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 旸
(清華大學 中文系,北京 100084)
張江教授的《公共闡釋論綱》完整地提出了“公共闡釋”理論,為有邊界的、澄明的闡釋學作出了綱領性的論證。張江教授在《公共闡釋論綱》中指出公共闡釋應具有澄明屬性,公共闡釋的澄明性就在于:“公共闡釋將公眾難以理解和接受的晦暗文本,尤其是區(qū)別于文學的歷史文本,加以觀照、解釋、說明,使文本向公眾敞開,漸次釋放文本的自在性,即作者形諸文本、使文本得以存在的基本意圖及其可能的意義?!雹購埥骸豆碴U釋論綱》,《中國社會科學報》2017年9月19日第2版。后文出自同一著作的引文,只隨文標出該著首字及頁碼。澄明性的內(nèi)涵就是“置入公共意義領域,為公眾所理解的闡釋”(《公》:2)。由此可知,澄明性是公共闡釋最重要的屬性,也是公共闡釋的最終目標。在張江教授的公共闡釋理論體系中,澄明性看似僅為公共闡釋的六個屬性之一。但是,澄明性這一屬性是從公共闡釋概念當中“有效闡釋”的概念衍生出來的,是公共闡釋概念內(nèi)涵的核心與關(guān)鍵。張江教授認為“有效闡釋”是指:“具有相對確定意義,且為理解共同體所認可和接受,為深度反思和構(gòu)建開拓廣闊空間的確當闡釋?!?《公》:2)也由此可知,確定性蘊含在澄明性之中。這就是說,公共闡釋的澄明性意味著,闡釋借由公共檢驗而得到的最終結(jié)果是確定的和澄明的,而不是模棱兩可和任意而為的。那么澄明性和確定性有什么區(qū)別呢?澄明的闡釋是唯一的和永恒的嗎?澄明性與公度性又有何種關(guān)系呢?解答這些問題對公共闡釋理論建構(gòu)有著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
張江教授認為,澄明的對象是“文本的自在性”,也就是“作者形諸文本、使文本得以存在的基本意圖及其可能的意義。”(《公》:2)這種文本的自在性和文本的“原義”不同,它在確認文本有其存在的基本意圖的同時,也并不否認文本在歷史的發(fā)展進程中,會產(chǎn)生不同于其基本意圖的其他意義。文本的自在性使得闡釋的澄明具有二重性,即確定性與變動性、封閉性與開放性。澄明的闡釋并非就是確定不變的、唯一的闡釋,而應是在公共領域受到評判和評價的變動的、歷史的闡釋。
“澄明”一詞在漢語中具有很多含義。通過檢索字典及語料庫,可以得知“澄明”在漢語中大致有如下幾種意思:其一,“澄明”用作修飾水或天空的詞匯,如《水經(jīng)注》中就有“水色澄明而清泠特異”②[北魏]酈道元:《水經(jīng)注》,陳橋驛譯注,王東補注,中華書局2016年版,第218頁。,《法苑珠林》有“是時天色澄明氣和風靜;”③[唐]釋道世:《法苑珠林校注》,周叔迦、蘇晉仁校注,中華書局2003年版,第1281頁。澄明也被用來形容空氣的通透,如南朝梁元帝《烏棲曲》:“月華似璧星如佩,流影澄明玉堂內(nèi)?!盵注]蕭繹:《烏棲曲》,載《樂府詩集》,[宋]郭茂倩編撰,聶世美、倉陽卿校點,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612頁。其二,“澄明”與“境界”連用,或組成短語“澄明之境”,意味一種和諧、寧靜、了然的狀態(tài),在這個意義上,其與“混沌”“遮蔽”構(gòu)成反義詞。其三,“澄明”用作動詞,指將液體靜置,通過使其中不相溶的固體沉淀而使液體澄清,引申為清楚明白地解釋。
漢語“澄明”一詞在闡釋學中的使用,與國內(nèi)學界對德國哲學家海德格爾著作中“Lichtung”一詞的翻譯有直接關(guān)系。海德格爾使用“Lichtung”一詞表示黑暗之中由于外界光亮的介入而產(chǎn)生的明亮的空間,借由這個明亮的空間,其中的物才顯現(xiàn)出來?!癓ichtung”在海德格爾那里隱喻 “此在”的存在狀態(tài),是一種處于光明與黑暗爭執(zhí)之中的二重狀態(tài),也是包含解蔽與遮蔽的復合狀態(tài)。[注]關(guān)于“澄明”或“無蔽”具有“遮蔽”和“解蔽”的二重性,國內(nèi)學者已有諸多論述。參見孫周興:《’Αλη′θεια 與現(xiàn)象學的思想經(jīng)驗》,《現(xiàn)代哲學》2012年第1期;王凱:《論海德格爾的澄明之境與莊子的性命之情》,《東方論壇》2014年第3期;毛萍:《關(guān)于海德格爾藝術(shù)哲學幾個術(shù)語的解讀》,《佛山科學技術(shù)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04年第3期。同漢語詞匯“澄明”一樣,“Lichtung”在德語中也具有具象的含義?!锻呃镂鞯抡Z詞典》對“Lichtung”的解釋為“von B?umen freier Platz, ausgeholzte Stelle im Walde, Waldbl??e(樹木中間的空地,樹林中被伐去樹木的地方,林中空地)”[注]Wahrig Deutsches W?rterbuch, Gütersloh, Bertelsmann Lexikon-Verlag, 1968, S. 2283.。而與其同源的動詞lichten,則有“使明亮”的含義。這一含義既可以是物理上的使某物明亮,也可以抽象地理解為使某事物面向理解的主體即人而“明亮”,即某物對主體來說是“可理解的”。海德格爾的“Lichtung”應是取德語“Lichtung”一詞的如下含義,即在茂密森林中,沒有樹冠枝葉遮蔽,而且恰好因陽光投射到林木中所展現(xiàn)出來的明亮的空間,而進一步抽象成為“闡釋”對“文本”的“澄明”。闡釋就好比在文本森林中投射下來的光亮,從而照亮出晦暗文本中的澄明空間。張江教授提出闡釋的澄明性,發(fā)展和延伸了海德格爾解釋學。
海德格爾之所以偏愛“Lichtung”一詞,并賦予其復雜的雙重含義,原因就在于其對人類闡釋活動與人類生存本身之間關(guān)系的思考。海德格爾認為人類生存的本質(zhì)就在于其闡釋活動。海德格爾在《存在與時間》論著中對這一詞語的使用,賦予“Lichtung”一詞深刻的哲學內(nèi)涵。從海德格爾使用該詞的不同語境方面進行分析,體現(xiàn)出他是在三個互相區(qū)別而又聯(lián)系的語意層面上使用這個詞的。
首先,澄明(Lichtung)是海德格爾用于分析此在的工具。在《存在與時間》中,海德格爾論斷“澄明”就是此在本身:
在存在者層次上用形象的語言說到在人之中的Lumen naturale(自然之光),指的無非是這種存在者的生存論存在論結(jié)構(gòu):它以是它的此的方式存在。它是“已經(jīng)澄明的”,這等于說:它作為在世的存在就其本身而言就是敞亮的——不是由其它存在者來照亮,而是:它本身就是明敞[Lichtung]。唯對于從生存論上如此這般已經(jīng)敞亮的存在者,現(xiàn)成的東西才可能在光明中得以通達,在晦暗中有所掩蔽。[注][德]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陳嘉映、王慶節(jié)譯,商務印書館2016年版,第191頁。后文出自同一著作的引文,只隨文標出該著首字及頁碼。
美國肯塔基大學的Theodore R. Schatzki認為,在早期海德格爾的著作中,“澄明”就意味著人類的生存,因為構(gòu)成澄明的光亮正是人類的理解力,即人類的“自然之光(lumen naturale)”。[注]Theodore R. Schatzki, “Early heidegger on being, the clearing, and realism”, in Revue Internationale de Philosophie, Vol. 43, No. 168 (1), Heidegger (1889-1989), Revue Internationale de Philosophie, 1989, p.80.
海德格爾在這里側(cè)重取用了“Lichtung”作為“空場”的含義,借此闡明此在的自身澄明是他物面向此在得以澄明的先決條件。光亮的產(chǎn)生正是由于有了空白,光亮作為填補空白的一種情況而出現(xiàn)。由此可知,海德格爾在這里更多地強調(diào)的是此在的空間性特征。此在并非存在于某一空間之內(nèi),與之相反此在就是空間得以成為空間本身的根由。海德格爾在《筑·居·思》中說:“人與位置的關(guān)聯(lián),以及通過位置而達到的人與諸空間的關(guān)聯(lián),乃基于棲居之中。人與空間的關(guān)系無非就是從根本上得到思考的棲居?!盵注][德]海德格爾:《演講與論文集》,孫周興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5年版,第166頁。后文出自同一著作的引文,只隨文標出該著首字及頁碼。海德格爾在這里提到的棲居就是指此在存在的方式。海德格爾說:“‘我是’、‘你是’意味著‘我居住’、‘你居住’。我是和你是的方式,即我們據(jù)以在大地上存在的方式,乃是Buan,即居住?!?《演》:154)因此,此在的存在之中就帶著“在那里”。這里的“在那里”,在海德格爾對荷爾德林頌詩《伊斯特河》的闡釋中被更明確地命名為“處所性”[注]參見Heidegger, H?lderling’s Hymn “The Ister”, trans. William McNeill and Julia Davis, Bloomington and Indianapolis,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 1996, §5, pp.20-21.。也就是說,此在自身就是空間設定的條件。海德格爾認為,如果此在缺失了這個“那里”,就會導致此在自身的遮蔽,此在也就無法使得存在者敞開,無法看見和領會存在者。海德格爾說:“在對領會以及‘此’的一般展開狀態(tài)進行分析之時,我們曾提起lumen nanurale[自然之光];曾把‘在之中’的展開狀態(tài)稱為此在的明敞。只有在明敞中,視見這樣的事情才成為可能。我們曾著眼于一切此在式的開展活動的基本樣式——領會,而把視理解為以天然方式據(jù)存在者為己有?!?《存》:241)因此,“澄明”所講的不是作為認識對象的某物以真的方式展現(xiàn)在認識主體的意識中,而是說人自身認識的開放性是人能“視”的前提。
其次,澄明(Lichtung)是海德格爾用以分析真理性的工具。澄明并非僅僅是物理上的空間區(qū)域,而必須同時是被光照亮的地方。海德格爾明確指出:“但敞開域之澄明在光線之透視的通行中,即在‘光’中,才變得最純粹地可感知。”[注][德]海德格爾:《荷爾德林詩的闡釋》,孫周興譯,商務印書館2014年版,第64頁。后文出自同一著作的引文,只隨文標出該著首字及頁碼。在1933—1934年間《存在與真理》的演講中,海德格爾認為“光(Licht)”能夠使作為自由的真理自行顯現(xiàn)。[注]Heidegger, Sein und Wahrheit, Frankfurt am Main, Vittorio Klostermann, 2001, S. 160.而“光”正是此在的澄明所帶來的真正的“視”。在1936年完成的《藝術(shù)作品的本源》中,海德格爾論述了澄明與真理之間的關(guān)系:
惟當存在者進入和出離這種澄明的光亮領域之際,存在者才能作為存在者而存在。唯有這種澄明才允諾、并且保證我們?nèi)送ㄟ_非人的存在者,走向我們本身所是的存在者。由于這種澄明,存在者才在確定的和不確定的程度上是無蔽的。[注][德]海德格爾:《林中路》,孫周興譯,商務印書館2015年版,第43頁。
對海德格爾來說,真理就是“存在者的無蔽”,而這種“無蔽”是通過此在的闡釋實踐才得以達成的。這些關(guān)于“真理”與“澄明”的論述,都可以看作海德格爾在1930年《論真理的本質(zhì)》當中“真理的本質(zhì)就是自由”的注腳。[注]參見[德]海德格爾:《路標》,孫周興譯,商務印書館2014年版,第219-225頁。后文出自同一著作的引文,只隨文標出該著首字及頁碼。北京大學熊偉教授指出了此在的澄明與真理之間的勾連且認為:“海德格爾講在就是我在,而且就是我在世。不僅有我而且有世的整個在這回事就是存在。海德格爾還把起這個存在作用的在稱為此在,并說此在就是真理的原始現(xiàn)象,是這個真理的原始現(xiàn)象才使在者被發(fā)現(xiàn)這回事本身(去蔽、無蔽)成為可能。而整個這回事也就是此在之展開狀態(tài),也就是此在之在世?!盵注]熊偉:《“在”的澄明——談談海德格爾的〈存在與時間〉》,《讀書》1987年第5期?!俺蚊鳌彼摹罢樟痢钡暮x,為海德格爾論證真理問題提供了幫助。
其三,澄明(Lichtung)是海德格爾討論實際性解釋學的工具。海德格爾在《從關(guān)于語言的對話而來》中說,他最初使用解釋學這個詞語是在撰寫《存在與時間》的草稿之時,并指出自己在使用這個詞時完全是受到早期基督教神學訓練的影響,且皆因解釋學起源于對圣經(jīng)典籍的解釋。[注][德]海德格爾:《在通向語言的途中》,孫周興譯,商務印書館2015年版,第95頁。不過,海德格爾在使用這一詞的時候擴展了該詞的意義,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在一個“更廣的”意義上來使用這個詞的,這個“更廣的”意味著將解釋學從“解釋文本的技藝”變?yōu)椤叭祟惿姹旧怼?。海德格爾將自己的解釋學稱為“實際性的解釋學”,而“實際性”則用來指稱“此在”的存在方式。[注]孫周興教授指出:“實際性”(Faktizit?t)是海德格爾在早期弗萊堡時期形成的一個重要概念,用以規(guī)定“此在”的存在性質(zhì)。海德格爾曾經(jīng)在1923年夏季學期做過題為《存在學(實際性的解釋學)》的講座,并在后來的《存在與時間》中明確地指出,此在生存的三個環(huán)節(jié),即“實際性”、“生存(籌劃)”和“沉淪”。而“實際性”標示的是,“此在總是已經(jīng)在世界之中”。詳見[德]海德格爾:《路標》,第37頁譯者注。因而,海德格爾解釋學的對象是實際生活著的此在而非文本,由此他超出了傳統(tǒng)解釋學將“解釋學”作為一種解釋文本的技藝的觀點。對海德格爾來說,解釋的本質(zhì)就是此在的生存本身,就是此在向著存在所展開的認識、思維、表達等一系列活動的總稱。海德格爾明確指出:“此在的現(xiàn)象學就是詮釋學?!?《存》:53)基于海德格爾這種原初的闡釋觀點,澄明既然是此在之存在的特征,也就是此在之闡釋活動的特征,此在的澄明導致了澄明的解釋,而澄明的解釋也就是此在澄明的生存。海德格爾說: “這種在存在之澄明中的站立,我稱之為人的綻出之實存。”(《路》:382—383)
對海德格爾來說,人生存的本質(zhì)就是闡釋活動。那么闡釋如何才能達到自身的澄明呢?一方面,海德格爾確實極為強調(diào)“畏懼”“良知”和“決斷”的作用,人通過這些東西尋找“自身”、返回“自身”。但另一方面,海德格爾在對此在“在之中”屬性的分析中,也十分強調(diào)人的社會性。
在《存在與時間》中,此在的存在是“在世界之中存在”,此在之存在是與世界共同存在之現(xiàn)象的整體。此在的“在世界之中”存在首先意味著,此在與物的關(guān)系并非是一種“在手狀態(tài)(Vorhandenheit)”,而是一種“上手狀態(tài)(Zuhandenheit)”。海德格爾將“水在杯子之中”的“在之中”與“此在在世界之中”的“在之中”相區(qū)別。認為前者意味著“在某個現(xiàn)成東西‘之中’現(xiàn)成存在”,是一種“范疇論上的(kategoriale)”在之中;而后者則具有“生存論上的(Existenzial)”含義,即后者的“在之中”指的并非是空間方位上的“之中”,而是指“居住(whohnen)”、“棲居(habitare)”、“逗留(sich aufhalten)”。[注]Heidegger, Sein und Zeit, Tübingen, Max Niemeyer Verlag, 1967, S.54.在這種意義上,此在和世界不僅僅有一種空間關(guān)系,還有一種生存上的關(guān)系,即此在是在世界中生存著、棲居著,且此在熟悉他所生活的世界。此在的“在世界之中”存在還意味著,此在與他人的關(guān)系并非是偶然的、分離的,而是必然的、聯(lián)合的。海德格爾認為,此在與他人的“共在”(Miteinandersein)是此在存在的基本特性。海德格爾說:“‘他人’并不等于說在我之外的全體余數(shù),而這個我則從這全部余數(shù)中兀然特立;他人倒是我們本身多半與之無別。我們也在其中的那些人?!?《存》:171)海德格爾所強調(diào)的不是此在與他人的相異性,而恰恰是此在與他人的共通性。
“此在”與“他人”是如何遭遇的呢?海德格爾說:“此在并非先行把自己的主體和其他也擺在那里的諸主體加以區(qū)別從而掌握自己的切近現(xiàn)成的主體,也非首先觀望自己本身,從而才確定下借以把他人區(qū)別開來的東西——此在不是通過上述方式得以使他人來照面的。他人是從操勞尋視的此在本質(zhì)上停留于其中的那個世界方面來照面的?!?《存》:171)也就是說,此在與他人之間的遭遇并不是直接的遭遇,而是通過此在所停留的那個世界以間接的方式相遭遇的。“此在首先在它所經(jīng)營、所需用、所期待、所防備的東西中,在切近操勞著的從周圍世界上到手頭的東西中發(fā)現(xiàn)‘自己本身’。”(《存》:172)也是在這些東西中發(fā)現(xiàn)“他人”。他人對于此在并非是“作為現(xiàn)成的人稱物來照面,而是我們‘在勞作之際’,也就是說,首先在他們的在世中碰到他們?!?《存》:173)甚至,“即使他人實際上不現(xiàn)成擺在那里,不被知覺,共在也在生存論上規(guī)定著此在。此在之獨在也是在世界中共在。他人只能在一種共在中而且只能為一種共在而不在。獨在是共在的一種殘缺樣式,獨在的可能性恰是共在的證明。” (《存》:174)“此在”的獨在不是因為此在在某一空間內(nèi)事實上是一個人,也不在于此在達到了一種使他人都對其來說是在手之物的狀態(tài),而意味著他人對于此在來說是“漠然和陌生的”。
海德格爾認為,人們對事物的解釋總是依據(jù)人同事物打交道的經(jīng)驗,某物總是作為某個對人類“有用”的物而被人們所認識,而并非首先作為一個現(xiàn)成的存在自在著,而后被人“賦予”某種意義。由此,解釋總是與人的“在世界中存在”息息相關(guān)。而理解一旦被表述出來,就成為陳述(die Aussage)。海德格爾提出陳述有三種含義,其三就是“陳述意味著傳達(分享)(Mitteilung, Heraussage)”[注]Heidegger, Sein und Zeit, S. 155.因此,如果說此在的存在就是本質(zhì)上的“解釋”,那么這種解釋必然無法脫離“他人”。海德格爾說:“他人的共同此在的展開屬于共在;這展開等于說:因為此在的存在是共同存在,所以在此在的存在之領會中已經(jīng)有對他人的領會?!?《存》:178)海德格爾又說:“自我識知以源始地有所領會的共在為基礎?!?《存》:178)在海德格爾后來對荷爾德林的頌詩《伊斯特河》的闡釋中,這種觀點被擴展和豐富了,他用“家鄉(xiāng)”與“異鄉(xiāng)”作為“此在”與“他人”的象征,提出家鄉(xiāng)的領會首先要通過抵達異鄉(xiāng)來完成。[注]參見Heidegger, H?lderling’s Hymn “The Ister”, §9, pp. 48-51.
海德格爾所提出的“此在”與“他人”遭遇的方式,正是闡釋的公度性得以存在的方式。不同闡釋之間之所以有可公度的部分,正是由于人總是以一種特殊的共有方式關(guān)切著世界。由此,張江教授在闡釋澄明性的基礎上,提出了闡釋的公度性。
闡釋的公度性是指,闡釋與對象、對象與接受、接受與接受之間,是可共通的。闡釋的公度性立足于公共理性建構(gòu)的公共視域。認證公共視域的存在,及其對闡釋傳播的作用和意義,是闡釋得以公度的基礎。公共視域是民族共同體基于歷史傳統(tǒng)和存在訴求的基本共識,是公共意見的協(xié)同與提升。闡釋的公度性是有效闡釋的前提。(《公》:2)
這就是說,此在的澄明是個體化的,而聯(lián)系化的澄明,即“共在”的澄明,才能成就更高層次的理解。美國學者Hans-Herbert K?gler認識到了海德格爾解釋學的公共性。他說:“然而海德格爾的存在論轉(zhuǎn)向僅僅在一種在先的倫理關(guān)聯(lián)中預備了倫理的基礎,這一在先的倫理關(guān)聯(lián)先于任何有意識的主體的倫理。之所以如此,是因為自我被規(guī)定為本質(zhì)上在世界之中存在的此在,并因此被規(guī)定為一種以社會、實踐為基礎的理解。理解并非意味著一種孤立主體的認識活動,而是一種有根基的、直覺的、社會性和實踐性建構(gòu)的、歷史性的意義規(guī)范性謀劃?!盵注]Hans-Herbert K?gler, “Ethics and community”, in The Routledge Companion to Hermeneutics, ed. Jeff Malpas and Hans-Helmuth Gander, New York, Routledge, 2015, p.313.
然而,海德格爾的解釋學雖然承認闡釋的公共性的必然存在,但是在對待這種公共性的態(tài)度上卻是徘徊、曖昧和猶疑的。在《存在與時間》中海德格爾盡管提出了共在對于此在的內(nèi)在化意義,然而,卻忽略了共在對解釋的積極建構(gòu)性。海德格爾認為,此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都是以“常人”的方式來生活。海德格爾說:
常人怎樣享樂,我們就怎樣享樂;常人對文學藝術(shù)怎樣閱讀怎樣判斷,我們就怎樣閱讀怎樣判斷;竟至常人怎樣從“大眾”中抽身,我們也就怎樣抽身;常人對什么東西憤怒,我們就對什么東西“憤怒”。(《存》:182)
海德格爾指出,人們在日常生活中使用“他人”來指代除自己之外的“別人”,好像我們能夠從“他人”之中脫離出來,卻忽視了其實“他人”就是我們自己,我們自己也是同“他人”一樣的“常人”。海德格爾說:“這個誰不是這個人,不是那個人,不是人本身,不是一些人,不是一切人的總數(shù)。這個‘誰’是個中性的東西:常人?!?(《存》:182)“常人”不是某個特定的人,也不是人的全體,而是“大多數(shù)人”或者“大眾”?!俺H恕睂τ诖嗽谟歇毑玫慕y(tǒng)治權(quán),具體表現(xiàn)在此在往往按照“常人”的方式去思考、生活、理解、選擇。海德格爾歸納出常人存在的方式為“庸庸碌碌、平均狀態(tài)、平整作用”?!坝褂孤德怠本褪谴嗽诳偸且庾R到自己與“他人”的不同,“為與他人的區(qū)別而煩”; “平均狀態(tài)”就是指常人生存的傾向就在于“為平均狀態(tài)而煩忙”;“平整狀態(tài)”就是對一切可能性的平整,就是對一切常人選擇之外可能性的逃避。海德格爾認為,這幾種存在方式組建了“公眾意見”(die ?ffentlichkeit),公眾意見“調(diào)整著對世界與此在的一切解釋并始終保持為正確的”(《存》:183)?!肮娨庖姟痹凇伴e言(das Gerede)”中表現(xiàn)出來。海德格爾說:“人們對所談及的存在者不甚了了,而已經(jīng)只在聽聞話語之所云本身。所云得到領會,所及則只是浮皮潦草的差不離。人們的意思總是同樣的,那是因為人們共同地在同樣的平均性中領會所說的事情?!?《存》:238)海德格爾在《存在與時間》中對“常人”的論述,或許正是人們在討論海德格爾的納粹問題時認為海德格爾哲學本質(zhì)上具有納粹基因的一個緣故。克里斯蒂安·格拉夫·馮·克羅科夫在《決定:論恩斯特·云格爾、卡爾·施米特、馬丁·海德格爾》一書中就以“決定主義”來命名云格爾、施密特和海德格爾的思想傾向,并認為這種“決定主義”是導致20世紀德國政治極端化的思想根由之一。
然而,海德格爾在《存在與時間》中并非將“常人”作為此在存在的消極狀態(tài),在其后期思想中,海德格爾更是認為人與常人之間并非是對立的關(guān)系。海德格爾在《返鄉(xiāng)——致親人》中提出,“鄉(xiāng)親們”和“詩人”之間是一種合作關(guān)系,“鄉(xiāng)親們”是守護故鄉(xiāng)的人們,海德格爾在解釋詩歌結(jié)尾的“全無”一詞時說道:
這個突兀的“全無”雖然免除了“他人”的詩意道說的憂心,但絕沒有免除他們傾聽作詩者在《返鄉(xiāng)》中“沉思和歌唱”的東西時的憂心。這個“全無”乃是“向”祖國的他人發(fā)出的神秘召喚,要他們成為傾聽者,使得他們首先學會知道故鄉(xiāng)的本質(zhì)?!八恕北仨毷紫葘W會思索那有所隱匿的切近之神秘?!谶@種統(tǒng)一的對同一者的傾心,憂心忡忡地傾聽的人就與道說者的憂心相親近了,“他人”就成為詩人的“親人”。(《荷》:31—32)
對海德格爾來說,“共在就是生存論上的‘為他人之故’。”(《存》:177)因此, “閑言”的平庸特性并非意味著“閑言”是需要被去除的東西,海德格爾的“閑言”不是通常意義上“無聊”的閑談,而正是顯示出交流的“為他人之故”。因為解釋與闡發(fā)畢竟是出于交流的需要而產(chǎn)生的。
在此,張江教授所提出的闡釋的“建構(gòu)性”就具有極大意義。 “共在”所導致的解釋的“社會性”與“依附性”是一體兩面,是矛盾的統(tǒng)一體。此在的實際性解釋既可以走向公共性,也可能走向依附性。公眾意見與個人解釋之間構(gòu)成一個解釋學的循環(huán),而海德格爾認為這種循環(huán)是不可避免的,也非絕對消極的,重要的是如何利用這個循環(huán)達到澄明的解釋。他說:“在這一循環(huán)中包藏著最源始的認識的一種積極的可能性。當然,這種可能性只有在如下情況下才能得到真實的掌握。那就是:解釋領會到它的首要的、不斷的和最終的任務始終是不讓向來就有的先行具有、先行視見與先行掌握以偶發(fā)奇想和流俗之見的方式出現(xiàn),它的任務始終是從事情本身出來清理先行具有、先行視見與先行掌握,從而保障課題的科學性。”(《存》:219)正如張江教授在論述公共闡釋的“建構(gòu)性”時所說:“公共闡釋是闡釋者對公眾理解及視域展開修正、統(tǒng)合與引申的闡釋。其要義不僅在尋求闡釋的最大公度,而且重在于最大公度中提升公共理性,擴大公共視域。公共闡釋超越并升華個體理解與視域,申明和構(gòu)建公共理解,界定和擴大公共視域?!?《公》:2)這也正是海德格爾所說的“清理先行具有、先行視見與先行掌握”的題中之義。
正如本文所論述,澄明(Lichtung)是海德格爾分析此在生存即廣義的解釋而使用的詞匯,此在的澄明需要依賴真正的“在世界之中存在”與“共在”來達成,共在的“澄明”是公共闡釋的核心內(nèi)涵。由此可知,張江教授的公共闡釋與海德格爾的公眾意見是有差別的。首先,二者的情感色彩不同。公共闡釋是從公共理性的正面意義出發(fā),以一種具有公度性的闡釋為闡釋的首要目標;而公眾意見雖然并非一種負面概念,但從一種大眾的平庸性出發(fā),具有否定性的傾向。其次,二者的目標不同。海德格爾認為此在要通過“畏(Angst)”從常人那里抽回自身,誠然他在后期的思想之中已經(jīng)意識到自我與他人之間的辯證關(guān)系;而公共闡釋要求個體努力通過理性淘洗個人的解釋,以備公共解釋的達成,闡釋的澄明性不僅在于解釋本身的確定性、明確性和自我彰顯性,更在于從澄明方面來關(guān)照的公共性與交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