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劍寧
在草原深處,我看到一只山鷹在廣闊的藍(lán)天上,孤獨而高傲地飛翔!
——作者
1
當(dāng)?shù)弥像R倌艾尼瓦爾馬群失蹤的消息時,高劍腦子里最先出現(xiàn)的,就是狼。而且不是一般的狼,很有可能是曾經(jīng)聲名顯赫的草原狼群。
高劍之所以有這個念頭,并不是突發(fā)奇想,也絕不是隨意猜測,就在近段時間,他多次聽說了早已消失的草原狼又在瓊庫什臺牧區(qū)出沒的消息。最先,牧民居馬霍加在放牧?xí)r,發(fā)現(xiàn)總有一個神秘的影子在羊群周圍晃動,不遠(yuǎn)不近的,似乎有所圖謀。六月的草原,雨水充沛得很,草已經(jīng)漫過了膝蓋骨。居馬霍加說,那個影子行蹤詭秘,潛伏在茂密的草叢中,時隱時現(xiàn)的,他當(dāng)時很難看清那家伙的真實樣子。居馬霍加還說,他起初認(rèn)為是牧羊犬,在草原上,只有牧羊犬才會有這樣的身形。但是,不久之后,他就發(fā)現(xiàn),那家伙絕不是牧羊犬,牧羊犬的行動雖然也十分敏捷,但行蹤絕不會如此乖張,從其活動的軌跡來看,在草原上,只有一種動物會有這樣嫻熟的跟蹤技巧,那就是草原狼。隨后,接連發(fā)生的幾起蹊蹺的牲畜失蹤案,似乎也驗證了居馬霍加的說法。居馬霍加在放牧歸來時,落在后面的一只羊羔突然就不見了,居馬霍加四下尋找,卻沒能發(fā)現(xiàn)任何蹤跡。接著,一向安靜的牧民定居點也接連出現(xiàn)了異常情況,居馬霍加的羊圈受到不明侵襲,幾只羊不翼而飛。高劍到現(xiàn)場看過,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痕跡。據(jù)居馬霍加說,羊都是在后半夜不見的,那個時間點,正是牧民酣睡的時候,根本沒人聽到任何的響動,居馬霍加據(jù)此懷疑,在草原上,如此詭異的偷襲手法,只有草原狼才會有。高劍當(dāng)時雖然不能完全相信居馬霍加的判斷,但心中也難免疑惑,難道消失已久的草原狼,真的就回來了?
老馬倌艾尼瓦爾來報案的時候,高劍帶著一身的霧水,剛從阿伊古麗家的牛圈回到派出所,正在準(zhǔn)備著早茶。
高劍喜歡自己親手倒騰奶茶。茶葉是那種特制的磚茶,便宜,十來塊錢就是一大塊,樣子也不咋地,很粗糙,就是湊到鼻子底下使勁聞,也聞不到什么香味兒。茶很硬,高劍使足了勁兒,臉都憋紅了,這才掰下一塊,放在茶壺里,添上水,擱在爐子上往死里煮,茶梗子被煮爛了,茶香這才鉆了出來,香味那個濃,把人的心攪得沸沸揚揚的。高劍聞著茶香,吸溜了下鼻子,舒心地笑著。奶是真正的鮮牛奶,是高劍早起才從阿伊古麗家母牛的奶泡子里擠的,飄著淡黃的油沫子,絕對綠色的,能聞得到鮮草的清香。高劍對奶茶講究得很,喜歡鮮奶,他覺得只有剛擠出的奶,才會沏出最香的奶茶。在爐子上煮熟后,高劍熟練地放上幾勺奶子在粗碗里,把剛煮的濃茶倒進(jìn)去,又添上幾勺奶皮子,像個真正的牧民那樣,用筷子攪打幾下,一碗地道的奶茶就成了。高劍瞇著眼,聞著奶茶的香,愜意地咂巴著嘴。說來奇怪得很,高劍發(fā)現(xiàn),在其他地方,再好再貴的茶,怎么都沏不出伊犁奶茶獨有的味兒。雖說自己是個漢族,但每次出差到了外地,念頭里最多的,就是奶茶。高劍很早就聽說,老伊犁人之所以很少離開故土,就是因為舍不得奶茶的味道。漸漸地,他還發(fā)現(xiàn),伊犁人褲兜里可以沒有幾個阿克?。ㄥX),奶茶卻是絕不能少的。高劍自己也有這種感覺,時間長了沒有奶茶,自己就會覺得魂像是丟在了河岔子上,幾天下來,骨頭都會變軟,力氣也跟著跑丟了,成了個破皮囊。
奶茶剛沏好,高劍就聽到了門外慌亂的馬蹄聲。接著,老馬倌艾尼瓦爾就瘋子般沖了進(jìn)來。
老馬倌艾尼瓦爾進(jìn)來的時候,手里拿著馬鞭子,氈帽歪在后腦勺上,皮子大衣敞開著,全身都冒著熱氣,霧氣騰騰的,像只落魄的黑山羊。高劍還發(fā)現(xiàn),艾尼瓦爾的鞋少了一只,只有右腳上套著一只破氈鞋,樣子狼狽得很。更讓高劍奇怪的是,艾尼瓦爾的馬鞭子竟然斷了半截,舉在手里,樣子顯得滑稽的很。要知道,馬鞭子是哈薩克牧民的心愛之物,不但可以驅(qū)趕牲畜,還可以用來防身。哈薩克人的馬鞭子做工是很講究的,不但樣子精美,而且選料很有說法,上好的馬鞭都是用堅硬的果木做成的,結(jié)實得很??涩F(xiàn)在艾尼瓦爾的馬鞭子竟然斷了半截,不是遇到了大事,咋會是這個樣子?再說,這個老馬倌艾尼瓦爾,可是瓊庫什臺牧區(qū)最有經(jīng)驗的牧民,祖上都是在山溝里跑的獵人,艾尼瓦爾五歲的時候,就跟著祖父打獵,槍法準(zhǔn)得嚇人,現(xiàn)在已經(jīng)七十多歲的老馬倌,身體依然壯的像阿伊古麗家的黑公牛,雖說沒了獵槍,但那一身的本事,可還留著呢。據(jù)說,老馬倌快五十歲的時候,還只身斗過一匹惡狼,當(dāng)時老馬倌手里只有一根馬鞭,硬是把那匹惡狼給打得夾著尾巴逃跑了。難道這個老馬倌這次是遇到了熊?可現(xiàn)在的瓊庫什臺草原,哪里還會有熊呢?
老馬倌艾尼瓦爾是來派出所報案的。艾尼瓦爾說,他的馬群失蹤了,四十五匹,都是純種的伊犁馬。
高劍聽到這個消息,當(dāng)時就驚呆了,四十五匹馬,又都是地地道道的伊犁馬,伊犁馬耐性強,念生,不輕易改變主意,還特別的忠誠,怎么可能撇開主人,轉(zhuǎn)眼就不見了?老馬倌艾尼瓦爾接下來的述說,更使高劍感到毛骨悚然。老馬倌艾尼瓦爾是在三年前開始放馬的。那時,草原上實施了退牧還草政策,政府為了保護草原,在牧區(qū)劃出了放牧范圍,并規(guī)定牲畜必須要在指定的草場上進(jìn)行集中放牧,老馬倌艾尼瓦爾和居馬霍加因為經(jīng)驗老到,就是在那個時候經(jīng)牧民們推舉,一個當(dāng)了馬倌,一個當(dāng)了羊倌的。艾尼瓦爾說,三年來,他趕著牧民們的馬群,在草原上早晚溜達(dá),馬一直都是好好的,從來就沒發(fā)生什么意外。艾尼瓦爾還捋著小胡子得意地說,那些馬雖然調(diào)皮得很,但從沒能跑出過他手中的馬鞭子,只要他馬鞭子那么一揮,叫它們干啥就得干啥??墒亲蛱禳S昏,四十五匹馬卻不再理會他的馬鞭子,突然就不見了。艾尼瓦爾說,當(dāng)時,馬群還在山梁上吃草呢,日頭才掛到馬鞭子上,銀子一樣的陽光還在樹杈子上笑呢,突然就刮起了大風(fēng),接著就下起了雪。老馬倌用手比劃著說,風(fēng)大得很,雪片子樹葉子一樣,這么大,六月的天氣啊,真是見鬼了。老馬倌接著說,那么大的風(fēng)雪,站也站不住,他就跑到山梁子后面,靠著一塊山石避風(fēng),心想,等風(fēng)雪過去了,再趕著馬群回去也不遲??墒?,半個小時后,風(fēng)停了,雪也不下了,他回到山梁子上,馬群卻不見了!老馬倌說,剛開始,他并沒有驚慌,風(fēng)雪那么大,馬群或許也躲在哪個山溝子里吃草呢。可是找了一圈,卻怎么也看不到馬群的影子。老馬倌艾尼瓦爾說,他這才慌了,在草原上奔波了一輩子,還從沒有遇到過這么日怪的事呢。老馬倌艾尼瓦爾還心有余悸地說,他后來不得不擴大找尋范圍,連老鼠洞都鉆進(jìn)去看了,可找了一夜,馬群硬是沒找到!還不小心從馬背上滑溜下來,馬鞭子都別斷了!endprint
好好在草地上吃草的馬,就這樣不見了!老馬倌最后嘆著氣說道。
聽完艾尼瓦爾的訴說,高劍緊張得有些喘不過氣來,岔著氣問道,四十五匹,都是伊犁馬,沒錯?艾尼瓦爾喘著粗氣回答道,錯不了,那些馬,我的兒子一樣嘛,幾匹?我能不知道嗎?高劍又問,當(dāng)時,真的刮風(fēng)了?還下了雪?艾尼瓦爾又舉起手,比劃著說,下了,這么大呢!高劍看著艾尼瓦爾凍得有些發(fā)紫的臉頰子,又問,才半個小時,真就沒了?艾尼瓦爾聽了,突然就來了氣,山一樣的胸膛子起伏著,說,高所長啊,你這是不相信么,我老頭子死了半截子了嘛,瞎話,從來沒說過嘛!看著老馬倌艾尼瓦爾真的生氣了,高劍這才止住了追問,心中卻多了很多恐慌。良久,高劍又尋思著問道,艾尼瓦爾大叔啊,您老人家在草原上生活了一輩子,您說說,這么多的純種伊犁馬,怎么會突然就不見了?艾尼瓦爾皺著眉,黑著臉,抖著半截馬鞭子,思索了很久,這才嘟囔道,是啊!哪個地方去了?我也說不清楚嘛,要不,是被山神給收走了?高劍笑了,說道,山神要是有的話,咋不把您老人家也一起收走???艾尼瓦爾這才舒展了眉頭,笑著說道,我老都老了,一把干骨頭嘛,山神看不上嘛。說著話,高劍腦子里一閃,就出現(xiàn)了狼的影子!這幾天,有關(guān)草原狼出沒的說法,正鬧得牧區(qū)人心惶惶呢。那群馬,會不會是被狼襲擊了?
你是說,狼?
聽了高劍的懷疑,老馬倌艾尼瓦爾頓時收住了笑,嚴(yán)肅得像唐布拉的石頭。隨后,又自言自語地說道,難道,這些狼娃子們,真的回來了?此時,日頭已經(jīng)升了起來,遠(yuǎn)處傳來了牲畜一聲接著一聲的噴嚏聲。高劍發(fā)現(xiàn),這個時候的老馬倌,仿佛突然換了個人,陽光從窗臺子跳進(jìn)來,落在老人高大的身體上,使老人的神態(tài)深沉得像伊犁河的水,目光也變得深邃起來,額頭的皺紋溝壑縱橫,像喬爾瑪?shù)暮谏筋^,粗黑的眉毛不住地跳動著,厚實的嘴唇巖石般緊緊抿在一起,思緒似乎已經(jīng)穿越西天山,落在了原始廣闊的大草原上。良久,艾尼瓦爾這才把奔跑的思緒收了回來,憂心忡忡地說道,如果是狼娃子們干的,那可嚴(yán)重得很。高劍就問,為什么這樣說?艾尼瓦爾揉了揉發(fā)紅的眼睛,說,你想嘛,四十多匹純種伊犁馬,如果是狼娃子干的,那會是多少匹狼?。扛邉Φ男耐蝗痪图ち业靥鴦悠饋?,您是說,狼群?艾尼瓦爾站起身來,看著窗外,喃喃地說道,在草原上,這樣子的事,能干出來的,除了草原狼群,還能有誰有這個本事嘛?高劍頓時愣在了那里,眼前仿佛出現(xiàn)了大群的草原狼,正在追襲著慌亂的馬群。
可是,在案情分析會上,副所長馬力克卻怎么也不同意高劍的說法。
馬力克是哈薩克族,高個,粗腰,虎背,力氣大得可以抱起幾十公斤的山石。馬力克祖輩也是獵人,沿襲到他這一代,骨頭里還在流著獵人的血,對草原上面的事,熟悉得很。馬力克說,早在十幾年前,草原狼群就已經(jīng)被人攆得跑沒了,現(xiàn)在,瓊庫什臺怎么會再有狼群?高劍反駁道,難道,草原狼消失了,就不會再回來嗎?這幾天,牲畜接連蹊蹺失蹤,不是狼干的,又是誰呢?馬力克就笑著說道,所長啊,你嘛,對狼很不了解嘛,你知道不?狼固執(zhí)得很,記性也好得很,一旦受到傷害走開了,那沒有特別的情況,打死也不會再回來的。馬力克接著說,何況,現(xiàn)在的這個草原,到處都是人嘛,狼怕什么?最怕的還是人嘛!人來了,草原狼就是請,也請不回來嘛!馬力克還說,他問過從哈薩克斯坦回來的牧民,那里的草雖然深的很,可現(xiàn)在也沒有了狼群。馬力克就此斷定,連哈薩克斯坦那樣沒有幾個人的地方,都沒有了狼群,瓊庫什臺幾年前就變成了旅游區(qū),來來去去的,那么多人,絕不會有狼群。高劍就問,那你說說,老馬倌的馬群,能是怎么丟的?馬力克笑了笑,說,那還能怎么丟的?人弄得嘛!高劍不同意馬力克的說法,就問,人?怎么可能?那么多的馬,半個小時,人咋能辦得到?馬力克笑得更歡了,所長啊,你說說,人是什么嘛?是比老虎豹子還兇的動物嘛,人現(xiàn)在都月亮上面去了,還有啥事辦不成嘛?聽馬力克這么一說,高劍的心更亂了,如果是人干的,這么多的馬,在那么短的時間里,這家伙一定不那么簡單。
最后,高劍不再和馬力克爭執(zhí),他決定和馬力克分頭展開行動,一個查人,一個找狼,盡快發(fā)現(xiàn)線索。畢竟,不管是狼還是人,找到消失的馬群,才是最重要的。
2
馬群失蹤的那片草場,在瓊庫什臺草原南面。高劍和老馬倌艾尼瓦爾騎著馬,來到那片草場的時候,已是午后。
站在山梁子上,天高得讓高劍有些不知所措。而且藍(lán),藍(lán)得像賽里木湖的水,高劍甚至想脫光衣服,一頭扎進(jìn)那潔凈的藍(lán)里,洗個澡;云彩白得透亮,像哈薩羊的毛,絮絮叨叨的,柔軟得讓高劍恨不得抓一把放在心口子上;風(fēng)挺大,有點涼,輕輕撓著高劍的脖頸子,癢癢的,讓他禁不住就笑出了聲來??諝庹粗鹛鸬?,把高劍的心都甜透了。鳥鳴聲從遠(yuǎn)處的松樹林子里飄來,脆脆的,讓人生出許多的念想。這個時候,高劍總會有一種置身世外的感覺。他喜歡大草原,在他小時候的夢里,草原就是神仙呆的地方。三年前,到了牧區(qū),終于見到了大草原,他就發(fā)現(xiàn),他的魂和魄,已經(jīng)埋在了那廣闊無邊的草地上,從此再也找不回來了。他覺得只要到了草原,自己就完完全全換了個人,胸懷變得博大了,所有的煩惱都好像被風(fēng)給吹走了,落在了山南面的特克斯河里;高劍極力向遠(yuǎn)處看著,他覺得自己的目光好像也變得犀利了,平日里,酸脹得看不清書本上的字,可只要站在草原梁子上,竟然可以看到對面山尖子上行走的盤羊。有的時候,高劍發(fā)自內(nèi)心的想早點退休,然后就在草原深處搭一座氈房,再養(yǎng)幾只綿羊,騎著馬,手臂上也像哈薩克人那樣,搭一只獵鷹,當(dāng)一回實打?qū)嵉哪撩?,那會是一種怎樣的生活啊?可馬力克卻對高劍的想法不怎么感興趣,他時常取笑高劍,兄弟?。e那么單純了,像個羊娃子,這草原啊,美是美,可生活在這個地方,可不是那么簡單的事情哩。高劍并不理解馬力克的意思,每次只要有機會到了草原,高劍仍然會看著遠(yuǎn)方,放開思緒,讓思緒在草原上四處游走,久久不愿收回來。
看,那個地方,馬群,就是在那個坡坡子上,沒了。這時候,老馬倌艾尼瓦爾巨手一揮,指著不遠(yuǎn)處的一座山梁,打斷了高劍神游的思緒。endprint
順著老馬倌手指的方向,高劍發(fā)現(xiàn),那座山梁不是很高,較為平緩,很是開闊,因為面向著太陽,草也長得格外茂盛,十分適宜牛羊的放牧。山梁的背后,則是一座高大挺拔的山峰,峰頂掛著潔白的雪,終年不化。據(jù)說,哈薩克人的氈帽,就是一座雪峰的象征,哈薩克人崇尚自由粗狂的生活,就把帽子設(shè)計成了雪峰的樣子,戴在腦殼子上,頂禮膜拜。高劍和老馬倌艾尼瓦爾翻身上馬,順著緩坡,放開了跑,轉(zhuǎn)眼就來到了那片草場上。這才發(fā)現(xiàn),草場的后面,竟然是一片茂密的松林,從山腳開始,一層層爬向峰腰。松林被薄霧籠罩著,飄飄渺渺的,顯得十分的神秘??吹侥瞧闪?,高劍的腦子里,立刻就出現(xiàn)了狼群??磥?,如果真是狼群襲擊了馬群,那狼群一定是事先就觀察好了地形,早早隱蔽在松林子里,等到風(fēng)雪下來時,突然就發(fā)動了攻勢。
可是,六月里,好好的天氣,那么溫暖的陽光,怎么可能突然就刮了風(fēng),還下了雪呢?
聽了高劍的質(zhì)疑,老馬倌艾尼瓦爾的臉立刻又掉了下來,拉著馬,拍了拍馬背上的草粒子,沒好氣地說道,胡達(dá)看著呢,草原里,哪會像你們城市,要刮風(fēng)下雪,誰也管不住嘛。高劍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知道,草原上真正的哈薩克牧民,最記恨的,就是失去別人的信任。哈薩克牧民們的話不多,但說出來,每一句都像天山上的石頭,可以把地砸個坑呢。何況,草原上的天氣,也的確不像城里那樣,說變就變,就是在炎熱的七月,下雪,也是常有的事。高劍不再說話,順著山梁,仔細(xì)觀察著,草地很是平整,沒有留下絲毫搏斗的痕跡,高劍想象著狼群襲擊馬群的情景,那樣的場面,一定會是十分的殘酷??墒牵莸厣?,卻沒有留下任何血跡,更沒有找到半點馬群殘缺的肢體。這么想著,高劍的內(nèi)心就越發(fā)慌亂了,這種情況,只能說明,狼群太大了,馬群被狼群裹挾著,不得已跑下山坡,逃進(jìn)松林。狼群得逞后,才在不知哪個地方,大開殺戒。
然而,如此精心的策劃,又不留下任何痕跡的突襲,會是一群狼干的嗎?
高劍又一次的質(zhì)疑,引起了老馬倌艾尼瓦爾的一陣大笑。笑過之后,艾尼瓦爾看著遠(yuǎn)處的雪峰,說道,你這個漢族娃子啊,對狼太不了解了嘛,狼比你們想象的聰明的多得很,狼群最擅長的嘛,就是打圍。說到這里,艾尼瓦爾停頓了一下,乜斜著眼瞅了高劍一下,問道,知道打圍是個什么東西嗎?高劍看著艾尼瓦爾的神態(tài),那里分明帶著輕視,心里也就有了氣,遂不屑一顧地回答道,打圍誰不知道?不就是圍住了,再下手嗎?艾尼瓦爾看到高劍也動了氣,松樹條般的濃眉挑了挑,笑道,你這巴郎子,看來,還有點子不服氣嗎?那我就給你說說吧。接著,艾尼瓦爾捋了捋蒼白的胡子,自顧自地說道,這狼娃子打圍,那可和人還很不一樣呢,它們打圍前,頭狼得親自到現(xiàn)場看看,地形咋樣?能不能藏住身子?得手后退路有沒有?對手的數(shù)量有多少?得派出多少兵才能收拾得住……?艾尼瓦爾說到這里,喘了口氣,這才繼續(xù)說道,哼哼,這些還不夠呢,頭狼還要看看,牧羊人的身體咋個樣子?小的嗎還是老的?腿腳跑得快嘛不快?牧羊犬有沒有?有,咋個樣子對付……?這頭狼把這些都給鬧清楚了,這才會帶兵娃子們打仗呢,怎么樣,巴郎子,這些你知道不知道?說著話,艾尼瓦爾又看了高劍一眼,得意得不得了。這時,高劍不再斗氣了,他覺得老馬倌艾尼瓦爾講的這些,真有些讓他匪夷所思,都說狼賊得很,可經(jīng)老馬倌這么一講,那可真是賊的有些邪乎了。
可是,高劍還是不敢相信,這狼群襲擊了那么多的純種伊犁馬,咋能不留下丁點痕跡?
高劍很早就聽說,這伊犁馬名堂可大著呢。伊犁馬是以哈薩克馬為基礎(chǔ),與前蘇聯(lián)頓河馬、奧爾洛夫馬等雜交而成,腳力足,爆發(fā)力強,奔跑速度快得不得了。伊犁馬還特別能夠適應(yīng)海拔高、氣候嚴(yán)寒的自然環(huán)境,抗病力和適應(yīng)能力也相當(dāng)了得。而且,這伊犁馬生在草原,死在草原,和狼之間的戰(zhàn)爭,從來就沒斷過,怎么可能就這樣悄無聲息地被俘獲了?老馬倌艾尼瓦爾聽高劍這么問,禁不住又哈哈大笑起來,說道,你這個巴郎子啊,說你不懂狼,你還不服氣得很,這狼的招數(shù),那可歹得很。艾尼瓦爾說到這里,話題一轉(zhuǎn),問高劍,在你們局子里,你是聽局長的嘛,還是局長聽你的?高劍有些不明所以,就回答道,當(dāng)然是我聽局長的。艾尼瓦爾笑了,說道,就是嘛,你們嘛,村長聽鄉(xiāng)長的,鄉(xiāng)長聽縣長的,縣長嘛,聽市長的?聽馬倌這么說,高劍被逗得當(dāng)時就笑了,最后喘著粗氣說道,當(dāng)然得聽呀,可這些,跟狼又有什么關(guān)系嗎?這時,老馬倌艾尼瓦爾突然止住了笑,一本正經(jīng)地說道,你知道嗎?狼群下手的時候,先要干啥嗎?高劍搖搖頭,真心實意地回答道,不知道。艾尼瓦爾正色道,它們先要藏起來,趴在草殼子里,偷著看,找到那匹領(lǐng)頭的馬,才會出手呢。高劍有些糊涂,就問,這樣又是為什么呢?艾尼瓦爾又笑了,笑得喘不過氣來,稍后,才調(diào)侃著說道,你嘛,大小也是個官嘛,這指頭尖大的道理,怎么就不懂呢?高劍看著艾尼瓦爾,沒好氣地說道,行了,艾尼瓦爾大叔,您老人家就不要賣關(guān)子了,趕快說說嘛。艾尼瓦爾看到高劍真的著急了,這才說道,如果你把省長都給制住了,那些市長、縣長什么的,不是都慫了,還不得屁顛屁顛地跟著你走了嗎?高劍終于明白了,狼群之所以能突襲成功,首要的,就是控制住了頭馬!聽到這里,高劍的心撲撲直跳,對狼,更多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然而,老馬倌艾尼瓦爾關(guān)于狼的述說,卻正在興頭上。
艾尼瓦爾大概是講得有點累了,坐在山梁子上,取出一撮漠河煙,熟練地卷了一根,狠狠地吸了一口,愜意地咂巴著嘴,又意猶未盡地問高劍,你知道不知道,那些狼娃子們,出手時,為什么偏偏會刮風(fēng),還下了葉子片大的雪嗎?高劍想了想,不置可否地回答道,您老人家不是說了嘛,這老天爺?shù)氖?,想咋樣就咋樣,誰又能管得住呢?艾尼瓦爾笑了,用勁嘬著漠河煙,說道,你當(dāng)然知不道了,這樣子的事情,可和老天爺關(guān)系不大呢。艾尼瓦爾彈了下煙灰,目光在草原深處逡巡著,接著說道,你看看這草場,開闊得很嘛,狼娃子們要想在這里干壞事,也不容易得很呢。高劍揣摩著艾尼瓦爾的神態(tài),這次卻沒有發(fā)現(xiàn)調(diào)侃的意思。艾尼瓦爾在草地上掐滅煙,嚴(yán)肅地說道,要說嘛,這和老天爺?shù)年P(guān)系一點也沒有,這狼娃子們,在那片松樹林子里,藏了可不是一天兩天了,它們對草原的天氣了解得很,一直等到刮風(fēng)下雪了,才出了手,這個樣子,壞事干了,人也不知道嘛!endprint
高劍聽到這里,眼前再次出現(xiàn)了狼群的身影。狼群潛伏在松樹林里,齜著牙,瞪著眼,紋絲不動地趴在松樹林里,等待著頭狼發(fā)出進(jìn)攻的命令。這么想著,高劍的后背,不知不覺就被汗水打濕了!
這時,老馬倌艾尼瓦爾又說道,這個樣子吧,如果事情真的是那幫狼娃子們干的,那它們現(xiàn)在一定就藏在了野狼谷,高興地跳舞吃肉呢,咱們就到那個地方去找找運氣吧!艾尼瓦爾說著話,自顧自地翻身上馬,不緊不慢地向山梁下走去。高劍還沒緩過神來,看到老馬倌已經(jīng)下了山坡,趕緊騎上馬,追了上去,有些茫然地問道,這個野狼谷,在什么地方?艾尼瓦爾指了指對面的松樹林,說道,從那片松樹林子過去,再翻過幾個山頭子,就是野狼谷了。野狼谷那面,就不是咱們的地盤了,是哈薩克斯坦的地界。高劍凝神看了看那片松樹林,松樹林很大,沒有風(fēng),松濤聲卻已經(jīng)灌進(jìn)了耳膜子里,一波一波的,令人有些心神不寧。高劍猶豫了會兒,又問,這野狼谷,真的有狼群嗎?老馬倌艾尼瓦爾猛地咳嗽了一聲,吐出口濃痰,清了清嗓子,說道,你嘛,年輕兒娃子,事知道的少。過去,這野狼谷可是有名得很,那里可是狼的地盤,我年輕的時候去過,有一次還差點就喂了狼。說到這里,老馬倌瞇著眼,似乎在回憶往事,稍許,又接著說道,那個地方山險得很,草也深得很,人很少去,是狼娃子們的天堂。說到這里,老馬倌的面部有了絲悲傷,眼中的目光也黯淡了下來,聲音有些郁悶地接著說道,不過,在我還是巴郎子的時候,人和狼結(jié)下了仇,草原上開展了打狼運動,狼群那個時候被趕出了野狼谷,從此,就不知道哪個地方去了,哎!說著話,老馬倌艾尼瓦爾發(fā)出一聲長嘆,不再言語,但臉上的悲傷,卻更加濃厚了。顯然,這老馬倌對狼,是有著一份特殊的感情的。
然而,高劍此時卻無法體會老馬倌艾尼瓦爾的悲傷,他也無法知道,這次去野狼谷,是否真的能找到消失的馬群?高劍看著遠(yuǎn)處的雪峰,心中充滿惶惑。
3
在高劍馬不停蹄地尋找狼群蹤跡的時候,副所長馬力克也不動聲色地展開了調(diào)查。馬力克鎖定的第一個目標(biāo),就是牧民伊特庫爾。
馬力克之所以將伊特庫爾列為懷疑對象,是有著充足的理由的。不能不說,馬力克對牧區(qū)的了解是深厚的。作為草原牧民的后代,馬力克對草原的情感,也是獨特而又根深蒂固的。從警后,馬力克沒有選擇高樓林立的市區(qū),而是毅然申請來到了環(huán)境艱苦的瓊庫什臺牧區(qū)派出所。對此,很多年輕人無法理解,但馬力克卻總是微笑著說,我嘛,牧民的孩子嘛,城市里,不適合嘛,草原才是我的家嘛。馬力克的笑容干凈得很,就像天山上的雪水。馬力克就帶著那些雪水一樣的笑容,來到了瓊庫什臺牧區(qū)。牧區(qū)有多少人?草場有多大?牛羊有多少只?在馬力克腦子里,清楚得很。馬力克深信,那么多的馬丟了,能干的,只有人。至于狼,在他很小的時候,打了一輩子獵的阿達(dá)(爸爸)就說了,草原上,人來了,狼早就沒有了嘛。經(jīng)過對整個案件的分析,馬力克鎖定了牧民伊特庫爾。在馬力克看來,草原上,能干這么大事的人,首先要有狼的膽子,再就是要有狼的狡詐和詭計。這一般的牧民,是怎么也干不了的。而伊特庫爾,恰恰就具備了這兩點。
這個伊特庫爾,可不是一般的牧民。
伊特庫爾剛過四十歲,個子高得很,像塔松。身體結(jié)實得跟黑崖子山的石頭一個樣子。伊特庫爾的肚子出奇的大,像鼓,與八個月的孕婦沒啥兩樣。但伊特庫爾的行動卻極其敏捷,似熊。伊特庫爾特別喜歡吃肉。在草原上,牧民們沒有不喜歡肉的,但伊特庫爾卻不一樣。伊特庫爾的胃口特別的大,比熊還大。兩年前的一個午后,伊特庫爾在特克斯河里洗澡,看到一群哈薩羊在河邊飲水,不知咋地,肉蟲子就在他的大肚子里翻騰開了。伊特庫爾爬上岸,只穿個褲衩子,看看紅柳叢里沒人,就悄無聲息地接近了羊群。伊特庫爾鎖定的是一只母羊。伊特庫爾與別人不一樣,一般的牧民喜歡吃羊羔子肉,可伊特庫爾卻喜歡歲數(shù)大的羊,而且是老母羊。對此,伊特庫爾曾經(jīng)笑著說,你們知道個啥嘛?這羊,和羊缸子(女人)那是一個樣子呢,越老越有味道嘛。伊特庫爾還戲謔地說道,這個事嘛,只有我們男人才知道嘛,那十幾歲的小羊缸子(女人)們,看看還行,別的,行嗎?伊特庫爾貓在一棵新疆楊后面,小眼睛很快就鎖定了一只哈薩羊,母的,尾巴大得很,不是一般的肥。伊特庫爾出手很快,快得難以形容,和他笨拙的身材很不相稱。覺察到危險時,那只羊以為是遇到了熊,當(dāng)時就傻在了那里,等到反應(yīng)過來,頭已經(jīng)被伊特庫爾死死摁住了。伊特庫爾一個漂亮的背摔,那么大只哈薩羊就被四腳朝天摔在了地上,差點背過氣去。伊特庫爾就地打了個滾,就聽“咔嚓”一聲,羊脖子就被擰斷了。
把羊制服后,伊特庫爾顧不上穿衣服,只穿條褲衩子,背著羊,趟過特克斯河,一溜小跑,就回了家。生火,架上做抓飯用的大鐵鍋,就把羊肉給煮上了。不想,肉剛熟,還沒進(jìn)嘴,失主就找來了。
失主叫拜山,膽小,性子弱,怕事。拜山發(fā)現(xiàn)羊丟后,就四下苦找,有牧民恰好看到了伊特庫爾偷羊的經(jīng)過,就悄悄告訴了拜山。拜山一聽說是伊特庫爾干的,就尿了。拜山害怕伊特庫爾,怕得要死。但拜山又舍不得那只哈薩羊,左思右想,就找來幾個親戚,一起來到伊特庫爾家。伊特庫爾一看到拜山,就知道事情露餡了。但伊特庫爾并不害怕,他看著拜山,似笑非笑地問道,你們,啥事情有?拜山看了一眼大鐵鍋,鍋中的羊肉翻騰著,香氣濃得很。拜山帶著怯意,問道,我的羊,咋在你的鍋里了?伊特庫爾笑了,笑得滿臉殺氣,說道,胡達(dá)看著呢,那是你的羊嗎?你小子問問,看它答應(yīng)嗎?拜山看著鍋中的羊肉,嘴皮子哆嗦著,說道,你這是咋樣說話呢嘛?羊在鍋里,話說不了嘛。伊特庫爾哈哈大笑著,又說道,就是嘛,羊在鍋里呢,誰的?胡達(dá)也不知道嘛。拜山氣得發(fā)抖,卻不甘心,腦子一轉(zhuǎn),一個點子突然就冒了出來,說道,這樣吧,伊特庫爾,聽說你的本事大得很,兒子娃娃嘛,有本事你把那只羊全吃了,我拜山就認(rèn)栽了,否則,羊肉,還是我的。伊特庫爾聽了這話,扭頭看了看一大鍋的肉,咽了口唾沫,狠狠心說道,這可是你說的,咱們兒子娃娃,死都不怕,怕啥?伊特庫爾說著話,就撈出肉,甩開腮幫子,大口吃起來。要說這伊特庫爾確實非比常人,那么大只哈薩羊,竟然真的給吃完了,連羊雜碎都沒剩。拜山看呆了,對伊特庫爾更是怕得要命,再沒說半句話,扭頭就走了。拜山走后,伊特庫爾也已經(jīng)撐得受不了,火從腸子里往上直竄,燒得伊特庫爾眼珠子都快掉下來了。伊特庫爾索性跳進(jìn)廚房的大水缸里,直到晚上才出來。據(jù)說,伊特庫爾從缸里出來后,水里竟漂了一層的油花子。endprint
伊特庫爾的特殊之處還不止這些。馬力克之所以懷疑伊特庫爾,另一個原因,就是這伊特庫爾對牲畜有著不可思議的魔力。伊特庫爾的這個特點,就連一向?qū)ι罅巳缰刚频睦像R倌艾尼瓦爾,也是自愧不如。
還是在入春的時候,老馬倌艾尼瓦爾的馬群突然出現(xiàn)了異常,馬群變得躁動不安,時?;ハ嗨阂?。在草場吃草時,對艾尼瓦爾的指令,也十分抵觸。奇怪之余,老馬倌艾尼瓦爾經(jīng)過仔細(xì)觀察,發(fā)現(xiàn)問題就出在那匹頭馬上。那匹頭馬是純種的伊犁馬,體格高大,身材勻稱,頭部小巧而伶俐,眼大耳明,頭頸高昂,四肢十分強健。入春以來,這匹頭馬就顯得十分怪異,時常無端地向其他馬匹發(fā)起攻擊,使得馬群分成數(shù)派,相互示強,動不動就發(fā)生群毆。這匹頭馬也不再服從艾尼瓦爾的調(diào)遣,動不動就鬧情緒,帶領(lǐng)馬群肆意妄為,使艾尼瓦爾每每措手不及。
艾尼瓦爾發(fā)現(xiàn)問題后,知道要想讓馬群服帖,就必須先制住這匹頭馬。
這日,艾尼瓦爾早早就將馬群和頭馬分開,將頭馬單獨關(guān)在馬廄里。隨后,艾尼瓦爾手執(zhí)馬鞭,走進(jìn)馬廄,目光炯炯地瞪著頭馬,樣子十分冷峻。不想,頭馬卻并沒有被艾尼瓦爾的聲勢嚇住,它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從容而又淡定地與主人對視著。艾尼瓦爾有些沉不住氣了,馬鞭一揮,在空中劃出一道漂亮的弧線,發(fā)出一聲令人心悸的脆響。然而,頭馬卻依然紋絲不動,碩大的蹄子刨著地下的土,鬃毛聳起,竟然做好了進(jìn)攻的準(zhǔn)備。老馬倌艾尼瓦爾憤怒了,馬鞭又是一揮,頭馬的脊背上,就多出了一條深深的鞭印。頭馬身體向后退了一下,隨即前蹄揚起,發(fā)出一聲尖利的長嘯,擺出了絕不屈服的架勢。老馬倌艾尼瓦爾的火更旺了,揮動鞭子,向頭馬發(fā)起了雨點般的進(jìn)攻。頭馬顯然也被激怒了,它沒有躲避,而是迎著鞭鋒,兇猛地沖了上來,老馬倌艾尼瓦爾被撞倒在地,好在圍觀的牧民及時出手相救,才避免了受到重創(chuàng)。
伊特庫爾就是在這時出現(xiàn)在了馬廄旁,雙手插著腰,頤指氣使地對老馬倌艾尼瓦爾說,你嘛,不行,如果我伊特庫爾出手,一點點的事情嘛。艾尼瓦爾就說,行,你如果制住了這牲口,一個月的馬奶子,我,管夠。
伊特庫爾笑了,裝模作樣地擴了擴胸,又壓了壓腿,吹著口哨,就走進(jìn)了馬廄。牧民們好奇地圍觀著,他們原想,這伊特庫爾一定會對頭馬動武的,伊特庫爾的兇悍,牧民們都是知道的。然而,伊特庫爾進(jìn)了馬廄,卻突然坐在了地上,盤著腿,唱起了歌謠。伊特庫爾唱的是哈薩克情歌“姑娘追”。這伊特庫爾雖然長相兇悍,行為霸道,但歌卻唱得很在行。伊特庫爾的歌聲低沉而悠長,穿透力強得很,充滿了情感的誘惑和追求,就連圍觀的牧民們,都被感動得熱淚盈眶。伊特庫爾唱著歌,奇跡就出現(xiàn)了,那匹原本還異常躁動的頭馬,此時突然就平靜了下來,竟然聳動著耳朵,似乎在傾聽伊特庫爾的歌唱。伊特庫爾唱完歌,站起身,徑直向頭馬走去。這時,頭馬不再躲避,而是平靜地站在原地,目光溫順地看著伊特庫爾。伊特庫爾接近頭馬,伸出手,輕輕撫摸著頭馬的面頰。頭馬擺了擺頭,算是回應(yīng)。隨后,伊特庫爾抱住馬頭,面頰貼在頭馬的耳朵旁,嘴唇微動,似乎在說著什么,就在這時,奇跡再次發(fā)生了,頭馬的目光中,竟然有了晶瑩的淚花。
事后,那匹頭馬,不知怎的,從此就再也沒鬧過事。對此,即使老馬倌艾尼瓦爾,也是如墜霧里,說不清楚。
后來,有人問伊特庫爾,你是用啥法子把那匹馬給弄服的?伊特庫爾詭秘地笑了笑,說道,你們嘛,不懂馬,馬跟人一個樣子嘛,騷情的時候,啥也不顧嘛。伊特庫爾做了個鬼臉,接著說道,你們想羊缸子(女人)的時候,那個地方,硬硬的,不就是想干那個見不得人的事嘛?不然,你們不也是一夜一夜的,睡不著覺嘛?伊特庫爾說著,放了個響屁,舒服地喘了口氣,又說,在我伊特庫爾眼中,人和馬都是一個樣子嘛,都是牲口嘛,人能騷情,還不讓馬騷情嗎?聽到這里,牧民們?nèi)滩蛔《夹α耍麄冇X得,伊特庫爾的話雖糙,理卻不糙,牧民們整天和牲畜生活在一起,他們是了解那些牲畜的,伊特庫爾說的沒錯,這牲畜雖然不會說人話,但腦子里,多少還是有點思維的,它們當(dāng)然也有自己的追求和興趣。但是,仍有牧民好奇地問,伊特庫爾,那天,你和那匹馬,到底說了啥嘛?伊特庫爾故作高深地?fù)P了揚下巴,掃帚般的眉毛挑了挑,說道,我嘛,給它說,羊缸子嘛,會有的,等會兒嘛,你到了草場上,把腿里的那個家伙長長的亮出來嘛,那些母馬,騷情得很,看到了你那又長又大的家伙,還不追上來嘛?伊特庫爾說著,就自顧自地大笑起來,牧民們不知真假,也跟著笑得前仰后合,肚子都笑得劈叉了。雖然伊特庫爾的話讓人似信非信,但伊特庫爾對牲畜所具有的非凡能力,卻是不容忽視的。馬力克堅信,那么多的馬,被偷了,只有伊特庫爾這樣的人,才能干得了。
但是,馬力克懷疑伊特庫爾,最主要的,是這家伙近段時間行蹤詭秘,極其反常。
伊特庫爾是牧民,但又不是一般意義上的牧民,伊特庫爾不放牧,也沒有牲畜。早先,伊特庫爾的圈里還是有幾只羊的,去年冬天,卻被他全部給賣了。伊特庫爾拿著那些錢,開始下山倒騰生意了。據(jù)說,還去了趟哈薩克斯坦,結(jié)交了許多所謂生意上的朋友。從那時起,伊特庫爾就成了瓊庫什臺草原極少見的幾個生意人,伊特庫爾也以此為傲,常常以商人自居。但是,伊特庫爾褲兜子里卻沒有幾個阿克恰(錢),有知情人說,伊特庫爾剛開始還是有點收入的,但自從去了哈薩克斯坦,回來后,兜子里就空了。伊特庫爾又喜歡喝酒,聽說還時不時地玩幾把錢,這就不但沒了錢,還欠了一勾子的債。但伊特庫爾卻并不當(dāng)回事,他時常挺著大肚子對牧民們說,等著吧,我伊特庫爾可不是鬧著玩的,以后嘛,會有錢的,那個時候,我就把整個瓊庫什臺草原都買下來,這個樣子以后,我嘛,就是草原的爺爺,你們嘛,都是我的孫子。入夏的時候,馬力克又發(fā)現(xiàn),這個伊特庫爾行為開始變得越發(fā)怪異起來,很少與牧民打交道的他,突然變得愛串門了,時常天亮后,就騎著馬,在草原上轉(zhuǎn)悠,時不時地停下來,與牧民們搭腔寒暄。后來,很少進(jìn)山的伊特庫爾,竟然騎著他那匹黑馬,不但進(jìn)了山,而且一去就是幾天,連影子都看不見。馬力克曾經(jīng)問過牧民,可牧民們的神態(tài)也蹊蹺得很,怎么也不愿意說,問的急了,牧民們這才說,我們嘛,牧民嘛,能說些什么嘛?都是牲口的事情嘛,還能有啥嘛?endprint
馬力克見此情景,更加堅定了自己的懷疑。但是,到底是什么事,使牧民們?nèi)绱苏谘冢狂R力克決定繼續(xù)盯住伊特庫爾,查個明白。
4
高劍和老馬倌騎著馬兒,不急不緩地下了山梁。不久,就進(jìn)入了那片黑松林。這時,已是黃昏,高劍這才發(fā)現(xiàn),穿越這片松林,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在山梁子上的時候,離得遠(yuǎn),加上光線的原因,從上往下看,松林黑乎乎一片,在高劍的眼中,就是個廣闊而模糊的影子。但進(jìn)了森林,高劍立刻就感覺到,自己先前對森林的認(rèn)識,太淺薄了。這片黑森林,其實是全球最高大的雪嶺云杉原始森林,天山面積延伸最寬廣的山地草原帶,是當(dāng)前天山最完好的原生態(tài)高山草甸分布區(qū)。進(jìn)入這片早已聞名遐邇的大森林,高劍最初的感覺,就是熱。那種熱,是一種大兵壓境般的悶熱,從四面八方圍過來,壓得高劍心臟的跳動也變得異常起來。沒有風(fēng),雖然耳邊的松濤聲久久不絕,但高劍發(fā)現(xiàn),風(fēng)在這里好像已經(jīng)絕跡了,整個森林就是個蒸籠??諝?,好像就是火,人走在里面,似乎很快要被蒸熟了。汗,轉(zhuǎn)瞬間就下來了。高劍覺得,自己的汗腺好像已經(jīng)被全部打開,就連鞋子里都是水。更可怕的,是那種壓迫感。站在森林里,高劍覺得,真正可怕的,是你無法看到盡頭。甚至,你抬起頭,竟然看不到一絲藍(lán)天。這片森林年代久遠(yuǎn),每棵松樹都十分高大,枝葉繁茂,遮天蔽日,根本不給你留下太多的空間。那種壓迫感,你無法看得到,卻時刻在你的心口氤氳著,讓你每邁一步,都會付出巨大的努力。已是黃昏,光線似有似無,絲絲縷縷的,掛在松樹頭上,卻無法全部投下來。這樣,到處就都是蒼茫一片,森林就顯得更加詭異,無法看清它的真實面目。高劍提心吊膽地走著,他覺得每走一步,都會有一種危險在逼近。這種可怕在于,你不知道危險藏在哪里,卻時刻可以感覺到它的存在。你無法預(yù)知,更不知道怎么抵擋,就像是一只縮成一團的兔子,在獵人的槍口下,無助地顫抖。高劍覺得,此時的自己,似乎已經(jīng)無路可走。
這時,老馬倌艾尼瓦爾走了過來,看著高劍狼狽的樣子,笑了。
艾尼瓦爾遞給高劍一根木棍,寬容地說道,你嘛,磨練得太少了嘛,不像我們牧民,獵人出身嘛,這森林,難不住嘛。不等高劍說話,艾尼瓦爾又說,在這林子里走嘛,心里要干凈點,不能想得太多,心里頭的事情多了,步子就邁不動了嘛。艾尼瓦爾看了看高劍,又接著說道,在林子里走,不像在平地上,腰嘛,要彎著,眼睛嘛,不能左右看,就看著前面的路,這走路呀,跟做人一個樣子,一條路嘛,不能走到黑,要學(xué)會拐彎嘛。艾尼瓦爾指了指近處的樹叢,說道,草密的地方嘛,不能走,要跟著牛羊的步子走,牛羊走過的地方,好走嘛。艾尼瓦爾說到這里,停了停,親切地繼續(xù)說道,你嘛,我看出來了,有點害怕了,啥事情也沒有嘛,就是碰到老虎獅子了嘛,也不要害怕,跑是不行的嘛,能跑過獅子老虎嗎?一跑,命就沒了嘛,你就站著,不要動,命,或許還有呢。高劍看著艾尼瓦爾,突然有些感動,他覺得這時的老馬倌,整個就是個哲學(xué)家,腦子里充滿了智慧。艾尼瓦爾又揮了揮手中的木棍,說道,別小看了這個小木棍子,咱們的武器呢,遇到蛇,一頓打,就跑了。說著話,艾尼瓦爾舞動棍子,做了個劈打的動作,舉手投足間,一個獵人的彪悍就顯露無疑。高劍照著艾尼瓦爾的話試了試,果然感覺行走比剛才輕松了不少,心頭的那種壓抑,也少了很多。高劍暗自琢磨,沒想到,在森林里走路,竟然會有這么多的講究,看來,生活就是要面對現(xiàn)實的,即使你是個真正的哲學(xué)家,如果不來到這里,又怎么能琢磨出這么多的人生道理?這么想著,高劍看著老馬倌艾尼瓦爾,內(nèi)心就多出了許多的敬佩。他覺得在老馬倌艾尼瓦爾面前,自己真的就像是個無知的孩子。
高劍和艾尼瓦爾不再說話,埋頭趕路。天完全黑下來的時候,艾尼瓦爾停了下來,說道,今天就到這里吧,明天,再走。
艾尼瓦爾找了塊較為開闊的草地,坐了下來,說道,在這林子里走路,最怕的嘛,不是獅子老虎,是找不到方向嘛,這樣子的事情出來了,就走不出去了,好多知不道的人,就這個樣子給死了。高劍看了看四周,黑暗這時候更濃了,像黑色的霧一樣,從四面八方壓了過來,能見度僅是幾米,再遠(yuǎn)處,都是黑壓壓一片,什么也看不到。高劍努力睜了睜眼睛,卻怎么也無法辨別方向。心想,老馬倌說得沒錯,如果這樣走下去,不迷路才怪。這個時候,艾尼瓦爾喊道,哎,巴郎子,肚子餓得很,咱們該吃飯了,不然,就餓死了嘛。高劍站起來,迷茫地看了一眼艾尼瓦爾,心想,這個地方,什么吃的也沒有,走的時候,也沒啥準(zhǔn)備,吃啥呀?這么想著,就玩笑地說道,艾尼瓦爾大叔啊,咱們現(xiàn)在除了馬,什么也沒有,不行就把馬宰掉吃了吧?老馬倌艾尼瓦爾卻沒有笑,一本正經(jīng)地說道,你嘛,沒來過森林,這個地方嘛,吃的多得很,就看你會不會吃嘛。你嘛,過來,幫個忙嘛。
高劍趕忙來到艾尼瓦爾身邊,他急于知道艾尼瓦爾準(zhǔn)備怎么解決這頓飯的問題。
艾尼瓦爾指了指頭頂,高劍就看到了一個巨大的鳥巢,那個鳥巢黑乎乎的,不知是什么鳥的窩。但艾尼瓦爾卻并沒有動那個鳥窩的意思,他說,你們漢人嘛,喜歡什么都吃,連鳥嘛也不放過,可在這林子里,鳥可輕易動不得,你動了它的窩,它就拼命呢,在林子里,人是打不過鳥的,眼睛都會被叨瞎呢。高劍就問,那怎么辦?艾尼瓦爾沒回答,又指了指近處的一棵松樹。那棵樹很大,盤根錯節(jié),足有三四個人粗。高劍來到樹下,蹲下身子,就看到許多的甲殼,心想,甲殼是可以吃的,艾尼瓦爾大叔的這頓飯,難道就是甲殼?然而,艾尼瓦爾卻沒有理會那些甲殼,他耐心地對高劍說道,這甲殼嘛,外面可以吃,這里嘛,吃不成,這里沒火嘛,甲殼要煮熟了吃,生的,吃了肚子就壞了,拉稀呢,腸子都拉出來呢,就走不出去了嘛。高劍無可奈何地看著艾尼瓦爾,問道,這也不行,那也不行,到底吃啥嗎?艾尼瓦爾微笑著,說道,你看樹身上,吃的不是嗎?高劍舉目一看,那棵大樹的身上,竟然生著許多的蘑菇,雖然挺大,但卻是黑色的,高劍因此一下子沒能看見。高劍高興極了,沖上去,很快就采下幾朵。艾尼瓦爾接過蘑菇,說道,在森林里,蘑菇是好東西呢,可吃的時候,要小心呢。說著話,艾尼瓦爾掰下一小塊蘑菇,放到舌尖,嘗了嘗,這才說道,這個蘑菇,能吃呢。艾尼瓦爾還說,蘑菇不是都能吃的,先要一點點嘗一下,才能知道呢,有怪味的,刺舌頭的,絕對不能吃,要不然,吃到毒蘑菇,就死毬子了。高劍就問,可這生蘑菇,怎么吃嘛?艾尼瓦爾笑著說道,這東西嘛,生著吃營養(yǎng)大得很,在野外嘛,哪能像家里,吃的有,不錯了。說著話,艾尼瓦爾掰了一大塊蘑菇,放到嘴里,大口咀嚼著,看上去香得很。高劍卻是第一次吃生蘑菇,他先掰了一小塊,小心地嚼著,剛開始,沒嘗出味,不大會兒,就嚼出了淡淡的香味,真的很好吃。最后,高劍竟然生吃下足足一個大蘑菇。endprint
吃飽后,老馬倌艾尼瓦爾伸了個懶腰,說道,該睡覺了,精神養(yǎng)足了,明天好趕路嘛!隨后,就開始四下尋找睡覺的地方。
高劍也感到全身酸麻,昏昏沉沉的,恨不得倒頭就睡,但看了看四周,卻怎么也不敢睡。到處都是黑暗一片,似乎隱藏著巨大的風(fēng)險。遠(yuǎn)處,不知是什么夜鳥的叫聲,似有似無的,更增加了恐怖感。高劍剛進(jìn)林子的時候,就看到許多從來沒見過的蟲子,在草縫里爬著。這時,雖然看不見,卻仍然可以感覺得到它們的存在。高劍最擔(dān)心的,就是睡著后,如果有蛇爬到身上,那可怎么辦?但是,瞌睡一旦襲來,卻是無法抵御的。高劍又看了看四周,心想,怕什么怕???不就是睡個覺嗎?睡著了,不就啥也不怕了嗎?高劍自我安慰著,就找了個草木茂盛的地方,躺了進(jìn)去,心想,好歹有個遮擋,安全點。不想,老馬倌艾尼瓦爾跑了過來,看到高劍選的地方,說道,你嘛,真的不懂嘛,這林子里,睡覺要找開闊的地方嘛,就是有野獸來了,也可以發(fā)現(xiàn)得早嘛,躺在草窠子里,啥也看不見,咋死的都不知道嘛。高劍翻身而起,問道,如果睡著了,能看到啥嘛?艾尼瓦爾拍了拍高劍的肩膀,解釋道,你呀,還不知道獵人的生活嘛,在這里,獵人們就是睡覺,也是睜著眼睛的嘛,睡死,那是家里嘛。高劍明白了,在森林里睡覺,是要睜著一只眼睛的。艾尼瓦爾指著一棵粗大的松樹,說道,那個地方,你睡,我嘛,在你旁邊,有事,咱們可以互相幫助嘛。高劍看了看,那是一棵粗大的松樹,四周地勢較高,也相對開闊,心想,今天就是把席夢思放到這里,恐怕自己也無法入睡。
然而,高劍仍然睡著了,而且睡得很死。
后半夜,恍惚中,高劍似乎聽到了某種異動。接著,拴在附近的馬突然顯得不安起來,打著響鼻,顯得十分恐懼。黑暗中,高劍透過草縫,驚恐地發(fā)現(xiàn),十幾雙閃著寒光的眼睛,正在悄悄逼近過來。不好,狼群!高劍猛地跳了起來,大聲喊道,艾尼瓦爾大叔,快跑,狼群!然而,任憑他怎么喊,就是聽不到艾尼瓦爾的聲音。難道,艾尼瓦爾大叔已經(jīng)被狼吃了?高劍想到這里,內(nèi)心更加慌亂,顧不得悲傷,散開雙腿,拼命狂奔。然而,跑了許久,回頭時,他發(fā)現(xiàn)那些燈籠般的眼睛依然不遠(yuǎn)不近地跟在后面。更大的恐懼接踵而來,他聽到四周都是狼的喘息聲,似乎還有撕咬和吞吃獵物的聲音。高劍悲傷地想,也許那些狼正在吃艾尼瓦爾大叔和他們的馬呢,等到全部吃完了,就輪到自己了。高劍惶恐地看著四周,他發(fā)現(xiàn)了一棵大樹,心想,狼不會爬樹,只要自己爬到樹上,也許就可以活命了。高劍不顧一切地跑向大樹,死命抱住樹干,瘋狂地向上爬去。一邊爬著,高劍一邊向下看,他發(fā)現(xiàn)大樹下面,都是兇惡的眼睛。高劍更加瘋狂地向上爬,終于快到樹頂了,一抬頭,突然發(fā)現(xiàn)一頭狼正齜著牙,就趴在他的頭頂上。高劍絕望地哀嚎一聲,向樹下墜去,半空中,他發(fā)現(xiàn)無數(shù)個血盆大口,正在下面等著呢……!
哎,你這巴郎子,醒醒!
在巨大的恐慌中,高劍依稀聽到有人在喊他,猛睜眼,居然是艾尼瓦爾大叔。高劍翻身而起,抱住艾尼瓦爾,喊道,艾尼瓦爾大叔,你沒死???那一刻,高劍感覺他與老馬倌艾尼瓦爾已經(jīng)是生死相依,他和這個憨厚樸實的牧民,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深厚的感情,他覺得任何對老馬倌艾尼瓦爾的傷害,都會使他萬分悲痛。老馬倌艾尼瓦爾感覺到了來自高劍的關(guān)心,他親熱地拍著高劍的背,笑著說道,你嘛,做夢了嘛,你看看,我不是好好的嘛?高劍的心依然狂跳著,偷眼看了看附近,哪有什么狼啊?高劍這才慢慢平靜下來,放心地坐在地上,喘著粗氣,心想,原來真是個夢。高劍看著大森林,這才發(fā)現(xiàn),天已大亮,陽光就掛在樹冠上方,細(xì)碎的光線從樹縫掉落下來,使森林終于有了絲光亮。此時,艾尼瓦爾已經(jīng)采來了許多的蘑菇,還不知從什么地方摘了些野果,并用寬大的樹葉盛著甘甜的泉水,高聲喊道,來嘛,喝早茶了,這早茶,你可是從沒有喝過呢。高劍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肚子已經(jīng)在咕咕叫了,他抓起蘑菇,就著泉水,吃得分外香甜。高劍從心里感謝老馬倌艾尼瓦爾,沒有這個倔強而又睿智的老人,他真的不知道自己怎么才能找到那群馬,這個時候,他才真正明白了那句話,群眾就是靠山。是啊,離開了群眾,公安工作能走向哪里呢?高劍也不得不承認(rèn),這頓早茶,是他長大以來喝過的最獨特的早茶,那樣甘甜,終身難忘。
然而,問題卻再次出現(xiàn)了。
吃飽喝足后,高劍和艾尼瓦爾準(zhǔn)備趕路時,猛然發(fā)現(xiàn),睡了一覺后,自己已經(jīng)無法判斷方向了。高劍看了看艾尼瓦爾,卻沒有從老人臉上看到一絲驚慌。經(jīng)過了這幾天的同行,高劍知道,這老馬倌看著平常,可真的面對困難時,卻不是凡人能比的。這使高劍對牧民們有了許多新的認(rèn)識,他覺得人是不能用地位的高低來劃分的,看著平常的人,往往卻有著非凡的能力。果然,艾尼瓦爾鎮(zhèn)定地觀察了會兒,指著一棵大樹對高劍說道,你看嘛,這樹皮子嘛,南面的,要比北面的光滑嘛。高劍仔細(xì)看了看,果然如此。這么一來,南北不就清清楚楚了嗎?艾尼瓦爾又來到一塊大石頭旁,低頭看了看,說道,這石頭上的青苔喜歡潮濕嘛,對陽光嘛,討厭得很,所以嘛,這東西都喜歡在石頭的北面睡覺嘛。高劍蹲在石頭旁,細(xì)細(xì)研究,發(fā)現(xiàn)石頭的北面果然都是青苔,而南面卻很少,不得不對艾尼瓦爾又多了許多傾慕。艾尼瓦爾卻意猶未盡,他帶著高劍來到一片相對開闊的地方,指著一棵獨立的大樹問道,你看看,這棵樹的葉子有啥不一樣嗎?高劍圍著大樹看了許久,卻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特別之處。艾尼瓦爾牽著高劍的手,選了個角度,抬起頭,指著樹冠說道,你看看嘛,那個地方的樹葉子不一樣多嘛,葉子多的地方,就是南方嘛。高劍再一看,果然如此,那棵大樹初看并沒什么特別之處,但仔細(xì)觀察,就會發(fā)現(xiàn)兩邊的樹葉的確疏密不同,內(nèi)心不禁對艾尼瓦爾佩服得五體投地。艾尼瓦爾還說,獵人嘛,都是在林子里跑的嘛,方法多得很嘛,這里沒有樹樁子嘛,有的話,你去看看,年輪少的地方,就是南面嘛。高劍吐了吐舌頭,禁不住感慨萬千,他無法知道,在這個世界上,還有多少自己不了解的事情?作為警察,他也不得不承認(rèn),自己需要學(xué)習(xí)的,真是太多太多了。
天大亮?xí)r,高劍和老馬倌艾尼瓦爾終于走出了松樹林,向野狼谷趕去。endprint
5
馬力克的調(diào)查始終是秘密進(jìn)行的,他決定先不驚動伊特庫爾,他清楚像伊特克爾這樣草原上的老油條,驚動了,就會使調(diào)查陷入被動。
馬力克依戀草原,這種依戀已經(jīng)深入到了他的骨頭里。每次走進(jìn)大草原,馬力克都充滿了虔誠和膜拜。在草原上,馬力克的心頭總是會披著圣潔的陽光,以一種處女的潔凈靠近夢幻般的草原。馬力克覺得,草原是圣潔的,如果或有不敬,那是因為人們在離開時,把一些凡俗的命題強加給了大草原。馬力克發(fā)自內(nèi)心地感受到,只有大草原,可以為人類澄凈那些繁雜的人生命題。只有大草原,才可以毫不勢力地接納那些凡夫俗子,接納人們被世俗桎梏的魂靈?,F(xiàn)在,馬力克覺得大草原離人越來越遠(yuǎn)了,不是心的距離,而是被人性的貪婪掠奪后的沙石的距離。在馬力克的父輩,大草原和人并沒有這樣的距離。那應(yīng)該是一個完全綠色的存在,沒有遮攔的誕生,沒有雜念的成長。伸手,人們就可以抓住草原的衣袂。現(xiàn)在,馬力克依稀覺得,草原似乎正在一步步離人遠(yuǎn)去,只留下許多的嘆息。只有在草原上,馬力克才會感受到那種博大的生命綠色,綠色養(yǎng)育著一切,不管是草原光滑的胸膛,還是揮舞的臂膀,都把純粹的綠色,作為精神的扮裝。在馬力克的眼睛里,大草原的容顏是綠色的,笑容是綠色的,思想也是綠色的。大草原用綠色刻畫一切,讓綠色之外的世界,在世俗中仰望。馬力克相信:不管是今生還是前世,自己脈絡(luò)中汩汩的血液,一定都是綠色的。在馬力克的內(nèi)心深處,大草原接納的,只有單純。只有單純,才能靠近草原。也只有單純,才能世居于草原的圣潔之上。如果不是這樣,那裊裊的炊煙,來自何方?那遠(yuǎn)古傳唱的牧歌,今世怎能依然流淌?每次,馬力克走進(jìn)草原上牧民的氈房,那些單純的目光都會溫暖著他的臉龐,他的意識中,奶香是單純的,語言也是單純的。而人心,就更是單純的了。
馬力克最先采用的調(diào)查方法,是看似漫無目的走訪。
馬力克喜歡走訪,特別是在草原上,那種天馬行空的行走,使他時常會找到祖輩們游牧?xí)r的夢幻般的感覺。記得剛?cè)刖瘯r,馬力克對老警察們津津樂道的走訪,就并不感到陌生,他從小生長在大草原上,聽?wèi)T了牛羊的喘息聲,草原的寬廣和遼闊,對于他來說,就是一本永遠(yuǎn)也讀不完的圣書。在警校里,馬力克對教官傳授的走訪技能可謂是輕車熟路,只需些許點撥,就無師自通。除此之外,他也特別喜歡痕跡學(xué),他覺得作為一個獵人的后代,掌握這門知識,是必須要做到的。他的祖輩們,就是依靠靈敏的觀察和嗅覺,才得以在草原上生存到了今天。當(dāng)然,馬力克也喜歡在網(wǎng)絡(luò)中尋蹤覓跡,更喜歡在DNA里找到答案。馬力克覺得,所有的這些,都是警察必須掌握的技能。在牧區(qū)工作不久,馬力克更加鮮明地感受到,牧區(qū)警察所從事的幾乎每一項工作,竟然都是與走訪連在一起的。破案,就更是如此。牧區(qū)沒有鬧市,沒有人流,沒有網(wǎng)絡(luò),也沒有探頭,在這里,一些在城市可供利用的科技手段都用不上,更多的時候,就得靠兩條腿。這個發(fā)現(xiàn),使馬力克對警察這個職業(yè)有了更加深刻的認(rèn)識,也使他更加充分地認(rèn)識了警察,認(rèn)識了牧區(qū)警務(wù)工作。
不能不說,對于牧區(qū)警務(wù)工作的特殊性,馬力克是深有體會的。
瓊庫什臺牧區(qū),是一個只有百余戶千余人的山區(qū)小村,常年居住的都是哈薩克族牧民。這里不像普通的村鎮(zhèn),雖然人口不多,卻居住的十分分散。最遠(yuǎn)的烏恰爾牧區(qū),距牧區(qū)派出所十幾公里,早上騎馬巡視,到了晚上才能回來。馬力克了解牧區(qū),他清楚地知道,牧區(qū)派出所的管轄范圍,是無論如何不能用人口的多少來簡單計算的,在如此廣闊的草原上,哪里有游牧的哈薩克人,哪里就應(yīng)該是牧區(qū)派出所的管轄區(qū)。在馬力克看來,瓊庫什臺草原很美,但也十分的封閉,草原上沒有柏油馬路,只有牧道。這些牧道也不是一般意義上的鄉(xiāng)間小路,而盡是些羊腸小道,只容納牲畜行走,根本不適合車輛的穿行。馬力克覺得,在牧區(qū)派出所工作,困難不在距離上,也不在路上,根本問題,還在于牧區(qū)的特殊性上。牧民們以游牧為生,自然要走出去,有的牧民進(jìn)山后,十天半個月的不見回來,人影子都難以摸到,就更不要說其他的了。因此,馬力克早已做好了打硬仗的準(zhǔn)備,他每天天不亮就出發(fā),太陽落山才回來,幾乎走遍了牧區(qū)的每一片草地,卻仍然沒有什么發(fā)現(xiàn)。
就在這時,附近的一個牧區(qū)發(fā)生的一起牲畜走私案,引起了馬力克的極大關(guān)注。
馬力克迅速打電話了解案情,得知這是個走私團伙案件,他們利用漫長的邊境線,走私馬匹,從中獲利。馬力克決定到案發(fā)地實際了解一下,他騎馬沿特克斯河跋涉近二百公里,來到了那個偏僻的邊境派出所。接待馬力克的也是個哈薩克族民警,名叫加之別克。加之別克說話很有意思,他笑著對馬力克說道,我們這里嘛,山多得很,兔子也多,就是人不多,這個地方來的人,好人不多嘛,追上了一問,案子就破了嘛。馬力克卻沒有笑,他知道案件一定不會像加之別克說的這么簡單,就平靜地問道,我也早就聽說了,這個地方?jīng)]有路嘛,管的也嚴(yán)嘛,也不知道,那些賊娃子們是怎么鉆了空子的?加之別克做了個鬼臉,說道,他們嘛,賊嘛,老鼠一個樣,打個洞就過去了嘛。說到這里,加之別克哈哈大笑起來,看到馬力克面露尷尬,這才收住笑聲,正色說道,其實嘛,走私這個事情,必須要有接應(yīng)嘛,不然,就是過去了,到處都是山,管得也嚴(yán)嘛,還不快快地就被抓了嘛?從加之別克略帶玩笑的述說中,馬力克找到了一個關(guān)鍵詞,那就是“接應(yīng)”。正像加之別克說的那樣,案件發(fā)生在管控嚴(yán)密的邊境線上,如果沒有接應(yīng),是不可能輕易得逞的。馬力克再次將這起案件與馬群失蹤案聯(lián)系在了一起。他暗暗懷疑,伊特庫爾會不會也采取了同樣的辦法?那么,伊特庫爾那次去哈薩克斯坦,是否就是為了尋找接應(yīng)呢?馬力克想到這里,更加覺得伊特庫爾作案的可能性在不斷增大。
馬力克決定親自到邊境線上看一看,他覺得只有這樣,才能放心,才能使自己的判斷更具有針對性。
站在薩拉綽克山腳下,馬力克的目光急切地越過霍爾果斯河,忐忑不安地落在對面綠色遮掩的山梁上。馬力克發(fā)現(xiàn),僅僅是一水之隔,卻儼然是兩種境界。此刻,白云在深藍(lán)色的蒼穹中悠閑的漫步,綠色從腳下開始,跳過霍爾果斯河,從容的向?qū)γ娴纳搅很S進(jìn)。清涼的風(fēng)從雪峰中徐徐飄來,令人神思無限。那一刻,馬力克的心在一片和諧的氛圍中跳動。這就是邊防線嗎?那種戰(zhàn)馬嘯鳴的夢境哪里去了?在薩拉綽克山的北坡,馬力克看到了一群游動的羊。它們會一不小心越過國境線嗎?望著天空中自由漫步的云彩,馬力克斷定:即使它們越過邊防線,也一定會重新走回來的!馬力克也問過邊防哨兵,哨兵自信地告訴馬力克,這里的一切都在他們的監(jiān)控之下,想在這里作案,幾乎是不可能的。那么,如果馬群消失,真是伊特庫爾做的案,那只能有一種可能,伊特庫爾有自己的秘密通道,否則,絕不可能辦到!可是,那條神秘的通道又會在哪里呢?endprint
然而,馬力克接下來的走訪調(diào)查,真相卻出乎意料,使他幾乎排除了伊特庫爾與馬群消失案的關(guān)系。
馬力克回到瓊庫什臺牧區(qū)后,找到了牧民哈米提。這個哈米提,曾經(jīng)和伊特庫爾合伙做過生意,與伊特庫爾熟得很。哈米提正在草場上放羊,看到馬力克騎馬過來,心中有事,就別轉(zhuǎn)馬頭,準(zhǔn)備離去。馬力克看得清楚,兩腿一用力,座下那匹馬就撒開丫子,飛奔過去。馬力克截住哈米提,笑著問道,哈米提,怎么回事嘛?見了我就跑。哈米提不好意思地笑著,說道,沒那么回事嘛,都是這馬,不聽話嘛。馬力克心知肚明,就不再廢話,直接說道,我找你嘛,就是想知道伊特庫爾的事情。哈米提怔了怔,隨即回答道,伊特庫爾?他能有什么事嘛?馬力克不動聲色地看著哈米提,說道,伊特庫爾的事情大了去了,你還知不道嗎?哈米提心虛地?fù)u了搖頭,說道,伊特庫爾是伊特庫爾,我哈米提是哈米提,他的事情,我咋能知道嘛?馬力克知道牧民的性子,不來點硬的,休想掏出話來,就抖了抖馬韁,大聲說道,你不說嘛,會有人說的,不過,等到事情出來了,你也跑不掉的。哈米提這才慌了,問道,到底啥事嘛?你說說,看我知道不知道嘛。
馬力克看到哈米提慫了,就追住不放,問起了伊特庫爾到哈薩克斯坦的事情。
哈米提說,伊特庫爾確實到過哈薩克斯坦,但絕對是做生意的,但這個生意上的事情嘛,沒那么容易嘛。草原上的人都知道嘛,這個伊特庫爾心大得很,一直想著掙大錢,把整個草原都買下來嘛,可他到了那邊,卻栽了個天一樣大的跟頭嘛。馬力克不明所以,問道,到底發(fā)生了啥事情嘛?哈米提搖了搖頭,嘆了口氣,繼續(xù)說道,伊特庫爾這家伙,想問題還是有點簡單呢,他說哈薩克斯坦的錢好掙得很,就帶去了他所有的錢。開始,他覺得自己對牛羊熟悉得很,就投資做起了牲畜的生意,可是,那個地方的人,都對牲畜熟悉得很嘛,干這行的,比羊毛還多嘛,他投進(jìn)去的錢,很快就沒了。馬力克聽到這里,打住哈米提的話頭,問道,這個伊特庫爾在那邊做生意,牲畜都是哪個地方的?哈米提明白馬力克的意思,知道馬力克是懷疑伊特庫爾的牲畜來路不正,遂解釋道,要說嘛,這個伊特庫爾話大得很,可錢沒有幾個嘛,他本來想從咱們這倒騰牲畜,便宜嘛,可路太遠(yuǎn),運費大得嚇人嘛,伊特庫爾沒幾個錢,干不成,就決定在那邊干,可那邊的牛羊貴得很嘛,伊特庫爾把錢全部買了羊,后來就賣不出去了嘛,肚子里吃的都沒有,只好便宜出手了,賠了個一塌糊涂嘛。馬力克明白了,這伊特庫爾的生意還真的沒有問題,可馬力克仍然不甘心,就又問道,那后來呢?哈米提拍了拍馬鬃,嘆著氣說道,要說嘛,這個伊特庫爾腦子死得很,生意賠了嘛,回來嘛,咱們這個地方比那個地方好得多嘛,可伊特庫爾就是心不死嘛,又倒騰茶葉,現(xiàn)在邊貿(mào)那么發(fā)達(dá),比他能的人多得很嘛,最后就全賠進(jìn)去了。
聽了哈米提的話,馬力克感覺有些失望,可轉(zhuǎn)念一想,伊特庫爾最近行蹤詭秘,到底在干什么?必須得弄清楚。
起先,在馬力克的追問下,哈米提低著頭,死活不開口。馬力克問得急了,哈米提這才說,這個事嘛,伊特庫爾囑咐過,不能亂說呢,否則,他會殺了我的。馬力克見狀,安慰道,那是嚇唬你呢,法律在這呢,他敢胡來,監(jiān)獄在那等著呢。哈米提還是不放心,猶豫著說道,這件事不是好事嘛,說了,你可得保密呢。馬力克微笑著點點頭,說道,那沒的說,警察嘛,都是兒子娃娃嘛,咋能亂說話呢?看著哈米提舉棋不定的樣子,馬力克又鼓勵道,咱們都是牧民嘛,看到干壞事的,不說,胡達(dá)(真主)會怪罪的,草原上容不下壞人嘛,咱們就得站在一起,把壞人制住嘛,這個樣子,牧民們才會有好日子過嘛,你說呢?到了這個時候,哈米提才重重地點了點頭。
然而,哈米提接下來的講述,卻與馬群消失案毫無關(guān)系,使馬力克倍感意外。
伊特庫爾在哈薩克斯坦做生意失敗后,最后實在熬不下去了,最終還是回到了瓊庫什臺牧區(qū)。但是,伊特庫爾好面子,覺得這樣子回到草原,會被牧民們笑話的,就到處尋摸著掙錢的渠道,正在彷徨不定時,他在皮子市場上碰到了好朋友別克吐爾遜。別克吐爾遜老遠(yuǎn)看到伊特庫爾,就驚喜地喊道,呵,是伊特庫爾老朋友嗎?好長時間沒見,你可好著呢嗎?伊特庫爾看是別克吐爾遜,高興地與別克吐爾遜握著手,說道,好著呢,好著呢。兩個人握著手,別克吐爾遜問道,聽說你去了哈薩克斯坦,怎么樣嘛?錢好掙嗎?伊特庫爾哭喪著臉,說道,別提了,賠了個一塌糊涂。兩個人寒暄著,臨分手時,別克吐爾遜說道,以后,多聯(lián)系嘛,要不,你加我微信嘛。那時,伊特庫爾剛買了手機,還不知道微信是個什么東西,就不好意思地問道,微信?那是個啥嘛?別克吐爾遜就取笑道,你嘛,像個野山羊一樣在外面跑著,微信是個啥,咋都不知道嘛?說著話,別克吐爾遜要過伊特庫爾的手機,熟練地幫他下載了微信。別克吐爾遜邊給伊特庫爾講解著微信的使用方法,邊說道,這個微信嘛,用處大得很呢,通話不要錢呢,有流量就行嘛,最牛逼的,是可以看見人呢,電視一個樣子,你嘛,安上了這個東西,就是站在烏孫山上,也能像見到人一個樣子,歹得很。伊特庫爾是個外表操蛋,內(nèi)心卻很賊的人,很快就弄清了微信的腸子肚子,不禁感慨道,這個東西,到了草原上,可有大用處呢。
回來的路上,伊特庫爾玩弄著微信,不知怎么的,一個歪點子就在他的大肚子里轉(zhuǎn)悠著,他暗自琢磨,這個微信,說不準(zhǔn)可以為他賺錢呢。
那個時候,草原深處的牧民們,才剛剛開始使用手機,微信對于牧民們來說,還真是個時新貨。就連伊特庫爾這樣時常在山下跑的人,也才剛剛見識到微信,那些常年生活在草原深處的牧民,怎么可能知道?伊特庫爾想,牧民們好哄呢,這樣賺錢的買賣,沒本錢,真是好事情呢。伊特庫爾最先找到的就是哈米提。伊特庫爾把哈米提叫到一個沒人的地方,神秘地問道,你的手機,好使嗎?哈米提咧著嘴說道,好使啥嘛,這個地方,信號不行嘛,打個電話,得到那個山尖尖上去呢。說著話,哈米提指了指遠(yuǎn)處的一個山頭。伊特庫爾二話不說,和哈米提騎著馬,來到了那個山頭,說道,知道不知道?現(xiàn)在的手機,可以當(dāng)電視用呢。哈米提不知所云地?fù)u了搖頭,笑道,你嘛,糊弄人嘛,手機,打電話的嘛,咋能當(dāng)電視用嘛?伊特庫爾笑了,拿出手機,上了微信,接通了別克吐爾遜,別克吐爾遜粗黑的臉龐,就在手機里說話了。哈米提嚇了一跳,驚訝地問道,這個東西,到底是咋回事嘛?伊特庫爾見哈米提感了興趣,就揚了揚下巴頦,略顯傲慢地說道,這個東西嘛,安上了,就可以看見人呢,說話,還不要錢,好得很。哈米提越發(fā)好奇地問道,真有這樣子的好事情嗎?我的手機行不行?伊特庫爾見火候已到,就不緊不慢地說道,當(dāng)然行呢,不過,得花點錢呢。哈米提就問,多少錢?伊特庫爾想了想,伸出了兩個手指,說道,少得很,二百就搞定了。哈米提摸了摸口袋,又看了看伊特庫爾手中的手機,咬咬牙說道,二百就二百,你,給我按上嘛。那天,伊特庫爾就這樣不費吹灰之力,二百塊到手了。endprint
伊特庫爾嘗到了甜頭,開始在草原上跑開了,花錢讓他安裝微信的牧民漸漸多了起來,伊特庫爾的“生意”越做越大。
但是,伊特庫爾并不放心,他知道這個生意不那么正經(jīng),在忽悠牧民們時,就多了個心眼。每次得手后,他總是煞有其事地告訴牧民,這個微信嘛,好事情嘛,不過,別人不能知道呢,知道的人多了,都用上了,信號就跑沒了,也就不好使了。牧民們不明白,伊特庫爾就解釋道,道理簡單得很嘛,就像你褲兜里的錢,一個人用嘛,多少就是多少,你和老婆子用了,不就少了嗎?牧民們這下好像懂了,就互相提防著,很少外傳。伊特庫爾鬼得很,給牧民們下了套子,還不放心,他知道現(xiàn)在牧民們下山的越來越多了,搞不好,就會漏了餡。伊特庫爾就舍近求遠(yuǎn),專往深山里跑,他知道越是草原深處的牧民,對外面的事知道的越少,可就這么防著,事情還是敗露了。
最先知道內(nèi)情的,還是哈米提。
那天,哈米提下山倒騰奶子,恰巧遇見朋友正在玩微信,哈米提腦子亮了一下,就問道,這個先進(jìn)的高科技,你咋也會?朋友奇怪地反問,這有啥不會的嗎?現(xiàn)在的人,都會嘛。說著話,哈米提這才知道,裝微信,根本是用不著花錢的?;氐侥羺^(qū)后,哈米提找到伊特庫爾,憤怒地說道,你嘛,人不是嘛,拿個微信忽悠人,胡達(dá)不放過你嘛。伊特庫爾見事情敗露,卻并不驚慌,陰笑著說道,你嘛,怪自己嘛,生意嘛,不就是我忽悠你你忽悠我的事情嘛?哈米提心疼那二百塊錢,就說道,怪我也行,可錢,你得還回來嘛。伊特庫爾臉一繃,就有了殺氣,說道,你嘛,勺子(傻子)嘛,這生意做了,哪有反悔的?哈米提還想說什么,伊特庫爾卻狠狠地說道,這個事情嘛你知道就行了,別人嘛,不能說,否則,你知道我伊特庫爾的手段呢。伊特庫爾說著話,揚了揚南瓜大的拳頭。哈米提害怕了,在草原上,誰不知道伊特庫爾的厲害?哈米提就把事情給忍了,沒有宣揚。馬力克聽到這里,終于明白了事情的真相。
然而,馬力克并沒有完全放棄對伊特庫爾的懷疑,他決定會會伊特庫爾,不管結(jié)果如何,都是必要的。畢竟,伊特庫爾還是涉嫌詐騙嫌疑的。
6
看嘛,那個地方嘛,就是傳說中的野狼谷。高劍和老馬倌艾尼瓦爾經(jīng)過一天一夜的奔波,終于在次日的黃昏,接近了野狼谷。在艾尼瓦爾的呼喊聲中,高劍將目光投向野狼谷,立刻就被強烈地震撼了。
此時,太陽將落。黃昏下的野狼谷,籠罩在一片混沌之中,顯得暗淡、滄桑、布滿殺機。山谷南側(cè),天山山脈逶迤西去。峰頂一側(cè),披著殘陽余暉,像是鑲上了一道暗黃的金邊,忽隱忽現(xiàn)。而山腰的皺褶地帶,則隱沒在巨大的暗影之中,神秘而厚重。這里的黃昏,盡顯西部的雄渾和博大。太陽掛在遠(yuǎn)處的山頭上,強烈的光線就從山頭傾瀉而下,迅速將浩大的山谷染得通紅。遠(yuǎn)處的沙丘和土包,恰似穿上了紅色的長袍,巍然屹立在山谷兩旁。而到處密布的灌木叢、駱駝草和沙棘、紅柳,都像是剛被鮮血沾染過似的,渾身透露著血腥的味道。高劍將目光極力展開,他看到了遠(yuǎn)處天空中一只高翔著得巖鷹,他覺得即使是這山谷之王,翅膀中都透出著一絲畏懼。這時,高劍覺得自己已經(jīng)步入了一個險象環(huán)生的古戰(zhàn)場,血液的流動帶動了骨骼的脆響,肌肉的伸縮暗示著擴張的欲望。強悍的喘息從地層深處迸出,空曠漸次展開,光和影的暗戰(zhàn)拉開了序幕。強大掩飾著空曠;空曠埋葬了地平線的軀體。安靜得令人震撼。空氣的顫動,光的游移,沙石的心跳,在安靜中令高劍不禁毛骨悚然
看看嘛,狼娃子們把家放在這個地方,聰明得很呢。就在高劍不知所措時,老馬倌艾尼瓦爾由衷地說道。
艾尼瓦爾站在一塊巨大的黑石頭上,指著遠(yuǎn)處的山巒,問道,知道不知道嘛,那些狼娃子們,為啥要把家安在這樣子的地方嗎?高劍收回目光,定了定神,看著詭異的野狼谷,想了想,這才回答道,這不是明擺著嗎?這個地方,遠(yuǎn),沒有人,又這么兇險,便于隱藏嘛。艾尼瓦爾抬了抬眉毛,說道,你嘛,說對了一點點嘛,你看看那面的那些山嘛,翻過去了,就不是咱們的地方了嘛,這狼娃子賊得很,在這個地方,人來了,它們就干脆“出國”了,這里的人,就啥辦法也沒有了嘛。高劍這才明白過來,他手搭涼棚,極力看著遠(yuǎn)方,心中不禁豁然開朗。狼群把家安在邊境線上,進(jìn)可攻,退可守。累了,就在這里安息休養(yǎng),積蓄力量,等到一切準(zhǔn)備妥當(dāng),就殺回草原,大干一場,真可謂是聰明透頂。艾尼瓦爾還說,狼娃子們的這些心眼嘛,都是跟人學(xué)的嘛,過去,這里的蒙古人多得很嘛,漢人打過來,他們就在草原上,和他們玩游戲嘛,游戲不好玩了嘛,他們?nèi)鐾染团?,藏在這個地方,漢人不敢來嘛,來了,活路沒有嘛。聽著老馬倌的講述,高劍的耳邊,似乎傳來了凄涼的胡笳聲。高劍曾經(jīng)去過昭蘇草原,那里立著格登碑,是康熙皇帝征戰(zhàn)蒙古叛軍葛爾丹的最后一仗。據(jù)說,那一仗極其慘烈,葛爾丹叛軍幾乎被全殲,殘余從此遠(yuǎn)赴他鄉(xiāng),銷聲匿跡。高劍心中不禁感慨,從古到今,為了保家衛(wèi)國,各路軍馬你來我往,黃沙滾滾,胡笳聲聲,蹄聲如鼓,旌旗似血,戰(zhàn)死沙場人不歸!寸土必爭,寸草不丟,古往今昔,歷代將相,誰又甘負(fù)丟邊失土的罵名啊!
這時,老馬倌艾尼瓦爾又說道,不過,這個地方,看著奇怪得很,狼的味道,有嘛沒有,不知道呢。
老馬倌艾尼瓦爾一邊自言自語著,一邊向山梁下走去。進(jìn)到野狼谷,艾尼瓦爾蹲在亂石叢中,仔細(xì)觀察著。片刻,又鉆進(jìn)荊棘叢,找尋著什么。隨后,艾尼瓦爾爬到一座沙丘上,捧起沙子,放到鼻子邊,仔細(xì)聞著。許久,艾尼瓦爾這才站了起來,皺著眉頭,看著山谷深處,不知在想什么。高劍趕到艾尼瓦爾身邊,疑惑地問道,老人家,發(fā)現(xiàn)什么了嗎?艾尼瓦爾沒說話,加快腳步,四下尋覓,終于找到了一處洞穴。那個洞穴藏在一片荊棘叢中,洞口黑暗,詭異得很。艾尼瓦爾看到洞,頓時來了精神,干脆趴在地上,頭探進(jìn)洞中,屁股撅著,樣子很是滑稽。稍后,艾尼瓦爾收回身子,說道,這個洞,以前的,狼走了,留下來的。艾尼瓦爾坐在地上,沉思良久,又悶聲說道,這個地方,不像有狼的樣子嘛。高劍就問,您是怎么看出來的?艾尼瓦爾卷了根漠河煙,狠狠地抽著,滿臉困惑地說道,要說嘛,這個地方,猛獸的味道大得很,可狼的味道不是,這狼的味道嘛,厲害得很,辣鼻子呢,和皮牙子(洋蔥)一個樣嘛。說著話,艾尼瓦爾的鼻子聳了聳,像是突然嗅到了什么,立刻獵狗一樣站了起來,目光如劍,看著遠(yuǎn)方。隨后,艾尼瓦爾大聲喊道,快,那個地方問題大得很呢。說著話,艾尼瓦爾邁開雙腿,急速奔去。endprint
高劍迅速反應(yīng)過來后,也跟在艾尼瓦爾后面,拼命奔跑。他覺得艾尼瓦爾的背影像豹子,自己怎么也跟不上。
繞過一座沙丘,在一片茂密的紅柳叢中,艾尼瓦爾終于停止了奔跑,站在裸露的沙地上,不動了。高劍氣喘吁吁地趕了過來,赫然看到了一個巨大的動物尸體。尸體已經(jīng)破碎,顯然是被什么猛獸襲擊后,被吃得面目全非。高劍喘著粗氣,驚惶地問道,這是什么動物啊,被吃成這樣?艾尼瓦爾卻異常冷靜,不動聲色地?fù)芘嵌焉l(fā)著惡臭的尸體,小心地?fù)炱鹨粔K殘體,仔細(xì)辨認(rèn)著。高劍湊上前去,發(fā)現(xiàn)像是動物的下顎,只殘留著幾顆牙齒,卻無法看出更多。艾尼瓦爾撩起衣襟,擦去牙齒上的血污,又仔細(xì)辨了辨,這才說道,這個家伙嘛,牦牛嘛,牙齒可以看出來嘛。高劍嚇壞了,喘著粗氣問道,這么說,牦牛是被狼群襲擊了,這個地方,真的有狼?高劍說著話,眼睛四處巡視著,聲音不覺就有些發(fā)抖。艾尼瓦爾彎著腰,又獵犬般四處打探著,時不時的,折斷幾根紅柳,仔細(xì)聞著。許久,才沉聲說道,我看嘛,這個家伙嘛,不是狼,像熊。熊?高劍頭發(fā)都要豎起來了,惶恐地問道,怎么可能是熊?艾尼瓦爾又聞了聞紅柳,說道,是熊嘛,狼的味道,騷得很,不是這個樣子嘛。停了停,艾尼瓦爾又說道,還有嘛,這狼娃子,胃口大得很,獵物到手了,不會放過的,就是肚子撐破了嘛,都要全部吃完,骨頭都不剩嘛,你看看,那么多的動物肉還放在地上,咋可能是狼干的嘛?高劍依然心魂不定地問道,如果有熊,那狼群肯定也少不了嘛?看來,那些馬群,危險了。
高劍說著話,就學(xué)著艾尼瓦爾的樣子,走進(jìn)紅柳叢,彎腰觀察。他覺得,狼群就在身邊,正準(zhǔn)備著發(fā)起攻擊呢。
這時,高劍突覺腳下一動,一陣鉆心的疼痛迅速傳遍全身,高劍瞬間倒在地上,痛苦地呻吟著。老馬倌艾尼瓦爾聞聲趕來,撥開紅柳叢,一看,立刻驚呼道,不好,狼夾!高劍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右腳被一個巨型夾子緊緊鉗住,夾子雖然銹跡斑斑,年代久遠(yuǎn),但依然可以看得出來,是用上好的鋼筋做成的,力道大得了不得,兩排鋒利的尖齒,已經(jīng)深深陷在高劍的皮肉之中,高劍覺得,腳背的骨頭,都似乎被扎透了。高劍掙扎著,準(zhǔn)備站起身來,艾尼瓦爾立刻阻止道,動不成嘛,一動,夾得就更緊了嘛,腿,就完了。聽了這話,高劍的汗瞬間就流了出來。艾尼瓦爾小心地?fù)芘菉A,說道,這個家伙嘛,厲害得很呢,狼給夾住了,絕對跑不了呢,你這個家伙,倒霉得很嘛。高劍咬著牙,說道,怎么辦,能打開嗎?艾尼瓦爾沒說話,憋住氣,細(xì)細(xì)研究著狼夾。許久,艾尼瓦爾找來一段堅硬的紅柳,抽出腰間的英吉沙刀子,削尖,輕輕在狼夾上戳了一下,就聽“砰”的一聲,狼夾彈開了,血立刻就流了出來。哎,高劍痛苦地大喊一聲,隨即昏迷了過去。
醒來后,高劍發(fā)現(xiàn),自己正趴在老馬倌艾尼瓦爾的背上。太陽已經(jīng)掛在了山尖尖上,只露出半個臉兒。
此時,高劍的右腳,依然鉆心的痛。高劍忍著痛,咬著牙說道,艾尼瓦爾大叔,讓我下來吧,這樣怎么能行呢?我,可以騎馬嘛。艾尼瓦爾喘著粗氣,緩慢地邁動著雙腿,笑道,你嘛,老老實實趴著,受傷了,馬騎不成,逞能不行嘛,這個地方,人待不住嘛,熊瞎子有呢,來了,咱倆都完了嘛。高劍不忍心,又說道,大叔,您這么大歲數(shù),咋能讓您背嘛?艾尼瓦爾爽朗地笑著,說道,你嘛,把心放到肚子里嘛,咱們獵人,身子骨硬呢,喝奶吃肉長大的嘛,你,羊羔子一樣,輕得太多了嘛。雖然這么說著,但高劍依然感覺到,自己的胸口早已被艾尼瓦爾的汗水打濕了。爬到山腰,艾尼瓦爾的呼吸就更重了,高劍感覺到了,就拼命拍打著艾尼瓦爾的肩膀,喊道,艾尼瓦爾大叔,讓我下來,你走吧,要不,咱倆都得死在這里。這時,艾尼瓦爾的火就冒出來了,喊道,你嘛,說啥話呢嘛,咱們,一家子嘛,你,我的兒子一個樣嘛,把你撂下,胡達(dá)怪罪呢,牧民們知道了,我的臉還要不要嘛?艾尼瓦爾不等高劍出聲,又說道,天黑前,咱們必須得出去嘛,死嘛,也死在一起嘛!高劍的眼淚一下就流出來了,他趴在艾尼瓦爾的背上,感覺就像趴在一座高大厚實的山上。他覺得,艾尼瓦爾的背,是那樣的溫暖,那樣的安全,他可以聽得見艾尼瓦爾的心跳,像鼓,重得震天響。記得初來牧區(qū)時,那些牧民,在他的眼中,是那樣的土,就像漫山遍野的草,很少能引起人們的注意??涩F(xiàn)在,他的心和艾尼瓦爾的緊緊貼在一起,他終于發(fā)現(xiàn),在牧民樸實的外表下,深藏著的,是濃濃的情義,像特克斯河的水,看不到底。
太陽落山的時候,艾尼瓦爾背著高劍,終于爬到了山頂。
風(fēng)很大,黑暗正在圍攏過來,四周靜得很,只有風(fēng)聲在不住地回響。休息的時候,艾尼瓦爾迎風(fēng)站立,親切地說道,孩子,忍著點,我給你唱首歌嘛,一聽,就不疼了嘛。說著話,艾尼瓦爾扯開漠河煙嗓子,唱起了歌,聲音嘹亮,卻沙啞的很。高劍聽出來了,那首歌,是“母親”,是在哈薩克人中廣泛流傳的歌頌?zāi)笎鄣那印0嵬郀柕母杪曤m然沙啞,卻十分厚重而又充滿激情,他用一個牧民特有的聲音,將這首經(jīng)年傳唱的歌曲,演繹得更加獨具風(fēng)味。在這樣的大山里,在這樣古老而又陌生的黃昏,艾尼瓦爾發(fā)自內(nèi)心的歌唱,足以感動天山深處那千年不變的石頭。高劍發(fā)現(xiàn),唱著歌的艾尼瓦爾,孩子一樣,神態(tài)迷離,周身散發(fā)著哈薩克人特有的淳樸和豪邁。從艾尼瓦爾深情微閉的眼眸里,高劍隱約看到了晶瑩的淚花子。這時,高劍的眼淚,也山泉般流了下來。
黑夜完全降臨的時候,老馬倌艾尼瓦爾背著高劍,終于走出了野狼谷。
此時,山里的夜已經(jīng)黑透了。艾尼瓦爾背著高劍,穿過一片小樹林,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了一點微弱的光亮。艾尼瓦爾異常興奮地說道,看看嘛,咱們的運氣還不賴嘛,那里,人有呢。高劍抬頭看了看,那點光亮很弱,不仔細(xì)看,很難看到。走近那點光亮,高劍這才看清,這是個破舊的氈房,門打開著,里面點著柴火,光亮就是從門里散出來的。聽到動靜,一個哈薩克老人走了出來,大聲問道,誰?艾尼瓦爾立刻回答道,哎,過路的。哈克薩老人詫異地問道,過路的?這個地方,來干啥嘛?艾尼瓦爾趕緊指著高劍,解釋道,他嘛,警察,我們嘛,是來破案的。哈薩克老人聽艾尼瓦爾這么一說,立刻熱情地說道,是這個樣子啊,快,進(jìn)來,風(fēng)大得很呢。endprint
這座氈房的主人,名叫別克布拉提。
進(jìn)到氈房,說明情況后,別克布拉提端起高劍受傷的腳,仔細(xì)看了看,說道,問題大得很呢,這狼夾,有毒呢。高劍也看了看自己的腳,發(fā)現(xiàn)受傷的部位已經(jīng)潰爛,整個腳都烏黑發(fā)青,疼得很,汗就流下來了。別克布拉提笑了笑,安慰道,馬達(dá)(問題)沒有嘛,我,這里的人嘛,傷嘛,辦法多得很呢。別克布拉提說著話,走出了氈房,不大會兒,就折身回來,手里拿著一把草。高劍看了看,似曾相識,卻一時想不起名字。別克布拉提把草放在一塊木板上,用石頭使勁壓了壓,隨后就鋪在了高劍的傷口上,說道,這個嘛,消腫,排毒,還止痛呢,好得很呢。高劍這才想起,那把草,名叫蒲公英,心中不免感嘆,沒想到,蒲公英竟然還會有這樣的作用呢。別克布拉提把高劍安頓在板炕上,又走了出去,回來時,手里就多了個野兔。艾尼瓦爾幫著別克布拉提,很快剝了野兔皮,架在火堆上烤,不久,濃烈的香味就出來了。肉熟后,別克布拉提拽下一條兔腿,遞給高劍,說道,你嘛,流血了嘛,兔腿吃了,就好了嘛。高劍接過兔腿,吃了一大口,立刻感到滿嘴都是野味的濃香,不禁嘆道,真香??!別克布拉提微笑著說道,多吃點嘛,這個地方,別的沒有嘛,肉,多著呢。高劍看著老人,由衷地說道,老人家,麻煩你了。別克布拉提爽朗地笑道,說啥呢嘛,沒聽說嗎?在草原上,有哈薩克人的地方,就是家嘛?
吃飽后,大家坐在板炕上,喝著茶,攀談著。
高劍和艾尼瓦爾這才知道,別克布拉提已經(jīng)六十多歲了,是這里唯一留存的獵戶。想著一路的所見所聞,高劍感到很不可思議,一個人,在這樣的荒山野嶺里,怎么生存的??!別克布拉提看出了高劍的疑惑,說道,我嘛,外面的生活,不喜歡嘛,這里,習(xí)慣了,老了,離不開嘛。高劍借著火光,凝神看著老人的臉,老人的臉干裂,粗黑,爬滿了山溝一樣的皺紋,頭發(fā)花白,卻十分的茂密,老人的眼睛清澈得很,像天山上的雪水。高劍知道,有這樣一雙眼睛的人,一定是善良快樂的。聽說高劍和艾尼瓦爾是來尋找狼群的,別克布拉提笑道,現(xiàn)在,狼群咋會有嘛?我在這里,看到過熊,可狼,從沒看到嘛。艾尼瓦爾困惑地問道,這個地方,咋會有熊嘛?別克布拉提回答道,那只熊,以前也沒有呢,大概是迷路了,從山那邊的地界過來的,這幾天,不見了,回去了嘛。別克布拉提喝了口茶,接著說道,這里,過去狼多得很,可現(xiàn)在,到處都是狼夾子,人嘛,見到了狼,恨得要命,往死里打,狼不敢回來了嘛。別克布拉提說到這里,臉現(xiàn)悲憤,罵道,現(xiàn)在的人,日怪得很嘛,偏偏喜歡狼壁式和狼牙,說是辟邪呢,你說,那個東西,咋能辟邪嘛?別克布拉提搖了搖頭,停頓了一下,又苦笑道,狼,可憐著呢,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人,一個爪子捂嘴,一個爪子抱膝,跑了,不這樣,牙和壁式都給卸掉了嘛。聽了這個笑話,高劍卻怎么也笑不出來,他從別克布拉提的臉上,看到了徹骨的悲傷。
第二天早上,高劍是被一陣奇異的奶茶香給弄醒的。
高劍起身一看,別克布拉提和艾尼瓦爾早就起來了,正在地上準(zhǔn)備著早茶。高劍四處看了看,這才發(fā)現(xiàn),氈房十分破舊,低矮,到處都露著風(fēng),氈房內(nèi)只有一個板炕,和一張案板,昨天天黑,一時沒有看清,不禁暗想,獵人的日子,不容易??!看到高劍醒來,別克布拉提熱情地招呼道,小伙子,來嘛,喝茶了。高劍試著動了動腿,感覺不像昨天那么疼了,看來,這蒲公英,還真的管用呢。圍坐在板炕上,高劍端起粗大的茶碗,喝了一大口奶茶,立刻感到舌尖滿是淡淡的苦澀,隨后,就是奇異的香味。高劍喜歡奶茶,可這種味道的,卻從未嘗過,就問道,這奶茶,是怎么熬的?別克布拉提捋著胡子,微笑著說道,你嘛,沒嘗出來嘛,昨天的蒲公英嘛,喝了,你的毒,整個就沒了嘛。高劍這才弄清楚,茶是蒲公英熬的,怪不得會有淡淡的苦味。高劍喜歡奶茶,可用蒲公英熬的,還是第一次喝。別克布拉提又拿起一塊馕,說道,吃嘛,這馕,馬糞燒的馕坑,香著呢。高劍越發(fā)奇怪了,馕,怎么可以用馬糞打嘛?對馕高劍是了解的。馕的存放時間長,一般放個十天半個月的,不變質(zhì),香味也還在那里。奶茶泡馕,是草原牧民最鐘情的食物,牧民們累了一天,只要有了奶茶和馕,就高興得不得了。可高劍只吃過用柴火打的馕,這種用馬糞打的,還從未聽說過。高劍疑惑地接過馕,吃了一小口,立刻感覺到了一種淡淡的青草味,加著面粉的醇香,真的很好吃,禁不住嘆道,真香!別克布拉提笑了,說道,肯定香嘛,你想想,草原上的馬,吃的都是最好的草嘛,有的還是中草藥嘛,拉出的屎,那都是綠色的呢。高劍笑了,是啊,在草原上,什么都是綠色的。別克布拉提又說道,吃嘛,多吃點嘛,喝了咱獵人的奶茶,再吃了馬糞打的馕,你的傷嘛,啥問題都沒有了嘛。
高劍和老馬倌艾尼瓦爾在獵人別克布拉提的氈房里住了兩天。那兩個晚上,高劍睡得香極了。
第三天早上,離開的時候,高劍抱住別克布拉提,久久不愿松手。雖然沒有找到馬群,也沒有發(fā)現(xiàn)狼,但高劍覺得,這次的經(jīng)歷,已經(jīng)深深地留在了他的魂魄里。他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很難離開草原和草原上的牧民。
又經(jīng)歷了一天的跋涉,高劍和艾尼瓦爾終于回到了牧區(qū)。
7
馬力克和伊特庫爾是在一個賽馬會上遭遇的。
馬力克自從決定會會伊特庫爾后,就開始在草原上追尋伊特庫爾的蹤跡。馬力克清楚得很,在草原上找個人,不是件容易的事。草原大得不得了,海一樣,哈薩克牧民們就是片葉子,在海上漂著,漂到哪里,家就安在哪里,居無定所,照面都難得很。這草原,就是牧民們的家,牧民們走出去,即使啥也不帶,就是冰天雪地里,照樣可以生存。草原牧民們的這種生存能力,是骨子里就有的,加上后天的磨礪,是一般人無法想象的。馬力克是草原的兒子,當(dāng)然知道這些難處,也知道怎么才能捉住伊特庫爾。在草原上,追捕一個人,決不能跟著走,而是要堵。跟著走,主動權(quán)就掌握在了對方的手里,草原那么大,對手隨便哪個草窠子里躺著,你就是頭豹子,也找不到。堵,是獵人圍獵的手段。過去,獵人圍獵,只要事先判斷出獵物可能經(jīng)過的區(qū)域,在那里布下網(wǎng),就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獲。獵人打圍,絕不盲目出手,看天,還要看地,甚至風(fēng)向,都要摸個清楚,天時地利都在這邊的時候,才會果斷放出獵狗。馬力克知道伊特庫爾就是頭狼,而且是最陰險狡詐的頭狼,與頭狼打交道,耐心重要得很,你得先把自己的心變成塊石頭,蹲守在山溝里,刮風(fēng)下雨都不能動。馬力克算準(zhǔn)了,只要自己堅持住了,伊特庫爾遲早是他套中的狼。endprint
可這次,馬力克要堵的,是人,而不是狼,而且是比一般牧民更有心計的伊特庫爾。
那些日子里,嗅覺極其靈敏的伊特庫爾,也已經(jīng)知道馬力克在追他,嗅到了危險,伊特庫爾卻并不害怕,在草原上,伊特庫爾自信得很,他喜歡與人較勁,那樣的游戲,對于他來說,過癮得很。伊特庫爾拿出了獵人的看家本領(lǐng),與馬力克周旋著,他打破常規(guī),往往放出風(fēng)去,卻不按著風(fēng)向走,偏偏逆著風(fēng)跑。每到一個地方,伊特庫爾也絕不久留,喝碗茶,拉泡屎的工夫,轉(zhuǎn)身就走。伊特庫爾的思維,乖張得很,他特別精于算計,在行動前,總是先四下查看,有個風(fēng)吹草動的,絕不露頭。在草原上,最令伊特庫爾忌諱的,就是手機,那玩意兒,在伊特庫爾看來,比胡達(dá)的眼睛還法力無邊,十萬八千里的距離,一個電話,屁股就露在別人的眼皮子底下了。因此,有信號的地方,就是有一大鍋羊羔子肉放在那里,他也絕不沾邊。伊特庫爾是草原肚子里的蟲子,草原有多大,牧民分布的情況,部落之間的距離,伊特庫爾比了解他老婆的身子,還要多得多。每到一個部落,伊特庫爾就算計著距離,和可能到達(dá)的時間,差不多的時候,馬鞭子一揮,走了,連個屁也不留下。沒有人能比伊特庫爾更了解草原上的牧民了,牧民們樸實,特別不愿招惹是非,伊特庫爾算準(zhǔn)了,時不時地就揮舞著南瓜大的拳頭,說,我,伊特庫爾,就是草原之王,別惹我,惹了我,麻煩就上身了,草原上的日子,難過著呢。
與伊特庫爾打交道,馬力克費盡了心機,可一連十幾天,依然一無所獲。
其實,馬力克也早就算準(zhǔn)了,這伊特庫爾絕不可能輕易就范,必須要把馕準(zhǔn)備好了,打持久戰(zhàn)。他把自己裝扮成個牧民,騎著馬,在草原上看似漫無目的地轉(zhuǎn)悠著。他不走牧道,專揀草深的地方走。每到一個地方,馬力克就停下來,啃著干馕,喝口泉水,耐心地等著,直到認(rèn)準(zhǔn)了沒有狼的氣味,才輕輕離去。馬力克清楚得很,狼出窩,都是在有風(fēng)有雨的時候,那樣的日子,得手的機會大得很。馬力克就總是在越是刮風(fēng)下雨的時候,才悄無聲息地展開行動。馬力克采取的是逆向思維,他知道,狼狡詐得很,正常人的思維,是斗不過狼的。和狼斗,必須反著來,才能把準(zhǔn)了狼的脈搏。馬力克在有牧民的地方,都事先埋下了眼線,牧民們常年生活在草原上,耳朵賊靈,眼睛也尖得很,沒有啥事可以避開他們的耳目。馬力克還特意放出風(fēng)去,他找的是馬群,而不是別的。獵人們打獵多要下套,馬力克的這個辦法,就是下給伊特庫爾的套子。只要伊特庫爾放松了警惕,他的機會就來了。可馬力克布下的這些局,似乎都不怎么管用,伊特庫爾就像一股風(fēng),輕飄飄地來了,又輕飄飄地離去,馬力克往往剛嗅到獵物的味道,趕到時,就沒了。有幾次,伊特庫爾已經(jīng)走進(jìn)了馬力克的狩獵范圍,可他就在邊上兒轉(zhuǎn),怎么也不進(jìn)來。馬力克幾乎聞到了伊特庫爾身上的狼騷味了,趕過去時,卻總是見不著蹤跡。馬力克和伊特庫爾這樣周旋著,日漸感到有點力不從心。
但就是狼,也有失算的時候。伊特庫爾之所以最后還是落在了馬力克的手里,怪就怪在他太自以為是了。
那天,草原深處的一個哈薩克部落要舉行一個賽馬會。按常理,這樣的賽馬會多得很。在草原上,牧民們只要高興了,就聚在一起,吃肉,喝酒。醉了,干脆揚鞭躍馬,比試比試。這樣的賽馬會,不足為奇。起初,馬力克并沒有在意,與伊特庫爾玩了十幾天獵人和狼的游戲,馬力克清楚,這個伊特庫爾的腸子彎彎多得很,是絕不會輕易在人多的場合把肚子里的貨露出來的。那天,馬力克躺在草地上,苦苦思索著對付伊特庫爾的辦法,腦漿子都想出來了,辦法卻像喬爾瑪?shù)脑?,飄得不見蹤影。這時,一只螞蟻爬到了馬力克的身上,張牙舞爪的,彪悍得很。馬力克吹了口氣,螞蟻就落在了地上,可不大會兒,又拼命爬回了馬力克的身上。馬力克好笑得很,用指尖那么一彈,螞蟻就飛出去很遠(yuǎn),可不知怎么的,那只螞蟻掙扎著翻起身,又吹胡子瞪眼地爬了過來。馬力克奇怪得很,想了半天,這才明白,自己的口袋里裝著個奶疙瘩呢,螞蟻聞到了味兒,就不知死活地趕來了。這么想著,也許是胡達(dá)照應(yīng)著,馬力克腦子突然就有了火花,下意識的,就覺得這個伊特庫爾一定會在賽馬會上出現(xiàn)。要說,那天也日怪得很,馬力克的判斷竟然莫名其妙地掐準(zhǔn)了伊特布爾的脈搏子。聽說那場賽馬會后,伊特庫爾也原本沒打算去,那么多的人,風(fēng)險大得很,不好玩。可琢磨了許久,伊特庫爾的腦子瘸了一下,就想,馬力克再日能,也絕不會猜到自己會出現(xiàn)在那里。就這樣,伊特庫爾決定和馬力克賭一把,看看誰的運氣好。伊特庫爾相信,在草原上,沒有人能賭得過他伊特庫爾的運氣。。
當(dāng)馬力克來到賽馬會的草場時,那里的草地上,早已經(jīng)坐滿了人。
馬力克這才發(fā)現(xiàn),今天的這場賽馬會,是精心安排的。草地上的牧民,今天都是煥然一新,不管男女老少,每個人都換上了新衣,色彩各異,神采飛揚。此時,太陽正掛在遠(yuǎn)處的山尖子上,金黃色的光芒揮瀉而下,草原頓時鋪上了金色的毯子。陽光落在每個人的臉上,更使那些淳樸而樂觀的笑容顯得熱烈而莊重。馬力克藏在人群中,若無其事地捕捉著周圍的動靜。這時,一曲長音破空而出。立時,草地上喧囂的人群安靜了下來。那長音顯得單調(diào)卻不失悠揚。聲音由緩轉(zhuǎn)急,從低到高,顯得異常曲折悠長。馬力克聽出來了,那是一曲地道的沙塔爾琴拉出的長音。馬力克早就知道那樣的長音,它來自于遠(yuǎn)古的土地和山巒,經(jīng)過特克斯河水的千年潤澤后,底蘊變得更加豐厚。在馬力克看來,那是一種荒野中的音樂,像草一樣滋長,像云一樣行走;像山一樣執(zhí)著,像風(fēng)一樣自由。它脫掉了歲月的衣裳,赤裸裸地展示著歌喉。它把聲音隨意地潑灑,滲透到了土地里,蔓延到了高山上。馬力克堅信,它是一個民族心靈的釋放,也是一個民族對生活的追求。
歌舞過后,賽馬會正式開始了,馬力克就是在這個時候,在人群中發(fā)現(xiàn)了伊特庫爾。
馬力克像頭獅子慢慢接近獵物,嗅覺賊靈的伊特庫爾馬上就感覺到了。但伊特庫爾并不驚慌,也沒有躲避,他太清楚了,獵物掉進(jìn)了陷阱,面對一個有經(jīng)驗的獵手,跑是啥用也沒有的。這個馬力克,恰巧就是這樣一個獵手。馬力克走近的時候,伊特庫爾轉(zhuǎn)過了身,微笑著看著馬力克。馬力克也笑著,他知道,這個時候的笑,是力量。馬力克沒有馬上出手,人太多,伊特庫爾一旦發(fā)起瘋來,傷人的可能很大。馬力克保持著距離,與伊特庫爾對峙著,但每一根汗毛,都做好了出擊的準(zhǔn)備。草原牧民們的感覺出奇地好,他們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異常,那種異常,是殺氣。endprint
牧民們轉(zhuǎn)過身來,他們看到了馬力克和伊特庫爾,兩個人雖然都笑著,但那種暗藏的殺氣,卻令人驚心動魄。
許久,馬力克先開口了,說道,伊特庫爾,馬吃飽了,該回家了嘛?伊特庫爾笑出了聲,說道,你也是個牧民的后代嘛,知不道嘛?野馬是沒有家的嘛,回家?哪個地方回?馬力克不動聲色,說道,就是野馬嘛,也走不出牧民的鞭子呢,不是嗎?伊特庫爾收回笑容,說道,那就可笑得很嘛,難道你馬力克放個臭屁,我伊特庫爾就得拉屎嗎?草原上,這樣的笑話有嘛沒有?馬力克也止住笑,嚴(yán)肅地說道,伊特庫爾,今天你走不了了嘛,看看嘛,法律在那等著呢。伊特庫爾小眼睛翻了翻,又笑道,是這個樣子嗎?可我伊特庫爾就是跟著你的屁股后面走,也得走得有點名堂呢。馬力克就問,那你說嘛,想怎么樣嘛?伊特庫爾眼珠子轉(zhuǎn)了轉(zhuǎn),恰巧看到幾只羊走了過來,就又笑著說道,都說你馬力克老到(厲害)得很,馬背上可以泡妞呢,今天咱們比比嘛,叼個羊羔子,羊在你的手里嘛,我就跟著你走,屁嘛,也不放一個。牧民們聽伊特庫爾這么一說,紛紛把目光落在了馬力克臉上,空氣頓時不安分起來,點個火都可能爆炸。馬力克想了想,點了點頭,說道,那就試試嘛。
伊特庫爾不再說話,大肚子一閃,就抓住了一只羊,兩只大手那么一擰,羊脖子就給斷了,連屁都沒來得及放一個。
馬力克定睛一看,那只羊不是一般的羊娃子,是個大羯羊,腰身粗,壯得跟熊一樣,更特別的,是那兩只羊角,碩大,尖利。伊特庫爾抖了抖手中的羊,陰笑著說道,怎么樣嘛?這個羊娃子,行嘛不行?馬力克翻身上馬,說道,草原上的事,沒有不行的。伊特庫爾左手抱著羊,右手一拍馬背,人就上了馬,也說道,好嘛,都是兒子娃娃嘛,可咱們牧民喜歡把話說在眼跟前,命嘛,胡達(dá)給的,事情出來了,胡達(dá)說了算。馬力克抖抖韁繩,說道,你嘛,話多了點,哪像個正經(jīng)的牧民,來嘛,馬都著急了嘛。
賽馬會還沒結(jié)束,牧民們卻把目光集中在了馬力克和伊特庫爾身上。畢竟,這么稀罕的事,他們也是第一次見過。
伊特庫爾兜轉(zhuǎn)馬頭,兩腿一夾,那匹馬就躥了出去。伊特庫爾的馬名堂大得很,高大,性子烈,伊特庫爾在馴它時,專門教了些打架的陰招,那匹馬的蹄子,可以踢死一頭兇惡的狗熊。馬力克看出來了,他并沒有直接接近伊特庫爾,而是握住韁繩,驅(qū)著馬,圍著伊特庫爾繞著圈子。伊特庫爾一只手抓住羊頭,鋒利的羊角就成了他手中的匕首,甚至比匕首更可怕。馬力克仍然繞著圈子,不緊不慢的,看得伊特庫爾心煩,說道,怎么了嘛,球把子出問題了?婆娘們可不愿意呢。話音沒落,就見馬力克突然飛身而起,山鷹一樣,就從后側(cè)落在了伊特庫爾的馬背上,抱住伊特庫爾的粗腰,向后一仰,就和伊特庫爾一起摔在了地上。伊特庫爾反應(yīng)過來后,巨大的身體翻滾著,試圖擺脫馬力克的糾纏。馬力克卻沒給他機會,靈活地擺動雙臂,一下就從后面鎖住了伊特庫爾粗壯的脖子,任憑伊特庫爾怎么掙扎,死活不放手。
一盞茶的工夫,伊特庫爾投降了。
很多的時候,事情就是這么簡單,簡單得連胡達(dá)都無法預(yù)測結(jié)果。據(jù)說,伊特庫爾認(rèn)輸后,從此對馬力克佩服得要命。但是,馬群消失的事情,伊特庫爾卻堅稱從未參與。馬力克后來查了,發(fā)案時,伊特庫爾確實沒有在現(xiàn)場的時間,就基本排除了伊特庫爾的盜竊嫌疑。但是,伊特庫爾卻仍然為他的那個微而不信,坐了一年的牢。畢竟,犯法的事,法律在那等著呢。
馬群到底怎么消失的,就這樣成了瓊庫什臺草原上,一個難解的謎!
8
高劍自從從野狼谷回來后,對狼襲擊馬群的可能性,也少了許多的懷疑。轉(zhuǎn)眼,進(jìn)入了秋季。就在這個時候,狼又出現(xiàn)了,并再次襲擊了羊。
這次被襲擊的,又是牧民居馬霍加的羊,兩只羊娃子被狼給吃了。事情發(fā)生在凌晨,現(xiàn)場就在居馬霍加的羊圈。高劍和馬力克趕到時,居馬霍加蹲在羊圈門口,咂巴著漠河煙圈,臉上的愁云可以下出雨來。居馬霍加的羊圈很大,在牧民定居點后面的一個開闊地帶,土圍子打的墻,不算很高,野狼的彈跳能力厲害得很,那個高度不算什么。高劍和馬力克圍著圈墻仔細(xì)查看著,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痕跡。狼就是這個樣子,逮到了獵物,連塊骨頭都不剩下。但高劍仍不死心,就問居馬霍加,怎么確定就是狼干的?居馬霍加哭喪著臉說道,昨天,在朋友那里把馬奶子喝多了,肚子壞得厲害,屎拉到了褲襠里,就廁所里去了,突然就聽到羊圈那邊日怪得很,羊的叫聲和平常不是一個樣子嘛,凄慘得很,就慌忙趕了過去。居馬霍加說著話,臉上的惶恐云一樣飄著,又說道,還沒到羊圈,就看到狼了,大得很,牛犢子一個樣,土灰色的,樣子可以把人嚇?biāo)?。高劍就問,你怎么斷定就是狼,不是狼狗?草原上,狼一個模樣的狗多得很嘛。居馬霍加的臉立刻掉下來了,說道,說啥話呢嘛?我,牧民嘛,草原上的人嘛,狼還是狗,我咋能看不出來嘛?居馬霍加捂了捂肚子,面現(xiàn)痛苦,接著說道,狼嘛,尾巴小,可粗壯著呢,掉拉著,毛少得很,狗的尾巴翹著,毛嘛多得很,狼的毛嘛野的很,狗,人養(yǎng)的,樣子沒那么野嘛。高劍沒再說話,他和馬力克來到居馬霍加看到狼的地方,仔細(xì)觀察著,那里距羊圈不遠(yuǎn),地形平坦,視覺沒有障礙,狼過來了,一眼就可以看得到。高劍看了許久,沒發(fā)現(xiàn)異常,轉(zhuǎn)身準(zhǔn)備離去。這時,他突然想到,昨晚拉了一夜的霧,初秋的第一場霧,大得很,晚上自己失眠,就出去溜達(dá)了一下,能見度小得很,居馬霍加怎么能看得那么清楚,連狼身上的毛都看見了?
高劍回去后,就把自己的疑慮告訴了馬力克,馬力克說道,是啊,我也懷疑著呢,不行,咱們輪換著蹲蹲坑,看看到底是咋回事嘛?高劍點了點頭。
但是,直到深秋,高劍和馬力克不間斷對居馬霍加的羊圈進(jìn)行蹲守,卻沒有任何發(fā)現(xiàn)。就在高劍準(zhǔn)備撤銷蹲守任務(wù)時,下了一場大雨,直到晚上,雨都沒有停。那天,高劍再次失眠,就琢磨著,既然睡不著,干脆再去蹲蹲。高劍穿著雨衣,又來到了居馬霍加發(fā)現(xiàn)狼的地方,選了個隱蔽的土坡,趴在上面。雨很大,打在臉上,生疼。高劍努力睜著眼睛,觀察著周圍的動靜。后半夜,雨漸漸小了,能見度好了許多,但睡意卻開始襲擊著高劍。高劍干脆摘掉帽子,淋著雨,頓時感到清醒了許多。天快亮的時候,雨停了,就在高劍準(zhǔn)備返回時,一個黑影突然出現(xiàn)了。最初,高劍并沒在意,以為是牛羊什么的,但當(dāng)黑影逐漸清晰時,高劍這才發(fā)現(xiàn),是個人,戴著氈帽,裹著皮大衣,模樣看不清楚,但身形卻很熟悉。那個人影慢慢接近了羊圈,熟練地打開圈門,不大會兒,就牽了兩只羊走了出來。當(dāng)高劍突然出現(xiàn)在那個人影的對面時,這才看清,那人竟然是居馬霍加。endprint
羊,是居馬霍加自己偷的。
起先,居馬霍加死不承認(rèn),說,我自己放的羊,咋會偷嘛?那兩只羊,病了嘛,我,帶它們看病去呢嘛。但馬力克在居馬霍加的冬窩子里,卻發(fā)現(xiàn)了十幾張羊皮,經(jīng)牧民們辨認(rèn),都是他們的羊。后來,居馬霍加頂不住了,就慫了,全都供了。原來,自從政府要求退牧還草后,牧民們的羊,也開始集中放牧,和老馬倌艾尼瓦爾一樣,居馬霍加也被牧民們推薦,當(dāng)了羊倌。可這居馬霍加貪得很,每天看著牧民們的羊,饞得哈喇子直流,就自己偷了羊,又編造了狼襲擊羊的謊言,企圖把壞事賴在狼身上。居馬霍加最后說,狼嘛,根本沒有嘛。馬力克就憤怒地說道,咋沒有,你嘛,不就是狼?
事情終于鬧明白了,羊的事,是人干的。狼,被冤枉了。可是,高劍和馬力克卻仍然憂心忡忡,那些馬,到底哪里去了?
9
入冬的時候,草原上下了第一場雪。雪大得很。
高劍喜歡雪,特別是草原上的雪。在高劍的眼中,草原上的雪,更加充滿詩意。那天黃昏,高劍站在雪地上,看到星星點點的寫意正花般點綴。單純的白色,獨具風(fēng)流。幾只寒雀游戲雪上,牧童追逐的嬉鬧聲,正從雪色深處飄來。興之所至,高劍向雪色深處走去。風(fēng),正在濃重的暮色中輕吟。拂面而過,卻如刀割般留下痛的滋味。高劍知道,在瀚海冰凝的西北,雪,決不僅僅是文人墨客手指玩弄的幾根線條,更為刻骨銘心的,則是鐵血砍伐的冷!是的,冷!冷是草原冬天的創(chuàng)意,凝聚在雪的軀體里,就有了一種冰涼的美。高劍覺得,這種美,外表柔曼,內(nèi)在剛強。不停留在花的容顏上,也無法在溫暖的懷抱中安睡。只有親臨于風(fēng)雪飄零的路上,才會深知其意。而此時,高劍踏雪而行,腳底發(fā)出的聲音,清麗而空曠。風(fēng)從四面圍來,雪塵彌漫出一個虛幻的世界。穿透暮色的衣袂,高劍依稀看到了遠(yuǎn)山的身影。只不過,那身影在寒雪的包裹下,略微有些落寞。但也正因為如此,才透出許多深沉,從而顯得別樣的偉岸!
引起高劍格外關(guān)注的,還有一棵挺立于山頭的孤樹。
寒來千樹薄,秋盡一身輕。而在冬的意境里,那樹就有了一種卓然世外的氣節(jié)。掛雪的枝條,劍般伸張。從容淡定的身影,就像一位鶴發(fā)蒼顏的老人,在翹盼著春的腳步。綠也精彩,枯也恬淡。在風(fēng)刀雪劍的逆境里,只要情懷猶存,又何愁綠色不再?冷,的確是冷!而此時,在那山和樹的牽引下,溫暖卻在高劍的血液里奔涌。高劍感受到了生命的存在,他想知道,這種存在,又有著怎樣的風(fēng)骨?于是,高劍脫掉厚重的棉衣,跪伏在雪的神龕前,掀開表象,探究生命的奧秘。呵!高劍看到了!看到了雪褥下,一抹淡淡的綠色!那是生命嗎?在這樣的雪地里,那風(fēng)韻猶存的綠色,那看不見的血骨,就是生命不可戰(zhàn)勝的神話!踏雪而行,高劍的心中飄動著雪。點點滴滴,如暗香涌過。千古事,云飛煙滅。心靈如此之大,足可以容納千年不變的寒冷。而高劍覺得,人們需要的,僅僅是走出室外,去感受一種情懷的存在!
雪下了一夜。就在第一場雪下過后的凌晨,草原上發(fā)生了一件令牧民們和高劍終身難忘的事情!
最先發(fā)現(xiàn)異常的,是老馬倌艾尼瓦爾。那天凌晨,老馬倌艾尼瓦爾在睡夢中被一陣熟悉的嘶鳴聲驚醒。那聲音激昂,熱烈,充滿了親情。老馬倌翻身而起,顧不得穿衣服,就跑了出去。草原上的月亮,很圓,很亮,寬大的雪地上,老馬倌看到了那些消失的馬群。不,不僅是他的馬群,還有更多的馬。那些馬神態(tài)高傲,身材彪悍,鬃毛如劍,奔跑如風(fēng),是野馬!此時,老馬倌的馬和那些野馬相互廝守,如同親人,在雪地上親昵著或者奔跑著,或者打著滾。那種充滿親情的場面,令老馬倌匪夷所思。老馬倌站在雪地上,嘴張著,眼睛睜得很大,身上冒著熱氣,許久,他才反應(yīng)過來,馬群回來了,帶著野馬。馬群沒有消失,它們是跟著野馬群走了。也許,它們是去尋找自己的夢了。但它們依然眷戀著自己的家。于是,它們最終還是回來了!
那天,高劍聽到這個消息,禁不住熱淚盈眶。晚上,高劍做了個夢。
夢中,伊犁馬棕色的毛發(fā)在風(fēng)中飄灑,鏗鏘的蹄聲踏碎了晨曦的寧靜。轉(zhuǎn)瞬間,靛藍(lán)色的群山成為了背景,蒼茫的地平線被甩在身后。晨霧中,伊犁馬奔跑的姿態(tài)隨意而瀟灑。好像很久以來,這些草原上的精靈就是以這樣的姿態(tài)在思想中漫步。然而,高劍清楚,在那些看不到盡頭的歲月深處,是一幅幽深曲折的情感畫卷!在歷史的記憶里,伊犁馬寬闊的背脊,馱著蒙古武士縱橫天下!無畏的鐵蹄,讓長城的烽煙一次次為匈奴點燃!漫漫無期的西遷路上,伊犁馬在上下求索中踩出了一條生命之路!伊犁馬身體的每一個部位,都牽掛著歷史的塵埃!走出的每一步,都是一次無怨無悔的跨越!如今,烽煙已落,伊犁馬卻依然在不停地奔跑!桀驁不馴的身影,是草原永遠(yuǎn)的風(fēng)景!渾厚的蹄音,跳動著生命的音符!晨曦已被踏碎,草原已被驚醒,伊犁馬激情飛躍的背影,將一輪紅日從地平線的盡頭拉出。鳥在鳴,風(fēng)在吟,伊犁馬的足音揮灑著歲月的節(jié)拍,把深情的草原牧歌久久傳唱!山在舞,水在唱,伊犁馬的嘶鳴追趕著白云的腳步,把鷹的豪情帶到了草原深處!歲月已被拋在身后,伊犁馬的背影,在晚霞的牽掛中越加蒼涼。炊煙已起,牧羊姑娘唱起了收工的歌謠!山峰肅立,水波粼粼,歲月已步入了另一種境界,只有伊犁馬跳動的身影,依然在遠(yuǎn)處閃現(xiàn)!
噠噠,噠噠……
責(zé)任編輯 郭金達(dá)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