn)靜處之，隨處防范”的應(yīng)對措施，是合乎當時局勢的做法。

二、徐廣縉在信函交涉中的強硬態(tài)度

北山嶺一戰(zhàn)后，中方積極布防，葡方也未敢輕易妄動。雙方進入以談判為主的交涉階段。澳葡要求中方必須馬上逮捕兇手并交還亞馬留頭和手，仍咬定中方是指使刺殺亞馬留事件背后的元兇，企圖獲得輿論支持，以此成為要挾中方的借口。徐廣縉看清了葡方目的，也明了列強窺伺的危機。在這種情形下，徐廣縉逮捕主犯沈志亮后，立即審判并按“恭請王命”[注]有關(guān)“恭請王命”制度的研究，可參見鈴木秀光著，呂文利、袁野譯：《恭請王命考——清代死刑判決的“權(quán)宜”與“定例”》，《內(nèi)蒙古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2009年第4期。制度將其處決。但徐廣縉的奏折和年譜對處決沈志亮的時間和過程有所不同。

他在奏折中說：“七月二十六日，據(jù)署順德知縣郭汝誠緝獲兇犯沈志亮。當在該縣桑田地方起獲啞酋頭手。將該犯押解來省，經(jīng)臣等親提研鞫……臣等以啞酋妄作橫行，固有取死之道。而該犯遽謀殺害并解其肢體，實屬殘忍。事關(guān)外夷，未便稍涉拘泥，致資借口。訊明后，當即恭請王命將沈志亮正法，梟首犯事地方示眾。仍飭地方勒拿逸犯。一面委員將啞酋頭首解赴前山，札飭該夷目等放回汛兵三人，當即交回頭手?！雹菽曜V中則載，“至十一月初旬，該西洋見中國層層布置，無隙可乘，各國亦非真意扛幫，孤掌難鳴，不能鼓波生瀾。操縱在我，確有把握，因照會西洋及各國告以亞公使首級、右臂現(xiàn)已起獲，正兇亦拿到，即日解赴澳門，眼同各國斬梟示眾。一伸中國之法，一泄外國之憤。該夷帖然無詞，大局既定，乃將辦理此案始末情形，析理分條，詳細具奏?！雹?/p>

奏折稱七月二十六日逮捕沈志亮，三十日即處死。隨后，徐廣縉立即致函澳門政務(wù)委員會，答應(yīng)交還亞馬留頭手，但要求葡方須同時釋放被捕三名中方汛兵。年譜卻說直到十一月初才處決兇犯。兩份文獻出入之大，徐廣縉背后用意何在？

從前述可知，亞馬留事件發(fā)生后，葡方和西方列強紛紛施壓。徐廣縉在七月初十日回復(fù)澳葡“抗議書”就承諾盡快緝兇。葡方七月十四回信仍表達不滿，指出中方拖延對事件的處理，再次要求逮捕兇手，歸還亞馬留頭和手。[注]張西平主編：《中國叢報(1832.5—1851.12)》第18冊，第546頁。徐廣縉在無法摸清葡方及列強心思情況下，采取以靜制動策略?！赌曜V》對此透露，“即懸賞購線，先將沈志亮緝獲，密令拘禁他處，并起出亞馬留首級、右臂，已用石灰焙過，不至腐變?！雹嗨葘⒁汛兜纳蛑玖撩孛荜P(guān)押他處，又將亞馬留頭手進行防腐處理，目的無非是觀察時局動向，見機行事。從亞馬留頭和手在十二月初交接完成看，保存長達五個月之久，于此也可見徐廣縉處理“夷務(wù)”的謹慎。

徐廣縉的謹慎策略是成功的，在觀察葡方無明顯進攻行動、英美等也未有動靜的情況下，于七月三十日就抓捕并正法兇犯沈志亮之事致函澳葡，同時附其供詞抄本：

我不得不說明七月二十六日順德地方官捕到一名沈志亮的罪犯。他謀殺了總督亞馬留，頭和手也在桑田找到，現(xiàn)在已被運到廣州。我親自審問了這個罪犯，他供認他是真正的兇手。二十九日，這個沈志亮被綁赴刑場斬首。委派一個官員把他的首級帶到犯罪現(xiàn)場示眾，以警其余。我也已派人將亞馬留總督頭和手送交貴政務(wù)委員會。貴政務(wù)委員會應(yīng)立即將仍被拘禁的三個中國兵丁釋放，以使他們回原汛地。[注]②⑤⑥張西平主編：《中國叢報(1832.5—1851.12)》第18冊，第547、549—550、550—551、554頁。

這個說法和奏折一致。如果二十六日逮捕兇犯、起獲亞馬留頭手，距離案發(fā)已20多天。時值夏季，南方酷熱，從五個月之后交接看，頭手顯然保存完好。但葡方?jīng)]有理會徐廣縉三十日信函要求。八月初九日，澳葡致函徐廣縉繼續(xù)抗議，要求立即將亞馬留頭手交還，逮捕元兇同伙，不允許沈志亮在澳門示眾。這說明沈志亮確在七月三十日被正法。徐廣縉于八月十二日回復(fù)說：

我與巡撫聯(lián)手審訊并給以判刑，這一切有目共睹，有耳共聞，怎樣說未遵守正常形式呢？中國罪犯由中國法律治罪，外國罪犯由外國法律判刑，這是條約里明文規(guī)定的，對所有國家都一樣。葡人怎能違反條約，要將罪犯送到澳門？命令將沈志亮的首級示眾于澳門，是因為該犯實際上是澳門的生意人，廣為人知，所以通過這種方式告知眾人他就是審訊出的真兇，這樣尊嚴又可恢復(fù)，懷疑盡皆消除，這就是中國的嚴厲規(guī)則。至于其余罪犯，已下令各城鎮(zhèn)官員，聯(lián)合努力抓捕罪犯。但只要罪犯仍然在逃，說這些空話是無益的。抓到之后，審訊他們及處治此案的方式都將告知于你們。這該不是對此事漠然視之了吧。冤有頭，債有主，如今真正的冒犯貴總督的兇手已經(jīng)由中國政府逮捕并處決。但那關(guān)押在澳門的三個中國兵丁，與目前這樁事毫不相干，貴政務(wù)委員會卻只字不提，請告訴我道理究竟在何處？沈志亮已經(jīng)被認出是真兇，視他犯罪的情節(jié)，被施以絞刑。但你們卻說這處決來的匆忙草率，試問這樣說良心何在？說話要有理，不能隨心所欲，亂說一氣，否則只能導(dǎo)致無謂的爭辯。②

徐廣縉強調(diào)處理罪犯必須由中國主導(dǎo)，這個底線絕不能破。有學(xué)者認為徐廣縉處死沈志亮是“討好澳葡”。[注]元邦建、袁桂秀：《澳門史略》，中流出版社有限公司1988年版，第143頁。實際上澳葡對徐廣縉處死沈志亮十分不滿，因為他們一直認為中國官府是幕后策劃者，而沈志亮被處決，無疑是斷了澳葡查找幕后元兇的線索。徐廣縉已洞察了葡人的用心，“該夷所最恨者兇犯，所最重者頭手，今中國俱為妥速辦理，可謂仁至義盡，何尚遷延不答？”既然葡方不領(lǐng)會中方的“仁至義盡”，徐廣縉自然也不示弱。他堅持己見，強調(diào)中葡雙方的交換條件必須對等，“若不令其交出汛兵，遽行給回頭手，又未免示之以弱，是以鎮(zhèn)靜相持，隨處防范，俟其情見勢屈，自然思所變計?！盵注]文慶等纂輯：《籌辦夷務(wù)始末》第3冊，第275頁。這里“未免示之以弱”顯然是為了維護國家形象。

在徐廣縉發(fā)出回信的前一天即八月十一日，中方已做好與澳葡交換的準備。據(jù)說亞馬留頭和手已被送到香山縣，徐廣縉授意下屬選擇適當時機進行，“當時確有消息傳來，說頭和手將于次日(八月十一日)交還。”但執(zhí)行交接的人“等到10點鐘過后，收到佐堂的一封信，說頭和手不能交還，除非釋放被抓來當俘虜?shù)娜齻€中國兵丁?！敝蟹饺∠粨Q令葡人憤怒，八月十二日，澳葡又致函徐廣縉表示抗議，并解釋扣押三名中方士兵是為了調(diào)查，再次用西方列強恫嚇中方，“本政務(wù)委員會已經(jīng)在女王面前表明了這種情況，另外我們還要通知所有在中國的列強代表?！雹輷Q句話說，徐廣縉在用頭手交換士兵這件事上從未動搖過。澳門政務(wù)委員會在隨后一份公告中將雙方交換延緩責任歸咎于中方，“中國人的背信棄義已經(jīng)由昨天天朝官員對本政府的所作所為表露無遺……本應(yīng)在昨天早上五點鐘在關(guān)閘大門進行交接儀式，但受委派官員遲遲不到……此后給他們把期限延到下午四點，五點鐘又收到該官員的一封信，依然是拒絕交還?！惫孢€告誡澳門的葡萄牙公民，“你們的職責要求你們不要做有損秩序的不謹慎的過激行為，從而傷害我們的事業(yè)?！雹薨钠弦幻鎻娫~奪理地將責任推給清政府，一面又要求葡萄牙公民謹慎行動，以免引發(fā)不必要的麻煩。于此看得出澳葡當局的色厲內(nèi)荏，也反映徐廣縉的強硬態(tài)度。

此時的徐廣縉明白了葡萄牙人的作風，他在八月十四日回復(fù)澳門政務(wù)委員會關(guān)于十一日交接問題時明確說，中方希望在此之前將三名中國兵丁放回，以便接下來交接工作。

我現(xiàn)在須說明頭和手是受葡人尊重之物，而兇犯對他們來說是敵對之物。就因為這個原因中國才肯與你方交涉此案細節(jié)，而且仍在繼續(xù)命令嚴加偵查，以查獲同謀。從這點上可以看出我方表現(xiàn)出的人道和正義。但是三個中國人仍被拘禁在澳門，他們與此事毫不相干，卻至今不予釋放。這是何道理？如果說七月三十日的信中還沒有說明要交還他們(三名汛兵)的話，那么信中明確說出頭和手會交還，而在澳門的三名兵丁要回到他們自己的汛池。為什么對此沒有任何回音呢？我現(xiàn)在請問，這混亂由誰引起？

徐廣縉再次以強硬口吻質(zhì)問葡方，重申中方的法律原則，“人已死了，債也還了——這是以命抵命，再要我們還債毫無道理?！盵注]張西平主編：《中國叢報(1832.5-1851.12)》第18冊，第552頁。

澳葡面對徐廣縉的強硬態(tài)度，一時無計可施。英國等列強也不愿出手相幫。早在七月初八澳門政務(wù)委員會向港督求援，文翰回復(fù)說，英艦仍停留在澳門，但他收到指令是不能有任何介入。[注]③[葡]薩安東著，金國平譯：《葡萄牙在華外交政策(1841—1854)》，第157、251頁。九月二十一日葡萄牙海事及海外部國務(wù)秘書處對新任命的澳葡總督官下令：

無論其起因如何，中國政府必須就此謀殺作出莊重的譴責，嚴懲兇手。同時，對中國部隊對守衛(wèi)放棄的關(guān)閘門的葡萄牙士兵的無緣無故的進攻進行賠禮道歉。陛下政府無意對華發(fā)動戰(zhàn)爭。倘若中國方面不繼續(xù)某些中國軍隊開始的敵對活動，陛下政府絕無大動干戈之想。但陛下政府希望對此事提出正面抗議并(在閣下力所能及的范圍內(nèi))輔以可促其得以實施的武力炫耀。③

這一指令是亞馬留事件的轉(zhuǎn)折點，澳葡由之前查拿元兇到現(xiàn)在只求中方道歉，態(tài)度明顯有所緩和，他們在確保中方懲辦兇手的同時，進一步以“武力炫耀”，給自己找了一個臺階，“現(xiàn)在澳內(nèi)無人做主，須俟兵頭到來方可定奪?！盵注]文慶等纂輯：《籌辦夷務(wù)始末》第3冊，第275頁。亞馬留被殺后，九月十七日，印度總督應(yīng)澳門“派一有才能的軍官赴澳門領(lǐng)導(dǎo)駐軍的要求，任命其副官、陸軍上尉安東尼奧·彼得羅·布伊率領(lǐng)105名士兵前往澳門加強防務(wù)，以應(yīng)付由于海軍上校亞馬留總督被殺引發(fā)的一連串嚴重事件?！笔辉鲁醢说竭_澳門?？梢?，九月澳門確實在等待兵頭的到來。

“小兵頭”安東尼奧·彼得羅·布伊到達澳門后，實際上是葡萄牙完成了從印度調(diào)兵澳門增防的目的。此時，徐廣縉已懲辦了兇犯，基本符合九月二十一日葡萄牙政府指令的條件，澳葡遂于十三日首先釋放了三名中國汛兵，徐廣縉在奏折中說，“適有該國小兵總一名到澳，遂于十一月十三日將擄去關(guān)閘汛兵湛逢亮、薛連標、鄭得升三人交出?！敝蟹街钡绞鲁跛娜詹沤换貋嗰R留頭手，“西洋理事官委黎多為領(lǐng)回事，緣欽命水師協(xié)鎮(zhèn)王室大臣總督澳門、地捫、梭羅等處地方咉嗎唎啞·啡喱啦·啞嗎嘞大人于本年七月初五日酉時被華人殺害，斬取頭手。今香山縣軍民府左掌差三街地保送還收回。道光二十九年十二月初四日(理事官簽名)”。[注]⑥劉志偉、陳玉環(huán)主編：《葉名琛檔案：清代兩廣總督衙門殘牘》第4冊，廣東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443、447頁。這意味著葡方最終還是向徐廣縉采取了妥協(xié)的方式。

徐廣縉在與澳葡的交涉中，始終沒有放棄防御備戰(zhàn)的工作。此可從前山營都司張玉堂等在事件結(jié)束后的十二月初向徐廣縉請示撤兵得到證明：

卑職等于初五日將近日夷情安靜如常，議請先撤新、順兩營弁兵及看守各勇篷賬壯勇緣由，稟請憲示在案。卑職等……奉批示飭將亞酋頭手屆期送至南灣，點驗明白交還，仍取該夷領(lǐng)狀稟繳等因。卑職等先于初四日將亞酋頭手備文，飭令差保送至該處點交，該夷認明具領(lǐng)領(lǐng)回，業(yè)經(jīng)具稟，并抄呈領(lǐng)狀在案，漏未將該夷原領(lǐng)呈繳，茲遵稟繳憲臺查核。⑥

可見，直到十二月初，中方軍隊仍密切關(guān)注澳葡動向，而且頭手交接也在軍隊干預(yù)下進行，全部交接完畢才有撤兵之議。以此來看，奏折敘述較年譜更接近事實。年譜把處決沈志亮?xí)r間推到十一月，可能是徐廣縉撰年譜時已近古稀，記憶出錯，還有就是十一月葡方率先交還中國汛兵，表示葡方已經(jīng)妥協(xié)，因而記載此時處決沈志亮較合情理。

徐廣縉在處理亞馬留事件中始終秉持一命償一命的原則，僅處決沈志亮一人，郭金堂被流放，其余則不了了之。這是中方自乾隆以來處理涉外命案的原則。[注]唐偉華：《試論清代涉外司法中的“一命一抵”》，《清史研究》2009年第2期。葡方強調(diào)刺殺亞馬留行為是對國家秩序的挑戰(zhàn)，但徐廣縉則始終堅持以處理中外普通命案的方式予以解決，極力避免引發(fā)更大的國際沖突。學(xué)界較認同以亞馬留事件后澳葡不交租金作為澳門主權(quán)喪失的標志，以此認為徐廣縉處理亞馬留事件昏庸。[注]費成康：《亞馬留時代與葡萄牙管治澳門的開端》，第193頁。但實際上，徐廣縉一直未放棄對澳門地租的追繳。道光二十九年亞馬留事件發(fā)生后，徐廣縉從道光三十年(1850年)，一直到咸豐二年(1852年)八月離粵前，每年都通過在香山的中國官員向葡萄牙政務(wù)委員會追討澳門地租。繼任澳督基馬良士在咸豐二年(1852)四月致函里斯本時還說：“只要徐廣縉作主廣東一天，不清除亞馬留使澳門獨立的行動、不對驅(qū)逐中國海關(guān)賠禮道歉一天，一事無成。”基馬良士甚至一度準備以補交和完納地租、重設(shè)海關(guān)等方式來改善中葡關(guān)系，認為這樣做對澳葡有利。[注]海外歷史檔案館(澳門函件)，轉(zhuǎn)自薩安東著，金國平譯：《葡萄牙在華外交政策(1841—1854)》，第200、204-205、210頁。另外，清政府也從未承認澳門歸屬葡萄牙，即便后來中葡簽訂一系列條約，葡方也始終未獲得澳門主權(quán)。也就是說，澳門主權(quán)一直在中方。徐廣縉并沒有漠視澳門地租問題，最多只能說在當時錯綜復(fù)雜的局勢中，他沒有將追討地租擺在首位而已。

三、徐廣縉懦弱形象被放大的原因

徐廣縉在亞馬留事件發(fā)生前的表現(xiàn)，造成澳葡認為他是刺殺行動幕后的主謀，廣東百姓和精英們則猜測他參與策劃了刺殺事件，因此最終將徐廣縉在處理亞馬留事件中的形象一步一步地演變?yōu)榕橙跣蜗螅⒅饾u遮蔽了本文上述兩部分分析得出的冷靜、強硬之形象。

亞馬留就任澳葡總督伊始，就在澳門為所欲為地推行暴政，引起社會巨大反響，也挑戰(zhàn)了中國對澳門主權(quán)的底線。亞馬留上臺后推行的暴政包括：封關(guān)征稅、鎮(zhèn)壓船民武裝抗稅、成立澳門“臨時大隊”、向城內(nèi)中國居民征稅、擴張澳門地界等。[注]葉志良：《試論亞馬勒政府加強葡萄牙在澳門統(tǒng)治的幾個步驟》，《國際漢學(xué)》2003年第1期。澳門居民為此不斷向中方官府控訴，“民畏夷莫敢爭訴，官置不問?！盵注]光緒《香山縣志》卷15《列傳》，第315頁。所謂“官置不問”是指澳門“十三個村的鄉(xiāng)紳和老者聯(lián)名向兩廣總督和巡撫遞稟陳述此事。官府無法控制這個災(zāi)難性的局勢，它就像烈火燒得一天比一天猛烈?！盵注]張西平主編：《中國叢報(1832.5-1851.12)》第18冊，第558頁。實際上，徐廣縉對亞馬留的暴政并非完全不問，只是有節(jié)制地采取“以商制夷”的曲線制裁行動，并沒有正面回擊亞馬留的暴政，從而給人以懦弱的形象。

徐廣縉之所以沒有回應(yīng)澳門居民的訴訟，顯然有他對時勢和全局的考量，他在奏折中說：

臣等逐日密加偵探。亞酋于釘閉關(guān)門之后，即赴香港借兵船一只、馬孻兵四百名，助守該夷炮臺，顯系英夷與之狼狽為奸，故使激怒中國。倘各師船進剿澳門，彼即乘虛可入。且美、法、呂宋各夷酋皆在澳租樓居住，大兵既到，何能區(qū)分？必將群起與我為敵。況大西洋之作惡者特亞馬留、陸嚷兩酋，余皆土夷，尚屬安分?？v使戰(zhàn)獲全勝，亞酋必逃往香港，元惡既去，所余諸夷何忍草薙禽彌？而大兵勢難久住，一經(jīng)撤防仍必竄回，是以大丑而牽大局，竟難計出萬全。[注]文慶等纂輯：《籌辦夷務(wù)始末》第3冊，第267頁。

可見，徐廣縉對亞馬留的暴政之所以能容忍退讓，最關(guān)鍵的原因就是葡萄牙與英國交好，此時又是中英關(guān)于入城問題交涉的關(guān)鍵期。對徐廣縉而言，“防英”實則大于“防葡”。一旦對澳門訴諸武力，難保英國人不趁虛而入；而此時澳門已是國際化都市，美、法等列強也有民眾在此雜居，萬一引起列強不滿，群起與清政府為敵，這顯然是道光帝不愿看到的。

與此同時，徐廣縉也明白西方列強在澳門主要與中國商人貿(mào)易，時澳門的福潮行、嘉應(yīng)商人“省中皆有棧房，夷人現(xiàn)雖無禮，而眾商仍暗向關(guān)書呈單納稅。”此時雖然十三行時代結(jié)束，但行商仍是中外貿(mào)易的主力。所以徐廣縉決定采取“以商制夷”方式，即將澳門海關(guān)總口搬至黃埔，以此逼迫亞馬留就范，“現(xiàn)在查勘離省六十里之黃埔，地本適中，房間亦頗湊合，業(yè)經(jīng)懸立招牌，諏吉開市?！比绱艘粊怼安槐孛余d師，已可使之坐困?！毙鞆V縉的做法得到了商人響應(yīng)，“該商等自立規(guī)條，互相稽查，眾口同聲?！盵注]③⑤文慶等纂輯：《籌辦夷務(wù)始末》第3冊，第267、267、270頁。徐廣縉的意圖很明確，就是在不動武力的情況下制止亞馬留在澳門的暴政，希望能以平和手段既制裁葡萄牙人的驕橫，亦防止英國人乘虛而入。這一舉措，與道光帝“邊釁不可開”的對外政策暗合。

徐廣縉奏請將澳門海關(guān)轉(zhuǎn)移到黃埔，又授意行商伍崇曜出面組織在澳各商撤離，上演澳門華商大搬離的場景。澳門華商響應(yīng)號召，訂立搬遷規(guī)條，共同向黃埔聚集，“萬眾一心，不在澳門貿(mào)易……選擇黃埔這個買賣雙方都極為便利的地方，我們決心齊心協(xié)力，不論商家大小，齊集彼處，租店鋪及貨棧，擇一良辰吉日開業(yè)?！眹澜倘伺c夷商私下貿(mào)易，“如果本城有人無視法律，只顧牟利，私下與他們交易，購買他們的貨物，不管交易量多少，都必須全部沒收，并處以罰款，所有不愿服從這個決定的，則送官論處。”[注]④⑥⑧⑨張西平主編：《中國叢報(1832.5-1851.12)》第18冊，第557、558、557、558、559頁。這份禁約明顯是對“以商制夷”的響應(yīng)，除了大華商，“其余零星小鋪，亦當相隨遷徙”。③徐廣縉的做法顯然有了效果，亞馬留發(fā)布了制止搬遷的《關(guān)于中國人離澳的聲明》公告：

亞馬留——就此告知澳門和原至關(guān)閘的郊外的中國居民，他們可能在澳門擁有地產(chǎn)。如果他們沒有理事官公署的許可證而擅自離開的話，他們的財產(chǎn)將視為自動放棄而立即被政府充公。為了免于他們事后聲辯不了解情況，我在這里予以公布，并在公共場所張榜。1849年4月24日于澳門。④

亞馬留的反搬遷公告，恰恰說明徐廣縉的舉措打中了對方的要害?！耙陨讨埔摹贝_實有效，道光二十九年六月十八日徐廣縉在奏折中稱：“伏查自福潮各行遷徙黃埔以后，附近小販營生之人亦相率各歸鄉(xiāng)里，澳門頓竟冷淡。”⑤然而，搬遷不可避免會產(chǎn)生一些負面影響，大規(guī)模搬遷對大行大商尚可接受，“荒涼的街道和空曠的港口表明撤離行動的影響之深，這些措施的效果滲透到澳門當?shù)厣鐓^(qū)的每個部分，富裕的商家尚可承受，但他們的仆從和或多或少與他們有聯(lián)系的其他人，不得不追隨他們，則被弄得極度難堪。”⑥而對類似沈志亮的小商人[注]通過《籌辦夷務(wù)始末》、《葉名琛檔案》中沈志亮供詞、光緒《香山縣志》、《越臺雜記》記載，沈志亮在澳門主要以經(jīng)營小生意為業(yè)。而言，則意味著在澳門的祖業(yè)、產(chǎn)業(yè)全無；若不離開澳門，就成為“見利忘義的狡猾卑鄙之徒”，甚至?xí)弧八凸僬撎帯?。在這樣的困境中，民眾把引發(fā)災(zāi)難的罪魁禍首歸結(jié)到亞馬留身上，加之亞馬留在澳門掘墳修路又進一步激化了民夷矛盾。于是在反英軍入城斗爭中頗有貢獻的廣東士紳鮑俊與其老師之子澳門華人大族趙勛聯(lián)合，最終促成了刺殺亞馬留事件。但為眾除害的沈志亮不僅事后沒有受到官府保護，反被徐廣縉斬首，再加先前官府對亞馬留暴政忍讓，民眾自然對徐廣縉心生嫌疑。

民眾之所以對徐廣縉產(chǎn)生“印象誤差”，可能還與當時的外媒報道有關(guān)。亞馬留事件發(fā)生的當年，1849年10月《中國叢報》轉(zhuǎn)載《中國郵報》刊登《關(guān)于沈志亮被處決的告白》說，沈志亮是聽了鮑俊和趙勛的建議才刺殺了亞馬留，“直到后來聽了鮑俊的建議，他秘密地說動一些愛國的忠誠志士，向著天庭灑血立誓，堅守不渝。并且他保證他們整個的安全……誰能料到鮑俊和官家子弟趙某卻是人面獸心。他們背信棄義，以賞給銜職為誘餌把郭(泰安)騙到城里，又給沈?qū)懥艘环庑?，迫使他向順德地方官自首?！雹噙@里明確說沈志亮背后主謀為鮑俊和趙勛，并未說徐廣縉參與刺殺事件。但徐廣縉畢竟與鮑、趙有往來，故有涉嫌之疑。最后是徐廣縉處決了沈志亮，由此引發(fā)了中方民眾對徐廣縉的不滿，“人們都說兩廣總督以他的政見的英明而使人敬畏；但事實是，他對夷人畏之如虎，而對我們百姓卻視若魚肉，他可以任意宰割分享?！雹崾聦嵣?，徐廣縉“以商制夷”懲治葡萄牙，將亞馬留逼到“窮蹙”地步，參與暗殺可能性微乎其微。[注]費成康：《亞馬留時代與葡萄牙管治澳門的開端》，第191頁。

至同治、光緒間，徐廣縉的形象已經(jīng)在民眾心中變得模糊。這在同治年間纂修、光緒時刊刻《香山縣志》中有所反映，“志亮先墓亦受害，思所以報之。謀之其鄉(xiāng)薦紳鮑俊、趙勛、梁玉祺。鮑俊謀之總督徐廣縉。徐曰：‘此誠可惡。’鮑還以告，志亮乃與同志郭金堂、吳某數(shù)人，懷刃伺之。”[注]光緒《香山縣志》卷15《列傳》，第315頁。方志編者有意暗示徐廣縉參與了沈志亮刺殺行動。這條史料應(yīng)來源于光緒初年刊刻的《廣州府志》記載：“志亮先墓亦被害，思所以報，乃與其同志郭金堂、吳姓數(shù)人懷刃伺之?！盵注]光緒《廣州府志》卷135《列傳》，嶺南美術(shù)出版社2007年版，第2118頁。這兩部方志均纂修于同治年間，前者為同治十二年，后者為同治九年。前者在參考后者的同時，卻添加了香山民間社會流傳徐廣縉利用鮑俊與沈志亮的關(guān)系參與此事，而事后又利用鮑俊勸說沈志亮自首。這個故事的源頭可能為同治二年顏嵩年杜撰出來的，徐廣縉“察知鮑逸卿太史俊為沈葭莩親，因向稱美不置，詭謂：‘復(fù)仇雪恨，除暴安良，俠士賢孫，自當如是，奚忍使慷慨激昂之士壅于上聞。矧事關(guān)夷務(wù)，正圣心嘉悅之時，誠千古難逢機會，亟當原情肆赦，破格乞恩，盍令其投首呈明，俾得據(jù)以入告，慎毋自棄’。鮑深然之，竟不虞其紿己也，趨往訪商，備述督意?！盵注]③顏嵩年：《越臺雜記》，載《廣州大典》第49輯第7冊，廣州出版社2015年版，第209、175頁。顏氏將鮑俊與徐廣縉于室內(nèi)談話描述得有聲有色，其真實性難以置信。顏嵩年的信息來源是“追憶年昔見聞”，以著述“糊口”。③既然是追憶“見聞”，就可能是道聽途說。又澳門趙氏族譜也暗示徐廣縉與刺殺案有關(guān)，“西洋夷酋亞馬留肆惡橫行，毀關(guān)掘墓。公(趙勛)挺身遞稟督撫徐公廣縉，駐轎面讀約一時之久，后暗約義士沈志亮、郭泰安梟亞馬留之首?！盵注]《家乘略鈔》之《趙氏家譜約鈔》，吳志良等主編：《澳門編年史》第4卷，廣東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648頁。趙勛在轎前與徐廣縉謀劃刺殺一小時之久，未免荒唐。趙勛有可能是前述澳門十三村鄉(xiāng)紳耆老聯(lián)名向兩廣總督和巡撫遞稟之人。這些民間說法要表達的意思，就是徐廣縉參與了沈志亮刺殺行動，事后又親自審判殺死沈志亮。可以看出，到了同治年間，亞馬留事件的前因后果，民間僅存零星片段的傳說，但民眾對徐廣縉處死沈志亮卻一直耿耿于懷。正是因為有這樣的情緒存在，才影響到人們對其形象的描述。

前文曾分析過，亞馬留事件發(fā)生后，徐廣縉面對葡萄牙的威脅和指責，果斷采取武力防御措施。正是對前期退讓的轉(zhuǎn)變，故又引起葡方的不滿，遂將刺殺行動幕后主謀指向徐廣縉。關(guān)于徐廣縉是否是事件幕后主謀的討論，涉及了中葡雙方對他在亞馬留暴政實施時的應(yīng)對和亞馬留被殺后強硬態(tài)度的認識變化過程。葡萄牙一味強調(diào)清政府是事件主謀，其用意有情緒上的激憤，也有政治上的考慮。徐廣縉之所以被民眾認定指使鮑俊等暗接沈志亮刺殺亞馬留，則是百姓對其正法沈志亮的不解，以及對他前期未能制止亞馬留暴行的不滿?！肮佟蔽茨苤浦埂耙摹?，卻處決了“民”的代表，自然會引起“民”與“官”之間的矛盾。但可以肯定，他與澳門民眾都是處于日漸衰弱的清政府和咄咄逼人的西方列強夾縫間的受害者。對此，徐廣縉自己也曾感慨說，夷人“往往以必不可行之事挾制地方官，強民依從，使官與民為難。迨事將決裂，彼轉(zhuǎn)托于知難而退，見好于民而歸怨于官?！盵注]徐廣縉：《仲升自訂年譜》，第370頁。

結(jié) 語

亞馬留事件從道光二十九年七月初到十二月初，歷時五個月才告結(jié)束。葡方自始至終未能以正常國家間的交涉手段來處理事件，一開始就試圖借用西方列強來威懾、逼迫清政府妥協(xié)就范，并打算借亞馬留的死，令“澳門不受人制”。[注]湯開建、吳志良：《〈澳門憲報〉中文資料輯錄(1850—1911)》，澳門基金會2000年版，第1頁。而身為兩廣總督的徐廣縉在全權(quán)負責中方交涉事宜時，根據(jù)與夷人打交道的經(jīng)驗，將葡方“所最重者頭手”作為談判籌碼，堅持葡方必須同時釋放中方士兵，才能對等交換頭手。應(yīng)該說，徐廣縉處理亞馬留事件沉著冷靜，他的布兵設(shè)防、有理有據(jù)的信函交流，既防止了事態(tài)的進一步惡化，又不授對方以口實。這與他在廣東多次處理夷務(wù)有關(guān)，因為一旦稍有不慎，就會引起西方列強抱團向中方施壓。此外，他還要兼顧清政府的國家形象，即不能對葡方“示之以弱”。

亞馬留事件距離鴉片戰(zhàn)爭結(jié)束已近十載，徐廣縉謹慎地秉持道光帝“上不可失國體，下不可開邊釁”的原則，實施“鎮(zhèn)靜相持，隨處防范”的策略，對亞馬留事件處置得當，受到道光帝贊賞，“所辦萬分允當，可嘉之至。朕幸得賢能柱石之臣也?！盵注]文慶等纂輯：《籌辦夷務(wù)始末》第3冊，第275頁。亞馬留事件后，以英國為代表的西方列強介入干涉，中葡最終以互相妥協(xié)的方式解決問題。徐廣縉在這一過程中盡力維護了中方的利益。

徐廣縉在處理亞馬留事件中，始終保持與廣東紳商溝通的渠道。但因他之前對亞馬留暴行忍讓，采取“以商制夷”策略，在打擊澳葡囂張氣焰的同時，也傷害了部分小商人利益；亞馬留事件發(fā)生后，他對沈志亮的斬殺，又造成了中方民眾對他的猜忌，以致在不斷的傳說與附會中，建構(gòu)了徐廣縉的懦弱形象，并因此影響了后人對其形象的評價。對此，徐廣縉生前已有了心理準備，他曾感慨說：“赤心不為白頭變，直筆分明在史臣。”[注]李興武：《徐廣縉年譜》，第375頁。我們認為，對徐廣縉在處理亞馬留事件中的形象評價，應(yīng)該放在當時具體的歷史情境中進行理性思考。徐廣縉的做法兼顧了各方利益，維護了當時中國的國家形象，因此，對其評價也應(yīng)該本著客觀、理性、公允的態(tài)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