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笑君

《太空旅客》中，扮演作家的珍妮弗·勞倫斯說：“不要一心只想著目的地，而忘了活好當(dāng)下?！逼鋵嵾@句話還能反過來說：“不要一心只想著當(dāng)下，而忘了還有精彩的未來在等你?！?/p>

高二開始后，我坐在理科班的教室里，盯著眼前慘不忍睹的物理試卷，對“我是不是選錯了文理科”這個問題，開始了漫無止境的懷疑。這天起，我的學(xué)習(xí)生活就像坐在了失控的跳樓機上，一個勁地下墜—跳樓機還算好的，總有觸地的時候，但在當(dāng)時的我看來，這種心理墜落完全看不到盡頭。我想，我可能逃不出自己為自己設(shè)的圈套了。

回想填文理志愿表的日子，我竟沒有產(chǎn)生過任何猶疑和沖動，在“理科”下打鉤、上交，幾乎一氣呵成。一來由于我的歷史成績平平，勉強能上平均分；二來害怕背書，想起冬天的早晨，把帽子壓低，在走廊上來來回回背政治的痛苦，我對“文科”就沒什么好感。當(dāng)然，還有一個不道明不說破卻很多人心知肚明的原因：不都是成績不夠好的人才會選文科來避短嗎？所以，死要面子、愛慕虛榮的我，怎么可能選文科呢？

但今天物理卷子下來，我就被醒目的54分給徹底刺痛了。我把卷子捂在手上，生怕別人看到。這是我進(jìn)入理科班后的第一場考試啊，我怎么能交出一份這樣的答卷呢？

晚餐鈴響起，我避開了同班同學(xué)，從后門出來，找了高一同桌、現(xiàn)在在文科班的佳偉吃飯。佳偉的階段性測試也出結(jié)果了，他地理考了88分。他問我考得如何，我說：“你要幫我保密，我物理不及格。”佳偉還有點不信：“真的假的，多少啊?！蔽艺f：“54分！”

佳偉一臉不可置信的表情讓我想死的心都有了，他安慰了我?guī)拙?，很快又補充道：“當(dāng)初填志愿的時候，就說你該報文科吧！現(xiàn)在你看！”

是啊，那時候連去辦公室問問題，英語老師也問我：“你會選文科吧？作文寫得這么好，我們老師也都聽說了呢。讀文科，以后正好當(dāng)作家。”

中學(xué)里，我的整體成績一直不怎么樣，也就作文拿得出手了，為此，和很多作文達(dá)人一樣，寫的東西被拿去做范文啦，被語文老師格外恩寵啦，時不時登登校報?？斋@一些“粉絲”啦……大概我被那些脆生生的恭維慣壞了，心想寫作文只是一點附屬技能，選理科才是我真正“全面發(fā)展”的佐證呀！

如今，這“54分”的耳光，打得多么響亮，多么痛快！

佳偉的安慰我沒聽進(jìn)去，只有“你該報文科”這句話，在我腦中回響了很久。臨告別，我下意識地問了句：“如果現(xiàn)在轉(zhuǎn)來文科班，來不來得及??？”

“當(dāng)然來得及??！”佳偉倒是比我還興奮，“我跟你講，要轉(zhuǎn)就早轉(zhuǎn)，現(xiàn)在剛開始，你轉(zhuǎn)過來還跟得上！”

在積蓄勇氣、想著如何跟班主任開口的日子里，我和子昆也漸漸成了好朋友。不為別的，就因為他這次物理考試只比我高6分，正好及格。我苦笑說：“那比我好看多了?！?/p>

子昆跟我挺像，理科不占優(yōu)，文科也不突出。但將來填報志愿，理科的選擇余地總比文科多一些，于是他也選了理科。有些事情就是這么現(xiàn)實，免不了要喪氣。我對子昆說：“子昆，我有點想轉(zhuǎn)文科班。我覺得理科不適合我?！?/p>

“這么快就要轉(zhuǎn)？這才剛開始呢！”

讓我詫異的是，轉(zhuǎn)與不轉(zhuǎn)的理由，在子昆和佳偉口中，居然是同一個。

“就因為剛開始，所以才要早點扭轉(zhuǎn)啊，不然以后經(jīng)常不及格怎么辦？”

“怎么可能一直不及格？”子昆笑起來，讓我既覺得無奈，又有點溫暖。

日子就先按部就班地往后走。有一天，物理課上，陳老師在黑板上畫了三個坐標(biāo)系，說現(xiàn)在叫一個人上來，根據(jù)物體靜止、以Vo速度勻速運動和自由落體狀態(tài)，畫出三者的運動距離y和時間t之間的曲線關(guān)系。

我低著頭，覺得這和我沒什么關(guān)系，卻忽然聽陳老師在上頭講：“上次考試，好像有個同學(xué)考得不是很好，要加加油啊。就你上來吧?！?/p>

我小心翼翼地把頭抬起來，陳老師的手不出意料地朝我指著。一瞬間我萬念俱灰，心里整個兒都涼透了。這三個圖對我而言也不算難，但當(dāng)時為著老師的那句話，我?guī)缀跏菐е此u辱的決絕，發(fā)誓必須畫對！我在心里盤算了一下：第一個圖，那不就是速度等于0嗎，簡單；第二個圖，勻速和靜止其實都是穩(wěn)定狀態(tài)，和第一個換湯不換藥，就在縱軸上標(biāo)一個Vo點，然后水平往右畫一條射線就可以了，搞定；第三個圖……我稍作思考，自由落體，那就是加速度為g的加速運動啊，距離和時間是平方關(guān)系，沒錯！

我心里感到得意，那一刻，除了有勝利回應(yīng)老陳的自信，還有心中清晰的邏輯思路給我?guī)淼陌参颗c快樂。三下兩下，我就把圖畫完了。回到座位上，老師開始點評，我的笑容前一秒還凝結(jié)臉上，下一秒，就聽他悠悠地開口：“大家說，對了嗎？第一個就錯了哦！”

我的大腦像突然熄滅的火山，只可憐兮兮地?fù)潋v了幾縷青煙，就沒聲沒息了。陳老師用粉筆從原點出發(fā)，順著已有的x軸向右描了描粗，以示強調(diào)。接著說：“速度為O，線就不用畫了嗎？只不過這根線與x軸重合罷了。考試的時候，你不做出表示，照樣不得分。”

一句話，讓我驚醒，又讓我無地自容。

幸虧，后兩個圖都畫對了，陳老師大概為了安慰我，在對第三個圖進(jìn)行點評時加了一句：“難的都能畫對，簡單的怎么就錯了呢？”

盡管如此，對當(dāng)時的我而言，并沒有多少寬慰，只覺得現(xiàn)實從不善待我，我好不容易以為看見了彩虹，它又對我兜頭兜腦一陣瓢潑，讓我在泥濘里難以動身。

這天晚上回到寢室，熄燈前的閑聊里，為這件小事耿耿于懷的我，直言不諱道：“姓陳的怎么這樣，其實第一個圖的意思我是理解的啊，他就是來刁難我的吧！還當(dāng)著全班說我考得不好，他算什么?。俊?/p>

“可你本來就考得不好?。　彼谖倚睂γ娴膶W(xué)霸沈某脫口而出，讓我啞口無言。伴隨著熄燈鈴響起，我的四周一片漆黑。

這大概就是我和理科生的距離吧。

一個晚自習(xí)，我捧著作業(yè)本去化學(xué)老師處請教問題。提問的人很多，排起了長隊。我走到隊伍里的時候，前面正好是隔壁班的王某某。王某某也是知名學(xué)霸，在他們班里常年位居前五。我?guī)е绨莸恼Z氣跟他打了個招呼：“上次你考得很好哦，恭喜你。你平常還做別的練習(xí)冊之類的嗎？”endprint

王某某卻搖搖頭：“哎，其實我考得不好，錯了很多不該錯的……”

聽到這句，我臉上笑著，心里卻翻起了一個白眼：夸你幾句還裝上了。他后面說的話，我也就毫不在意了。為這，我問完問題后，賭氣似的在辦公室門外逗留了一陣，強行又找了一個問題，趁人走光，跑進(jìn)去問老師，問完，就和化學(xué)老師聊起來：“老師，你說像他們這種明明已經(jīng)考得很好的人，還故意說自己考得不好，是種什么心態(tài)??？”

老師很自然地答：“這怎么了？很正常??！每個人有自己的標(biāo)準(zhǔn)！”

我感到無比泄氣。標(biāo)準(zhǔn)再高，撐死了也就考個第一吧，距離才多少？在我面前承認(rèn)一下自己的“好”，又怎么了？就必須謙虛到底，永不知足，必須讓我這樣的人無路可進(jìn)也無路可退嗎？

我想著想著，心里的委屈排山倒海涌來。

傍晚，我又跟子昆一起吃飯，我再次跟他提起了“轉(zhuǎn)班”的想法，我對他說，我在這個理科班里，真的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我可能太自以為是了，其實我不適合學(xué)物理，不適合學(xué)理科，我就該報文科班的。待在這，就覺得全世界都在跟我作對，我學(xué)不進(jìn)去，也學(xué)不下去！

說著說著，我竟產(chǎn)生了憤怒。

子昆一臉同情地看著我，末了，他小聲說了句：“如果我希望你不要走呢？你要是走了，我以后也挺孤單的了。”

這句話讓我眼睛有點返潮，整個心情都濕漉漉起來。因為考試失敗建立起來的友誼大概就是這樣，不知不覺就很深刻了。我停止跟子昆的抱怨，開始安安靜靜地吃飯。心里反思：是啊，我總是在子昆面前大談自己多么不適合理科，多么適合文科，那子昆呢，似乎也沒有拿得出手的科目，我這樣會不會對他造成變相的刺激？暗示他其實也不適合待在這兒，暗示他不要自討沒趣、自以為是？

那頓飯，漫長而無味。但這頓飯后，我為了回報子昆的陪伴，不再那么激烈地說要轉(zhuǎn)班的事了。我開始體察子昆的厲害之處，他其實也沒那么擅長物理和化學(xué)，但他很少抱怨，很少對困難產(chǎn)生抗拒，所以總是一股云淡風(fēng)輕的樣子。反而是我，被人夸了幾句文筆尚佳、文章不錯，就一個勁地想說服自己，去了文科班就能扭轉(zhuǎn)現(xiàn)狀——真的能嗎？我有什么底氣或理由，來證明這個猜測，或者說臆想？我的歷史不是經(jīng)常上不了平均分嗎？我的政治不是背得死去活來，還寫不完整嗎？逃去文科班，就意味著一勞永逸，沒有后顧之憂了嗎？

等我真正想明白這些道理的時候，都已經(jīng)走到高三的末尾了，一切也照樣順順利利、按部就班地完成了。我忘記了“轉(zhuǎn)班”的念頭是如何在腦中慢慢淡去的，只記得和子昆一起打了乒乓球，一起去圖書館自習(xí)，一起去水房打水，一起站在校園廣播底下聽歌……

因為子昆，我忘記了那個不及格給生活帶來的泥濘，也忘記了為什么曾經(jīng)有那么重的烏云在心頭縈繞不散。最終高考完，走到了青春的尾巴上，我才明白化學(xué)老師說的“很正常啊”。只不過，曾經(jīng)的我，一葉障目不見泰山。一心渴望逃避，不愿直面失敗，才自怨自艾、絕望不堪，連學(xué)霸不愿承認(rèn)所謂的優(yōu)秀都接受不了——其實，是我接受不了自己吧，接受不了無法成為幻想中的自己的現(xiàn)實。事實證明，我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缺少毅力和努力的人，一點點脆弱的驕傲，也禁不起力道稍重的打擊。一次不及格，就讓我變成把頭埋進(jìn)沙坑的鴕鳥，以為離開了，就解決了，卻從不思考如何努力學(xué)習(xí)、彌補短板。逃？逃得掉嗎？學(xué)習(xí)也好，生活也罷，處處都舉步維艱、一言難盡??！

《太空旅客》中，扮演作家的珍妮弗·勞倫斯說：“不要一心只想著目的地，而忘了活好當(dāng)下?！逼鋵嵾@句話還能反過來說：“不要一心只想著當(dāng)下，而忘了還有精彩的未來在等你?！眅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