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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益規(guī)范詮釋機能的檢視與發(fā)展

2018-02-06 16:55趙運鋒
政法學刊 2018年6期
關鍵詞:犯罪構成危害性法益

趙運鋒

(上海政法學院 刑事司法學院, 上海 201701)

風險社會概念引入到我國之后,就在社會科學領域引起強烈反響,對刑法理論的影響也猶如石子投入平靜的水塘,引起漣漪陣陣且不斷向前擴展。有關風險刑法理論也不斷被學者提起,并充斥于各種學術期刊、法學會議、法學話語之中,與此適應,傳統(tǒng)刑法理論開始不斷遭受來自風險刑法觀的沖擊,并持續(xù)對傳統(tǒng)理論進行滲透和改造,犯罪構成、共同犯罪、因果關系、危害性原則、罪責原則都開始被賦予新的屬性和內涵。在風險刑法視野下,法益的內涵逐漸變得模糊、抽象和空洞,其批判與詮釋功能也隨之弱化。對此,需引起重視的是,如何在復雜社會形態(tài)下正確認識法益的功能,及如何能正確發(fā)揮其在規(guī)范詮釋中的價值,為刑法干預提供正當化論證。顯然,對這些問題的研究顯得迫切且必要。

一、法益觀對傳統(tǒng)刑法理論的改造

20世紀后期,隨著德日刑法理論的傳入,理論界對法益概念逐漸熟悉和接納,并逐漸為實務界所接受和適用。法益觀的引入不但是刑法知識體系的改變,還積極踐行著改造傳統(tǒng)刑法理論的功能,與之相關的犯罪客體、社會危害性、危害行為等刑法概念,在法益理論的沖擊下不斷喪失固有的理論地位、批判功能與辨析價值。

(一)法益的具體化色彩明顯

犯罪客體是犯罪構成體系的客觀要件,犯罪行為侵害的為刑法規(guī)范保護的社會關系。在我國傳統(tǒng)刑法理論中,犯罪客體承擔著危害行為定性和評價功能。從犯罪客體指向來看,涵蓋著不同類型的社會關系,具體可將犯罪客體分為具體的犯罪客體、同類的犯罪客體、整體的犯罪客體等種類。

犯罪構成雖然是構成要素的集合,其內容指向卻往往是規(guī)范背后的抽象社會關系,須根據刑法規(guī)范的內容與精神進行抽象性概括和凝練,比如,故意殺人罪的犯罪客體是人的生命權,盜竊罪的犯罪客體是財產權,強奸罪的犯罪客體則是女性不可侵犯的性權利等。在犯罪構成體系中,犯罪客體往往是辨析危害行為屬性的構成要素,經常承擔著界分犯罪類型的功能,在司法實踐上具有積極的參考意義。不過,鑒于犯罪客體抽象化色彩濃厚,其承載的危害行為辨析功能較為有限。質言之,將社會關系(限制解釋為法律關系)作為犯罪客體的上位概念,在犯罪構成及事案的分析中顯然難得要領,為消解這類在“規(guī)范注釋”層面并無太大實際的理論問題,可借鑒較流行而自德日刑法學的提法,改成“法益”?!胺ㄒ妗边@一概念既有極強烈的針對性,也有非常寬泛的涵蓋力,可兼容“社會關系”“制度”“權利”“秩序”等犯罪所侵犯的不同內容;既能包容各種犯罪場合對客體之不同表述,又使分析思想始終盯注某種具體實在的生活現象。[1]縱然傳統(tǒng)刑法理論對犯罪客體的犯罪界分功能有充分認識,但這種功能一般是從宏觀層面展開的,如果從具體犯罪類型上分析,犯罪客體的罪名界分功能則極為有限,比如,就財產犯罪而言,其侵害的社會關系都是財產所有權或財產占有權,因此,犯罪客體在財產犯罪個罪之間的區(qū)分作用并不大。

法益是法律規(guī)范保護的利益,無論是個人法益、集體法益還是社會法益,其最終指向都可以還原為具體的公民權利?!靶谭ㄖ荒鼙Wo具體的法益,而不允許保護政治或者道德信仰,宗教教義和信條,世界觀的意識形態(tài)或者純粹的感情?!盵2]147質言之,即使犯罪行為侵犯的是社會秩序或者國家安全,也可以還原為具體的公民權利,對此,國內外主流的法益觀基本持贊成態(tài)度?;诖?,法益可將犯罪客體承載的社會關系具體化為公民權利,最大程度上弱化或者稀釋法益的抽象化色彩,為司法主體判斷危害行為的法律屬性提供切實可用的裁量標準。至此,司法主體在詮釋規(guī)范范圍和衡量利益關系時,可以不再立足于抽象的社會關系,而是可以借助具體的公民權利,于是,刑法規(guī)范的司法適用顯得切實可行,且具有可操作性。正如俄羅斯刑法學者札林斯基所認為的:法益概念具有社會關系概念所不具有的某些優(yōu)越性,如“更易于具體化”“不帶有虛假的意識形態(tài)色彩”“便于與立法調整的特點聯(lián)系起來”等。[3]136從社會關系到公民權利的轉變,是從抽象到具體的變化,至此,在具體罪名的判斷上,犯罪客體原本承擔的界分功能開始讓位于更加具體的法益觀念。于是,在犯罪內涵認定、犯罪屬性判斷及犯罪類型的區(qū)分上開始變得具體可行,立足于犯罪客體理論進行司法裁斷的年代開始日益久遠。

(二)法益的規(guī)范化色彩顯著

在傳統(tǒng)刑法理論上,犯罪構成是犯罪要素的集合,是犯罪成立的規(guī)范標準。社會危害性被界定為犯罪本質,是犯罪構成的外在反映。易言之,犯罪構成表征犯罪行為的社會危害性,社會危害性是犯罪構成的判斷標準,二者是相輔相成的關系,共同決定著犯罪的成立與否。

在司法實踐上,犯罪構成是危害行為定性的形式標準,社會危害性則成為辨析危害行為的實質標準,對此,刑法第十三條對犯罪概念的立法規(guī)定,進一步支持了理論上堅持的社會危害性為實質標準的觀點。不過,源于犯罪構成在犯罪認定上的局限性,社會危害性經常成為彌補犯罪構成不足的分析工具。然而,社會危害性本身的政策性色彩濃厚,司法判斷往往缺乏有效的規(guī)范性制約,于是,從以往的司法實踐看,社會危害性時常成為司法主體曲解犯罪構成或者逢迎刑事政策的工具,基于此,各種政策性訴求、政治性判斷、利益性衡量等法外因素都會通過社會危害性順利進入犯罪構成解讀過程中,并成為左右危害行為定性的重要因素。對此,國內理論界不斷有學者批判社會危害性規(guī)范性不足,并積極倡導用法益概念替代社會危害性,以實現犯罪行為認定的規(guī)范化訴求?!罢腔谄鋬群:娜秉c,社會危害性概念雖然沒有被驅逐出刑法教義學的領域,但無論是理論界還是實務界,都日益地以法益侵害性的概念來取代之?!盵4]對此,李海東博士也曾給予中肯評價:社會危害性并不具有基本的規(guī)范質量,更不具有規(guī)范性。它只是對于犯罪的政治的或者社會道義的否定評價。如果要處罰一個行為,社會危害性說就可以在任何時候為此提供超越法律規(guī)范的根據,因為它是犯罪的本質,在需要的情況下是可以決定規(guī)范形式的。[5]56法益是法律上保護的利益,其堅持根據是否侵害法律利益,而非是否具有社會危害性對犯罪行為做實質判斷,避免因法外因素過分干擾犯罪構成的判斷,以確保司法裁量過程的規(guī)范化與法治化。正是囿于社會危害性自身的政治性色彩,法益概念引入我國刑法后迅速獲得理論界的接納,并得到實務主體的積極迎合,得以逐漸將社會危害性的行為定性功能逐出理論范疇和司法進程。換言之,鑒于法益概念具有規(guī)范化屬性,在國內理論界頗受歡迎并被接受,隨之成為評判刑事立法科學性、合理性的工具,并成為詮釋、評價刑法規(guī)范的有效理論。于是,傳統(tǒng)犯罪客體理論和社會危害性理論不斷遭到來自學界的批判和質疑,甚至不少學者主張,將犯罪客體和社會危害性兩個概念逐出我國刑法理論,用法益概念完全替代之。在自由刑法時代,當公民權利是刑事立法與刑事司法堅持的首要價值時,法益概念的價值及承載的功能無疑是積極的、巨大的,在刑法理論中的地位無疑也是穩(wěn)固的。但是,隨著風險社會概念盛行,自由刑法開始遭遇質疑和批判,法益也開始成為阻礙風險刑法觀發(fā)展的羈絆和阻礙,并不斷成為風險刑法或者安全刑法指責、懷疑的對象?;诖?,法益概念需要積極回應,并需要隨著社會發(fā)展而發(fā)生改變,繼而衍生出新的內容和特點,從而對刑事立法與刑事司法產生新的影響。

二、法益價值取向的時代演變

近年來,隨著風險社會理論的倡導,風險刑法觀逐漸為理論界關注和側目,其嘗試引入風險社會觀改造傳統(tǒng)刑法理論,以迎合風險社會治理的需要。建構風險刑法觀的過程,也是改造傳統(tǒng)刑法理論的過程,刑法理論的中基礎概念,諸如因果關系、責任形態(tài)、違法本質、刑法與政策的關系等內容皆受到影響和沖擊,法益理論也未能幸免,外在形態(tài)與內在功能上都開始隨之發(fā)生改變,這種改變也影響著法益作為刑事立法與司法實踐的指導形象。

(一)法益內涵抽象化日漸強化

法益指向具體個人的法律權益保障,即使在刑法當中有超個人法益的集體法益和社會法益,其最終也是具象化為個人法律權益保障。由此,在刑事立法當中,個罪中的法益傾向于具體化權利保障,也即,僅當危害行為侵害或威脅到具體法益安全時,才可能符合個罪構成要件,并進而構成刑事犯罪。

近年來,隨著社會轉型的深入,尤其是風險社會概念甚囂塵上,刑事立法層面對法益內容的把握開始變得越來越抽象,與法益本初的面目和本質漸行漸遠。于是,在國內外刑事立法維度上呈現出兩種面向:第一是具體危險犯和抽象危險犯逐漸增多,第二是具體危險犯向抽象危險犯轉變。在古典刑法當中,危害結果或者威脅是行為構成犯罪的構成要素。不過,隨著風險刑法觀的出現,犯罪構成要素則開始發(fā)生改變,越來越多的犯罪構成不再要求法益侵害或威脅,只要存在法益危險就足夠了。“事實侵害犯是古典刑法的核心。然而,在風險社會的刑法當中則恰好相反,危險犯才處于刑法關注的中心地位?!盵6]就抽象危險犯立法而言,一般體現了立法主體對某種涉及公共安全的法益提前保護的意旨,也即,如果不能通過抽象危險犯立法進行規(guī)制,危害行為的未來走向就是危害公共安全,根據一般的社會經驗判斷,這種危害走向是非??赡馨l(fā)生的,比如,我國刑法規(guī)范中的危險駕駛罪、危害交通安全罪、非法持有槍支罪、強制穿戴宣揚恐怖主義、極端主義服飾、標志罪等。危險犯立法在國外也有合適的例子。比如,1990年英國制定的《計算機濫用法》第一條規(guī)定的非法侵入計算機罪,此行為并不要求直接針對特定的程序或數據,只要是未經授權,接觸計算機數據,哪怕僅僅是一般的瀏覽也構成犯罪。德國刑法也有類似非法侵入計算機罪的條款,其第二百零二條a(探知數據罪)第一款規(guī)定:非法為自己或他人探知不屬于自己的為防止被他人非法獲得而作了特殊安全處理的數據的,處3年以下自由刑或罰金刑。對此,有學者明確指出:“一種特別令人感嘆的發(fā)展是,把保護相當嚴密地劃定范圍的法益特別是私人法益的刑法通過這種法益范圍的延伸引向抽象的危險犯?!盵7]118就具體危險犯的立法轉型而言,一般是指,立法主體認識到,如果將具體危險作為構成要件規(guī)定在個罪規(guī)范當中,會大大提高司法主體關于危險是否存在的判斷和認識難度,對抑制或規(guī)范危害行為非常不利,于是,通過刪減具體危險犯的罪狀內容,從立法上將具體危險犯轉向抽象危險犯,從而達到及時、有效預防危害公共安全行為發(fā)生的目的,比如,我國刑法規(guī)范中的生產、銷售假藥罪等。

抽象危險犯是預防性刑法在立法層面上的反映,對于維護社會法益具有積極意義。當然,抽象危險犯立法一般會有兩個直接結果,且對社會民眾權利保障相對不利:一是犯罪門檻降低,危害行為構成犯罪的可能性增大。鑒于抽象危險犯在構成要素上不要求危險結果,一定程度上已經劃入行為犯范疇。質言之,只要實施抽象危害的行為就構成犯罪,犯罪成立門檻進一步降低?!俺橄笪kU犯的構成要件設置是一種對于法益的提前而周延的保護,也可以說是對法益保護的前置化措施。”[8]一是舉證責任轉移,將危險是否存在的舉證義務從公訴方轉移至被告方。于是,通過改變構成要素配置,立法推定直接影響證明內容,行為人須承擔沒有犯意和沒有危險發(fā)生的主張舉證。該立法直接改變了控辯雙方在證明過程中的責任模式,在責任分配上作出了有利于控方的法律安排?!拔kU構成要件被認為是恰當的堵截構成要件,以防止實害的出現。其原因是, 運用實害的構成要件保護法益, 往往遭遇舉證的困難, 危險構成要件的運用, 則避免了這種困難?!盵9]15犯罪門檻降低是從實體法角度擠壓社會主體的權利生存空間,舉證義務轉移則是從程序上賦予當事人更多的訴訟義務。因此,不論是從實體還是從程序上,抽象危險犯立法對社會主體的自由權利保障都是較為不利的。由此,社會層面上對抽象危險犯立法應該保持警惕,具體包括立法層面和司法層面,前者是指通過規(guī)范分析判斷刑事立法的科學性與合理性,進行合理與合法的批判;后者是指通過規(guī)范解釋賦予刑事立法更多的有效性與功用性,避免刑法干預范圍過寬、過大。

總的看來,在抽象危險犯立法日益增多的情形下,在法益內容日益模糊的情況下,對抽象危險犯的司法認定或理論分析,以下幾點值得關注:首先,抽象危險必須是客觀實在的。這個特征不論是在立法中還是司法中,都需要給予認真對待;其次,抽象危險控制不利會發(fā)生具體危害。抽象危險容易轉化為具體的社會危害,如果抽象危險預防不力或者缺乏有效控制,往往會發(fā)生危害性嚴重的社會后果;再次,抽象危險往往是指向公共安全領域。這個特征是抽象危險犯立法的重要特征,當危害行為可能導致侵害公共安全的結果發(fā)生時,對其來源行為給予預防性控制往往成為立法常態(tài)。

(二)法益保護早期化日益明顯

根據犯罪形態(tài)理論和刑法分則條文,犯罪既遂是立法主體于立法之際選擇的犯罪形態(tài)??疾煨淌铝⒎▊鹘y(tǒng),犯罪既遂主要是有結果犯構成。盡管也有行為犯、危險犯、舉動犯等有別于結果犯的類型,但在整體的犯罪體系結構中,結果犯罪占據了主要比例。不過,隨著社會的發(fā)展,尤其是在風險社會語境下,不以結果為既遂要件的犯罪類型日漸增多,結果犯在總體犯罪類型中的比例開始不斷下降。“危險刑法不再耐心等待社會損害結果的出現,而是著重在行為的非價判斷上,以制裁手段恫嚇、鎮(zhèn)懾帶有社會風險的行為?!盵9]15于是,刑事處罰早期化開始成為一種立法現象。

首先,犯罪成立標準降低。根據傳刑法統(tǒng)理論與刑事立法,犯罪成立一般是源于法益受到危害行為侵害或威脅?!靶谭ǖ娜蝿帐潜Wo法益,犯罪應當被限定為對法益的加害行為,即對法益的現實侵害行為或者對法益產生危險的行為?!盵10]4法益是否受到侵害或威脅,一般需從二次性違法、規(guī)范文義范圍、立法目的等幾個方面進行判斷和檢驗。質言之,危害行為需要違反前置法律規(guī)范,才可能侵害或危及刑法法益,或者危害行為需可以被納入刑法規(guī)范詞語文義范疇,且符合立法精神,才能被視為損害到刑法法益。不過,這種狀況正從兩個層面被改變:第一,從立法上突破二次違法性。刑法是行政法、民法及道德規(guī)范的保障法,僅當危害行為被行政法規(guī)定為違法行為,或者被其他行為規(guī)范予以否定時,刑法才可以將該違法行為納入規(guī)制范疇。但是,近年來,有的刑事立法并沒有遵循這一立法規(guī)律,而是將行政法未規(guī)范的行為直接納入刑事立法當中,比如,《刑法修正案九》規(guī)定的代替考試罪、幫助信息網絡違反犯罪活動罪等個罪規(guī)范。就代替考試而言,行政法并沒有給予明確的處罰規(guī)定,刑法卻在缺乏行政規(guī)制的前提下將其納入刑事立法規(guī)范當中,這顯然與傳統(tǒng)意義上犯罪的二次違法性原理不相符合。

第二,從司法上突破規(guī)范文義。突破規(guī)范文義將危害行為納入刑法規(guī)范范圍,也是犯罪標準前提的突出表現,這種改變往往發(fā)生在司法實踐當中。質言之,在立法主體尚未對某種危害行為進行立法時,司法主體卻將該違法行為納入刑法文義范疇,并援引刑法規(guī)范進行規(guī)制。比如,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尋釁滋事罪、侮辱、誹謗罪的司法解釋:在信息網絡上散布虛假信息,起哄鬧事,造成公共秩序嚴重混亂的,構成尋釁滋事罪。對該司法解釋,我國理論界存在的爭議很大,尤其是能否將網絡空間視為公共場所爭議不斷。從刑法體系解釋上考察,我國刑法規(guī)范中還有其他涉及到公共場所的規(guī)定,但一般都是指物理意義上的公共場所,而與網絡虛擬空間無關,比如,強奸罪、強制猥褻他人、兒童罪、聚眾斗毆罪等。再則,從刑法規(guī)定與司法解釋來看,兩者在尋釁滋事罪的危害結果要求上也存在不同,分別為公共場所秩序與公共秩序,兩者的指向和范圍明顯有區(qū)別[11]1066,反映在法益保護層面也有明顯不同。另外,關于銷售不符合國家安全標準、衛(wèi)生標準的醫(yī)療器械、醫(yī)用衛(wèi)生材料,關于變造有價票證,關于交通肇事罪的共同犯罪,都是類似擴大刑法規(guī)范文義范疇的司法解釋。易言之,司法主體通過將刑法規(guī)制范疇擴展到刑法文義范圍之外,借以完成擴大刑法法益保護范圍,于是,在犯罪成立標準上比以往立法規(guī)定和司法實踐有明顯提前。

其次,犯罪既遂標準前移。近年來,刑事立法出現新動向,預備行為實行化、幫助行為正犯化成為國內外立法的顯著特征,尤其是在恐怖主義、網絡犯罪、交通安全等危害公共安全的立法方面體現明顯。第一,預備行為實行化。根據法益侵害原理,犯罪預備形態(tài)距離法益侵害尚遠,行為人是否會從犯罪預備發(fā)展到行為著手還不確定,因此,傳統(tǒng)刑法理論對處罰預備犯都持謹慎態(tài)度,司法實踐上一般也不主張?zhí)幜P預備犯。不過,近年來隨著風險刑法或安全刑法理論的發(fā)展,刑法的積極預防功能不斷被強化,充分發(fā)揮刑法的社會治理價值日益成為立法意旨,于是,在某些個罪立法上,犯罪既遂不再強調犯罪結果,而是將既遂標準前推至預備階段?;诖?,處罰預備犯在刑法理論上、立法實踐上開始成為一種現象。比如,《刑法修正案九》中新增的準備實施恐怖活動罪、宣揚恐怖主義、極端主義、煽動實施恐怖活動罪等,非法持有宣揚恐怖主義、極端主義服飾、標志罪等,竊取、售賣、非法提供信用卡信息罪,準備網絡違法犯罪活動罪、非法利用信息網絡罪等。2001年日本刑法增設了“有關支付用磁卡電磁記錄的犯罪”,其中就包括了“為不正當制作支付用磁卡電磁記錄作準備罪”。該罪是為了規(guī)制不正當制作支付用磁卡所必不可少的準備行為,包括磁卡信息的獲取、提供與保管行為,以及為制作磁卡準備器械或原料的行為。[12]271德國在立法上也曾做出預備行為實行化的規(guī)定,比如,德國刑法典 2009 年新增了“嚴重危害國家暴力犯罪”的預備犯 (第89條a)、“為實施嚴重危害國家的暴力犯罪而與恐怖組織取得聯(lián)系”(第89b)和“引導實施嚴重危害國家的暴力犯罪”(第91條) 等規(guī)范條文。

第二,幫助行為正犯化。處罰預備犯只是犯罪既遂前提的一種表現,除此,還表現為幫助行為正犯化。從傳統(tǒng)刑法理論看,幫助犯唯有在實行行為構成犯罪的前提下才能成立犯罪。反映在立法上,幫助犯是在刑法總則中予以規(guī)定的,僅當正犯符合犯罪構成時,才可以考慮幫助犯的刑事處罰問題。不過,這種立法趨向也開始發(fā)生轉變。近年來,隨著恐怖犯罪、網絡犯罪的社會危害性日益嚴重,此類犯罪中幫助犯的獨立性與侵害性呈現出新的特點,幫助犯在共同犯罪中的作用和地位也開始發(fā)生變化,如果依據傳統(tǒng)犯罪理論與司法實踐來規(guī)制幫助行為,往往達不到懲治幫助行為之目的?;诖?,立法主體開始從立法層面關注和考察幫助行為,并將其與共同犯罪分開考量,這與傳統(tǒng)刑事立法明顯不同,也即,立法主體開始將幫助行為視為獨立的犯罪行為進行規(guī)定,從而令幫助行為構成犯罪的時間節(jié)點大大提前。在我國刑事立法中,幫助行為正犯化的立法主要表現為幫助信息網絡犯罪活動罪、幫助恐怖活動罪、協(xié)助組織賣淫罪等。

(三)特定不作為義務犯逐漸增多。為了推動特定的行政主體在規(guī)范許可的范圍內從事行政行為,確保行政行為的合法、合理和安全,就需要賦予特定行政主體特定的行政義務,以促進和推動人類生活避免各類危險的威脅。因此,對缺乏必要的行政許可或者嚴重違反行政法賦予的特定義務,就有必要以不作為犯罪進行處罰。比如,我國《刑法修正案九》第二百八十六條之一規(guī)定:“網絡服務提供者不履行法律、行政法規(guī)規(guī)定的信息網絡安全管理義務,經監(jiān)管部門責令采取改正措施而拒不改正,有下列情形之一的,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并處或者單處罰金。德國刑法第三百二十七條(未經許可開動核設備)、第三百二十八條(未經許可的放射性物質及其他危險物品的交易)都規(guī)定,如果是缺乏必要的許可或違反可執(zhí)行的禁止令,實施相應行為的,即推定為具備相應的危險,因此需要受到處罰。我國澳門地區(qū)刑法規(guī)定,違反摘取手術安全性的要求,未按規(guī)定在醫(yī)生直接監(jiān)督下施行摘取和移植手術,或是在許可醫(yī)院以外進行此類手術的,處以2年有期徒刑或課以240日的罰款。分析上述法律規(guī)定,體現了規(guī)范特定行政主體特定法律義務的精神,以確保行政主體積極履行法律義務,防止有害社會主體權利的危險發(fā)生,如果行為人違背上述特定的行政作為義務,則可能構成犯罪而被處以刑事處罰。

法益概念的抽象性自從其出現之日起就成為學者批評的理由,即使在法益誕生地的德國,法益概念也沒有像國內學者描述的那樣美好,一直在經歷著理論層面的批判。近年來,隨著風險社會理論的興起,法益概念的發(fā)展日益體現出空心化和泛化的特性,其被頌揚的規(guī)范化和具體化屬性不但沒有得以彰顯,反而成為學界批判法益概念的內在原因。換言之,刑法發(fā)展到今天,法益概念已不再像學者們當初描繪的那么美好,反而在某些方面可能成為背離法治的動因,對此,理論界應持謹慎態(tài)度。即使在風險社會下,西方發(fā)達國家關于預備犯的立法并沒有出現如抽象危險犯那樣的大舉擴張之勢,只是在個別條款中新增了預備犯規(guī)定,可見學者與立法者仍對其采取比較審慎的態(tài)度。[13]34基于此,我們可以看到,不管法益論者如何掩飾法益概念的不足和缺陷,其在現代刑法理論中遭遇困境和尷尬都是明顯的,因此,對于法益詮釋規(guī)范文本的功能和價值,真的到了在理論上需要反思和探討的時候了。

三、法益規(guī)范解釋機能的弱化

“法益的解釋論機能,是指法益具有作為犯罪構成要件的解釋結論,必須使符合看做犯罪構成要件的行為。”[14]128法益是否受到侵害或者威脅,是判斷危害行為是否構成犯罪及構成何罪的重要標準,在傳統(tǒng)理論與司法實踐上,法益承擔著重要的犯罪成立判斷機能。也即,法益的規(guī)范詮釋機能明顯,可以根據法益判斷個罪構成情況。不過,隨著法益概念的日趨模糊化和抽象化,法益的規(guī)范詮釋功能日益弱化,司法主體借助法益進行實踐判斷的可能與空間正逐漸萎縮。換言之,隨著在刑事立法上法益的日益抽象化和提前化,法益的規(guī)范解釋功能開始則呈現出弱化的趨勢。

在刑事立法當中,抽象危險犯日趨增多和具體危險犯也向抽象危險犯轉化,直接導致的結果就是,法益侵害和威脅在一些個罪中表現不再明顯,甚至不再容易被察覺,于是,司法主體根據法益進行犯罪構成判斷時,就會出現不便和困難。刑事立法上增加抽象危險犯,是立法主體為了應對危害安全行為而進行的早期化立法行為,主要表現在交通安全、食品安全、網絡安全等嚴重危害公共法益的領域,比如,危險駕駛罪、生產、銷售假藥罪等。根據傳統(tǒng)理論與司法實踐,對抽象危險犯不需要進行危險判斷,符合抽象危險犯犯罪構成即可構成犯罪,于是,行為人醉駕且符合法定標準或者生產銷售假藥就可以構成犯罪,司法主體無需做具體考量和判斷。換言之,在危險駕駛或生產、銷售假藥的司法裁量中,法益的詮釋功能發(fā)揮作用的空間不斷萎縮。從表面上看,這對司法主體的自由裁量是便利的,不再需要司法主體對條文進行具體闡釋,也不再需要對危險進行具體判斷,但從實質上看,這對法治層面的公正裁斷是遠遠不夠的。

當行為人醉酒駕車達到法定的數額標準時,只能表明行為人的醉酒程度達到行政處罰的標準,其是否達到侵害或者威脅法益的程度,還需要進行具體考察和認真權衡。正如學者指出的:“對于單純的危險,如果總是期待以刑法的手段除去引發(fā)危險的原因的話,不僅會阻礙人類在科學技術領域里的創(chuàng)造性活動,而且也極有可能會造成新的風險——對風險規(guī)制越嚴格,對人的自由侵犯的風險就越大?!盵15]質言之,雖然行為人達到了醉酒駕車的程度,但是否符合刑法上要求的法益侵害程度,還存在探討和研究的空間。不過,鑒于抽象危險犯不需對危害行為進行具體判斷,只要實施抽象的危險行為即可構成犯罪,具體是否侵害法益則不再要求,于是,在司法實踐中,法益詮釋機能在抽象危險犯的司法裁量中基本銷聲匿跡了,不過,罪責刑原則與罪刑法定原則在此過程中則可能遭遇背離風險。“由此可知,抽象的危險犯必然使危害性原則的內涵發(fā)生裂變,具有法益保護早期化而背離罪刑法定原則精神之危險?!盵16]

在預備行為實行化的刑事立法當中,也存在法益詮釋功能弱化的情況。在一般的刑事個罪中,預備犯距離法益侵害較遠,且存在犯罪主觀層面不確定的情況,因此,司法實踐上對預備犯一般不予處罰,主要原因就是法益侵害或者法益威脅在預備犯中沒有明確體現。“預備犯雖然能夠反映行為人惡的內心決定,卻沒有進入實行,尚未表征出行為危險,它也不像抽象危險犯那樣具有典型危險,因此處罰預備犯應該僅限于刑法有特別規(guī)定的重大犯罪領域?!盵17]不過,當立法主體將犯罪預備行為直接規(guī)定為獨立的罪名時,預備犯的身份發(fā)生了質的轉變,搖身一變成為獨立的實行犯。當然,這種立法往往發(fā)生在恐怖犯罪、網絡犯罪等嚴重威脅公共安全法益的犯罪當中,比如,準備實施恐怖活動罪、準備網絡違法犯罪活動罪等。在這種立法中,法益侵害和威脅距離具體犯罪行為實施還有一段距離,再次表征了立法主體試圖提前介入某些危害行為類型。由此引出來的問題也是明顯的,預備行為實行化之后也會產生新的預備行為,對此類行為該如何認定和處理?比如,為準備實施恐怖活動而實施的預備行為,為準備實施網絡違法犯罪活動而實施的預備行為,這些預備行為距離恐怖活動犯罪和網絡違法犯罪活動的實行行為更遠,危害性也更小。換言之,上述預備行為距離法益侵害或者法益威脅更為遙遠,能否適用法益進行詮釋其可罰性,從理論上看,就不再是確定性的問題。至此,在預備行為實行化的個罪當中,如何運用法益詮釋其犯罪形態(tài)顯然存在障礙。另外,如果行為人實施了實行犯的預備行為,又實施了實行行為,比如,行為人在實施了準備恐怖活動罪實行行為之后,又實施了組織、領導、積極參加活動罪的行為,對此,在傳統(tǒng)刑法理論和司法實踐上,往往認為行為人實際侵害的是一個法益,依照組織、領導、積極參加恐怖活動罪處理即可。但是,根據新的立法規(guī)定,準備實施恐怖活動罪被獨立規(guī)定為個罪罪名,對此,行為人后來又實施組織、領導、積極參加恐怖組織罪,那么,行為人是侵害一個法益還是兩個法益,應該是根據數罪并罰進行處理,還是根據吸收犯進行處理,也是司法者需要認真考量的問題。

法益解釋能力不足還體現在幫助行為正犯化的情形當中。從傳統(tǒng)的共同犯罪理論看,幫助犯之所以構成犯罪,是因為其與犯罪結果具有一定因果關系,對法益侵害或者威脅起到一定作用,所以從立法上規(guī)定對幫助犯行為進行處罰。近年來,隨著恐怖犯罪、網絡犯罪的損害趨于嚴重及表現多元化,立法主體對恐怖犯罪和網絡犯罪的幫助犯開始獨立規(guī)定為犯罪行為,借以達到嚴厲處理類似犯罪的幫助行為,比如,幫助信息網絡犯罪活動罪、幫助恐怖活動罪等。一定意義上,這是立法主體將法益侵害較小的幫助行為上升為獨立的犯罪行為,也即,立法主體通過立法方式改變了相似行為的法益侵害程度。不過,這種立法模式導致的直接結果是法益詮釋功能受到損害。比如,當行為人為幫助信息網絡犯罪活動罪或幫助恐怖活動罪提供幫助時,是不是可以根據刑法總則的相關規(guī)定認定構成幫助犯。從理論上或者刑法規(guī)范上看,得出行為人構成幫助犯的結論無可厚非,但明顯的是,本來就是犯罪幫助行為,即使將其獨立為正犯行為,其法益損害并沒有發(fā)生實質性改變,當其是幫助犯時,對其實施幫助的行為因為法益損害小而排除至犯罪之外,因何將其獨立規(guī)定正犯時,其幫助行為的法益侵害程度會增大并進而構成幫助犯,對此,法益的規(guī)范詮釋功能還需要繼續(xù)探討。再則,幫助恐怖活動罪或者幫助信息網絡違法犯罪活動罪的成立,往往是以恐怖活動罪或者網絡違法犯罪活動罪沒有發(fā)生為前提。不過,如果行為人實施了幫助恐怖活動罪,且也實施了恐怖活動行為,則對幫助行為應如何界定,是構成幫助恐怖活動罪或者是恐怖活動罪的幫助犯?也即,行為人的幫助行為是否構成獨立的法益侵害行為,還是構成恐怖活動犯罪的法益侵害行為,對此,在理論上和實踐上也需認真對待。

由于法益的抽象性和前提性色彩日益濃厚,在不斷降低犯罪門檻的同時,也在不斷弱化法益的規(guī)范解釋機能。對此,根據傳統(tǒng)的法益理論顯然不能較好的進行行為定性,也不能幫助司法主體合理裁量危害行為,因此,還需要對法益的規(guī)范詮釋機能進行批判性反思。

四、法益規(guī)范解釋機能的堅守與出路

縱然法益概念在刑法發(fā)展中遭遇懷疑和批判,但法益規(guī)范詮釋機能還需為理論界繼續(xù)堅守,并努力在新的社會形勢下,嘗試對法益的規(guī)范詮釋機能做出新的理解,并結合危害性原則,借以彌補法益解釋機能的不足和不便,共同應對新社會形勢下刑事立法發(fā)展對法益概念的沖擊。

隨著國內學者將風險社會作為分析刑法屬性的理論模型,刑事處罰早期化也似乎印證了風險刑法立場,基于此,傳統(tǒng)法益侵害理論在風險刑法理論中的地位和作用進入下降通道,積極的一般預防成為代替法益侵害的替代性觀念。不過,自由刑法并未因風險刑法盛行而退縮,而是在繼續(xù)維持著傳統(tǒng)刑法理論在各個層面的優(yōu)勢和價值,其獨有的詮釋機能和批判功能也未消失。再則,雖然近年來刑事立法呈現出處罰早期化的特征,但并未在總的刑事立法中占據主要比例,更多的刑事立法還是延續(xù)傳統(tǒng)的自由刑法觀進行的,換言之,預備行為實行化、幫助行為正犯化、抽象危險犯的立法條文在數量上依然不多。鑒于此,雖然新的刑事立法模式對法益詮釋機能有一定沖擊,但在程度和效果上還是非常有限的。也即,在當下的刑事司法實踐中,法益的規(guī)范詮釋機能依然起著主要作用,絕大部分的分則條文都可以根據法益判斷是否符合犯罪構成?!胺ㄒ媸亲鳛閭€人、社會和國家的具體利益而成為保護對象的。不管是在解釋論上還是在立法論上,法益概念都起著指導作用?!盵18]至此,我們還是應該有這樣一個基本判斷和認知,法益詮釋機能在一般刑法規(guī)范的解釋和認識上依然有效,只是在某些個罪上存在不足。不過,同時還需要看到,在一些新的刑事立法條款中,法益的詮釋作用確實存在下降和弱化的跡象,尤其是在抽象危險犯、預備行為實行化和幫助行為正犯化的立法案例中,法益的規(guī)范詮釋機能不足相對明顯。對此,我們認為,當法益的詮釋功能滯后時,借助社會危害性等其他解釋手段顯然是必要的。不過,有個問題需要強調,即使面臨法益保護提前化的趨向,并不能因此否定法益保護原則的規(guī)范詮釋機能,相反,法益保護原則依然可以起到檢驗刑事處罰早期花、法益保護提前化是否合理、合法的功能。

作為犯罪的本質屬性,社會危害性在危害行為是否構成犯罪的判斷中起著重要作用。尤其是刑法總則第十三條的但是條款,直接規(guī)定危害性考量在犯罪成立與否判斷中的地位和作用。但是,鑒于社會危害性概念是一個規(guī)范性不足、政策性較強的非法律性概念,社會危害性在刑法理論上一直處于被學界指責、批判、質疑的地位,直至法益理論被引入國內,學界似乎找到了替代社會危害性的合適方案,逐漸對社會危害性在立法批判和司法詮釋上的作用開始忽略和遺忘。不過,法益理論的發(fā)展并未如學者們所愿,而是在本來就充滿異議的基礎上進一步加大分歧,尤其是在進入風險社會之后,法益理論在刑法上的地位和作用開始持續(xù)下降。對此,我們應該有理性認識,既要認識到法益概念在現代刑法中的價值,也要兼顧危害性原則在個罪分析中的作用,二者可以起到相互補充、相互制約的效果。從傳統(tǒng)刑法理論看,社會危害性之所以長期為學者指責和質疑,關鍵就在于危害性判斷不具有規(guī)范性,且易為法律以外因素影響,從而影響到對具體個罪的分析和判斷。對此,理論上需要有明確認知,并從以下幾個方面對社會危害性進行判斷和檢視,最大程度做到社會危害性判斷的規(guī)范性與合法性,具體可從二次性、必要性、替代性、合憲性等幾個維度進行展開。“社會危害性理論是一把雙刃劍,對它政治意識形態(tài)的一面和威脅人權、自由的一面必須作出限制,使其批判機能在正當合理的緯度內對立法真正發(fā)揮作用?!盵16]

首先,對危害行為進行二次違法性判斷。二次違法性是刑法謙抑性和最后性在法律文本上的反映,即刑法條文對社會事務的干預是有限的,當前置法能有效規(guī)范危害行為時,就不需要刑法規(guī)范介入。就法益侵害來看,也可以從侵害程度進行分類,具體可分為刑法法益、行政法法益、民法法益等不同類型,如果危害行為只是侵害行政法法益或者民法法益時,則刑法法益就是安全的,因此,就無需適用適用刑法進行規(guī)范。在此意義上說,“刑法以保護其他手段所不能保護的法益為目的?!盵19]

二次違法性在經濟犯罪、行政犯罪領域被廣泛認可,即使在自然犯當中,二次違法性也得到諸多學者承認。“在成熟的法治國家,法律對風險的反應是有梯度的:對于不被容許的風險,首先以行政法作出限制,其次以刑法作出反應,在刑法內部又依據罪責程度設定合理的罪刑階梯?!盵20]實質上,二次違法是判斷危害行為是否具有嚴重社會危害性的法律手段,如果在行政法、民法或其他前置法上都未對某種危害行為進行規(guī)定,一定程度上表明,該危害行為并未進入立法者的視野,其對社會的危害相對有限,還不需要援引法律進行規(guī)范或處罰,當然,更不需要對危害程度要求更高的刑法規(guī)范予以介入。由此,二次違法是判斷危害行為是否具有嚴重性的規(guī)范性手段,也是司法主體判斷危害行為是否符合犯罪構成的有效舉措。易言之,雖然刑法當中規(guī)定了某個罪名,如果該罪名規(guī)范的危害行為并未出現在行政處罰當中,也即,行政規(guī)范尚未將該危害行為界定為行政違法,司法主體對類似符合犯罪構成的行為,就可以根據刑法總則第十三條但是條款進行處理,即危害行為危害顯著輕微不構成犯罪。另外,如果在行政法規(guī)當中,并未明確規(guī)定“構成犯罪的,依照刑法處理”的字樣,一般也表明立法者并未將危害行為上升為犯罪的立法考慮,也不宜于將類似行為規(guī)定為犯罪行為,即使立法主體將該類似行為規(guī)定為犯罪行為,也可以從司法維度將類似行為排除在犯罪圈之外。比如,對于購買偽基站,用于散發(fā)宣傳廣告,占用頻譜資源而使特定路段人群的手機信號瞬間消失的行為是否構成破環(huán)電信設施罪也存在疑問。與采用持續(xù)、規(guī)模的重復撥號手段打推銷電話的干擾通訊行為相比,其在受擾時長和受擾規(guī)模上,都難以超越后者,因此,用刑法進行規(guī)范進行處理有背離二次違法性原理,適用相應的行政處罰即可。當然,刑法應堅守其二次性、補充性的品質,并非所有的法益都是刑法值得保護的,這其中不能違背憲法保障人權與自由的價值制約,同時也不能突破罪刑法定主義的限制,只有在其他部門法達不到法益保護效果的情況下,選用達致目的而給相對人侵害最小的方式手段才具合理性。[21]

其次,對危害行為進行處罰必要性衡量。處罰必要性是指,對危害行為是否有適用刑法處罰的必要,這往往是從刑事政策角度對其危害性是否嚴重進行的判斷。從某種角度來看,法益承擔著刑事政策的司法輸入功能,為刑事政策進入司法裁量過程提供了渠道?!爸袊M入風險社會的現實也必然要求刑事政策做出相應調整,使得刑事政策一方面能夠實現對風險的有效控制,另一方面促進刑事立法、刑事司法與社會現實的良性互動?!盵22]易言之,當從法益侵害上看符合刑事需罰性訴求,但從政策考量上看卻缺乏刑事應罰性要求,由此,是否需要對危害行為進行犯罪認定,需要在法益侵害與政策適用之間進行平衡和考察。

在刑法的個罪罪名中,包括抽象危險犯在內的諸多刑法條款都沒有明確的數額限制,或者雖有明確的數額規(guī)定,但依然需要司法主體根據具體情況,并結合政策需求進行判斷,危害行為是否構成犯罪。隨著抽象危險犯的增多,更多的罪名認定需依托司法主體能動性、司法經驗和政策訴求進行綜合考量,對危害行為是否達到刑法意義上的嚴重危害程度進行科學衡量與合理評估。比如,刑法上的危險駕駛罪和生產銷售有毒有害的食品罪等。根據司法解釋,行為人飲酒達到80毫克/100毫升的標準,就符合危險駕駛罪的犯罪構成。對此數額標準,在實踐上雖然一直被嚴格遵守,在理論界卻一直存有爭議,比如,行為人血液中的酒精含量雖然達到80毫克/100毫升,但根據其身體體質,其酒后駕車不會對交通秩序產生不利影響;行為人雖是酒后駕車,但發(fā)生時間是半夜或凌晨,路上行人稀少,或者發(fā)生的地方非常偏僻;行為人雖是酒后駕車,但是發(fā)生在停車場或者小區(qū)門口。針對上述酒后駕駛行為,不應該一律按照80毫克/100毫升的標準進行犯罪符合型判斷,而是應該在此基礎上考慮處罰必要性,也即,司法主體應該從刑事政策的角度考慮,是否需要將符合酒駕標準的行為人以犯罪處理?!鞍凑辗ㄒ姹Wo原則的要求,也只有當行為的抽象危險容易現實化為實害,行為人基本上不可能控制危險的現實化時,才能將該危險行為規(guī)定為犯罪?!盵18]就生產、銷售有毒有害食品罪而言,也需要考慮行為人生產、銷售有毒有害食品帶來的具體社會危害,對社會可能造成的嚴重影響,對社會民眾造成的可能或者具體損害等要素,分析危害行為是否具有犯罪本質屬性上的嚴重危害性,并進而做出處罰必要性的恰當評價,而不是只要行為人實施生產、銷售有毒有害食品就對其認定為犯罪。質言之,法益概念針對刑事立法與刑事司法皆可發(fā)揮作用,當刑事立法可能不夠明確或者具體時,就需積極發(fā)揮法益的司法評價機能,不具有處罰必要性的危害性排除在外。美國國家研究會把危險評價劃分為既有區(qū)別又有聯(lián)系的四個階段,即對危險的認識、對于露出量的反映評價、露出評價和危險特征評價。[23]通過這些指標,可以幫助我們分析和判斷關于保護法益的科學技術性危險的內容和程度,從而為危害行為是否侵害刑法法益提供有效的參考標準。

再次,對危害行為進行處罰替代性考量。刑事處罰的替代性考量是指,在刑事司法實踐上,對有些符合犯罪構成的行為并不需要處以刑事處罰,而是對其適用刑罰之外的其他處罰方式,比如,行政處罰、民事處罰、道德譴責等。這種情況主要是針對刑罰如果適用則屬于刑罰昂貴情形,會造成刑法資源浪費,因此,須充分考慮其他處罰措施,以避免過度使用刑法資源?!凹词剐袨榍趾蛘咄{了他人的生活利益,也不是必須立即發(fā)動刑法??赡艿脑?,最好能交給其他的社會統(tǒng)制手段??梢哉f,只有在其他的社會統(tǒng)制手段并不充分時,或者其他的社會統(tǒng)制手段(如私刑)過于強烈而有代之以刑罰的必要時,才可以發(fā)動刑罰。這就是刑法的補充性或者謙抑性?!盵24]

近年來出現的刑事立法條文里面,出現了諸如將預備行為、幫助行為規(guī)定為獨立的犯罪行為的立法情況,考察這些立法條文,往往是犯罪類型中的行為犯,立法主體并沒有為類似犯罪成立設立具體標準,是否構成犯罪需要司法主體進行具體判斷和考量。鑒于這些預備行為和幫助行為距離犯罪結果尚遠,雖然立法主體將其作為獨立的犯罪罪名進行規(guī)定,但是,就司法主體而言,這些個罪畢竟與其他罪名存在危害程度的不同,是立法主體基于政策訴求、利益平衡進行的立法規(guī)定,因此,司法主體在實踐上進行具體認定時,還需保持謹慎和冷靜,應在充分考慮是否適用其他處罰措施的基礎上,再考慮刑事處罰的可能性。其實,上述法律規(guī)范適用的難點不在于解釋法條用語的外延,而在于確定處罰必要性的大小,即合理劃定網絡服務提供者作為義務的來源范圍,適當界定處罰早期化的程度,正確認定幫助行為與實行行為的關系。[25]易言之,如果能適用行政處罰進行規(guī)制,就不需要考慮刑事處罰,以最大程度保證刑事處罰的合法性和公正性。另外,針對該預備犯實施的預備行為或者幫助犯實施的幫助行為,比如,對準備實施恐怖活動罪的預備行為、對幫助網絡違法犯罪活動罪的幫助行為,鑒于這些預備行為和幫助行為的危害性更小,沒有必要適用刑罰進行規(guī)制,因此,司法主體應該態(tài)度鮮明,明確將前述行為認定為行政違法行為或民事違法行為。

最后,對行為進行刑事處罰合憲性考量。從刑事司法的角度看,司法主體在援引刑法規(guī)范裁量危害行為是否侵害法益時,需要對刑法詮釋和適用進行合憲性分析。憲法是根本法,是其他法律法規(guī)制定的規(guī)范依據,也是部門法適用的根本保障。在司法實踐中,司法主體不論是通過解讀法律規(guī)范形成的司法解釋,還是根據規(guī)范解讀形成的個案結果,都需要符合憲法條文、宗旨和精神。

從刑法規(guī)范解釋的維度看,近年來,有權解釋主體進行司法解釋時,并未做充分的合憲性考量,肆意將一般的法益侵害行為納入到刑法規(guī)范范疇,不過,該種解釋結果往往與公民的基本權利保障不相符合,從而違背了憲法的基本規(guī)定。比如,2013年9月5日通過的《最高人民法院 最高人民檢察院關于辦理利用信息網絡實施誹謗等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二條第一款規(guī)定:同一誹謗信息實際被點擊、瀏覽次數達到五千次以上,或者被轉發(fā)次數達到五百次以上的,應當認定為刑法第二百四十六條第一款規(guī)定的“情節(jié)嚴重”。根據該司法解釋,公民在網絡上對相關相信不能隨便點擊、瀏覽或者轉發(fā),否則,就可能因達到司法解釋規(guī)定的數額標準而構成犯罪。不過,根據憲法第三十五條規(guī)定: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有言論、出版、集會、結社、游行、示威的自由。也即,公民享有憲法上的言論自由,這種自由包括現實當中的言論自由和虛擬世界中的言論自由。在網絡上進行的信息點擊、瀏覽和轉發(fā)是虛擬世界中的言論自由,不應該被肆意限制和禁止,否則就可能會違背公民權利的合憲性保護精神和宗旨。“言論自由乃是源自于對個人自主存在尊嚴的肯認,是為了保障個人之自主及自尊之目的而設;而非因賦予個人該權利有助于他人利益之追求……相反的,有時為了維護個人之言論自由權,必須要忍痛犧牲一般社會利益?!盵26]43顯然,兩高的司法解釋沒有嚴格遵循憲法規(guī)定的公民言論自由,而是通過司法解釋將虛擬空間中的言論自由權進行限制。因此,實踐上,對類似的信息點擊、瀏覽、轉發(fā)行為,司法主體應給予充分、合理的合憲性考量,不能肆意將其納入到刑法規(guī)制范疇進行處理。也即,如果對某個法益的保護與憲法相抵觸,就不能將侵害這種法益的行為規(guī)定為犯罪?!疤貏e應當注意的是,不能將行使憲法所規(guī)定的基本權利的行為規(guī)定為犯罪,即使這種行為存在一定程序上的瑕疵,也不能將其規(guī)定為犯罪?!盵18]

在社會危害性的認定被貼上缺乏規(guī)范性標簽的前提下,適用社會危害性進行規(guī)范詮釋和罪名適用存在爭議和風險。不過,通過對社會危害性認定的改造和調整,將違法性、必要性、替代性、合憲性作為危害性認識的具體要素,可以盡量降低危害性判斷的非規(guī)范性,努力做到社會危害性司法實踐適用的合法性、合理性與科學性。

五、余論

盡管法益理論近年來遭遇詮釋性危機,但不可否認,從其誕生之日起的百余年來,并未因為其缺陷和不足而退出歷史舞臺。盡管在不同的歷史時代,社會賦予法益不同的功能,但其本身固有的立法批判和規(guī)范詮釋功能持續(xù)存在。在特定的社會背景下,法益的批判和詮釋功能或許會被弱化,但法益自身特有的規(guī)范性色彩并未消退,其在實踐上獨有的刑法文本認知和解讀功能不會消亡。在風險社會觀盛行的時代,法益的規(guī)范詮釋功能依然存在,當法益在針對某些罪名進行詮釋的作用不佳時,可以借助危害性原則進行補充,以達到共同完成對規(guī)范罪名解讀和適用之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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