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沐曉
王壽昌,字眉仙,麗江永北府中州人士,出生寒苦,幼喪雙親,由伯父王元仕撫養(yǎng)成人,自幼好學,習經名儒,心系天下蒼生。嘉慶十八年(1813年),于35歲之際鄉(xiāng)試中試成為舉人,并于十月跋涉千里上京趕考,路過河南,恰逢乾隆盛世之后的災荒,親眼目睹百姓的苦難,寫下長歌《販女哀》,據實記錄了百姓流離失所,販賣子女的人間慘劇。對此,立足于文本,試從詩歌內容的悲情書寫、形象塑造的悲情觀照、主題思想的悲劇關懷三方面探討《販女哀》的悲劇特色。
葉燮《原詩》言“文章者,所以表天地萬物之情狀也?!蔽恼率亲髡邔ι鐣F(xiàn)實的觀照,是對社會存在的反映與表現(xiàn)。王壽昌筆下《販女哀》以旁觀者的視角,敘寫販女慘狀,直言社會之哀,詩前附有小序:
癸酉之冬,公車北上。道經河南,時饑饉之余,繼以寇亂,鄉(xiāng)聞凋敝,道瑾縱橫;未及死者,鬻子女以延旦夕,乃有殘忍之徒,以我值購嬌娃越境販賣,風顰露髭,辛苦難名,紅顏之禍,于斯為烈。因作長歌以哀之。
此序以79字,道出王壽昌作詩緣由,國家動蕩,災荒兵亂盛行,百姓民不聊生,不得不以鬻子女茍延殘喘,販女成風,作者對此甚為觸動,作長歌以哀嘆,為嬌娃鳴不平。序言直指社會苦難,卻于萬般無奈中,擇販女一痛以述心中憤懣,于序言中深刻交代了寫作初衷,也表明作者對紅顏之禍的哀憫,憐惜之情。
《販女哀》為七言長律,共計662字,94句,旨在從災荒兵亂的社會背景、被販女的悲劇命運、昔日家中嬌寵情景、社會政治的腐敗四個方面進行悲情書寫。
第一部分為開篇12句,直言“酸風卷地香埃亂,滾滾瓊花隨鼠竄。紅粉飛為紫陌塵,云鬟滴捐斜陽汗。欲啼不啼為淚枯,似怨非怨因魂斷。千枝萬蕊紛相蹂,去作天涯奇貨販。薄命紅顏古有之,飄零未有如斯時。三年大旱盜賊起,河南河北堆僵尸。”以酸辛的筆調描繪社會慘狀,交代三年大旱導致盜賊橫行,河南河北尸橫遍野,天下百姓淚哭魂斷,迫于生計以販女維系生存,一時間天下紅顏竟遭迫害,飄零不堪,甚為罕見。
第二部分是女子悲劇命運的書寫,共26句,詩中逐一從家庭破碎被迫販女以求茍安,寫到女子輾轉易手為奴為娼,最后慘死風塵里,慘言:
大男餓死填溝壑,小男屠宰充肥滋。女兒牽人街頭賣,三千鵝眼捐蛾眉。豈知人心不可測,偏于慘處漁顏色。手把數貫青銅錢,沿門累累買傾國。阿爺饑餓旦夕死,阿母強起送之子。傷心尚與理殘樁,腸斷尤為系蘭苣。含淚殷勤屬阿嬌,晨昏珍重路迢遙。只緣要緩須臾死,忍把明珠當土拋。此日生離甚死別,未知為奴與為妾;或為娼妓隨勾欄,皆女父母生前孽。宛轉嬌啼不出門,咬碎娘裙帶血吞。惡奴驅迫如雷吼,拽帶拖裙向遠村。遠村中有群芳店,愁脂恨粉收不厭。折盡人間玉樹技,散與風塵作凡艷。
此段,詩人以極其寫實而又殘忍的筆法,揭露當時百姓的家庭悲劇,大兒子餓死填溝壑,小兒屠宰充食,女兒被迫牽入街頭換取銅錢維生。詩人以空間“遠村”突出情境之糟,以“收不厭”突出情緒之恨。這一節(jié)內容是作者最為痛心的書寫,句句誅心,形象而又生動的把尋常百姓家被逼上絕路的慘狀描寫得淋漓盡致,重點聚焦被販女的遭遇,沉重而又殘忍地揭露其流落風塵的悲慘命運。前半部分著重家庭破碎時父母的錐心之痛,后半部分落筆阿女命運,如草芥般成為時代的犧牲品。
第三部分,作者追憶阿女昔日在家中備受嬌寵的情景,與上一部分的悲慘命運形成鮮明對比,共計32句,逐一從冰肌芙蓉骨、花熏阿母扶,嬌癡緩步生、憐纖父母愛,待嫁閨中、千金聘淑姿,直言:
艷質可憐掌上珠,盈盈秋水剪冰膚。麝蘭養(yǎng)得芙蓉骨,錦繡培成豆蔻雛。翠簿花熏嫌晝暖,朱樓月滿畏簾陳。妝慵暗喚紅兒綰,春去頻煩阿母扶。萬種嬌癡千種態(tài),回廊曲欄鳴環(huán)佩。看花慣把游蜂瞋,待月常將清露怪。一日三番換繡衣,片時幾度滲螺黛。朝眠尚恐小鶯驚,緩步生憎春筍礙。十四十五正年芳,學畫雙蛾半未揚。稱體綰連金縷細,宜腰犀押采絳長。銀盤弄果調鸚鵡,寶扇搏絲戲鳳凰。斗草自憐纖指弱,踏青人惜履痕香。朝霞暮雪來掩映,父母鐘愛真如命。月上忙教閉綠窗,風前不使立苔徑。昨日才辭十斛珠,今日又卻千金聘。誓得佳兒耦淑姿,肯許庸奴下玉鏡。
此段詩人不惜筆墨,細膩描寫昔日阿女在家備受寵愛的片段,家中掌上明珠自小嬌寵。詩中用“麝蘭”“錦繡”“翠簿”“朱樓”等不俗之物來烘托父母對阿女的精心呵護。以眼含秋水、嬌膚凝脂、慵妝嬌癡、緩步媚生來敘寫阿女芳華正盛。又以“金縷細”“采絳長”寫嬌女別致的裝扮;以“調鸚鵡”“戲鳳凰”寫嬌女嬉戲的日常;以“纖指弱”“履痕香”寫嬌女嫵媚的姿態(tài),極盡筆墨刻畫阿女曾經奢華嬌寵的場景。當中“月上忙教閉綠窗,風前不使立苔徑”用夸張的手法突出父母細致的保護。最末以千金求聘,來寫阿女淑姿出眾,博眾人喜愛。這一節(jié)內容,是作者最為暖心的書寫,詩中用極好的辭句來描繪嬌女養(yǎng)成的情形,與上一節(jié)誅心辭句形成鮮明的對比,以嬌寵閨中的阿女,最終淪落風塵慘死的前后行徑作對比,這一節(jié)極度的樂,越發(fā)突出上一節(jié)極度的悲。
第四部分詩人分析悲劇浩劫的原因,共計22句,逐一從天災致哀鴻,長官畏報致饑饉成兵戎,豪強窮途殍,夭魂孽茫茫,病骨摧殘劫,直言雖是天災,實為人禍導致,萬般悲痛哀言:
其奈昊天降鞠兇,家家戶戶成哀鴻。長官畏譴不敢報,遂使饑饉成兵戎。豪強且作窮途殍,區(qū)區(qū)弱息誰能保。鸞鳳巢焚梟勢張,蛟龍池涸鍛爭擾。鈿釵生葬夭桃魂,綺羅誤盡瑤華草。拍碎欄桿出畫櫳,茫茫孽海任顛倒。嗚呼!昔人重生女,生女仳離今若許。芍藥難盡擘柳風,海棠竟遇摧花雨。瘦魂零亂杜鵑坡,病骨摧殘春水河。百萬香心看作結,未知何劫方消磨。吁嗟呼!誰無兒女姑姊妹?忍使嬋娟受顛沛。
此段詩人強烈揭露了統(tǒng)治者的罪行,指出百姓慘劇的原因表面是天災引起,實為人禍。當中“長官畏譴不敢報,遂使饑饉生兵戎”,直露天災發(fā)生后,長官不顧百姓慘狀,欺上瞞下延誤救災,致使百姓餓死,盜賊橫行,天下混亂民不聊生,從而滋生了層出不窮的販女悲劇。當中“嗚呼!昔人重生女,生女仳離今若許?!闭諔谝徊糠帧氨∶t顏古有之,飄零未有如斯時”,突出紅顏薄命自古有之,然今朝最為凄慘,前人比不及。詩中以瘦魂零亂、病骨摧殘來突寫動亂中女子備受迫害的苦難。最末詩人以“吁嗟呼!誰無兒女姑姊妹?忍使嬋娟受顛沛”發(fā)出哀鳴,表達了詩人對女子悲慘遭遇的悲憤與同情。
從以上內容可見出,這是一首旨在揭露統(tǒng)治者罪行的史詩。王壽昌親眼目睹了百姓的苦難,懷著悲憤的心情紀實作此哀歌,以販女為主線,真實反映民生疾苦,抒發(fā)作者悲憫天下,心系蒼生的情懷,悲情書寫可謂句句誅心。
“藝術基本上是一種‘情感表現(xiàn)’的概念?!保╗美]H.G.布洛克《美學新解》,滕守堯譯,遼寧人民文學出版社1987年版,第125頁)作家通過創(chuàng)作文本,表現(xiàn)自己的內心感情,進而反映社會生活。王壽昌《販女哀》,既是對當時社會世相的反映,又是詩人情感的依托。詩中塑造了以被販女為典型的悲劇形象,同時亦突出了母親、父親、惡奴、長官等形象,借助各形象進行思考與表達,旨在表現(xiàn)為對販女悲劇命運的同情,對社會黑暗的憤懣。
全詩最典型的即是被販女形象的塑造,詩中提及販女身份的詞語共計“女”5次、“阿嬌”1次、 “姑姊妹”1次、“嬋娟”1次,從悲劇命運的關懷視角,逐層刻畫女子形象。當中“女兒牽入街頭賣”,直接點出災荒兵亂中女子被公然牽入街頭販賣的情形。而后以“含淚殷勤屬阿嬌”突出女子萬般不愿,啼哭不已,卻無力改變命運。“皆女父母生前孽”一句卻道出女子之命,竟由不得己的無奈。“嗚呼!昔人重生女,生女仳離今若許”道出當時社會中輕賤女子命運的不堪,相較前朝甚為罕見。“誰無兒女姑姊妹? 忍使嬋娟受顛沛”一句是作者感情的爆發(fā),亦是對社會的譴責,對世人的拷問,強烈的表現(xiàn)了詩人對天下女子的同情與憐憫,為女子的悲劇命運鳴不平。詩中每一次女子身份的強調,即是被販女形象的進一步深化,從被販女的悲劇命運來看,詩人的悲劇情懷召喚起后人的契合感。
在塑造女子形象時,詩人屢次強調了女子啼哭,詩中提及“淚枯”、“含淚”、“欲啼不啼”、“嬌啼”等悲劇情緒較為濃麗的詞語,再三渲染女子遭遇不公命運時絕望的眼淚。當中“宛轉嬌啼不出門,咬碎娘裙帶血吞”一句刻畫了女子訣別前無望的掙扎,然,現(xiàn)實的無奈以“血淚”迫使她向命運屈服,再多的掙扎終究改變不了既定的事實。
全詩開篇敘寫悲劇,卻在第三部分以暖心的筆觸追憶往昔女子在家中備受嬌寵的情形,刻畫了昔日嬌養(yǎng)閨中奢華侍寵、活潑可愛的女子形象,以千金聘淑姿點出女子曾經的美好生活。所有的美好,終被“其奈昊天降鞠兇,家家戶戶成哀鴻”打破,把曾經極度的喜,生生撕裂開來,詩人用悲喜交加的手法,把歡喜中帶淚刻畫得入木三分,使得女子形象愈發(fā)讓人揪心。
詩末,作者用“芍藥難盡擘柳風,海棠竟遇摧花雨。瘦魂零亂杜鵑坡,病骨摧殘春水河”來比擬被販女在那樣黑暗的社會背景下,如草芥般的命運,女性作為被欺凌的角色,終究抗拒不了時代強加的苦難。
除去被販女形象,詩中父母形象塑造也甚為突出。曾經雙親萬般疼惜子女,精心嬌寵呵護,卻在災荒兵亂里,不得不殺子販女以茍安營生。“大男餓死填溝壑,小男屠宰充肥滋。女兒牽入街頭賣,三千鵝眼捐蛾眉”以非常真實的筆法,刻畫了普通父母于生死關口,異常決絕的殘忍。最終不過“阿爺饑餓旦夕死,阿母強起送之子”,深刻的描繪了那個時代的錐心之痛。與此前太平盛世下“父母鐘愛真如命”形成明顯對比,亦如一根刺,直戳心頭。世人皆知虎毒不食子,何況是為人父母,然,病態(tài)的社會現(xiàn)實,已把人逼瘋,迫使人已不成人。
“悲劇正因為能滿足使精神有所寄托的需要,所以能給人以快感”。(朱光潛《悲劇心理學》,江蘇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171頁)王壽昌《販女哀》從政治悲劇而言,無疑是諷刺主題,然,以時代悲劇來看,卻深刻的表現(xiàn)了感傷主題。
詩中開篇“三年大旱盜賊起,河南河北堆僵尸”交代災荒兵亂,盜賊橫肆,民不聊生,迫使尋常百姓不得不販女營生,造成“千枝萬蕊紛相蹂,去作天涯奇貨販”的罕見局面。詩人以“手把數貫青銅錢,沿門累累買傾國”諷刺當時惡商強買女子的情形,毫無人性的買賣成為風氣,又以“遠村中有群芳店,愁脂恨粉收不厭”來嘲諷此等勾當絡繹不絕,當局卻無任何舉措來制止。當中 “長官畏譴不敢報,遂使饑饉成兵戎。豪強且作窮途殍,區(qū)區(qū)弱息誰能?!笔窃娙俗顬橹苯优薪y(tǒng)治者的一句,災荒爆發(fā)后,長官因畏懼怕遭當朝懲治而枉顧百姓生命,導致從最初的饑荒泛濫成兵亂,致使盜賊欺凌弱小,尋常百姓朝不保夕。作者對當局的不作為甚為憤怒,不吝言辭直接批判,直言“拍碎欄桿出畫櫳,茫茫孽海任顛倒”,對國家政治的失望與痛恨之情直露無疑。作者親眼目睹了這場人間慘劇,也親身感受了統(tǒng)治者的黑暗腐朽,故作此長歌以諷刺當朝,從政治悲劇視角,深刻表現(xiàn)諷刺主題。
詩人對被販女的悲慘遭遇報以極大的同情,開篇為其命運發(fā)出“薄命紅顏古有之,飄零未有如斯時”的呼聲,“只緣要緩須臾死,忍把明珠當土拋”對父母殘忍的販女行為及其不滿,把那個時代病態(tài)的賣女求生勾當揭露出來?!按巳丈x甚死別,未知為奴與為妾;或為娼妓隨勾欄,皆女父母生前孽”直言被販女此后即將面臨的悲慘遭遇都是時代逼迫下父母造下的孽,把一個時代的悲劇用極其殘忍的筆觸據實記錄下來。詩末卻悲嘆前人重生女,唯獨當朝輕賤女。最末一句“吁嗟呼!誰無兒女姑姊妹?忍使嬋娟受顛沛”,詩人滿懷憤懣,直言誰家無女子,何人舍得阿女受顛沛流離之苦,設問的形式引發(fā)讀者思考。作者以一個讀書人心懷天下蒼生疾苦的責任感,親眼目睹了時世動蕩下,無數女子痛遭蹂賤的慘劇,從時代悲劇來看,深刻的表現(xiàn)了感傷主題。
“文藝到了最高的境界,從理智方面說,對于人生世相必有深廣的觀照與徹底的了解?!保ㄖ旃鉂摗墩勎膶W》,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5頁)在時世離亂的嘉慶時期,詩人有憂國憂民之思,借販女一痛,敘寫政治的悲劇以及時代的悲哀。故可從被販女命運慘劇的悲情書寫、形象塑造的悲情觀照、主題思想的悲劇關懷方面,來解讀 《販女哀》的悲劇特色。王壽昌所作《販女哀》,即是其對被販女悲劇命運的反映與思考。透過《販女哀》,我們可反觀那個時代的社會現(xiàn)狀,亦可探其人生世相。在文學的承續(xù)與發(fā)展中,《販女哀》以其獨特的形象,承載著豐富的文學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