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天嬋

（閩江師范高等?？茖W校，福建福州，350108）

清朝末年，福建因特殊的地理位置，成為中西方文化的交匯點。閩都深厚的歷史積淀、開放的文化語境和“西學”思潮對一代閩都學人的滋養(yǎng)頗深，并對清末民初中國文化變革和教育轉型產生了深刻的影響。

高夢旦，名鳳謙，字夢旦，福州長樂人。少從長兄讀書于福州九彩園，舊學根基扎實。后因其時任馬尾船廠總監(jiān)工的表兄魏瀚之由，得以結識當時許多船政局留洋學生，由此接觸了大量西方知識。1901年，任浙江大學堂總教習，后以留學生監(jiān)督一職赴日本， 在日本考查教育一年多。1903年入商務印書館后，又多次出訪歐洲，了解最新的教育理念，形成了兼容并包的學養(yǎng)結構。高夢旦一生為商務印書館服務了34年。無論在編輯、規(guī)劃、出版等方面都傾全力籌謀付出，對商務印書館做出了巨大的貢獻。本文著重討論他在國文教科書編寫以及國文教育方面的思想與實踐，希望能夠借以透視高夢旦等“商務派”學人在清末文教轉型時期獨特的文化教育理念與思路。

一、“三十年編撰小學教科書”

鴉片戰(zhàn)爭后，隨著“西學”的大量滲入，傳統(tǒng)科舉教育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沖擊。1904年中國近代第一個取法于西方的新學制“癸卯學制”的頒布，進一步拉開了文教革新的序幕。傳統(tǒng)的科舉教育開始轉型，新式教育遍地開花。教育理念的變化必然引發(fā)課程內容的變革，國文教育體系同樣面臨著全新格局的規(guī)范與設計。由此作為國文教育的重要載體，教科書的組織與架構成為最重要的環(huán)節(jié)。

為順應市場需求，商務印書館設立編譯所，出版教科書。所長張元濟聘請教育專家承擔編譯任務，聘任當時剛從日本回國的高夢旦為國文部主任，主持編纂 國文教科書。高夢旦考察日本教育一年多，感到日本之所以能迅速興盛，首先在于教育的普及，小學更是基礎，教科書的革新推行應該先行。因此毅然歸國，決心為出版小學教科書而努力。在高夢旦的主導與推動下，商務印書館于1906年編輯完成《最新國文教科書》。之后又緊跟時代步伐，出版了多套影響深遠的國文教科書。他親自參與編校了多套國文教科書。初步統(tǒng)計如下表：

表 高夢旦參與編校的國文教科書概覽

二、借鑒吸收，兼容并蓄——體現時代要求的教科書編撰思想

高夢旦任國文部主任后，首創(chuàng)編輯合議制?！案邏舻┤肷虅站幾g所，即主持國文部，編輯小學國文等教科書。編寫前先定原則，確定各課難度、字數以及所涉生活、社會等方面各占比例，再著手編寫。發(fā)揚各編寫者智慧，采用合議，編寫諸位各提建議，經辯論后采定。課文成，必互相批改，以求至當。每成一冊，且袖之以求知友批評。如此精細，第一冊印成，僅三四天即售缺。自此，我國始有較科學之小學教科書?！痹诰庉嬌套h過程中常有為選文、用字、甚至插圖時時爭論的情形。 “恒有為一原則討論至半日或終日方決定者?！?這種編撰方式一改過去“各自為政”的編輯方式，直接影響了教科書的編撰思想及原則，在當時有深遠的影響。

晚清“中體西用”的思潮開啟了傳統(tǒng)與現代，中國與西方的碰撞。此時國文教育尚處于借鑒西方文學教育經驗的碰撞試驗階段，教科書在選文內容、語言文字、審美傾向、創(chuàng)作體裁等方面均處于轉型的重要時期，需要一種更加平和與貼近現實的方式來處理古今、中西文教觀念的沖突與糾葛。高夢旦接受過傳統(tǒng)儒家思想教育，有中國傳統(tǒng)文教的深刻印記，同時又大量接受西方先進教育成果，在親身參與清末文化教育轉型實踐時，對于文化觀念與文化立場的抉擇與確立，表現出了符合時代要求的進步思想理念。

（一）內容全面，傳承中求革新

《最新國文教科書》不論在內容還是形式上都具有開創(chuàng)意義?！敖炭茣问?、內容漸臻完善者，當推商務印書館之《最新教科書》?！?編輯緣起中寫道:“本館延請海內外通人名士研究教育問題，知國文科為最亟，乃合群力，集眾智，商榷體例，搜羅材料，累月經年，始得要領。自初等小學堂至高等小學堂計九年，為十八冊。凡關于立身(如私德公德及飲食、衣服、言語、動作、衛(wèi)生、體操等)、居家(如孝親、敬長、慈幼及灑掃應對等)、處事(如交友、待人接物及愛國等)、以至事物淺近之理由(如天文、地理、地文、動物、治污、礦物、生理、化學及歷史、政法、武備等)與治生之所不可缺者(如農業(yè)、工業(yè)、商業(yè)及書信、賬薄、契約、錢幣等)皆萃于此書?！笨梢钥闯?，《最新教科書》在內容選擇上既傳承文化，彰顯傳統(tǒng)道德 ，又為傳統(tǒng)的知識體系注入了哲學、歷史、科學等新的思想文化，表現出近代教育革新的追求。

教科書中《孔融》、《誠實學生》、《勸孝》、《勤儉》、《寬待童仆》、《父母之恩》、《家書》、《緹縈》、《愛兄》、《姊妹》、《陳世恩》等篇目無不體現中國傳統(tǒng)的道德精華?！吨星铩?、《清明》、《重九約友人登高書》、《織布》、《種茶》、《制絲》等則介紹了本國傳統(tǒng)節(jié)日與傳統(tǒng)農業(yè)、制造業(yè)，字里行間都表達了對祖國傳統(tǒng)習俗、傳統(tǒng)文化的深沉情感。《法蘭西》、《日本》、《朝鮮》、《美利堅》、《德意志》、《俄羅斯》、《科侖布》、《基督教》等諸多篇目以開闊的視野介紹了外國歷史政法、地理知識、人物故事、宗教知識。教科書甚至有意識地把中西文化進行對比，讓讀者在比較中開闊視野，增長見識。

（二）體例完備，開創(chuàng)了近代國文教科書的基本形式

編寫體例方面，《最新國文教科書》以課為單位，按照學制來編輯課文。小學階段分為初等小學堂和高等小學堂，共十八冊。其中初等小學堂用書十冊，高等小學堂用書八冊，初小第九、十冊與高小第一、二冊過渡銜接，具備了國文教科書的基本體系。

創(chuàng)作體裁上，保留了中國文學傳統(tǒng)的形式如寓言、神話故事、歷史故事、古詩詞等，也出現了科普短文、書信、對話、日記等多種新式文體。力求用多樣新鮮的形式來表現承載更為豐富的知識。教科書在探索兒童趣味方面同樣做出了努力。在形式上出現許多兒童喜聞樂見的兒歌、民謠、童話、謎語等，同時配以豐富的插圖?！毒庉嫶笠狻分袑懙剑骸皟和钕矆D畫，本篇插圖至九十七幅，并附彩色圖三幅，使教授時易于講解，且多趣味?！敝R與趣味結合的表現形式進一步豐富了國文教育的面貌。

為解決當時教師素質普遍不高，不熟悉新式教科書等問題，高夢旦親自編寫了配套的教授法和參考書，用以幫助教師熟悉教科書內容和開展教學活動。教授法學習日本赫氏教學法，提出了預備復習、教授新課、練習三段式教學環(huán)節(jié)。這種模式也為今天的教學和教科書編寫所沿用。

《最新國文教科書》在知識結構、審美傾向、創(chuàng)作體裁等方面的沿革與創(chuàng)新既展示了高夢旦等商務派學人的現代視野、科學態(tài)度，更體現了其兼容并蓄的文化胸懷，展示了傳統(tǒng)國文教育在古今、中西不同文化教育觀念的碰撞中逐步走向轉型的軌跡。

三、“應用之文字”與“美術之文字”——語言文字的革新

語言承載著民族的歷史，是一個民族固有價值體系和思維方式的表現。 “白話文運動”、“國語運動”、“文學革命”、“文白之爭”幾乎每一次文化思潮都關乎語言文字的變革。晚清面對西學新語的挑戰(zhàn)，對于語言文字有兩種極端看法：一為抵制新語，保存國粹，如張之洞、章太炎等；一為廢除漢字，使用泰西文字，主要是一些激進的留學生。

高夢旦對語言文字有獨到的見解?！拔淖钟卸Ｔ粦弥淖?。曰美術之文字。應用之文字所以代記憶、代語言，茍名為人者無不當習知之。猶饑之需食，寒之需衣。不可一人不學，不能一日或缺也。美術之文字則以典雅高古為貴。實為一科專門學。不特非人人所必學。”在這場語言文字的論爭中應該算是一種比較務實的立場。語言文字是文化教育的基礎環(huán)節(jié)，語言文字的變革創(chuàng)新必然反映到國文教科書的編寫中來。翻開《最新初等小學堂國文教科書》第一課就是筆畫書寫簡單的八個字:天地日月，山水土木。 這與清末新式學堂興辦之前的蒙學教材用以記載圣賢經傳的古雅文言完全不同。編輯“合議制”商定的編撰原則對教科書的文字選用做了較嚴格的限定：如對筆畫的限定。第一冊教科書中采用文字，筆畫宜少。甚至規(guī)定五課以前，限定六畫，十課以前限定九畫，以后逐漸加至十五畫為止。對選用的生字作限定。規(guī)定選定教科書采用之生字，限于通常日用者，不取生僻字。依據漸進的順序對每冊的文字字數、文句的長短都作規(guī)定。編輯大意中明確“本篇雖純用文言，而語意必極淺明，且皆兒童之所習知者?！薄胺采钇е郑皟和怀Ｒ娐務?，概不采入。”編輯過程甚至有為一字而爭論的情形。 “一日，余編某課，用一“釜”字，公（高夢旦）援筆改為“鼎”字。余曰“鼎”字太古，不普通，不可用。公曰:“鼎”乃日常所用之字，何謂不普通?余曰鼎如何是日常所用之字!公曰鼎如何不是日常所用之字!于是二人大爭，至于聲色俱厲。及后細細分辨，方知閩語呼釜為鼎而不呼釜也。相與撫掌大笑。”在“釜”與“鼎”的爭論中足見高夢旦在教科書選詞用字方面要求簡明通俗，傾向使用和生活語言一致的文字。

新文化運動時也是在高夢旦、張元濟的主導下，商務印書館推出了白話教科書，再次走在了教科書語言文字改革的前列。

四、普及知識，改良社會——價值觀念的轉變

清末政局的日漸衰落，讓文化教育成為了改良救亡的重要領域。具有新思想的進步知識分子從社會文化、價值觀念等維度開始了對傳統(tǒng)文化與價值觀念的反思。高夢旦少時無意仕途，不登科舉，好為實用之學，極為推崇西方先進的科學技術。他把文化教育立國，改良社會的理想投射于新式教科書的編纂工作中。希望能夠通過教科書傳播知識，引入西方文明，革新觀念，給危機重重的晚清社會帶來一絲曙光。大量近現代科學知識、政治民主、現代文明、價值觀念逐步參與到國文教育的建構中。國文教育開始關注實用功能與啟蒙精神。

（一）以普及知識，培養(yǎng)實用人才為要務

《奏定學堂章程》對初等小學與高等小學的國文教育要義做了新的闡釋。對初等小學國文科教學要義的規(guī)定為“使識日常用常見之字，解日用淺近之文理，以為聽講能領悟、讀書能解之助，并當使之以俗語敘事，及日用簡短書信，以開他日自己作文之先路，供謀生應世之需要?！薄蹲钚聡慕炭茣穼Υ寺氏熔`行，其教授內容主要是教給學生使用生活中常用文字，用簡單語言進行日常溝通，以及最基礎的文字寫作能力，表現出鮮明的實用指向。

盡管《最新教科書》已經有格致、地理、植物學、礦物學、化學、農業(yè)、商業(yè)等分學科教科書，但在國文教科書中仍大量推廣實用技術與發(fā)明。僅初等小學部分就用了一百多篇的課文來介紹科普知識，隨處可見諸如時辰鐘、電報、電話、望遠鏡等現代發(fā)明的介紹。課文《商》旨在引發(fā)國人對商業(yè)重要性的思考，更有一些課文如《公司》、《分業(yè)之利益》、《賬簿》、《合同》、《保險》、《匯兌》等普及了財務貿易之類的商業(yè)基本知識、技能，以備國人生活之所需。表現出科學實用的理性和富民強國的改良期愿。

（二）現代啟蒙，改良社會

教科書作為思想傳播的重要媒介，在普及與傳播現代思想文化的過程中顯示出了極為重要的作用。《最新國文教科書》作為新學制頒布后銷量最大，使用范圍最廣的國文教科書更是以其完備、新穎的內容形式、淺顯易懂的語言文字沖擊、改變著萬千民眾的傳統(tǒng)觀念，啟蒙著國民的現代價值觀念。教科書中對中國傳統(tǒng)的落后觀念、生活陋習尤其對女子纏足、吸食鴉片、賭博都進行了勸誡。倡導在現代科學的基礎上養(yǎng)成文明健康的生活習慣和生活方式。書中重視宣揚現代政治民主精神，展示現代國家的價值觀念?！蹲钚赂叩刃W堂國文教科書》第一冊寫道：“本編詳列本國要政及世界大勢，以養(yǎng)成國民國家之思想”。并推出了大量相關課文。如《預備立憲》、《君主立憲》、《慶祝立憲歌》等。大量現代政治民主思想的參與，開拓了國人視野，影響了國民新的價值觀念的確立，體現了時代的趨勢，反映了時代的訴求。

五、結語

高夢旦三十余年的教科書編輯出版和國文教育方面的革新探索，對清末文化變革與傳統(tǒng)國文教育的現代轉型有重要意義。受時代限制，這種轉型還不全面、不徹底。但在古今思想碰撞、中西文化交融的歷史語境下，合理處置了中西教育理念、古今語言變革、價值觀念轉變等問題，體現了近代社會轉型期的特點。對當今多元文化沖擊下的語文教材編寫、教學研究等方面的實踐和探索有啟示價值和借鑒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