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舒昕[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 南京 210046]
《如果大雪封門》這篇九千字的短篇小說精致而古典,它延續(xù)了徐則臣“京漂”系列小說對底層小人物的關注,延續(xù)了“北京—花街”模式下對人物命運、心理的探索。林慧聰沒有簡單地繼承邊紅旗等“前輩京漂”的基因,而是試圖突圍。一些逐漸定型的符號化表達在這里隱去,嶄新別致的意象進入現(xiàn)實的再造之中,帶來新的審美、思考與追問。
《如果大雪封門》是徐則臣“京漂”系列小說的代表作,以現(xiàn)實主義筆調書寫底層小人物的日常,小說中的假證制造者、奔跑、貼小廣告等元素,幾乎成為徐則臣“京漂”小說中底層小人物符號化的象征。養(yǎng)鴿人林慧聰?shù)募尤胴S富了這一人物譜系,和“前輩京漂”相比,自有其獨特之處。
首先引我注意的是林慧聰?shù)酿B(yǎng)鴿人身份。廣場鴿與城市之間關系密切,脫離了城市的廣場,鴿子就是一盤煮熟的肉,落入“我”、米籮、行健的胃中。只有在城市文明的秩序之內,鴿子才被視作可供合照、投食的寵物。大城市的貧民窟幾乎是全世界的普遍現(xiàn)象,養(yǎng)鴿人的職業(yè)談不上“高貴、偉大、繁華”,廣場鴿卻與北京的“高貴、偉大、繁華”相關,辦假證者作為“違法分子”被驅趕,養(yǎng)鴿人則以合法的身份藏匿于城市繁華背后的陰影處,他們互為表里,成為城市文明的注腳。
作為徐則臣“京漂”系列小說里的第一張面孔,《啊,北京》里的邊紅旗如同他的名字一樣,成為作家筆下小人物群像的一面旗幟,他揣著闖蕩之心來到北京,盡管已淪落到靠辦假證謀生,卻依然驕傲而積極地努力融入北京所代表的“世界的大生活”,他身上對北京的狂熱仿佛是某種基因,在同系列的小說里繁殖。林慧聰來到北京,雖然也是走投無路,但內心多少不同,他不指望機會撞進懷中,“天安門”和“中南?!笔降恼螜嗔﹄[喻也全然不見,只有“看一看大雪”的執(zhí)念,不僅成功地摧毀了他的高考,也延續(xù)到他“京漂”生活的盡頭。
林慧聰用“看一看大雪”這個干凈而隱秘的愿望消解了前往北京的功利目的,否認了“京漂”的世俗動機,便可為“京漂”生活之狼狽開脫。逆襲的故事顯然不在徐則臣的“京漂”敘述內,而讓一場大雪在小說中覆蓋京城并不難實現(xiàn),底層小人物便能稍稍喘上幾口。從內在動機而言,邊紅旗等人的“京漂”無法脫離宏大的時代話語來考量,而林慧聰?shù)膫€體趣味,則讓他掙脫了時代主流的挾持,這種向內心的回歸,是林慧聰面對沉重現(xiàn)實的突圍。
“北京—小城鎮(zhèn)”的模式在徐則臣“京漂”小說里幾乎全部存在。小說的開頭,寶來被打成傻子回了花街,結尾處是行健的咒罵——“她回老家等死了!”一頭一尾恰在暗示回鄉(xiāng)的兩種結局,不是在死氣沉沉中到老,就是以瘋癲的形態(tài)回故鄉(xiāng)隱藏。
與北京的巨大魅力相對應的是“花街”的將死,特大城市興盛繁榮的背后是無數(shù)小城鎮(zhèn)的凋敝,城市的巨大向心力,讓身處時代的每一個人都深陷這一旋渦。無論是對于“我”、行健、米籮,還是曾經的邊紅旗、敦煌等,“等死”像是對故鄉(xiāng)最惡毒的詛咒,懸在他們心頭,因此,盡管沒有人真的因為來到北京而改頭換面,但北京依舊比故鄉(xiāng)可愛,充滿希望。
在“留下”還是“回鄉(xiāng)”這一問題上,林慧聰沒有堅決地拒絕故土,“南方以南”沒有像“花街”一樣被徹底拋棄,反而是他羞澀的身份認同,這其中或許正潛藏著時代癥結的突圍之路,又或許是新的隱憂。
中國過去四十年的快速發(fā)展依靠的不僅是精英階層,弱勢群體不以弱勢自居,不因處在底層而喪失勇氣、放棄欲望的現(xiàn)實,或許是民族復興最大的基石。徐則臣筆下廉價破敗的合租房里,擠滿了想掙錢的打工者和考研的窮學生,他們滿懷希望,在向上的道路上努力、堅持,這種“奮斗”的底色在中國的復興過程里一直存在著。因此,邊紅旗等人代表著某種歷史真實,他們有非凡的韌性,頑強地生長。
不久的過去,北京作為彼岸對小鎮(zhèn)青年發(fā)出強烈的吸引,滿足其無論是經濟收入上的期待以及衣食住行之外的想象,而如今,上一輩“京漂”疲憊轉身后,新一代在前進途中更為謹慎猶豫,或者說更為迷茫。小說里,林慧聰對于回鄉(xiāng)與否表現(xiàn)得并不在乎,北京于他或許只是終老于故鄉(xiāng)前的一段朝圣,而不是歸宿。邊紅旗式的亢奮漸漸平靜,年輕一代面對向上通道越發(fā)狹窄的現(xiàn)實,在停留與歸去間徘徊。大城市的向心力仍在,然而林慧聰在北京的停留,或許只是前代歷史的慣性使然。“等死”的隱喻仍在,小城青年的突圍,其希望還是大城市,可是就算是明白這一點,人們在進行選擇時卻有了猶豫。原住民和已然占據資源和地位的前代外來者,越發(fā)強勢地成為大城市的實際主人,茫然過后,曾經被詛咒的故土似乎不再那么不堪。
社會的發(fā)展在某種程度上是話語、觀念的革新,當成功學的強控制力逐漸松動后,越來越多的年輕人表現(xiàn)出愿意接受“平凡”,欲望降低,回歸私人的內心世界,在非功利的世界尋找超脫,這是年輕一代觀念上的進步,但也帶來新的擔憂。如果失去了每一個微茫個體持之以恒的努力,弱勢群體理所當然地接受弱勢的身份,完全指望救助,那么恢復“奮斗”的底色則幾乎不可能。
“大雪”在小說里無疑承載著重要的意義,雖然林慧聰想看雪的愿望極度私密化、個性化,但小說所寫的大雪覆蓋北京城的想象,讓它從一個個體的愿望,上升為對全體的想象,林慧聰最終等來了“大雪封門”,隱隱透露出全體化想象的希望。如果林慧聰沒有等來大雪,那么小說的解讀或許會完全改變,“冷峻吞噬了溫情,希望的尾巴沉淪到無盡的黑夜之中,升華的沖動背后,是理想主義的崇高感”(第六屆魯迅文學獎《如果大雪封門》授獎詞)。
徐則臣之前的“京漂”小說,結局往往指向絕望。邊紅旗的生活陷入一團糟亂,敦煌入獄,子午死去,北京也時刻被沙塵暴和霧霾籠罩著,現(xiàn)實的一切都在墜落,底層小人物無論如何努力,無論怎樣自信,最終都是死路一條,而大雪的加入,讓《如果大雪封門》充滿了救贖感。前輩的“京漂”中有看了無數(shù)文藝片的盜版碟販賣者,對電影評論一點便通,有陶醉在詩人身份里的假證制造者,有不得志的小說家,然而藝術在漂泊與茍且中,無一不讓位給了生存。林慧聰與北京結緣,是因為一篇《如果大雪封門》的“跑題”作文,本質上看,他也是一個被文藝所影響和傷害的人。大雪雖然無法帶來想象中均貧富、等貴賤的烏托邦,卻能掩埋個體生命里的一地雞毛,也讓藝術最終拯救了個人。小人物的倔強撼動現(xiàn)實,鑿開裂縫,盡管只是一次對原有生態(tài)和秩序的短暫逃離,但是這其中閃現(xiàn)的理想主義光芒卻十分耀眼。
徐則臣筆下的“京漂”面孔在不斷增加,距離《如果大雪封門》發(fā)表至今,又過去了六年,事物更迭在極短的時間內發(fā)生,每一年都是某某“元年”,再造現(xiàn)實所用的話語永遠追不上現(xiàn)實本身?!熬┢币廊淮嬖?,對于現(xiàn)實的書寫也在向前,結合當下審視過往,便可以有新的解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