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 晨 香港理工大學
明·張溥(1602—1641)《漢魏六朝百三名家集題辭注》云:“《感世》類子長之倜儻,《閑情》同宋玉(前298—前222年)之《好色》,《自祭》若右軍(王羲之,303—361年)之《誓墓》,孝贊補經(jīng),傳記近史;陶文雅兼眾體,豈獨以詩絕哉?!雹偬諟Y明以其獨樹一幟的田園詩在魏晉文學史上享有重要地位,開一代風氣之先。而縱觀他的創(chuàng)作歷程,辭賦作品雖然只有《感士不遇賦》《歸去來兮辭》和《閑情賦》三篇,在數(shù)量上不占主流;但無論對研究以“歸田”為主要創(chuàng)作主題的詩人陶淵明來說,還是對梳理魏晉時代的辭賦發(fā)展來講,這三篇賦作都具有不容忽視的重要意義。
“賦情始楚宋玉、漢司馬相如,而平子(張衡)、伯(蔡邕)繼之為《定》《靜》之辭。而魏則陳琳、阮瑀作《止欲賦》、王粲作《閑邪賦》、應瑒作《正情賦》、曹植作《靜思賦》、晉張華作《永懷賦》,此靖節(jié)所謂奕世繼作,并因觸類,廣其辭義者也?!雹?/p>
陶淵明流傳下來的辭賦作品都是抒情小賦,其中《閑情賦》繼承屈原《離騷》的寫作手法,不僅是行文脈絡上的一脈相承,陶潛更在潛意識的內心投射方面對屈子有所繼承和發(fā)展;這種情感線索在《歸去來兮辭》和《感士不遇賦》中也有明顯體現(xiàn)。陶淵明對漢魏以來的辭賦創(chuàng)作既有所繼承,又增加了新的內容和技巧,“標志著專寫宮苑城邑的大賦轉變?yōu)槭惆l(fā)思想感情的小賦的進一步發(fā)展”③。
“以意逆志”的文學理論首先由孟子在《萬章上》中提出,“故說詩者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以意逆志,是為得之”。朱熹在《孟子集注》中又指出,“當以己意迎取作者之志,乃可得之”。而欲求興寄托諷之旨,必先以意逆志;欲以意逆志不穿鑿,必先知人論世。王國維在《玉溪生年譜會箋序》中進一步解讀道:“是故由其世以知其人,由其人以逆其志,則古詩雖有不能解者寡矣?!币虼耍覀兛梢灾?,通過“知人論世”和“以意逆志”,讀者往往能更好地理解作家所想要表達的主旨和思想感情,味弦外之音、韻外之致。
陶淵明出身于沒落的官宦家庭,幼年雖家境貧困,但博覽群書。沒落士族的出身加之良好的教育背景奠定了陶淵明早期主要受儒家出世思想的影響,有“猛志逸四?!薄按鬂谏n生”的抱負。在晉太元十八年(393)至義熙元年(405)的十三年間先后曾任江州祭酒、鎮(zhèn)軍參軍、建威參軍和彭澤令幾個官職。袁行霈在《陶淵明研究》中認為,“陶淵明以崇尚自然為思想核心,也是指導其生活和創(chuàng)作的最高準則”“返回自然集中地體現(xiàn)了陶淵明的人生哲學”。④
在陶潛創(chuàng)作的三篇辭賦中,《閑情賦》作于初為江州祭酒前兩年,繼承了楚辭香草美人的傳統(tǒng),以描摹對女子的思慕影射對于理想的追求;《歸去來兮辭》作于辭去彭澤令的同年,是年作者徹底告別了沉浮了十三載的仕途,選擇了內心向往的歸田生活,一種如釋重負的快意和欣然洋溢其間;《感士不遇賦》作于416年,作家已歸隱田園十余年,結合自身遭際對古代以降正直之士的境遇坎坷進行控訴。
陶淵明的辭賦是根植于自身的人生境遇和生活經(jīng)歷進行創(chuàng)作的,取材生活中俯拾即是的景物為意象,用語雋永,情趣盎然;如“木欣欣以向榮,泉涓涓而始流”“舟遙遙以輕飏,風飄飄而吹衣”。正是在對田園生活中平淡無奇卻又獨特的景物的描繪中,作家寄予了真情實感并感染了自己的人格,如挺立的孤松和返林的歸鳥,無不是作家自身孤獨情懷和孤高追求的寫照。因此,他的思想修養(yǎng)、品行氣質、生活情趣等文化人格因素在其詩文的藝術風格上反映尤為突出。
劉熙載在《藝概》中提出,“詩品出于人品”。劉勰也在《文心雕龍·體性篇》中點明“吐納英華,莫非情性”。陶淵明“物我融一”的表達之真與“返璞歸真”的情性之真,使其辭賦創(chuàng)作充滿“真意”與“真趣”。
道家哲學思想即自然理性化理想,包括“生活儉樸、甘其食、美其服、樂其俗、秉要執(zhí)本、清虛自守”等方面;⑤在《歸去來兮辭(序言)》“余家貧,耕植不足以自給,幼稚盈室,缾無儲粟”的自述中,作家的自然理性化思想即可以得到印證。另外,從“悟以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等文句中,也可以將這篇辭賦看作陶淵明脫離世俗,回歸自然的宣言。
此外,陶淵明有《飲酒》組詩,集中寫飲酒,以致形成一種文學主題,足見其對飲酒的喜愛程度;而“中國酒神精神之精髓正在追求絕對自由的道家哲學”,如持酒寫詩的詩仙李白,即是道家哲學的秉持者。
從三曹七子到元亮的二百多年間魏晉亭榭園林的發(fā)展蔚然成風,而士族的園林精神更是在不斷淬煉中日臻成熟,主要可分為五個時期:(1)以曹氏父子為核心的鄴下文人集團,主要的情懷在于以天下為己任的進取精神和時不我待的悲嘆惋惜;(2)竹林徘徊——竹林七賢以隱逸的方式對抗當時的禮教,內心卻不斷在“出”與“處”間徘徊;(3)金谷殊途——“金谷文人”陸機、潘岳、左思都極盡所能追逐個人利益和家族榮耀,與竹林時期大相徑庭;(4)蘭亭暫棲——王導、謝安、王羲之等人都將對功名的排斥與追求調和于一身,“出”與“處”在蘭亭達至短暫的統(tǒng)一;(5)守拙田園——陶潛遵循自己本心對自然的喜愛而歸隱,又試圖通過耕種滿足物質需求,形成長久的、可以穩(wěn)定存在的生活方式,從而守拙園田,終于獲得永久的寧靜平和。
因此,陶淵明創(chuàng)作的辭賦,如《閑情賦》中自然風格的流露不僅是作家“道法自然”的老莊思想的精神內核的外在表現(xiàn),也是文學(辭賦)自身題材的演進發(fā)展規(guī)律的必然結果。
昭明太子蕭統(tǒng)曾評價陶淵明,“穎脫不群,任真自得”,其為文“語時事則指而可想,論懷抱則曠而且真”。真淳的品格與真實的表達是陶淵明詩文的藝術魅力之所在,亦是其獨特藝術風格的根源。
陶淵明在日常生活中所表現(xiàn)出的情趣可被看作魏晉時代的一個典型,即不同于竹林七賢的魏晉風度的另一種表現(xiàn)情態(tài):“用‘自然’以反抗‘名教’,懷疑和否定外在的權威,要求達到人生的自然境界,強烈地體現(xiàn)出內在人格的覺醒與追求?!雹?/p>
蘇東坡《與侄書》,“凡文字,少時須令氣象崢嶸,彩色絢爛,漸老漸熟,乃造平淡,其實不是平淡,絢爛之極也”。陶淵明的辭賦與詩歌創(chuàng)作亦如蘇軾所言作文的道理一般,他的“淡”是與其“真”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因“真趣滿詩篇”,故能“淡而不淡”;也即“濃盡必枯,淡者屢深”。
我們應以知人論世,以意逆志來解讀陶淵明辭賦創(chuàng)作的自然風格?!霸跇嫵烧嬲娙说脑S多必要條件中,當代性應居其一,詩人比任何人都更應該是自己時代的產(chǎn)兒”,只有我們結合作家生活的時代背景和人生經(jīng)歷對其作品進行分析,才能充分理解他的詩文風格成因。
注:
① [明]張溥:《漢魏六朝百三名家集題辭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0年版,第160頁。
② [晉]陶淵明著、逯欽立校注(1985),陶淵明集,臺北:里仁書局,第135頁。
③朱秀敏:《淺談陶淵明辭賦與散文創(chuàng)作的風格和意境》,《唐山學院學報》2011年,第65頁。
④袁行霈:《陶淵明研究》,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57頁。
⑤陳雅楠,顧曉燕:《從〈歸去來兮辭〉看陶淵明儒道合一的思想》,《蘭臺世界》下旬2015年,第176頁。
⑥陳長榮:《論陶淵明的詩格與品格》,《蘇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1年第4期,第62-6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