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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原師范學院 文學院, 山西 晉中 030619)
敘述視角是敘述者觀察、表現(xiàn)、創(chuàng)造藝術(shù)世界的角度,敘述者作為敘述視角的主體成為敘述視角劃分的根據(jù),“非常態(tài)”是相對于“常態(tài)”而言的。在這里,從思維能力的角度,我們將敘述主體即敘事者劃分為“常態(tài)”與“非常態(tài)”兩類,思維能力正常的成人為“常態(tài)”敘述者,而“非常態(tài)”敘述者既包括有認知缺陷的人物,如傻子、白癡、瘋子、兒童,同時涵蓋沒有思維能力的死者和非人類。由這樣的“非常態(tài)”敘述者就產(chǎn)生了“非常態(tài)”敘述視角,敘述者以這樣的敘述視角來講述描繪正常人的生活?!胺浅B(tài)”敘述視角彰顯了小說作者在敘述主體選擇上的創(chuàng)新,讀者獲得新穎閱讀體驗的同時,從閱讀的興趣點出發(fā)去探索作者的創(chuàng)作意圖。
“陌生化”是俄國形式主義理論的重要觀點,“‘陌生化’就是將事物或事件從正常的感覺領(lǐng)域中移出,通過重新構(gòu)造事物或事件的感覺增加感知的難度和廣度,為讀者提供一個新的視點,讓讀者在文學中發(fā)現(xiàn)新奇的生活?!盵1]89陌生化不僅表現(xiàn)在文學語言、形象上,小說敘述視角的獨特運用也是一個陌生化的過程。阿來的《塵埃落定》和方方的《風景》選擇的非常態(tài)敘述視角,其“陌生化”主要表現(xiàn)在視角“陌生化”、文學體驗“陌生化”和期待視野“陌生化”三個方面。
1.視角陌生化?!秹m埃落定》的敘述視角是傻子,《風景》的敘述視角是亡靈,這本身就與傳統(tǒng)小說全知全能的敘述視角不同,傳統(tǒng)小說采用無固定視角的全知敘述,敘述者說出來的比任何一個人物都知道的多,“敘述者如同無所不知的上帝,可以在同一個時間內(nèi)出現(xiàn)在不同的地點,可以了解過去,預知未來,還可隨意進入任何一個人的心靈深處挖掘隱私”[2]58。閱讀這樣的作品時讀者幾乎不用費力地去思索便可得到文本要講述的一切,沉浸于敘述者所營造的氛圍之中。雖然這兩個文本都采取第一人稱“我”的視角,《塵埃落定》中的傻子既是文本的敘述者又是故事的參與者,其本身可以講述自己的所見所感,講述自己所見證的土司制度末世繁華,講述自己體驗過的親情、愛情的美好及失落,對權(quán)力、欲望的認識與追逐?!讹L景》中亡故的小八子則是以“我”的眼光來看生者“我”的親人的生活的百態(tài),自己并未參與到故事之中。除此之外,這兩個敘述者并不是正常人,思維上存在認知缺陷,敘述中感性因素加大,理性因素卻淡出文本,敘述空間得以擴展。因其視角未受到嚴格限制,作為“我”的癡傻者、亡靈來敘事,以非常態(tài)的眼光看待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有了一定的“上帝”式自由。傻子可以任意揣摩周邊人的心理,對其他人的內(nèi)心進行揭示,如哥哥在遇刺之后,對于父親內(nèi)心的刻畫,照片上那個父親不死不活的表面與實際的野心勃勃?!讹L景》中小八子對七哥內(nèi)心感受的揭示等等,都使得敘述擴展到“我”的眼光以外。第一人稱和全知視角相糅合,傻子有著先知的自覺與敏悟,用超然的目光靜觀土司家族的土崩瓦解;亡嬰不存在于現(xiàn)實世界,卻能看到常人看不到的方方面面,通過他的眼冷靜地刻繪這個家庭及社會的面貌。與人的慣性理解中的世界相矛盾,這樣的敘述視角打破了傳統(tǒng)的全知敘述和內(nèi)聚焦敘述的嚴格界限,帶來了敘述視角的“陌生化”。
2.文學體驗“陌生化”?!胺浅B(tài)”主體與“常態(tài)”主體不同,其獨特的感知能力、非理性的敘述所創(chuàng)造的文學世界與一般人理解感受到的有所不同。
《塵埃落定》里傻子讓很多熟悉的事物有了另類的特征,關(guān)于英國是“日不落帝國”提出了“大的國家就永遠都是白天嗎”這樣問題,讓人不禁發(fā)笑;哥哥送我他從敵人手中奪來的刀子時,竟通過摸哥哥的手,感覺到哥哥手心是溫暖的,不像殺過人的樣子,便問哥哥“你真正把那些人殺死了?”“當哥哥用力握了我一下,弄得我皺緊了眉頭”,“這下他不用說話,我也相信他真是殺人了”,這一表現(xiàn)同樣讓人覺得不可理喻,沒有誰會用手心的溫度來判斷這個人是否殺了人,這確實說明了傻子認識的局限。同時傻子讓人費解的笨辦法,著實讓人看到了哥哥對英雄稱號的執(zhí)著,用力地握“我”體現(xiàn)了哥哥對于自己權(quán)威的維護,預示著不管誰成了他的對手,挑戰(zhàn)其權(quán)威必定會要你好看。傻子眼中土司的床是個連著墻的巨大柜子,他認為里面藏有邪惡,床這個讓人舒適放松的地方經(jīng)傻子描述立刻讓人覺得毛骨悚然。傻子的這些描述,符合其身份,讓讀者初次接觸感到新鮮,激起讀者閱讀興趣的同時也會使讀者再次去審視文本帶來的不一樣的世界。“非常態(tài)”視角講述不熟悉的題材,“陌生化”效果突出。
《風景》采用了亡嬰的敘述視角,敘述主體家里的男嬰,一個生下十六天就夭折了的小八子,“父親做了一口小小的棺材把小嬰兒埋在了窗下,那就是我。我極其感激父親給我這塊血肉,并讓我永遠和家人呆在一起,我寧靜地看著我的哥哥姐姐們生活和成長,在困厄中掙扎和在彼此間毆斗。我聽見他們每個人都對著窗下說過還是小八子舒服的話。我為我比他們每個人都擁有更多的幸福和安寧而忐忑不安。命運如此厚待了我而薄了他們這完全不是我的過錯”[3]46。這一自述界定了亡靈敘事的敘事視角,一個未感受過世界冷暖繁華的死嬰?yún)s為自己與哥哥姐姐的生活命運不同而感到幸運,這是多么讓人心驚,與長在紅旗下萬物一片生機勃勃,兒童快樂健康成長,人們安居樂業(yè)的新中國生活圖景格格不入,這個小說中寫實的生活帶給讀者不一樣的閱讀感受。
兩部作品中因為敘述視角的“非常態(tài)”,讓人看到了時代大背景下,祖國一隅或蕩氣回腸或觸目驚心的畫面。
3.期待視野“陌生化”。在文學閱讀之前及閱讀過程中,讀者作為接受主體,由于個人與社會的紛繁復雜的原因,內(nèi)心深處時常被既成的思維指向和觀念結(jié)構(gòu)所左右,會對文本形成文體期待、形象期待、意蘊期待。在“非常態(tài)”敘述中,敘述主體用非理性的、獨特的思維組織情節(jié)并推動情節(jié)的發(fā)展,所形成的文本空間就會與讀者對文體的期待形成偏差,給讀者帶來閱讀的陌生感。
《塵埃落定》中背叛查查頭人的管家多吉次仁被殺死后,他的兩個兒子發(fā)誓要為父報仇,他們在南方邊境市場劫持了傻子,向土司家族做出警示。本以為他們會讓傻子父債子還,這可是他們報仇的絕好機會,但他們并沒有對傻子下手而是明確提出要找他的父親麥琪土司報仇,他們要殺的是現(xiàn)任的麥琪土司,如果不幸沒得手,也會瞄準下一任麥琪土司,這一舉動出乎人的意料。傻子也并沒有將他父親和哥哥所受到的威脅告訴他們,而在回到官寨后,有意無意地成了仇人殺死哥哥的助手。在哥哥被殺后父親又容光煥發(fā),與之前因生命危險和土司權(quán)力受到威脅而惶惶不安的樣子判若兩人。同樣是父子,管家父子情深,兒子不畏艱險,為父報仇,而土司家族的父子感情淡漠,冷酷得讓人心驚。因土司之位父親與兩個兒子內(nèi)心隔離,相互提防猜疑,并且不惜以犧牲對方來換得自己的地位與榮耀。土司覬覦美色不惜殺掉忠心耿耿的頭人,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兒子成了自己的替死鬼也不會難過痛心,這樣殘忍的敘述超乎了人們的想象。
《風景》中小八子的眼就如同一面鏡子,冷靜地折射了親人的生活:性格暴躁激烈、思想愚昧粗淺、教子手段簡單粗暴的父親;對父親病態(tài)順從、不斷賣弄風騷、不對孩子疼愛關(guān)心的另類母親;為虛幻愛情放棄生命的二哥;在如狗般的生活的環(huán)境下逆襲成大人物的七哥等等,亡者感受與生者的經(jīng)歷構(gòu)成了真實的人生“風景”。這種黑色的、殘酷的“風景”超出了人們的想象,審美的距離感讓人遠望、沉思。亡靈的這種超過尋常嬰兒的認識講述,對命運的感慨,與成年人的所作所為形成了鮮明的對照,這使讀者在期待遇挫的同時,也受到了敘述的震撼。
在戲仿體敘事文學研究中巴赫金曾經(jīng)提出來三個重要的人物,包括:傻子、騙子、小丑,“他們有著獨具的特點和權(quán)利就是在這個世界做外人,不同這個世界上任何一種相應(yīng)的人生處境發(fā)生聯(lián)系,任何人生處境都不能令他們滿意,他們看出了每一處境的反面和虛偽,因此他們利用任何的人生處境只是作為一種面具”[2]82。這種異常敘事理論,揭示了“非常態(tài)”敘事視角是人生、人心去偽存真的利器。癡傻者和亡靈的生命隔絕使他們擁有了最純凈的靈魂和突破常規(guī)的視角,原生態(tài)地揭露了隱藏在深處的人性特點。
1.透過親情的失落看人性的殘酷?!秹m埃落定》《風景》中都講述的是“家”的故事,這自然繞不過偉大無私的親情,而在傻子、小八子的眼中卻展現(xiàn)了另類的親情故事。
《塵埃落定》中父子、兄弟之間親密關(guān)系轉(zhuǎn)向權(quán)力的爭奪的敵手關(guān)系,寵愛與信任被猜忌與傷害所代替。傻子沒有對哥哥未來土司地位構(gòu)成威脅時,哥哥對傻子不無寵愛,送給他自己的戰(zhàn)利品,教會他打槍,在離開人世的時候跟傻子的最后話語:想想小時候我有多么愛你啊,傻子。而在傻子做出一些連聰明人都辦不到的事兒的時候,哥哥卻因為害怕做出了兄弟相殘的事情。作為聰明人的哥哥,腦子里總是想著戰(zhàn)爭、女人、權(quán)力,在與弟弟的較量中逐漸失去優(yōu)勢,看似英勇無比卻成了弟弟的手下敗將。弟弟做的看似瘋狂的事但卻獲得了意外的成功,例如開辟了貿(mào)易市場、娶了天下最美的女人,受到了大家的擁戴。而最像父親最像王者,是一個大家廣泛認同的未來土司,是一個聰明人的哥哥,卻永遠也想不通為什么敵不過一個傻子弟弟。因為嫉妒,哥哥對弟弟由愛轉(zhuǎn)為了仇恨,輕視變成了提防,最終走向?qū)π值芮闅埲痰钠茐?,以與弟弟的媳婦通奸來對弟弟進行報復,這都體現(xiàn)了人性里的占有欲與嫉妒心的破壞力,親情在這面前蕩然無存。麥琪土司非但不因兒子的死難過,就連對自己沒有威脅的女兒也表現(xiàn)得相當冷漠,希望用金錢將她打發(fā)回英國,讓她去做她的貴婦人,同樣女兒也只是把父親當作了支撐其貴族生活的寶庫。貪圖權(quán)力、追逐金錢的欲望摧毀了親情的溫暖與珍貴。
《風景》中的小八子出生十六天便不幸夭折,他無法擁有美好的人世生活,但他卻沒感到惋惜,一個人品嘗在陰間的“本該屬于全家人的安寧和溫馨”。他以七哥的成長經(jīng)歷為主線串聯(lián)了家庭成員的狀況及彼此之間的關(guān)系,父母對孩子們?nèi)狈﹃P(guān)愛與教導;七哥對待父親只有恐懼和害怕,依賴大哥也只是因為大哥與他人不同,把他當人看,不打罵他。這樣竟讓七哥誤將大哥當成爸爸,除了在肚子里用最尖酸刻薄的話詛咒五哥六哥外,對親姐妹大香小香也是厭惡至極。小八子用亡嬰的視角,以旁觀者的眼光注視他的親人們,從外表到內(nèi)心,揭示了生存環(huán)境的逼仄使得親人們親情失落,展現(xiàn)了人性的殘酷。
2.愛情面前盡顯人性的卑微?!秹m埃落定》《風景》中的愛情在“非常態(tài)”視角下演繹了一曲悲歌,在愛情面前,每個人都卸下偽裝,表現(xiàn)著最為真實的模樣。
“雖然這樣,方圓幾百里沒有人不知道我,這完全因為我是土司兒子的緣故。如果不信,你去當個家奴,或者百姓的絕頂聰明的兒子試試,看有沒有人會知道你。我是個傻子。我的父親是皇帝冊封的轄制數(shù)萬人眾的土司”[4]92。因為父親的權(quán)力傻子獲得了應(yīng)有的榮耀,聲名遠播,但他卻難以獲得屬于自己的愛情,傻子最初的性啟蒙老師是侍女卓瑪,在卓瑪?shù)挠绊懴律底訉矍橛辛顺醪降幕孟牒涂是?。之后與傻子另有情感瓜葛的是侍女塔娜,但是主仆關(guān)系下,傻子并沒有對塔娜產(chǎn)生真實純粹的情感。傻子先后與侍女卓瑪、塔娜有過情感糾纏,可他卻從沒有得到真正的愛情,傻子真正心動的女人是茸貢土司的女兒塔娜,塔娜使他向追求愛情邁出了重要的一步,也是他自我覺醒的推手,同時也是讓傻子心痛、尊嚴盡失的“兇手”。塔娜無法讓傻子得到愛情,塔娜追求的是擁有權(quán)力的王者,其對傻子的背叛、傷害也使得傻子失去了對她、對愛情的渴望。塔娜實際上是傻子用麥子交易得來的,傻子的善良、真誠、包容等等本性都無法贏得塔娜的心。傻子知道,這個美麗的女人是和聰明的就要當土司的哥哥睡過覺的,但她現(xiàn)在還沒有離開“我”,“我”就很知足了。漂亮、舉世無雙的女人不管犯下什么樣的錯,只要她回頭,“我”都會原諒她的。在得不到的愛情面前,傻子是如此的卑微。
《風景》中二哥是愛情的理想主義者,他因愛情獲得了作為人的快樂,也因愛情的失去而自殺,女朋友楊朗為了“拿到回城表格”犧牲了她與二哥的愛情,將自己作為一個交換的籌碼,成為了犧牲品,在失去與獲得之間,人性、人的尊嚴受到了考驗,也揭示出個人保留尊嚴的艱難。
在權(quán)力的強勢之下,真心的愛卻無法帶給彼此美好的生活,塔娜和楊朗以對利益的追尋犧牲了自己的愛情,傻子和二哥卻為了贏得愛情失去了自己的尊嚴甚至生命。
3.面對死亡揭示人性的脆弱。讓人心生畏懼的死亡同樣充斥在文本中,在“非常態(tài)”視角下淡然冷酷地揭示人性,展現(xiàn)其脆弱的一面。
《風景》中出生半個月就死掉的小八子,讓父親痛心疾首,于是便埋在了窗下,以這樣的方式來共同生活,看似強壯、勇猛的父親,在失去心愛的孩子的時候卻表現(xiàn)得如此脆弱。因飛來橫禍死去的女孩夠夠,帶走了七哥最美麗最善良的日子,他拼了全身氣力瘋狂跑向鐵路邊呼喚夠夠的聲音如“惡狼凄厲地嚎叫”,七哥為此大病一場。曾做水手的三哥,因二哥的死,對女性產(chǎn)生了恨意。因翻船死里逃生,船長卻不幸死去的經(jīng)歷讓三哥從此不敢上船。
《塵埃落定》中死亡埋下的是仇恨的種子,如汪波土司用手下的死亡換取罌粟,耳朵里開出的花象征最惡毒的詛咒,多吉次仁帶走了君臣之情,他為父復仇的兒子成了土司父子之間制衡的刀手。沒有糧食的百姓行尸走肉般地圍在傻子南方邊境的城堡外,為給他們糧食的傻子歡呼、歌頌、臣服,就為了可以生存下去。
在死亡面前,人因害怕而脆弱,因害怕而冷酷。死亡直接終結(jié)人的生命,帶給人不可估量的傷害,在“亡靈”、“傻子”眼下更見其真實。沒有道德教化的粉飾,沒有功利的目的,原始地、原生態(tài)地展示、揭露人之本身和人性真實的一面。
敘述視角是作者用文字將他感悟到的世界敘寫出來所選取的敘述角度,是作者與文本的心靈契合點,因此它蘊藏著作者的情感價值觀和哲學思考,“非常態(tài)”敘述視角隱含著作者對現(xiàn)實的干預?!秹m埃落定》《風景》兩部小說中的敘述視角,人物的社會化程度低,更多地保留了人的自然本性,也更能表達作者隱含的價值觀,即對文化的思考。
1.對文化交融碰撞的思考?!秹m埃落定》中的傻子是第一人稱視角和第三人稱視角的結(jié)合者,但其敘述結(jié)構(gòu)屬于基本完整的第一人稱形態(tài)。傻子是有聲望的康巴藏族土司醉酒后與漢族妻子生下的孩子。這個傻瓜兒子流著漢藏混合的血液,更是一個文化混融的代表。他的“傻”可以說體現(xiàn)在文化碰撞的矛盾上。
首先,他對自己生存的這片土地上的文化不理解,傻子與現(xiàn)實生活格格不入,他不懂母親為什么允許他任意鞭打家奴卻不讓他和家奴玩耍,生活在同一土地并有著或遠或近的姻親關(guān)系的土司們?yōu)槭裁纯偸且靶U地打來打去。其次,他也不懂外面即漢地的力量憑什么讓土司說有就有,說無就無。關(guān)于母親的身份,被“買”到麥琪領(lǐng)地成為土司妻子,但作為麥琪土司的二太太,盡管與土司在一起共同生活了多年,而且是土司一直寵愛的太太,但這位來自異族漢地的女子仍不被土司視為同類,“你當然知道你們漢人的腦殼里會想些什么”,認為漢人的骨頭輕賤,這些都體現(xiàn)了藏文化本身存在的對漢民族歧視的觀念:藏貴漢輕。傻子曾質(zhì)疑土司政權(quán),對擁有土司權(quán)力絲毫不感興趣。他看到了土司制度在生活中一些落后的、殘忍的事情,深知土司不會存在長久,認為靠武力打殺來壯大自己的方式已經(jīng)落伍了。傻子想要開設(shè)先進的貿(mào)易市場,渴望建立一個先進的自己的王國,對東方的漢地充滿向往,想象著先進的、神奇的外部世界。然而面對種種難以理喻的外來事物,他卻同樣困惑不已,漢人的軍隊使得母親淪為妓女,鴉片、梅毒等等同樣帶來了災難。傻子是與眾不同的,一則處于漢藏兩種視角之間,一則同時擁有不同血統(tǒng)。在對藏文化有異議的同時對漢文化也有著困惑,處于文化交融的時空里,他可以自由地評判雙方的優(yōu)劣長短,同時又陷入對自己身份認同和命運歸宿的迷途之中。
由此可以看出,作者在漢藏政治、文化碰撞深入交匯時產(chǎn)生的困惑與矛盾,不論是代表著先進的優(yōu)秀的文化的漢民族,還是被置于需要改造并幫助進步的藏民族,其在轉(zhuǎn)型時期都有著不可忽視的文化隱疾。
2.對文化貧瘠的思考?!讹L景》采用的是純客觀的敘事方式,作者不直接呈現(xiàn)自己關(guān)于人性善惡等的價值取向與理性思索,但她曾經(jīng)說到把新寫實主義看成是批判現(xiàn)實主義也可以,可見其對于“風景”的描繪暗含著她對現(xiàn)實的批評與思考,文本中的生活現(xiàn)象亦植根于一定的文化中。
首先,表現(xiàn)在文化貧瘠的家族傳統(tǒng)。這個家族祖孫三代人延續(xù)著在漢口扛碼頭的活兒,祖父是光緒年間經(jīng)河南周口逃荒到漢口開始扛碼頭的,父親在十二歲時子承父業(yè)干起了扛碼頭的職業(yè),作為孫子輩的四哥如今仍干這一行??梢?,這個“家”,連同他們整個家族是不具備讀書學習的文化傳統(tǒng)的。與五四新文學中的家族相比,這是一個靠出賣體力承襲上一輩扛碼頭傳統(tǒng)得以維持生計的貧窮家庭。上學讀書在這樣一個文化落后、生活極度貧困的家庭里是“沒有必要”的一件“奢侈”的事情,應(yīng)付自己本能的欲求成了他們生活的意義。父親暴打母親,母親習以為常;七哥受著非人的待遇,體會不到家庭本該有的溫馨;五哥六哥、大香小香為著低俗本能而茍且地活著,文化的缺失使得所有的本能的釋放變得自然而然。
其次,表現(xiàn)在家人對文化的漠視。父親認為,家族里的人若不能像祖父那樣英勇、兇悍地活著,那生活便沒有意義。這與莫言“紅高粱”家族中對爺爺奶奶輩的野性生命的崇拜、對種的退化的憂思是不同的。沒有讀過書的父親,自己覺著活得很自在很愜意,這是一種狹隘的生存觀念。父親堅守自己的信念,他不愿意讓自己的孩子去讀書,大哥小學四年級沒畢業(yè)就當了工人,二哥勉強讀了高中,還是父親妥協(xié)的結(jié)果,七哥讀小學是在政府要求下讀的。父親的想法也很奇怪,他認為大家都學了文化,誰去干扛碼頭的活呢?在能基本生存下去的情況下,他們麻木地對待生活現(xiàn)狀,自我滿足地過著眼前的生活。
作者對于文化貧瘠帶給家庭這種粗淺的生活現(xiàn)狀非常痛惜,文化貧瘠的狀況已經(jīng)持續(xù)幾代人,在面對新時代的沖擊時,人們對文化的需求日益加強,人們萌生了改變現(xiàn)狀向文明進步的想法。一心想擺脫現(xiàn)在的身份和生活狀況的七哥,為改變生存現(xiàn)狀做出的巨大努力,對婚姻和愛情的處理,他的扭曲的人生,無不讓人含淚嘆息,其間隱含著作者的無奈,希望人們實現(xiàn)對無奈的超越,希望文化能帶給人超越的力量。大到民族小到家庭,人都是舞臺的主角,文化作為淺性的根基無形地影響著人的方方面面,作家的情感無論以何種方式隱藏或是表露,其對現(xiàn)實人生的關(guān)注是不會改變的,作者的價值觀念、人生思考都會讓我們不斷地去探索。
阿來《塵埃落定》和方方《風景》“非常態(tài)”敘事呈現(xiàn)給我們一個特別的人類生活世界,其帶來的特殊情感體驗讓人感到“陌生化”的力量,純凈的視角更能無功利地、原始地揭示人性的殘酷、卑微與脆弱。由文本呈現(xiàn)的故事、講述的內(nèi)容可以窺見作者看待世界人生的眼光、對生命文化的思考的尖銳深刻。作家敘述視角上的探索精神是文學自身發(fā)展的要求,是作家創(chuàng)作創(chuàng)新的表現(xiàn),帶給讀者閱讀體驗的新鮮與思考,激勵我們在內(nèi)容與形式的統(tǒng)一上將文學推向一個新的高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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