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夏多布里昂
我們的船,取道麥努夫運河,這樣一來,西邊大支流上華茂的棕櫚林,就無由得見了。這條支流通向利比亞沙漠,西岸一帶,現(xiàn)正遭阿拉伯人擾攘。出麥努夫運河,繼續(xù)溯流而上,左首能看到穆格托姆山峰,右面盡是利比亞境內高大的沙丘。不一會兒,從沙丘間的間隙處,依稀可看到金字塔尖,實則尚隔八十余里。這段航程,歷經(jīng)八小時,我一直獨立船首,遙望金字塔群。漸次臨近,陵墓也越發(fā)現(xiàn)出宏偉形制,高聳入云。寬展如同洋面的尼羅河;交相輝映的綠蕪與黃沙;棕櫚樹,無花果樹,圓穹頂,開羅的清真寺與宣禮塔;遠處塞高拉村的梯形金字塔,源源而來的滔滔河水:自成一幅無與倫比的畫面。鮑舒哀有言:“世人不管多肆力,萬事到頭終歸空:蔚為壯觀的金字塔,竟是一無用處的墳墩頭!且不說法老修造了金字塔,未必就葬得進去,享其寢陵?!?/p>
然而,我得承認,瞥眼看到金字塔,心頭陡興一股贊佩之情。出自人類之手的最偉大建筑物,卻是一座墳!哲人思量及此,會浩嘆一聲,或揶揄一笑,這可想而知,但是,為何把齊阿普斯金字塔僅僅看成一堆巨石加一副枯骨?造這樣一座墳,不是有感于生死無常,而是出于渴求永生的本能:陵墓如界石,不是宣告有涯之生的終結,而是標志無窮命運的肇始,猶如建于永恒疆域上的一扇通向不朽之門。狄奧多羅斯曾說:“埃及人把人生一世看作須臾一瞬,無甚緊要;相反,對身后令人懷念的功德卻極為關注。所以,他們把生者的宅第權當過客的逆旅,而把死者的墳墓稱為永久的歸宿。故此,埃及法老對起造宮殿淡焉漠焉,于營造寢陵卻殫精竭慮?!?/p>
凡是建筑,今人都求其有一種實用價值,殊不知對普通百姓而言,精神作用的品格更高;古之立法者,亦有鑒于此。瞻望冢墓,難道不能予人教示?一代帝王愿借此把教諭垂之久遠,又有什么可抱怨的?宏偉的建筑,足以使整個人類社會引以為榮。有些殿宇,把對一個民族的緬懷延續(xù)得比其存在年代還長久,與在廢棄的荒地上繁衍生息的后人共時同代;除非不介意一族一姓是否彪炳史冊,否則,就不必去腹誹心謗。至于其形式,是羅馬劇場,還是埃及金字塔,出入并不大。對于一個不復存在的民族,遺留的一切俱是墳墓。一代偉人去世之后,他生前的府邸比死后的寢陵更為虛空——陵墓至少有用于其骸骨,而巍巍宮室,焉能保存其往昔的歡情于萬一?
極而言之,墓穴雖小小一方,但對誰都已足夠;如馬錫安·莫雷所說,六尺之土,于世界上最偉大的人物,也綽綽有余。在林間樹蔭下,與在圣彼得大教堂的穹頂下,同樣可以贊頌上帝;住在茅草棚,與身居盧浮宮,也一樣過日子。這種論調的偏頗之處,是把一類事混同于另一類事。再者,一個根本不知藝術為何物的民族,比之于留下輝煌遺跡的民族,未必活得更為歡快。早先說牧民生活得無憂無慮,在草原上悠游,世人現(xiàn)已不信。因為世人知道,樸質如牧民,為殺食鄰人的羊,會不惜大動干戈。他們棲身之處,墻上既不見悅目的蔓藤,洞里也不會飄浮芬芳的香味,而往往濃煙嗆人,發(fā)酵的奶酸氣讓人憋得透不過氣來。從詩和哲學的角度看,一個弱小種族,尤其是尚處于半開化狀態(tài)的,似更能體味各種生趣;但無情的歷史,使他們吃盡外族的苦頭。有些人之所以聲嘶力竭地反對榮名,不正是因為對名望大為愛慕?我決不會把建造偌大金字塔的法老看作神經(jīng)不正常,相反,倒會將其視若一位襟懷遠大的君主。
如果說這是驕狂,那至少是一種好大喜功的驕狂。要說虛榮,建造像金字塔這種能留存三四千年的虛榮,千載之下,自可算作一樁功業(yè)!
解讀
這篇文章,寫的是埃及法老的金字塔,對我們來說,這是外國人寫外國風景,但很容易讓我們發(fā)生一點兒聯(lián)想:中國不也有許多這樣的“金字塔”嗎?秦始皇陵、兵馬俑、茂陵、明十三陵……數(shù)不勝數(shù)的帝王將相的陵墓規(guī)模宏大,結構奇特,陪葬品豐富。這背后有些什么社會原因?墓也是一種文化,從墓看人,看社會生態(tài),我們可以獲得一些生命思考和哲理體悟。
夏多布里昂,法國作家,主要作品有《阿達拉》《勒內》以及《墓畔回憶錄》。曾在拿破侖政府謀事,后辭職去東方旅行。本篇譯自他的《從巴黎到耶路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