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璐萍
摘 要:白薇的長篇小說《炸彈與征鳥》以第一次國內(nèi)革命為背景,敘述了兩姐妹余玥和余彬出走家庭奔向革命的歷程。作為白薇早期的代表作品,這部小說通過對女性、愛情以及革命之間問題的思考表達出了作家獨立且獨特的女性意識。而小說對“性別表演”下女性生存狀態(tài)的體察以及其在語言結(jié)構(gòu)中所體現(xiàn)出來的“女性寫作”的痕跡也是作家鮮明女性意識的體現(xiàn)。
關鍵詞:白薇 女性意識 性別表演 女性寫作
白薇原名黃彰,是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上重要的女作家之一。白薇一生命運坎坷,但她創(chuàng)作出了大量的戲劇、詩歌以及小說,其文學成就不亞于冰心、蕭紅等?!墩◤椗c征鳥》即是白薇創(chuàng)作的第一部長篇小說。據(jù)白舒榮、何由二人合著的《白薇評傳》中所言,小說《炸彈與征鳥》原本共三部,但“第二部的稿件,因《奔流》被查封而丟失,第三部近是個半成品”{1}?!墩◤椗c征鳥》實際是個不完整的故事,但小說的藝術(shù)與思想價值并沒有因為故事的不完整而受到損毀。在這個不完整的故事中,分別以“征鳥”與“炸彈”自命的余玥、余彬兩姐妹,人物個性鮮明并且形成強烈對比。借兩姐妹出走家庭投身革命的歷程,白薇表達出了自身鮮明的女性立場與女性認識。本文即從“性別表演”理論以及法國女性主義批評所提倡的“女性寫作”出發(fā),試析白薇在《炸彈與征鳥》中體現(xiàn)出來的女性意識。
一、“性別表演”下的女性及其身份認同
“性別表演”理論是美國當代女性主義哲學家朱迪斯·巴特勒在其著作《性別麻煩:女性主義和身份的顛覆》以及《重要的身體:論“性”的話語界限》中所提出的一個重要理論。在朱迪斯·巴特勒看來:“性別化的身體是操演性(表演性)的,這表示除了構(gòu)成它的真實的那些各種不同的行動以外,它沒有什么本體論的身份?!眥2}在“性別表演”的理論之后,巴特勒又重點闡釋了以戲仿為形式的身體的顛覆政治。她認為性別可以被看作一種身體風格,“性別是在時間的過程中建立的一種脆弱的身份,通過風格/程式化的重復行動在一個表面的空間里建制。性別的效果是通過對身體的風格/程式化而產(chǎn)生的,它是使各種不同形態(tài)的身體姿態(tài)、動作和風格得以構(gòu)建一個持久不變的性別化自我的假象的世俗方式”{3}。巴特勒的“性別表演”理論實際表述了這樣的觀點,即:性別身份是被建構(gòu)起來的,而人們則通過身體符號以及遵循一定的話語實踐規(guī)則的“性別表演”獲得了性別認同。
在《炸彈與征鳥》中,余彬投身革命的歷程便集中體現(xiàn)了這種“性別表演”下的女性及其身份認同。余彬因為內(nèi)心的渴望而投身革命,抵達革命重地漢口后,便很快找到了在婦女協(xié)會交際部服務的工作。然而這份看似具有強烈革命性與先進性的工作實際卻并沒有什么內(nèi)涵。余彬在游藝會、慶祝場上的活躍只是“惹起了一般青年的熱愛與妄想”,她沒有人指導,也并沒有機會去應用自己革命的熱望,她只是“點綴這個革命舞臺的花”。這種空虛的生活使得她開始對革命產(chǎn)生懷疑?!八龖岩筛锩侨绱说牟贿M步嗎?革命時婦女底工作領域,是如此狹小而卑下嗎?革命時婦女在社會的地位,如此不自由,如此盡做男子的傀儡嗎?哼!革命!……把女權(quán)安放在馬蹄血踐下的革命!”④余彬不甘心被限制自由,想要在更大的革命舞臺上施展自己的能力和才華,但結(jié)果卻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余彬發(fā)現(xiàn)并質(zhì)疑了革命以及女性在革命中的地位,但卻無法掙脫。作為女性,余彬逃脫不了情感以及感性的掌控,而作為投身革命的女性,余彬則只能在革命給女性規(guī)定的狹小空間內(nèi)活動。于是,厭棄這一切,不愿被男權(quán)壓制又忍受著名利誘惑的余彬開始玩弄感情,玩弄男性,成了一名交際花。“夢是好的,否則錢是要緊的”,余彬成為交際花的結(jié)果也是娜拉出走的一種可能性。而從另一方面來說,余彬離家出走、投身革命并最終成為交際花的歷程也是女性性別角色在革命話語中的實踐。朱迪斯·巴特勒認為性別其實并不具有本體性,而是在一連串身體行為的重復排演實踐過程中逐漸建構(gòu)起來的,個體的“性別表演”并不是“性別認同”的結(jié)果,它反而是建構(gòu)此認同的實踐過程。從朱迪斯·巴特勒的觀點出發(fā),可以看到余彬“交際花”的身份雖然蘊含了革命的因素,看似是對傳統(tǒng)女性身份的突破,但實際上也只是男權(quán)目光審視下的一場“性別表演”,而且余彬在舞臺上憑借身體、語言、姿勢動作為觀眾展現(xiàn)出的充滿革命色彩、包含“婦女解放”思想的女性形象也是“性別表演”的又一次上演。余彬想要最大限度地找尋自我,卻在“性別表演”中不斷迷失,并一度墮落。白薇對余彬人物形象的塑造展現(xiàn)了大革命時期“新女性”在“性別表演”下走向悲劇的可能。
與余彬不同,余玥是在經(jīng)歷了一場痛苦的包辦婚姻后才得以投身革命。在這場悲劇性的婚姻中,余玥遭受了封建禮教對女性非人般的折磨。在一次次絕望的反抗中,不愿成為殘酷社會犧牲品的余玥女性意識以及革命意識逐漸明晰起來。因此無論是在成功逃出家庭時,還是之后在革命與愛情的抉擇中,余玥都義無反顧地選擇了革命?;蛘邠Q句話說,在“女性自我與社會化的女性角色的矛盾、壓抑與反壓抑”⑤中,余玥始終都在拒絕“性別表演”、反抗社會化的女性角色。然而當余玥聽從馬騰的建議選擇成為女間諜,用女性身份及身體色誘G部長時,她也沒能逃出女性在“性別表演”下的困境。
二、反抗父權(quán)的“女性寫作”
白薇鮮明獨立的女性意識還體現(xiàn)在《炸彈與征鳥》的敘述語言上。劉建梅在其著作《革命與情愛:二十世紀中國小說史中的女性身體與主題重述》中提出:“在語言層面上,由于白薇采用與女性神經(jīng)官能癥對應的歇斯底里式的表達方式,相對于男作家描述女人的敘述語言,因此,白薇的敘述語言給讀者一種怪異且陌生的感覺?!雹薅鴮嶋H上,白薇這種歇斯底里式的表達方式也暗合了法國女性主義批評所提出并闡釋的“女性寫作”思想。
不同于以人文批評為主的英美女性主義批評,以埃萊娜·西蘇、露絲·伊利格瑞、朱莉婭·克里斯蒂娃為代表的法國女性主義批評主要關注女性寫作的語言和文本,試圖通過革命性的語言來顛覆傳統(tǒng)文化中根深蒂固的男性中心的二元對立思想。在接受了波伏娃《第二性》中關于女性在社會文化歷史中屬于“第二性”的思想基礎上,她們著重研究了女性身體與女性語言、女性寫作的關系。西蘇在《美杜莎的笑聲》中即提出:“婦女必須通過她們的身體來寫作,她們必須創(chuàng)造無法攻破的語言,這語言將摧毀隔閡、等級、花言巧語和清規(guī)戒律?!雹哌@種發(fā)自身體和無意識深處的女性寫作是一種與男性中心話語模式相反的寫作方式,擁有摧毀傳統(tǒng)二元對立思維的強大力量。關于“女性寫作”,以符號學研究著稱的朱莉亞·克里斯蒂娃則提出了“記號語言”的寫作方式?!坝浱栒Z言”的理論建立在拉康對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學批判的基礎之上,這種語言破除了單一語言的秩序、規(guī)則和邏輯,顛覆了正常語序,是一種包含強烈革命性以及破壞性的語言。克里斯蒂娃重視語言、性別與主體之間的關系,認為女性必須靠自己的語言使主體意識得到凸顯,而顛覆了“父權(quán)律法”的“記號語言”實際豐富了女性敘述的方式,是女性主體意識的體現(xiàn)。endprint
《炸彈與征鳥》中的語言結(jié)構(gòu)處處顯示出這種“女性寫作”的痕跡。小說開頭描述了一場混亂的爭斗,但作家并未事先交代沖突起因,而是直接以具有震撼力的語詞以及簡短有力的對話將事件展開。且對話在這里幾乎沒有承擔交流的作用,反倒更傾向于單一的判斷以及激烈的情感宣泄。而這種情感宣泄正是通過“炸彈”這個語詞建立起來的。白薇將“炸彈”這個語詞本身所帶來的破壞色彩與其象征意義聯(lián)系在一起,構(gòu)筑了一個象征性的戰(zhàn)場空間,實現(xiàn)了一場歇斯底里式的語言狂歡。此外,在女性身體面對父權(quán)時,白薇這種“女性寫作”的痕跡也十分明顯。余玥被迫嫁給一個寡婦的兒子,新婚之夜遭受了凌辱和折磨,心中的憤恨和怒火歇斯底里地爆發(fā)了出來:“殺了他吧,殺了他吧!不殺他怎能復仇,雪恥?不殺他我怎能茍且,喘息,延生!……我不能太柔和了,任人支配我走囚人的絕路,和他打起來,打起來,找出我底出路?、嘀档米⒁獾氖?,余玥的遭遇正是作家白薇人生經(jīng)歷的映射,余玥的憤怒正是白薇的憤怒。白薇借余玥的內(nèi)心獨白呈現(xiàn)出一種充滿破壞色彩,與父權(quán)對抗的寫作方式。而這正是埃萊娜·西蘇所提倡的一種來自身體和無意識深處的“女性寫作”,白薇鮮明的女性意識也因此得以凸顯。而如果從小說的整體結(jié)構(gòu)來看,《炸彈與征鳥》更像是一個由多個故事片段連綴起來的文本。小說經(jīng)常在缺乏過渡的情況下從一個場景故事突然進入另一個場景故事的敘述,這種顛覆了“邏各斯”話語的“女性寫作”正是白薇女性意識的體現(xiàn)。
三、結(jié)語
白薇小說《炸彈與征鳥》探索了五四運動中成長起來的“新女性”在大革命中的成長軌跡。在這部“革命加戀愛”性質(zhì)的小說中,白薇并沒有讓創(chuàng)作流于概念化和公式化,而是融入了自己鮮明的女性意識。正如孟悅、戴錦華所說:“在新文學第二代女作家中,白薇是少有的幾個用女性的心靈而不是用中性的大腦寫作的作家之一?!雹釋Ξ敃r的文壇來說,這無疑是一種反叛,而白薇充滿女性意識的創(chuàng)作與實踐在表達自己的同時也反映出了大革命下女性生存的另一種真相。這正是白薇作品的價值所在。
{1} 白舒榮、何由:《白薇評傳》,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97頁。
{2}{3} 〔法〕朱迪斯·巴特勒:《性別麻煩:女性主義與身份的顛覆》,宋素鳳譯,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9年版,第178頁,第184頁。
{4}⑧ 白薇:《炸彈與征鳥》,湖南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38頁,第29頁。
{5}⑨ 孟悅、戴錦華:《浮出歷史地表——二十世紀中國婦女文學研究》,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159頁,第153頁。
⑥ 〔美〕劉建梅:《革命與情愛——二十世紀中國小說史中的女性身體與主題重述》,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8年版,第124頁。
⑦ 〔法〕埃萊娜·西蘇:《美杜莎的笑聲》,轉(zhuǎn)引自張京媛:《當代女性主義文學批評》,北京大學出版社1992年版,第136頁。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