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方
陳霓裝了一身衣服,穿了一身衣服,帶上身份證,要回老家去。
她想好只在老家留三天,一去就回。舅舅死了,她回去卻不是為舅舅,是為活人做場面。舅舅家女兒李苗苗比陳霓年紀(jì)小,比她精靈,小時候誆她說:我爸爸是你媽媽的哥哥,我就該是你姐姐。她信了,開始把苗苗叫姐姐,叫大人聽去,聚在一起笑她笨,又夸苗苗有心機,將來一定有出息。舅舅滿眼洋溢著自豪,樂得顴骨上的皮子紅亮亮。陳霓知道自己上當(dāng),但全家因此歡樂,她就忘了難過。媽媽嗔她傻,也跟著她一起笑,回到家卻擰她手臂和大腿里子,嫌她丟人還不知恥。
陳霓從小知道,舅舅是家族里的大人物,在市里做官,為民除害。大了才一點點懂,舅舅是老三屆,咬牙考大學(xué),從國企進(jìn)機關(guān),才算“當(dāng)官”。當(dāng)官的工作是“招商引資”,并不是為民除害。舅舅到了四十九歲,想往上走一步,沒走成,血壓就高起來。第二年李苗苗十六歲,和陳霓一起高考,比陳霓低了六十幾分,上下托人,好懸才擠進(jìn)本市的一本。舅媽再不招呼陳霓一家來吃飯,說舅舅血脂高,和旁人吃不到一起。此后陳霓她媽說起兄嫂,總是含恨的,“一家人,比什么呢”,眼里卻帶笑。
母親一見陳霓,先是好的,提起舅舅,終于紅了眼睛,滲出淚水來:你舅這一輩子不容易。陳霓聽出她哭得蒼白:誰一輩子容易呢?又見她雖然哭個不停,淚水卻不激烈,傷心是一陣陣地泛上來,只覺得是兔死狐悲,歲不饒人。死亡和恐懼一樣傳染。
明天幾點鐘出殯?陳霓問。
一大早。母親抬起頭,淚水也停了,疑惑地挑剔陳霓:你頭發(fā)怎么這么長?
陳霓:舅媽還好嗎?
母親不應(yīng),看墻上的鐘:來得及吧?去剪剪,明天那么多人來。
陳霓輕蔑地嘆氣:怕人不認(rèn)識嗎?
回家這一條路,每道關(guān)卡陳霓都被查了身份證。人人見她可疑,像來自故鄉(xiāng)的羞辱——要確認(rèn)她的身份,提醒這多年流亡的不忠。
陳霓想到此掏出錢包,看身份證在不在,抬頭撞上母親期盼的眼神——以為陳霓要給她錢。
陳霓沒有現(xiàn)金,也并未準(zhǔn)備。但明天要給舅媽錢,她暗暗擔(dān)憂:不知道路口那臺取款機還在不在。
母親身子坐高了一點:我看現(xiàn)在單位招聘,四十歲以上就不要了,有的三十五就不要了。
陳霓三十八歲,靠寫稿子賺錢,給雜志,給網(wǎng)站,時而有專欄時而沒有——叫做自由撰稿人。陳霓看到“自由”,母親看到“沒有醫(yī)保退休金”,老無所依。
她只好獻(xiàn)上一個好消息:我在寫一個劇本,劇本費能拿到一筆。
母親:是嗎,什么時候播?
陳霓:電視上看不到,是個網(wǎng)劇。
母親不屑地:有什么用,誰能看見。
舅舅退休前一年,催促李苗苗辦了婚禮,二十八歲,已經(jīng)是晚婚。陳霓沒有回鄉(xiāng)參加,但聽母親電話里講,舅舅的同僚到場也寥寥。沒來的事前都打了招呼,聲明是為響應(yīng)上頭號召,嚴(yán)格守則。舅舅心知大勢已去,被女兒的艷紅旗袍陪襯,愈顯老態(tài)。席上多喝了酒,跑去把幾位到場者的禮金揀出來,要退人家。舅媽手勁兒大,給搶下來。
“真叫人看笑話?!?母親樂呵呵講給陳霓許多次。但更多次,她又哭啼啼:“你當(dāng)老姑娘不成家,抬不起頭的是我。”
當(dāng)年陳霓金榜題名為母親帶來的榮耀,在之后的二十年里消磨殆盡。自從上大學(xué)離開老家,陳霓再沒有好好地回去,總像魚觸岸一樣淺淺地:一次三五天,一隔兩三年。
過了三十三歲之后,陳霓不再為婚姻和子嗣憂心,不知是想通還是絕望。她發(fā)現(xiàn)如果不在乎這些,就不會缺男人。而女人的年齡,總歸是男人決定的。
陳霓和母親各睡一間屋。她一直醒著,直到天色泛青,聽見母親下了床,水龍頭嘩嘩流出水來,灶上點起火,才仿佛睡了進(jìn)去。等到壺里的水燒開,母親就來叫她起床了。
陳霓不聽母親恨叨叨的勸阻,空腹喝了咖啡,換上一身黑衣褲。母親和她一起站在鏡前,不斷皺眉:黑壓壓的,太顯老。
陳霓氣結(jié):那穿紅嗎?
母親眨眼:白的也行啊,白的俏。
凌晨五點鐘,天色大亮了,街道還是空蕩蕩。出租車飛快,像在逃。車窗搖到底,夜里的酸腐氣被太陽蒸騰起來,三個人在氣浪里浮沉。陳霓貪婪地看窗外,一年年,天和房子越來越矮,大道越來越荒,人越來越喪氣,城市越來越破舊。母親指著幾家當(dāng)?shù)氐纳虉觯哼@都是新開的,都是牌子。
二十年了,她想,二十年的距離竟還生不出一絲親昵,她還是像個孩子一樣,想跑。
進(jìn)門先見了靈堂,死者的照片是近照,衰老,但臉上是無慮的笑。陳霓想:舅舅的一生是提前過完的。
房廳是很大,可是吊唁者太多,有站有坐,群群落落,互相致意,使哀處往來熱鬧。
陳霓一眼看見李苗苗。李苗苗也看見她,但隨即收回眼神,繼續(xù)與人說話。陳霓只好換個方向迎上去:舅媽。
舅媽客客氣氣地:回來了。
舅媽和從前不一樣了,眼角重重地向下拐一道彎,像溪水沖刷了幾十年的石沿。下頜的皮肉離開骨頭,松松掛著。眼睛是一團渾濁的灰,眼底綴著黃斑。陳霓不敢再看。
堂前拜過的人一個個起身,上好了香。陳霓也要去拜,舅媽用話扯住她:不知道你回來,要是知道就告訴你一聲不必了。人都走了,你回來一趟,有什么用呢。
陳霓看見母親在遠(yuǎn)處,野貓一樣觀察,于是扶住舅媽肩膀:注意身體。
李苗苗走過來,開口叫了聲:姐。
李苗苗化了妝,下瞼淤青,粉浮得厲害,襯出一道道細(xì)紋。陳霓一時不自持,淚水簌簌涌出來。李苗苗眼睛也紅,但撐住了。今天不是她哭的時候。她問陳霓:昨天回來的?
陳霓點頭:昨天。你吃東西沒有?
李苗苗搖搖頭:不想吃。
陳霓一指門口的袋子:我?guī)Я顺缘?,有點心、酸奶......
李苗苗痛快地:有糖嗎?
陳霓想想:有巧克力。
李苗苗:你帶一些,待會兒路上給我。你跟我上一輛車。
陳霓忠誠地點頭。這日子里她終于有了任務(wù)。
陳霓還有一項給錢的任務(wù),但苦于不熟練,要先觀察別人——才發(fā)現(xiàn)親友進(jìn)堂來,都是先給的:先慰家屬,再拜逝人。于是知道自己魯莽,舅媽的怪話該講。
舅媽收了奠金,都交給身邊一個年輕男人,男人就閃身進(jìn)廚房,應(yīng)該是去記賬。舅媽這樣放心的,一定是近親了,陳霓卻不認(rèn)識,就去問母親。母親責(zé)備她:那不是丁東嘛。
李苗苗結(jié)婚八年,陳霓沒見過妹夫。倒是按照母親的描述設(shè)想過丁東的樣子:胖,白,瞇眼睛,戴眼鏡但是經(jīng)常摘下擦一擦鼻梁,因為流汗——卻都不是。丁東個子高,壯,所以不能算胖。在一屋子哀哀戚戚的老人里,他挺拔得不合時宜,像一只站立的大虎,連慘白的光也遮住。
陳霓捏著禮金的信封,捏得軟塌塌。舅媽身旁總是有人,像個辟魔圈,她不能近前。眼見丁東進(jìn)了廚房,她起身跟進(jìn)去。
這個給你收著。陳霓說。
丁東沒接:謝謝,謝謝,要不,您交給我媽,她在呢。
丁東說著,把陳霓往外帶。陳霓往里躲:我不用了,舅媽知道。
丁東仔細(xì)看著她:你是苗苗姐姐吧?陳霓姐?
對。陳霓松一口氣:你收著吧,回頭再跟舅媽說,行嗎?
丁東仿佛理解:行。
陳霓走出廚房,路過李苗苗身邊,一位白發(fā)阿姨正在嘆:“你爸這輩子就一個遺憾,沒抱上孫子?!?/p>
李苗苗嗚地哭出來。
“也不是說你們小輩兒不孝?!?來者掃了一眼舅媽。她當(dāng)年生下李苗苗,就不愿再生了。
陳霓先前是險些成了家的。她去參加一家媒體組織的文化旅行團,五天四夜。第一夜海邊晚餐,男人走來:想必你不認(rèn)識我。他們決定一同回房,好好地認(rèn)識認(rèn)識。陳霓本以為這男人結(jié)婚了,沒想到并沒有。四夜認(rèn)識過,陳霓以為回去就算了,沒想到也沒有。男人仿佛也是無心的,誰也不催促,誰也沒拒絕,一兩年下來從無爭執(zhí),倒沒理由不結(jié)婚了。
那時候她二十八歲,很來得及有個家。本以為男人父母要挑剔她,沒想到?jīng)]有。第二次再上門,已經(jīng)不拿她當(dāng)客人看。午飯吃過,老頭兒進(jìn)屋去睡覺,老太太如常去打牌,吩咐剩菜收冰箱,晚上吃。陳霓拿自己當(dāng)騙子,給詰問備足了答案,未想到?jīng)]人稀罕警惕她。他們客客氣氣,笑瞇瞇,一上來就接受了,那么他們接受的,就并不是陳霓。新房也早就裝修過,最初期待的,也不是陳霓。誰來都是一樣的。這一家人自有斷不開的歷史,家門不上鎖,她就進(jìn)不去。她一直等著壞消息,隨便什么意外,婚事要黃掉,沒想到總是沒有。
她只好對男人說算了吧,這婚我不想結(jié)。
八點鐘出發(fā)去殯儀館,陳霓看看表,七點一刻。母親和幾個女眷在折元寶,她就坐在角落里,看一個個來者持香三拜。人人拜得虔誠,有的嘴里念念咕咕,細(xì)聽有“保佑”誰誰怎樣。陳霓不屑:人活著,總要被人講壞處,一死倒成了佛。她盯緊照片里舅舅的眼睛,他那目光是望著遠(yuǎn)遠(yuǎn)的遠(yuǎn)處,不落腳的。
一個攏著油亮發(fā)髻的阿姨坐到陳霓旁邊來,說舅舅的名字:是你什么人呀?
是我......
陳霓才吐出兩個字,腦袋里轟嗡一聲,再說不下去。阿姨只見她緊閉著眼,淚水汩汩滲出來,喉嚨嗚嗚的,胸膛一高一高,忙伸手一下下?lián)崴蟊?。陳霓大大地擺手,心里詫異自己,不知道這一哭從哪來。母親風(fēng)風(fēng)火火趕到眼前,眼色厲著,命令她收聲:你哭什么哭!別在這兒出風(fēng)頭!
比什么都管用,陳霓一下子回來了,所有壓制、冷漠和無望都回來了。她瞪著空空的眼前,努力把憤怒咽下去。挺拔的丁東捧著一團白走過來,輕輕地:姐,我給你扎孝帶。
陳霓高抬起胳膊,抿住嘴,讓出腰來。丁東從陳霓背后繞一圈,把孝帶攏到腰前。他很懂得要松松地扎一個活結(jié),但結(jié)心又要實,不會走散掉。白布漿得很硬,四處流線頭,丁東一面扎,陳霓一面揀。她要動作著,不然只有丁東動,她怕要顫抖。她記起幼兒園里,男生總把女生手臂捆到背后去,做出兇狠的樣子,玩兒綁架的游戲。她也扭來扭去,假裝要逃,又怕真的逃掉。
太陽白亮,把光刺在大地上,再激起大地的光。李苗苗把一只瓦盆高舉過頭,向大地上砸。那瓦盆很厚實,里頭和了三天的香灰,三杯白酒,主喪的司儀很擔(dān)心她一次摔不破,不斷提醒著:使勁兒,別想,摔!李苗苗很爭氣,高舉高放,盆底落在石沿上,碎成七八塊,揚起一場細(xì)密濃厚的灰煙,在太陽底下游竄,像是活了。司儀滿意地叫好。靈車低低一聲長鳴,回蕩在清晨的小區(qū)里,像嗚咽的序曲,像大河流起來。
八點整,許多人帶著舅舅一起上路。李苗苗坐在靈車的副駕上,后排是陳霓和丁東,再后排是兩個外甥姑娘。外甥姑娘一個睡覺,一個蒙上墨鏡打起電話來,與對方估測眼下這樁事結(jié)束的時間,商討午后逛街具體計劃。
陳霓看著窗外的路,這一路都是舅舅的。路上遇水遇橋,遇十字路口,李苗苗都把胳膊伸出窗外,撒一把紙錢,低低念一聲爸爸,我給你送錢花。她一個人完成著所有儀式,沒一點兒慌亂失態(tài)。陳霓想自己是不行的。她知道是一種光榮支撐著李苗苗,而就是那種光榮,讓陳霓一直喘不過氣。那光榮的模樣,陳霓從沒參透過。像出生在一個教派里,只有她沒見過那本教義。她在時沒見到,走遠(yuǎn)了還是沒見到。
丁東舉著一只白幡,隨著車身一顛一顛,不說話。在堂前除了幫助舅媽記賬,也沒講過幾句話。他父母早歿,家事清靜,談婚論嫁時舅舅是看上這一點的。但顯然不是撐門面的女婿,陳霓想。
大概舅舅也是看上這一點的,陳霓又想。
郊區(qū)的路寬大,但坎坷。丁東的膝蓋撞在陳霓腿上,一下,三下,五下。陳霓朝里收一點,過不久,又撞過來。陳霓以為他睡著了,抬頭看卻不是。丁東大睜著眼睛,聳著腦袋看前方,好像身體不是自己的。她咳一聲,那膝蓋停住了。
陳霓沒想到還能見舅舅一面。是真的舅舅,躺在輪床上,未加預(yù)告就被推了進(jìn)來,像給包間上道菜。
眾人亦剛下車入靈堂,遺照還沒擺正。推車的小伙子召集著:男性親友來幫忙入棺。沒人動。
舅媽一步躥上前,人群這時反應(yīng)快起來,死死勒住她:別往前去!
小伙子低聲勸慰:先不看,待會兒有時間給你看。男性親屬!
陳霓擠在人縫里看見了,舅舅浮腫雪白的面目,像是在笑。七八個人才抬得起,踉踉蹌蹌置進(jìn)棺木里。要開光,小伙子高叫:長子!
李苗苗上前:我。
小伙子:站我前頭來,我說一句,你說一句。
開頭光,亮堂堂,頭頂上蒼八寶香。
開眼光,看西方,極樂世界是家鄉(xiāng)。
開耳光,聞十方,阿彌陀佛法中王。
開鼻光,嗅妙香,佛法熏修開慧光。
開口光,吃齋香,不與畜類結(jié)仇腸。
開心光,顯性相,萬法圓融妙吉祥。
開手光,抓錢糧,手握蓮花奔西方。
開腳光,蓮臺上,圣眾接引登樂邦。
光便開過了。李苗苗疲憊地念完最后一句,塞幾張紙幣在小伙子手里,誰都沒有看誰一眼。
“好來!” 小伙子喊道。
只這一口氣的空檔,舅媽凄厲地一聲嚎叫,朝舅舅撲了過去,像一只撞墻的勇雞。眾人的攔截不像先前堅定了。她那么恨。她又捶又打,仿佛哪怕此時舅舅活過來,她也要將他打死。陳霓第一次看懂了,死是背叛。
李苗苗終于哭了,肩膀一落一落,身子軟得要塌下去。丁東試圖摟住她,李苗苗一歪,倒在旁邊叔家哥哥身上,哭得很放心。
還不到正午,烈日已經(jīng)毫不掩飾企圖,使人人皮子上滲出焦油。陵園里幾乎見不到樹,而丁東寧愿沐在烈日底下,抽煙。
陳霓也走了出來,點上一支煙:注意舅媽身體,你和苗苗也是。
丁東咧了一下嘴:我沒事兒。
陳霓心里算一下,倒算不清她和丁東,誰離舅舅近。
丁東把煙一摔,腳尖一碾:姐,待會兒你跟我們回家吧?
陳霓點頭,以為他要進(jìn)去了,眼神迎著他。
丁東:我聽苗苗說,你是作家呢?;貋硪惶?,耽誤你了。
他是抱歉的語氣。
陳霓:算不了作家。
專欄而已,現(xiàn)在人人都能寫字了。那她算什么呢?陳霓忽然明白,如果她在丁東面前講不清自己算什么,那她就什么都不算。就像她在母親面前講不清自己,那么母親就生出一個廢物。作家,工人,妻子,母親,她稱不上任何一樣身份。她離開故鄉(xiāng)再久,也不是異鄉(xiāng)人。
那你都寫什么?丁東在問。
陳霓心頭一顫。母親從沒問過,你在寫什么。故鄉(xiāng)從未有人問:你在寫什么。故鄉(xiāng)從不向她提問題,只在她歸來時做審查。她總看見同樣的臉孔:你好自為之。
最近寫一個劇本。陳霓回答他,聲音又要發(fā)抖。
丁東:是電影嗎?
陳霓:是網(wǎng)劇。
丁東友好極了:現(xiàn)在網(wǎng)劇特別火。等拍出來告訴我,我?guī)缑缫黄鹂础?/p>
靈堂里傳出轟轟嗡嗡的樂曲聲,壓不過四下高亢的蟲鳴。陳霓問丁東:你不進(jìn)去?
丁東又點上一支煙,搖頭。
母親從那門里走出來,伸頭伸腦地望望,才走過來:在這里站著,也不進(jìn)去?
沒人講話,母親和自己商量過,又決定似的講:對,你別進(jìn)去。
轉(zhuǎn)身走了,走了又停住,回頭隱秘地:我代你燒紙。
李苗苗跪在焚燒爐前,守著幾袋元寶紙錢,一筆一筆地投進(jìn)去,不抬頭:你們先回吧,給我留輛車。
守爐的大姐知心地表示同意:對,這一爐必須燒透,燒透他路上就能花。另外得加符——符就不是保他了,是保家人朋友,誰燒保誰,從我這兒請,一百塊錢一套,五張。
陳霓轉(zhuǎn)身就走。迎著太陽,一路走向停車場,遠(yuǎn)遠(yuǎn)看見丁東站在一輛車邊上。
丁東喊她:姐。
陳霓張了張嘴,不知道怎樣應(yīng)。
丁東緊張地:你往我這一直走!不能回頭!
陳霓笑了。
她明天就會走,心里很踏實,就把手指頭輕輕磕在車窗上,點著一座座一晃而過的樓,心里想:這里原來是什么呢?那里呢?像變回小姑娘,初來看大世界:這個是什么呢?那個呢?
陳霓忽然想到:媽,我舅原來單位里,有人來嗎?
母親穩(wěn)穩(wěn)地:有。有幾個退休的,來了。
陳霓開始想象自己的死亡了。但因為不曉得死在幾歲上、誰手里,死亡的面目就還是飄渺。她只能倉促決定,不要葬禮,不要那些被強調(diào)的注視,被履行的義務(wù)。可是該要什么呢?噢不對——如果你都死了,還要什么呢。
陳霓又笑了。
房子已經(jīng)被打掃過,靈堂也撤掉了,變回一條餐桌。舅媽和李苗苗還沒回來,母親去廚房找水喝,卻遲遲不見。只有陳霓一個人,她胸腔里那口鼓鼓的氣,一點一點漾出來,身子癟下去。她順著客廳走進(jìn)一個房間,竟有兩只大大的貓,一只烏黑,一只橘黃。可是舅舅頂討厭家里有活物,她知道,除了魚。
床上只有一只癟枕頭,一條皺巴巴的夏被,被暑天蒸出濃重的人油味道,告訴你主人不堪生活了。貓一眼都不看她。床和柜子都不高,貓亦沒興趣征服。家里死了人了,貓只是繼續(xù)活著。陳霓去到另一個房間,大概是書房,但沒有書,高高滿滿地堆著一捆捆雜志。舅媽早先是中學(xué)教師,后來去一家雜志社做主任。這是一間庫房,陳霓想。她剛剛識字時,暗暗崇拜舅媽,以為她是知識的生產(chǎn)者。此時她想,她不過是庫房。
她發(fā)現(xiàn)了,這房子只有一個主人,哪里都沒有舅舅的痕跡??蛷d沒有,臥室沒有,庫房更沒有。她到廚房去,廚房里母親在吃西瓜。她問她:我舅呢?
母親并不失色,以為陳霓在演動情:多少年,你回來也沒想著來看一眼。
陳霓反應(yīng)過來:我舅不在家里住嗎?
母親不耐煩了:他住樓上。單位不是又分一套房嘛。
陳霓追問:多久?
母親:從苗苗結(jié)完婚,就上樓了。
八年。陳霓感到親切,和死者有了聯(lián)結(jié)。她必須走這一層樓上去,去安慰真正的舅舅,告訴他不是我們的錯。
大門開著,房間和樓下是一樣的格局,客廳里有香堂,對面是寫大字的條案。案上墊著厚報紙,染了團團黑,字也寫在報紙上。硯里的余墨干透了,裂出一塊塊皮。幾支糟筆散散扔著,筆毛硬得像鞭。陳霓細(xì)看幾行字,認(rèn)不得是哪篇文,但知道不是詩,是經(jīng)。
里間傳出動靜,陳霓做夢一般走進(jìn)去,看見高聳的丁東,立在打開的衣柜前。
姐。丁東眼里充血:你說我爸這些衣服,怎么處理?
遺物。對啊。陳霓想,如果我死了,遺物怎么處理?錢倒容易,物呢?再一想,死了可真好,全留給活人去費心。
她幫不了他,于是伸手去抱他,把他的頭發(fā)攏在手心里。這屋里困住兩個男人,逃不走又說不出。她幸運又可恥。
丁東低下頭來,胳膊環(huán)在陳霓肩膀上。他斷斷續(xù)續(xù)地哭過,鼻孔悶住了,一團一團熱氣,烘在她的頸窩里。
他太高了,陳霓慢慢踮起腳來。我要救他。陳霓想:他們是一伙兒的,而我們是外人。她看見自己伸手去救他,心里卻知道是反過來。
她的手在他背上一下一下地順,感到自己的身體在發(fā)熱。呼吸因為變得濃重而需要屏住,喉嚨里什么東西在腫脹。她停下那只手,張開指頭,像吸盤一樣貼在他背上。他的背像山一樣。
發(fā)生了靜謐。沒有人說話,沒有人哭泣,沒有人呼吸。他們貼近身體卻失去原因,陷入靜謐。成年男性自然了解這靜謐的意味。他猶疑著抬起頭,他們的身體卻更加一一對應(yīng)。她的耳朵貼在他的心臟上,血流嗚嗚地響。她的小腹貼緊他的要處,她感受到他愈加堅實的熱情。他的手用力鉗住她的腰,像巨大的牙齒。
丁東。陳霓叫他一聲,隨著他的手搖擺著身體,擠壓毫無距離的距離,她放心地讓聲音顫抖:沒事兒的。
然后他們聽見李苗苗清脆的問題:怎么了?
陳霓好像吞下一塊冰,鎮(zhèn)在那里。丁東推開她,說了什么,李苗苗又說了什么,丁東表示肯定,李苗苗表示不出所料,是她,是陳霓,他們響亮地達(dá)成一致。耳邊的嗡嗡聲消失了,李苗苗沖到陳霓面前,得意地詫異:姐,不至于吧?
陳霓什么都不知道了。李苗苗昂揚地大步下樓去,高喊著:姑!
像唱起一首嘹亮的歌。
親愛的床單,綴滿虛假的碎花,嫩白和淺藍(lán)。尚有斗志的肉體不會注意到它并心存感激。它牢牢包住一張床,像一張荒地的照片置于一場展覽。誰見過床的樣子?三十八歲的女人不動聲色地看,看夠了,就無情地把那碎花掀翻。一條泛黃的被子,也掀翻,露出緊繃的床板,像一張潦草的地圖,走南北,也走東西。趕咐聲響,像貓,不是貓,棕黃色亮晶晶的蟑螂,來不及死,逃也懶得逃了。人爬上床,它保守地挪到一邊,互不侵犯。房頂犯過水,有一灘濃黃的污,像一把短手槍,或穿了幾十年的毛線褲,咬掉一口的糯米糕,智齒,耳朵,牽手的山巒,吃豆人,血盆大口,抓捕,圈套,無仇的詭計,消磨,活,你死我活。
不知道多久,陳霓支起自己,下床來,走出舅舅。她一步一步走下那層樓,走進(jìn)那道門。
全世界的人都回來了,舅舅的葬禮宣告完成。母親的西瓜沒能吃完,剩下幾塊斜躺在白磚上,淌著紅水。丁東沒有多看她一眼,高高走進(jìn)房間去,狠狠摔了門。母親低著頭,縮在沙發(fā)邊上,她剛輸?shù)粢粓黾ち业臓幷?,頸上還泛著一塊塊紅斑。陳霓知道再沒什么可說的,母親贏不了的,她想也不要想。陳霓說媽,我改票回去了。母親不抬頭。舅媽在角落里笑一聲:誰還敢留你呀。
幾個方向跟著傳來趕咐的笑,沖淡了上一次死亡。陳霓又一次給母親帶回羞恥,贈予所有人歡愉。她再次聽到那一聲長鳴,渾身火燙,接著一節(jié)節(jié)冰涼。空氣里滿是圓睜的眼睛,肆無忌憚地注視她,用一種永別的神氣。
自問自答
我想干什么?
幾個月以前,比現(xiàn)在好一些的時候,我在回家的車?yán)锵?。我不太知道我想干什么。迎接和拒絕總是那么回事兒,隨機,無序,還行。今天三環(huán)好走,看遠(yuǎn)處個個樓宇的頭頂,是像山尖尖一樣錯落的,是另一顆心。我想我是想看見更多。
可是更多什么呢?更多又在哪兒?一定是遠(yuǎn)處嗎?
酷暑好像不在家里,除非你開窗。你開窗,聲音軍團就闖入。在兒童的嚎叫聲、汽車?yán)嚷?、黏膩的旋律聲、空調(diào)的嗡鳴聲和絮絮的人語里,挑起聲浪脊梁的,是鮮亮整齊的蟲鳴。它們一下大起,一下落靜,也不知道是怎么打的商量。更多可不是它們。遠(yuǎn)去也不容易,想想就疲憊。近來總見人在機場度日,飛不走也飛不回。遠(yuǎn)去需要多么大的勇氣啊,可我生起氣來,連殺人的心也沒有了,看世上亦沒幾樣好東西,貪也不起勁。我想我是想流連,可什么東西值呢?連我自己也不。我又吃又睡,用水用電,張眼要這個要那個,又獻(xiàn)得出什么呢?
我怕什么呢?
我怕再不感到真正的危險了,而恐懼是永恒的,恐懼成了無由的。自從生病,我實心實意地期盼著一場陰風(fēng)邪雨,來搭合我這顆疲憊又憤怒的末世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