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米

致敬和融合

艾青復出時我采訪過他。我說讀初中時候就喜歡他的詩。聽慣了恭維話的大詩人不耐煩地拖長了聲調(diào)：“都——這么說。都——這么說。”可當我背出幾句聶魯達的名句和?？嗣诽啬鞘姿男性姇r，他坐正了身子滿臉欣喜地招呼我坐到他身邊，一下子打開了話匣，告訴我這兩位大詩人是他的好朋友。

希克梅特那四行詩是這樣的：

親愛的，不，這絕不是空談/我像一顆子彈似地穿過十年被俘的歲月/就任憑在這途程中，我得了病吧/我還是那顆心，還是那顆頭顱。//

艾青情緒從陰轉晴，是不是這四行詩正好映照出了他懷著不變的詩情重見天日的心境？

這件我已經(jīng)淡忘了的陳年往事之所以驀然記起，是因為日前讀到《中華讀書報》的一條消息——《土耳其政府有意迎回希克梅特遺骨》：2017年1月5日是那齊姆·?？嗣诽卣Q生一百一十五周年?！锻炼涿咳招侣劇穲蟮溃炼渌痉ú块L貝基爾·博茲達當天在議會發(fā)表講話，贊揚?？嗣诽厥恰巴炼漯B(yǎng)育的最偉大的詩人之一”，并表示愿意從莫斯科迎回他的遺骨，以回葬的方式榮耀他。?？嗣诽乇槐茸髀鍫栧?、阿拉貢、馬雅可夫斯基和聶魯達，在土耳其現(xiàn)代詩歌史上具有無可爭議的地位，云云。

采訪艾青的事雖已淡忘，但對?？嗣诽匚议L相記憶。他一直與聶魯達、瓦普察洛夫他們一起站在我的書架上。

?？嗣诽?，當年幾乎是與聶魯達一起闖入我年輕的心的。他們?yōu)槲掖蜷_了廣闊的詩歌視野：除了歌唱愛情與憂傷之外的一方全新天地。

但說來抱歉，我對希克梅特的了解，僅僅限于一本1952年人民文學出版社的出版的《希克梅特詩集》和摘錄于報刊的若干手抄詩，加上附于詩集后面蕭三先生的一篇介紹文字。它是1951年11月17日，蕭三在布拉格由世界和平理事會舉行的授予?？嗣诽亍皣H和平獎”典禮上的講話。

多年來，我反復閱讀著?？嗣诽?、聶魯達、瓦普察洛夫，覺得他們有頗多相似之處。這“相似”不僅是他們?nèi)?，而包括了二十世紀全球有良知的知識者的共同命運，為爭取民族獨立國家解放，為反對野蠻侵略與強權獨裁，為讓百姓能在自由、民主、公平、法治中安居樂業(yè)而奮勇戰(zhàn)斗，甚至不惜犧牲生命。

聶魯達抓住我的，是他那海濤般的狂野、浪漫、豪放、富有強烈節(jié)奏的詩行，瀑布似傾瀉下來，激蕩著，使人無法平靜。而?？嗣诽氐脑婏L迥異，詩句像點射的槍彈短促、有力。比如：

十五處傷口在我胸間/十五把刀子，十五個人的死……/十五把刀子插在我胸間/十五把刀子強制我沉默/但是我的心在響，在響，將不斷地響，響……/像深夜的警鐘在敲響……//

這，很有點像瓦普察洛夫，不知他倆是否都受了馬雅可夫斯基的影響。

詩風，希、聶、瓦三位有異有同?？伤麄兊娜松?jīng)歷極為相似。三位都是共產(chǎn)黨人，年歲也十分相近，挨次出生于1902、1904、1909年。他們?yōu)楣伯a(chǎn)主義斗爭的行為受到各自政府的迫害，不是遭受牢獄之災就是被迫流亡。而瓦普察洛夫更是為抗擊納粹德國侵略而獻出了三十三歲年輕的生命。希克梅特十八歲就以詩歌為武器與帝國主義和土耳其獨裁政府搏斗，不止一次被捕、入獄，頻頻被判處徒刑乃至死刑。幸虧正義人士大力聲援，才一次次獲得減刑，也先后累計蹲了十七年牢監(jiān)，最后被驅逐出國門，開除了國籍。之前，詩人七十多歲的老母親曾站在伊斯坦布爾的大橋上，手舉標語牌：“要求釋放我的兒子！”僅僅四十五分鐘之內(nèi)就有三四千人簽了名，而且都留下自己的住址，警察幾次企圖驅散群眾而毫無效果。

我不知道?？嗣诽卦窀璩^愛情，但從我讀到過的他的詩作看，就像瓦普察洛夫一樣，他描述對母親、妻兒最柔情的詩章也都密切聯(lián)系著人民的苦難抗爭，乃至世界風云。

1936-1937年全世界的目光聚焦西班牙。瓦普察洛夫為之獻上了深沉又激昂的《西班牙》。聶魯達則以整一組滾燙的詩章頌唱《西班牙在心中》，并且因這場悲壯的正義戰(zhàn)爭改變了自己的詩風，從抒發(fā)個人哀傷轉向了熱血抗爭。不知道?？嗣诽卦駥戇^西班牙，但在他的許多詩篇中都聽得見世界風雷之聲。這是知識分子的良知使然。就連超現(xiàn)實主義大師畢加索也義不容辭地創(chuàng)作出震撼人心的《格爾尼卡》。這就是希、聶、瓦他們的“相似”！

年前讀過2015年8月作家出版社的《西班牙在心中》，它收集了二十世紀許多國家的偉大作家和詩人參與保衛(wèi)西班牙戰(zhàn)爭創(chuàng)作的詩歌。我分外贊賞詩人吉狄馬加在序言中的熱誠闡述。他列舉了聶魯達、巴略霍、紀廉、阿爾貝蒂、埃爾南德斯五位詩人，說，如果只知道他們寫了愛情詩，而不知道他們?yōu)槲靼嘌酪浴蔼q如火山爆發(fā)的詩情”創(chuàng)作的詩篇，“那我們對這些詩人整體的詩歌貢獻，在認識上一定會出現(xiàn)極大的偏差，甚至會在某種思潮錯誤的指導下，對他們的人格和作品產(chǎn)生荒謬的錯判和誤讀”。并強調(diào)：“如果要讓我選擇站隊的話，我會毫不猶豫地站這五位詩人同時也是反法西斯戰(zhàn)士的一邊……他們是那個時代人類面對苦難、饑餓、殺戳和死亡的見證者，同時他們也是站在人類精神和道德制高點上大寫的人。正因為如此，我們沒有理由不向他們脫帽致敬！”

我想，?？嗣诽匾矐摎w入受我輩“脫帽致敬”者的行列。我內(nèi)心就是這樣看待他們的。

2005年5月，我特地為本單位與市歌舞團攜手舉辦的《勿忘歷史——紀念世界反法西斯暨中國抗日戰(zhàn)爭勝利六十周年文藝晚會》，請來了著名配音演員童自榮登臺朗誦?？嗣诽氐拈L詩《卓婭》片段。舞臺的巨大天幕上同步放映電影《丹娘》（丹娘是卓婭的化名）中女主人公英勇就義的場景，取得聲畫交融的效果。紀念晚會還在舞臺前沿并列高懸瓦普察洛夫和伏契克的巨幅畫像，由本地著名演員朗誦兩位英雄作家的作品選段。這是伏契克、瓦普察洛夫、希克梅特三位穿過十年浩劫的重重霧霾，在莊嚴熱烈的氛圍中第一次出現(xiàn)在中國公眾面前。我為能借此機會向他們表達一絲敬意而高興。

讓人欣慰的是，今天土耳其當局決定迎回希克梅特遺骨“以回葬的方式榮耀他”，承認他是土耳其的偉大詩人。endprint

當年如此迫害詩人，如今卻做出了這樣的決定，說明世界大幅度進步了。

興奮之余靜下來思索了許久許久，我只能得出這樣的結論：文化是全人類所共有的。這個星球上的文學藝術、英雄志士、道德、人性、人心……都應該也可能找得到相通相融之點。不同文化是相互影響著的吧。

英雄和夢想

什么叫英雄？那位犧牲于抗擊納粹侵略的捷克記者下過一個確切的定義：“英雄，就是在決定性關頭做人類社會利益所需要做的事的人。”什么叫夢？那位獻身種族平等事業(yè)的美國黑人牧師說過一句著名的話：“我有一個夢想?！?/p>

但曾幾何時，英雄被“告別”了，崇高被“躲避”了。也許，宣稱告別與躲避的人說的是氣話?！案鎰e英雄”、“躲避崇高”喊得震天響之后，產(chǎn)生了異議。有人說了：沒有英雄的時代是可悲的。針對此異議又有了相反的意見：需要英雄的時代是可悲的。真是眾說紛紜。我忖，兩種說法都有道理。不過，“需要英雄的時代是可悲的”一說，我認為應該這樣來理解：一個百分之百理性的社會是不需要英雄的。因為充分理性了就一切正常了，還需要什么英雄來湊熱鬧給人做榜樣呢？如果這樣的社會還需要英雄，就說明這“理性”有了缺失，所以得出了“可悲”的結論。但是，你見過如此理性、如此正常的社會嗎？這恐怕又是太烏托邦啦？所以歸根結底我覺著終究還是要英雄的。

正是因為有了英雄，才帶動全體民眾，使我們的民族、國家一次次從歷史的拐彎處突圍，走上復興發(fā)展的康莊大道。

從岳飛、文天祥到張自忠、戴安瀾、趙一曼、楊靖宇，成了被壓迫民族和人民抗爭和勝利的旗幟，他們也成了文學藝術描繪的英雄形象。常招世人詬病的好萊塢，也絕不忽視英雄?！缎恋吕盏拿麊巍贰ⅰ墩却蟊鸲鳌?、《血戰(zhàn)鋼鋸嶺》等都是膾炙人口的“主旋律”杰作。英雄并不僅僅誕生于戰(zhàn)亂歲月，和平年代仍然需要英雄。本土的錢學森、束星北、屠呦呦、袁隆平，異邦的納什、霍金、比爾·蓋茨、薩倫伯格（美國航空公司機長，2009年1月15日，五十九歲的他駕駛A320客機突遇鳥擊事故，在萬分危機之際鎮(zhèn)定操控，經(jīng)歷驚魂二百零八秒，終于安全著落于哈德遜河面，挽救了一百五十五條生命。湯姆·漢克斯主演的《薩利機長》據(jù)此拍攝），等等，就是。他們都有資格（有的已經(jīng)）成為文學藝術作品的主角。英雄們都有一個共同的夢，讓人類在和平、自由、平等、公正中幸福地生活！

說到文藝又聽到了刺耳的噪音：文藝應該回歸文藝本身，要“純”；要去意識形態(tài)化；不應該承擔社會意義和道德評價等等，不一而足。那就是一句話：回到“象牙塔”里。

文藝不是政治圖解，文藝不應該為政治服務，完全正確。但我認為“文”是載“道”的。文藝不僅僅是用來審美的，它同時具有社會指引功能和教育作用。否則，世界各國何苦花大力把那些佳作選到教科書里？教科書，不是“教”字當頭嗎！

口口聲聲喊“純”文藝的人你總不會連莎士比亞也否定了吧？那么，你總不會無知到認為莎翁劇作只有審美功能，而不存在社會意義和教育作用吧？更遑論巴爾扎克、托爾斯泰了。

我弄不懂一個作品除審美之外多一種功能有何不好。有了教育功能就會損害它的藝術性？像君特·格拉斯、高莽、馮驥才他們那樣，既是作家又是畫家有何不好。繪畫就削弱了他們的文字？你說荒謬不不荒謬！

我們提倡百花齊放，允許不同的花呈現(xiàn)各自的色彩和香味。人們需要搖籃曲、小夜曲，同樣欣賞進行曲。李清照《聲聲慢》給人哀傷，岳飛《滿江紅》使人激昂，徐志摩情詩促人美感遐想，聶耳《義勇軍進行曲》讓人熱血沸騰，都為人們所欣賞。但當國難當頭、風雨飄搖之際，“怒發(fā)沖冠，憑欄處，瀟瀟雨歇”和“起來，不愿做奴隸的人們”必然更為萬千百姓所需要。

文學藝術的從業(yè)者們，我想不會拒絕使自己的作品成為經(jīng)典。但要成為經(jīng)典，不管是宏大敘事還是微觀描述，都應該是腳踏大地、關注現(xiàn)實生活，而不是漠視蕓蕓眾生，于虛無縹緲中自我陶醉吧。

《歷史轉折中的鄧小平》熱播時我只間斷地看過三四集，印象不深。近日才從電視劇庫存中挑出來從頭看起。作為親歷這段驚心動魄的當代史的一名觀眾，我深受震撼，似乎聽到了歷史火車在萬般艱困中奮勇前進的隆隆聲。我認為此劇是一部不回避敏感點、忠實于史實、具有非凡概括力和藝術性的嚴謹之作。演員表演到位，真實的歷史人物和虛構的角色形象都塑造得真切鮮活。現(xiàn)實主義地描繪現(xiàn)實生活，很難。還原不久前的當代史，給歷史親歷者的觀眾看的紀實性藝術品，更是難上加難。但此劇成功了。不敢說它已成經(jīng)典，但可以確定它在中國電視劇發(fā)展史中一定占有繞不過去的地位?！稓v史轉折中的鄧小平》的一號主人公，被當年美國《時代》周刊稱為是“一個嶄新的夢想者”。這個真實的歷史細節(jié)分外鼓舞人心。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