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 蓉

關(guān)于納西族的族源問題，有不同的看法，有說是古羌人的一支——牦牛羌，有說是西南夷。趙心愚著文提出：應(yīng)當承認，古羌說與夷人說都言之有理，均可為一家之言。20世紀80年代，有一些學者提出了“混合說”，又稱“兼融說”，即認為納西族族源為多源，既與古羌有關(guān)，又有土著成分。

“混合說”更符合事實，納西族源出古羌，在文化上也與現(xiàn)在還生活于四川的羌族有很多相似，本文主要探討羌族與納西族的始祖神話，即羌族釋比經(jīng)典《木吉珠和斗安珠》、達巴經(jīng)《子土從土》、東巴經(jīng)《創(chuàng)世紀》三者的異同，以見出羌族與納西族在神話上的繼承發(fā)展關(guān)系，并為探討神話發(fā)展規(guī)律提供一個鮮活的個案。

一、羌族釋比經(jīng)典——《木吉珠和斗安珠》

趙曦在《神圣與親和：中國羌族釋比文化調(diào)查研究》一書中對釋比的定義如下：“‘釋比’是羌語對男性羌族精神文化大師的稱呼。他們某些方面近似于薩滿的角色，是溝通神、鬼，通達魂、靈的巫師兼祭師。”

《木吉珠和斗安珠》是一部非常重要的釋比經(jīng)典，在刮巴爾儀式中要誦唱這部經(jīng)典，趙曦指出：“羌族有一個非常隆重的釋比儀式——刮巴爾儀式，亂巴爾kuapaer的意思是 ‘和天、神說話’，‘給天、神送愿物’。”這個儀式，實際上就是祭山神、太陽神、天神及其他神靈的儀式。

《木吉珠和斗安珠》講述的是天女木吉珠與凡人斗安珠的愛情婚姻故事：遠古之時，天地中間是喀爾別格山，神居山上，人住山下，天神阿巴木比塔禁止人神來往，天神的第三個女兒木吉珠喜歡凡間的生活，一日在天池洗麻線的時候，遇見了人間的男子斗安珠，二人相戀，木吉珠讓斗安珠在凡間敬神、天門打開的那晚到天宮，斗安珠依言來到天宮，被天神發(fā)覺。于是向天神求親，天神以砍山、燒山、播種、收種諸事為難斗安珠，斗安珠在木吉珠的幫助下，完成了種種難事，只有在燒山時，斗安珠沒和木吉珠相商，自作主張，結(jié)果被火燒傷，燒掉了滿身的長毛（古羌人將人從猿猴進化而來這一認識進行了形象、詼諧的解釋），木吉珠治好斗安珠的燒傷。終于，天神同意女兒嫁給斗安珠。木吉珠下嫁凡間，忘記了父母的叮囑，于是在人間受苦，三年之后，木吉珠返回天宮，天神看到女兒憔悴腌臜模樣，于是請釋比下到凡間為女兒驅(qū)邪治病，木吉珠病好之后，天神將天地之間的山嶺砍斷，從此天地分開，木吉珠雖恨父親絕情，但決心把人間改造得如天堂一樣：

斗安勤耕又苦作／又砍火地又播種／五谷糧食大豐收／木吉放牧大草坪／馴養(yǎng)牲畜在欄中／滿圈牲畜多興旺／滿山喂養(yǎng)是家畜／木吉珠斗安珠／雖然受累又吃苦／心情歡暢似蜜甜／老的小的都舒坦／創(chuàng)出人間好光景。

據(jù)趙羲對刮巴爾儀式的調(diào)查，這部經(jīng)書是將神羊獻給了最大的天神、吟唱了請釋比祖師的經(jīng)典后誦唱，不但說明了釋比祖師是來自神界，而且也解釋了天界不容易到達的原因，天門只有在特定的時候，通過祭祀才能打開。誦唱完這部經(jīng)典之后再過兩個環(huán)節(jié)就是“天門打開”的儀式環(huán)節(jié)。

二、達巴教經(jīng)典《子土從土》

達巴教是納西族摩梭人的宗教，“達巴教是典型的原始宗教，即有巫的成分，亦有教的成分，可以說，它是介于巫術(shù)與宗教之間的一種?！薄蹲油翉耐痢肥沁_巴教創(chuàng)世史詩，“子，即生命；土，即出世或誕生；從，即人類；可譯為：人類生命誕生記。”

史詩從遠古開始，天和地剛剛形成，還沒有太陽、月亮、人類及走獸，后來，出現(xiàn)了九個太陽、九個月亮，太陽燒落了八個、月亮消融了八個，各剩下一個。這是關(guān)于世界起源的故事，神話色彩不濃，沒有神射掉八個太陽、月亮的情節(jié)，完全是從人們觀察到的太陽、月亮的屬性來講故事，太陽照耀，大地溫暖，所以太陽是燃燒著的，像木柴一樣會燒盡，月亮升起，大地變冷，所以月亮如冰，會消融。

接著是關(guān)于人類的起源。首先降生的是天神阿巴篤、天母各各咪，他倆婚配養(yǎng)育后代，于是，天上有了神族，地上有了人族。

人的先祖在大地上勞作，出現(xiàn)了怪異的事情，三兄弟查看后，發(fā)現(xiàn)是青蛙作怪，大哥、二哥沖青蛙發(fā)脾氣，老三心善，勸兩位哥哥別動怒，青蛙說它是善神派來的神蛙，告訴三兄弟，天神與地神為爭奪地盤，打了很久的仗，天神為懲罰地神，將發(fā)洪水。青蛙告訴三兄弟逃生的方法：制作皮革囊，但教老大老二制作的皮革囊并不能逃過洪水，只有教給老三的才能躲過洪水。

這樣的故事情節(jié)也是多數(shù)創(chuàng)世造人神話會涉及的，“在很多民族的神話中，現(xiàn)存世界和人類都不是神最初創(chuàng)造的，世界和人類在被神創(chuàng)造出來以后，曾因不同的原因經(jīng)歷了毀滅?，F(xiàn)在世界和人類是神再造的產(chǎn)物?！睂W者楊麗娟總結(jié)了各民族創(chuàng)世造人神話中初創(chuàng)世界被毀滅的原因，其一是初創(chuàng)世界完美無瑕，人類自身的罪惡導(dǎo)致了一切的毀滅；二是初創(chuàng)世界由于創(chuàng)世者的疏忽和漫不經(jīng)心，充滿了黑暗與痛苦，人類心懷抱怨，對神不敬，觸怒了神，神將人變成石頭，之后又后悔，于是便為人類再造一個更完美的世界；三是因為人類數(shù)量過剩導(dǎo)致了初創(chuàng)世界的滅亡?？傊?，“先民在神話中對前世毀滅的敘述，本質(zhì)上是對自身所處環(huán)境中毀滅性力量的恐懼感的揭示?！痹凇蹲油翉耐痢分校瑢?dǎo)致初創(chuàng)世界毀滅的是神的爭斗，而不是人的過失，表現(xiàn)出更多對自然界毀滅性力量的指責，這樣的歸因，更貼近現(xiàn)實情況。

羌族釋比經(jīng)典《頌神禹》也將洪水泛濫歸因于神之間的爭斗：火神與水神都認為自己本領(lǐng)高強，由爭論發(fā)展到動刀槍，從天上打到人間，水神戰(zhàn)敗，歸罪羌人，于是發(fā)洪水淹沒羌地。也許《子土從土》中關(guān)于洪水的故事源自《頌神禹》。

回到《子土從土》：洪水退去，大地上只剩下老三叢德魯衣衣，他請求天神給他一個伴侶，山神聽到了他的話，告訴他干旱就要來臨，要他去請?zhí)禚棊兔Γ瑓驳卖斠乱抡业搅颂禚?，神鷹磨礪腳爪，抓住了蛇王（妖魔鬼怪的使者），懲罰了它，于是蛇王不再堵住源泉，山泉重新流淌，大地一片生機。

山神答應(yīng)用杜鵑木為叢德魯衣衣造個伴侶，但杜鵑人還沒成人，叢德魯衣衣就忍不住扒開土看，于是造人失敗。他的哀哭天神不理、地神不睬，只有山神關(guān)心他，讓他先去降住妖魔，讓山林重歸平靜。叢德魯衣衣救了白牦牛，而白牦牛正是善良的神獸，白牦牛為感謝他，告訴他如何找到伴侶。

叢德魯衣衣依計來到了圣水湖邊，三位天女來到湖里沐浴，叢德魯衣衣唱起自己的心事，打動了天女，叢德魯衣衣選擇了豎眼的大姐，大姐將戒指留給他，讓他日后拿著戒指到天宮找她。

叢德魯衣衣如言來到天宮，找到了大姐，天母發(fā)現(xiàn)了叢德魯衣衣，用各種難事為難他，他與大姐商量，請來砍山神、風火神、百獸百鳥，一一解決了難題，天母就讓他從三個天女中選一個作妻子，三個天女分別變化為老虎、豹子、蛇，他辨不出哪個是大姐，無奈中抓住了蛇的尾巴，蛇是橫眼三妹測夫支支咪所變，沒有辦法，叢德魯衣衣只好與她結(jié)親，重返人間。

由此大姐嫉恨在心，給他倆制造了很多麻煩，后來還讓叢德魯衣衣喝下了迷魂湯，魂靈隨著她到處飛，測夫支支咪辛辛苦苦找到了他，將他的魂靈呼喚回來，他們生養(yǎng)了三個兒子，可都不會說話，就派燕子飛到天宮找原因，燕子偷聽到了天母與女兒的談話，知道要祭祖宗，兒子才會開口說話。測夫支支咪知道后，祭祖靈，但祭得太遲了，所以老大開口說出漢語，老二說出藏語，老三說出摩梭語，成了三個種族，在人間繁衍。

三、東巴教經(jīng)典——《創(chuàng)世紀》及其與《木吉珠和斗安珠》、《子土從土》的比較

東巴經(jīng)《創(chuàng)世紀》，音譯《崇搬紹》，意譯除了《創(chuàng)世紀》，還有的譯為《遠祖回歸記》、《人類遷徙的來歷》等等，在東巴教不同的儀式中，《創(chuàng)世紀》講述的故事又有繁簡差異，本文將不同儀式中的《創(chuàng)世紀》放在一起講述。

（一）太陽、月亮只剩下一個的神話

讓我們先看《祭天·遠祖回歸記》，經(jīng)書從灑凈水開始，然后說到天地混沌，沒有光明，后來有了太陽、月亮。沒有關(guān)于九個太陽、月亮最后只剩下一個太陽、月亮的故事。但東巴經(jīng)《祭勝利神儀式·迎請勝利神·獻飯》說到太陽有九個，被盤神的兒子斬殺了八個，月亮有十個，被禪神的兒子射殺了九個，摘引太陽被斬殺的一段如下：

盤神的九個兒子，帶著鋒利的白鐵刀，斬殺了八個太陽兒子。只見剩下的那一個太陽，

早早的從達河水的上游逃走了。太陽逃跑時，是狗最先看見的，因此，太陽的污穢就要由狗來除。從此，讓天上只留下了一個太陽，太陽出來溫暖適宜了。

這個故事，與《子土從土》所述不同，似乎是受到漢族后羿射日神話的影響。

（二）人類起源神話——卵生說、杜鵑枝造人說

《祭天·遠祖回歸記》接著說到最早從天上遷徙到人間的祖先，生息在大地上。接著說占卜的征兆，出現(xiàn)了要祭祀人類始祖父天、人類始祖母地、位居天和地中央的柏的兆象。故事說到這里，與《子土從土》作比較，《子土從土》中是太陽、月亮各剩一個后，降生的是天神（有時稱天公）、天母，都居于天上，都是天上的神，地上另有地神，所以后文有天神與地神爭斗的故事。所以《子土從土》中的天母與《祭天·遠祖回歸記》中說地母，二者有不同。

《祭天·遠祖回歸記》故事把人的起源歸于人蛋，天生下了人蛋，地來孵人蛋，人蛋先成了腦漿一樣的一團，這一團又經(jīng)過一些變化，成了露團，露團化成六滴露，其中的一滴滴到海中，從中出現(xiàn)了人的第一代祖先赫史赫忍，故事的男主角崇忍利恩是人的第九代祖先。

《子土從土》是將人的起源歸于天公天母的婚配生育，《祭天·遠祖回歸記》卻將人的起源歸于人蛋，且人蛋不是地生，而是天生，地只是孵蛋。既然天是人類的始祖父，地是人類的始祖母，那么生人蛋的不是始祖母，而是始祖父。這樣，就將生育的權(quán)力歸于了男性。這就是《子土從土》中的天母與《祭天·遠祖回歸記》中的地母最大的不同，《祭天·遠祖回歸記》將女性生育的能力降為如大地一樣只是供應(yīng)養(yǎng)分，這是父系氏族社會男性為爭奪生育權(quán)而產(chǎn)生的說法。

卵生說成了東巴教解釋各種事物起源的重要法寶，神的起源、鬼的起源，都可以套用這個說法。

《木吉珠和斗安珠》沒有涉及人的起源問題，沒有婚配說、卵生說，但羌族有《造天地》，講述天父、天母用雞蛋和鵝蛋造了天地，這可能是東巴教卵生說的源頭，摘錄一段如下：

阿布曲格是男神……紅滿西則是女神……蒼宇混沌無形體／蒼天大地無間隔／既無聲來又無形／只有氣流在流動／氣流之上多塵埃／當中兩個橢圓物／卻是雞蛋和鵝蛋／雞蛋看去黑糊糊／鵝蛋看去白生生……阿布曲格振臂來造天／伸手剖開白鵝蛋／裂出一張青石板／阿布曲格心中好高興／青石正好來造天……女神取出黑雞蛋／奮力摔在蒼宇中／鉆出一只大鱉魚／鱉魚長著四只腳／正好拿來頂蒼天……母女不停輪換打／平整大地變模樣／被錘之地成平原／被砍之地成山谷／其余地方為高原／鱉魚總算歇了氣／大地停止了震動／母女歇息高原上／淌下汗水和淚水／匯入山谷成河流

《造天地》用雞蛋、鵝蛋造天地的故事，又似乎是漢族神話《盤古開天》、《女媧補天》的綜合，《盤古開天》說到天地混沌如雞子，盤古生其中?！杜畫z補天》說到女媧斷鰲足以立四極。

當然，羌族的《造天地》神話并沒有說人也源自于蛋，關(guān)于人的起源，羌族神話有猴變?nèi)苏f、神用杜鵑枝造人說，《造人種》即是神用杜鵑枝造人的神話，這篇神話先說到造好天地后，阿布曲格身上的虱蚤成為山谷中的禽獸，紅滿西頭上的斷發(fā)成了大地上的草木，虱蚤成了江流中的魚蝦，他們的呼吸給萬物帶來了生機，鳥能飛、獸能跑、魚能游、草木綠遍青山，只是還沒有人：

天地還需管理者／阿布曲格和紅滿西／一同討論細商量／天地之間當有人／紅滿西對曲格道／造人種需要好材料／森林之中羊角樹／羊角樹是好材料／阿布曲格稱贊妙／九溝之中折羊角／羊角九棵削人形／每天需吹三口氣／三天就吹九口氣／九棵羊角成人形／六天吹氣十八口／九棵羊角眨眼睛／不知不覺九天過／洞中羊角已能言／阿布曲格打開洞／洞中跳出九個人／五個男人四個女／見了風兒就長大／個頭已如曲格高／活蹦亂跳到處跑／自此人間始有人／阿布曲格和紅滿西／造天造地造人種

漢族神話《盤古垂死化生》也說到盤古的皮毛成為草木，汗水成雨澤，血液成了江河，身之諸蟲，因風所感，變成了人。雖然與《造人種》說到的神的什么變成了什么，并不完全一致，但構(gòu)思是相同的?！对烊朔N》所述神的呼氣使禽獸、魚蝦、草木、人有了生命，這體現(xiàn)的是原始人對生命的認識：有呼吸才有生命。

關(guān)于人類起源的神話，楊麗娟歸納為兩大類：“一類是卵生人，另一類是神用泥土造人。當然還有龍生人、天降人等相關(guān)類型。龍生人和卵生人基本都屬于原始圖騰崇拜，是鳥崇拜的理念詮釋，更適宜在圖騰神話中加以闡釋?！边_巴教用兩性婚配來解釋人的誕生，東巴教用卵生說及兩性婚配來解釋人的誕生?！吧駝?chuàng)造最初的人，解決了源的問題；神造人用的材料是泥土，表達了對土地的特殊情感；而再造的人類是由人類的祖先兩性生殖的，表明他們發(fā)現(xiàn)了生育的奧秘?！睙o論達巴教還是東巴教神話，似乎都缺少神用一定的材料造人的環(huán)節(jié)，但有神將木偶埋入土中造人卻失敗的記載，所以，用木偶造人的故事，似乎是納西族先民最初對人的起源的理解，且與羌族《造人種》神話一脈相承。木偶造人說后來被卵生說、兩性育人說所代替，于是就留下了木偶造人失敗的故事。在達巴教、東巴教的儀式中都保留了對木偶的運用，用木偶代表神靈、亡靈、鬼怪，這可能是樹枝造人神話的殘留。

將樹枝放入地洞造人或?qū)⒛九悸袢胪林性烊说墓适卤磉_的是對自然界植物生長繁殖的理解——將一些植物的枝條插入土中，即可成活為另一株植物。并將這種理解運用于人。

（三）洪水神話——發(fā)洪水的原因由神的爭斗轉(zhuǎn)變?yōu)槿说牟坏赖滦袨?/h3>

《木吉珠和斗安珠》沒有涉及到洪水神話，但釋比經(jīng)典《兄妹治人煙》涉及了，而且說到兄妹婚：遠古時洪水滔天，萬物俱滅，只剩下兄妹兩人。兄妹倆求助天神可否兄妹成婚以繁衍人類，經(jīng)過滾磨石、拋針線占卜，天意讓兄妹倆結(jié)婚，從此人煙傳播。

雖然天意讓兄妹倆結(jié)婚，但二人并沒有生活在一起，是他倆的熱氣與靈氣相融產(chǎn)生了人煙?！缎謯嬛稳藷煛飞裨掦w現(xiàn)了人們已經(jīng)在思考兄妹婚是否合理，思考的結(jié)果是：對血親婚半接納半否定。

關(guān)于發(fā)洪水的原因，《子土從土》說是天神與地神的爭奪地盤，于是天神用洪水淹沒大地。這是對自然現(xiàn)象的一種神化的解釋，發(fā)洪水的原因不涉及人的道德問題。東巴經(jīng)《超度死者·人類遷徙的來歷》則說是因為崇忍利恩五兄弟與姐妹結(jié)為配偶，這種行為褻瀆了天地、太陽月亮和星星，于是盧神、沈神降下惡言，高山要倒塌，河谷要漲洪水。在這個故事里，兄妹婚被否定。

楊麗娟對血親婚由必然走向避違的原因推測如下：

即血親婚配造成人種的衰退，使人類素質(zhì)降低。原始先民似乎也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因為多則神話都寫到兄妹婚配生下的是肉團等非正常嬰兒形體的東西。但他們似乎還不大可能把這種認識上升到現(xiàn)代科學所闡釋的高度。

告訴叢德魯衣衣三兄弟洪水將至的是神蛙，告訴崇忍利恩兄弟的是盧神?！缎置弥稳藷煛分袥]有誰告訴人類洪水將至，但是是天神救了只剩下的一對兄妹：“只剩兄妹水漂浮，天神拋筐救兄妹。”另有釋比經(jīng)典《羌戈大戰(zhàn)》，其中的《木比施法戈人亡》一節(jié)，說到天神讓敬神的羌人躲在皮船中，然后發(fā)洪水，將不敬神的戈人全部淹死。這個情節(jié)，與青蛙告訴叢德魯衣衣三兄弟、盧神告訴崇忍利恩兄弟制作皮船躲過洪水，是相似的。

（四）尋找伴侶的難題神話

給叢德魯衣衣造伴侶的是山神，給崇忍利恩造伴侶的是盧神。

叢德魯衣衣不能等到約定的時間就扒開土看木偶人，造人失敗，木偶人沒有變成鬼。崇忍利恩沒有做什么，沒有任何原因，造人失敗，木偶人成了鬼，盧神造了鬼，所以，殺鬼也要由盧神來殺。東巴教故事比達巴教多了鬼的內(nèi)容。

斗安珠只遇到了天神的第三個女兒木吉珠，天神的大女兒、二女兒已分別嫁給了神靈、龍王，斗安珠不需要從三位天女中進行選擇。叢德魯衣衣看到了三位天女：雙眼豎著生的大姐、雙眼斜著生的二姐、雙眼橫著生的三妹，他看中了大姐，他的選擇，與誰美誰賢惠無關(guān)。崇忍利恩聽了盧神的話，去到了星崖下，看到了豎眼女和橫眼女，他沒有聽從盧神的話，選擇賢惠的橫眼女，而是選擇了容貌美麗的豎眼女，把她的翅膀偷了回去，于是，他和豎眼女成了一家，他們第一胎生了松樹和栗樹，第二胎生了猴子和野雞，第三胎生了老熊和野豬，第四胎生了小蛇和青蛙。崇忍利恩吃了虧，再又重新找到橫眼天女襯恒褒白。這段內(nèi)容，較《子土從土》多了道德說教的味道。崇忍利恩與豎眼天女所生的怪胎，在東巴經(jīng)中進一步演變?yōu)榈す?，于是在東巴教儀式中，有了給丹鬼施鹽飯團、剔除丹鬼、讓丹鬼引著其他鬼走的環(huán)節(jié)。

在《子土從土》中，神蛙與神獸白牦牛所做的，在《創(chuàng)世紀》中都改成了由盧神來做。神蛙與神獸白牦牛有著動物圖騰崇拜的痕跡，這樣的痕跡在《創(chuàng)世紀》中被抹掉了，而加強了對創(chuàng)造神、規(guī)矩神——盧神的崇拜。

（五）“不準回頭看”的婚俗

木吉珠與斗安珠無阻礙地來到人間，但木吉珠忘了父母的叮囑，去往凡間的路上，不住地回頭看，于是父母送給她的跟在她后面的禽獸全跑光，木吉珠到了凡間，各種植物種子種錯了地方，弄錯了敬神的地方，犯了很多生活禁忌，于是生活艱難，天門也關(guān)閉。

至于為什么羌人制定“不準回頭看”的禁忌，鄧宏烈認為：

羌族民間傳統(tǒng)婚俗中的“不準回頭看”的禁忌習俗，表達了父母對新婚女子勤儉持家，自力更生，獨立自主地開創(chuàng)新生活的殷切希望。我們知道，羌族地區(qū)，未婚女子的生活較寬松，不會常有繁重的體力勞動，她的勞動會由父母和兄弟們代替。這一期間她們著重學習諸如刺繡之類的針線活，而且在精神上壓力也不大，因為家庭中父母管教的重點是繼承家業(yè)的男孩子。所以“不準回頭看”是要告誡新娘子徹底打消顧念以往在家時的無憂無慮的舒適生活，勇于承擔起家庭生活的重擔和責任。此其一也。

《木吉珠和斗安珠》神話的結(jié)尾，木吉珠斷了對父母的念想，靠著自己的勤勞創(chuàng)造出美好的凡間生活，從這樣的結(jié)尾來看，鄧宏烈對“不準回頭看”包涵的意思的理解，是很準確的。

“不準回頭看”的婚俗也保留在了納西族的婚娶中，東巴經(jīng)記載了一位名叫達勒烏剎命的女子的故事，她出嫁時，忘了不能回頭的習俗，一回頭，就被風吹貼在山崖上死了，死后成了風鬼。

木吉珠回頭看，只是導(dǎo)致后面跟著的禽獸全跑了，但達勒烏剎命回頭看，卻付出了生命，可見，東巴教以更嚴重的后果來約束人們的行為，另外，達勒烏剎命死后還成了風鬼，這又給故事加上了鬼神信仰的宗教內(nèi)容。

（六）遷徙的故事

叢德魯衣衣與測夫支支咪無阻礙地來到了人間，從天上到人間，沒有中間環(huán)節(jié)?！冻人勒摺と祟愡w徙的來歷》記載崇忍利恩與襯恒褒白從天上遷徙下來，經(jīng)過了很多地方，而且路上天降大雨，找不到路，找不到過江的橋，崇忍利恩給神靈進獻了供品之后，又重新找到了遷徙的路?！都捞臁みh祖回歸記》所述略有不同，回歸路上，也是過水沒有橋，要走沒有路，但原因是天不潔、地不凈，崇忍利恩用藥水除穢之后，天地潔凈，才又要走有了路，過河有了橋。這個內(nèi)容似乎與達巴教《哈那古》中的一段有關(guān)，摘錄如下：

天女嫁人間的時候，云霧茫茫裹雪山，穿不透云霧看不見大地，走到山箐邊見山泉，山泉混濁無法清。所有山泉出在路下方，路下方的水不凈。

《哈那古》講述的內(nèi)容比較混雜，如達巴的板鈴為什么沒有柄，達巴為什么沒有經(jīng)書，各種為人處世的道理。結(jié)合上下文來看，上面這段，似乎是說即使是天女，要到人間，也要經(jīng)歷一些磨難?！豆枪拧窙]有提到灑凈水。但云霧茫茫、看不清大地、山泉混濁的說法，正與《祭天·遠祖回歸記》中一段的相合：

從河邊下來，來到了居那若羅山上。只見這里迷蒙不清爽，到處陰霾迷漫，卻不見白云飄過。見有渾水河在翻滾，清水卻三滴都找不到。

所以，東巴教中天女來到人間的路上，天地不凈的內(nèi)容，應(yīng)該是來自《哈那古》，并用此來解釋為什么儀式中要灑凈水。

崇忍利恩與襯恒褒白從天上遷徙下來，經(jīng)過很多地方，摘錄《大祭風·創(chuàng)世紀》中的一段記載如下：

崇忍利恩和襯恒褒白從天中央遷徙下來，到了汝情坡，從汝情坡下來，到了汝夸坡?！瓘呐P柯孜寨架著銀梯往下遷，到了含史扭孜寨。從含史扭孜寨架著黃金的梯子往下遷，到了居那若羅山的山頂上。

《大祭風·創(chuàng)世紀》還說了很多地名，人們認為這一段記載了納西族從中國北部遷徙到麗江的詳細路線，趙心愚所著《納西族與藏族關(guān)系史》就指出：

納西族《創(chuàng)世紀》是最具代表性和有著重要研究價值的一部東巴經(jīng)。在這部東巴經(jīng)中，記載了人類（實際上是指納西族）從北方高原上的居那什羅山遷徙到“英古地”（納西語地方，即麗江）的路線。

這一遷徙路線也是送魂路線，納西人死后，“要‘開路’送魂，請東巴（或達巴）把死者從家里一站一站地送往祖先所在的地方。這一條送魂的路線，實際就是納西族先祖的遷徙路線?！?/p>

摩梭人作為納西族的一支，也有送魂路線，《子土從土》沒有說到遷徙路線，但達巴口誦經(jīng)《柔咪》就是“人死后，達巴為死者亡魂送行，指給他回歸祖先故地的路線，讓他順利回到祖先生活的地方。摩梭民族在遠古時，經(jīng)過長途遷徙走到現(xiàn)在住地，人死后必須送回原來先民居住的地方。達巴在舉行這一儀式時，先從祖先地往回念，說是祖先來招人，一直念到死者村。最后送魂時又從本村念到終點?！?/p>

達巴教另有《松干》經(jīng)，說到了遷徙原因及大致的過程，摘錄相關(guān)文字如下：

我們先祖來這里／不是風把我們吹來／是用腳板踏到這方／過去住在深山／暴雨亂敲打／天雷隨意吼／只有搬遷到遠方……終于走到這方來／走到老鴰山／聽見老鴰亂聒噪／心想不是好兆頭／不敢止步多停留／住宿阿垮地／山高冰凄凄／莊嫁難成熟／下雪又下雹／我們沒法呆／再朝南方走／走到三岔路／逃到這方來／江邊沙灘難起屋／支了帳篷被風刮／洪水來了難逃身……磨爛草鞋無數(shù)雙／我們到這里／公雞打鳴了／樹林發(fā)芽了／我們安心了／是這山神容納我們／是這方山水護我們／我們祭一祭這里的山神／我們求神保佑永平安

在這段中，沒有神話的內(nèi)容，純?yōu)閷^去經(jīng)歷的追述，向我們生動地展現(xiàn)了摩梭先民艱難的遷徙經(jīng)歷，也讓我們看到了摩梭先民不畏艱難的執(zhí)著信念。這一段紀實內(nèi)容，可以印證《創(chuàng)世紀》中的遷徙故事。其次，也讓我們看到，神話是以歷史真實為基礎(chǔ)創(chuàng)作出來的。另外，在達巴經(jīng)中表達出的對山神的敬愛；對天神、地神的不滿，也可以從這一段找到原因：這方山水保護了他們，讓他們遠離了風雨、冰雪、洪水，天神、地神代表的正是這些人類掌控不了的自然力量。

羌族人死后也要由釋比將其靈魂送到故鄉(xiāng)：

有的地區(qū)，羌人死了要請釋比做法事，為死者舉行送魂儀式，以示送死者的靈魂回老家。據(jù)說，送魂的路線是當?shù)厍既斯糯皝淼穆肪€，只是方向相反而已。

鄧宏烈指出：“羌族和納西族的送魂儀式十分雷同，考慮到二者在歷史上有緊密的族源關(guān)系，對于此類儀式的廣泛研究，有助于我們對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的形成加深理解和認識?！?/p>

（七）對人類生活的看法——從人間美好到人間充滿艱難、災(zāi)禍

由于觸犯禁忌，木吉珠遭遇苦難，生活艱難。羌人以此約束羌民，讓大家遵守生活習俗。

叢德魯衣衣沒能按心意選出大姐，天意讓他選了橫眼三妹（筆者覺得這個故事頗含深意：天不遂人愿），由此大姐給人類生活制造了艱難：稻谷要有水才能長出糧食；包谷頂上的穗都是癟殼，包谷根上只有須須，不長洋芋；蔓菁背起來沉重，煮起來只有一鍋水。

崇忍利恩選豎眼天女吃了虧后，選了橫眼天女，一同度過了難關(guān)，他們回到人間，豎眼女沒有理由嫉恨他們，所以，為難人類的是天女本要嫁的舅舅的兒子——惡神柯羅柯興，天女被崇忍利恩娶了，所以他懷恨在心，給人類放來作祟的災(zāi)禍鬼，使人間發(fā)生各種疾病、災(zāi)禍。東巴經(jīng)為什么要對豎眼天女的故事作如此大的改動？大概源自人們的美好愿望，希望有情人終成眷屬，而不是天不遂人愿。

大姐懷恨的故事是人們對人類艱難生活的一種解釋，人類的艱難生活與鬼無關(guān)。柯羅柯興懷恨的故事，是人們對人間有疾病災(zāi)禍的一種解釋，人間的疾病災(zāi)禍與鬼有關(guān)。由此，東巴教又將鬼神的觀念融入在了創(chuàng)世神話中。且東巴教祭天及其他一些儀式要頂災(zāi)，也是用這個故事解釋的。

《木吉珠和斗安珠》則比《子土從土》、《創(chuàng)世紀》更側(cè)重于對凡間生活的贊美：木吉珠喜歡凡間的生活，所以愛上了凡人斗安珠，木吉珠、斗安珠最后靠自己的雙手將人間改造得如同天堂。

四、結(jié)語

鄧宏烈認為羌族釋比經(jīng)典《木吉珠和斗安珠》的內(nèi)容，“與納西族的《人類遷徙記》頗為相似，這可以作為歷史學家和民族學家關(guān)于兩族有共同歷史淵源研究的佐證材料。”

《木吉珠和斗安珠》的內(nèi)容與達巴經(jīng)《子土從土》、東巴經(jīng)《創(chuàng)世紀》的確有很多相似，都是講述天女與凡人的愛情故事，都有天神、天父或天母的為難，凡人與天女商量，難題獲得解決，不與天女商量，則遇到挫折，最后都是天女嫁到人間。不同之處是，《木吉珠和斗安珠》沒有關(guān)于世界的創(chuàng)造、洪水、造人、遷徙的內(nèi)容，故事集中于人神之戀，其中包含了很多對人間生活的贊頌及婚俗、生活禁忌、巫術(shù)等內(nèi)容。

歸總來說，《木吉珠和斗安珠》主要是一篇有關(guān)婚姻愛情的神話、始祖神話，而《子土從土》、《創(chuàng)世紀》則在婚姻愛情故事、始祖神話之外，還將創(chuàng)世、造人等重大的神話母題揉合進去，將原本聯(lián)系不緊密的眾多神話勾連成一個宏大的整體?！秳?chuàng)世紀》較《子土從土》又更為內(nèi)容豐富，將達巴教多部經(jīng)典揉合在一起了，這一現(xiàn)象也顯示出東巴教對達巴教的發(fā)展。《木吉珠和斗安珠》、《子土從土》、《創(chuàng)世紀》三者的異同，向人們呈現(xiàn)了神話的發(fā)展進程——將各不相干的眾多神話整合為相互聯(lián)系的統(tǒng)一體，也體現(xiàn)了人們嘗試從更宏觀、系統(tǒng)的層面去把握對世界的認識，還昭示了宗教由圖騰崇拜走向鬼神崇拜的演進之跡，宗教在逐步地將人對自身力量的崇信轉(zhuǎn)向?qū)ι竦某缧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