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謎離
近日讀金庸之《笑傲江湖》,展卷即不能罷,掩卷而心不能平,頗有所感,因記于下。
如果僅僅用“豪放”、“灑脫”、“放浪”等等詞匯來形容這個人物,我以為是遠(yuǎn)遠(yuǎn)不夠的。他嗜酒如命,又濫交三教九流;待人以誠,又機智狡猾;看似放浪,又癡情似火。如此復(fù)雜的性格,實在難以用一詞形容。金庸先生在后記中把他說成是一個隱者,初時我尚不以為然,后來偶讀司空圖《二十四詩品》之“沖淡”一章,見有“飲之太和,獨鶴與飛。猶之惠風(fēng),荏苒在衣。閱音修篁,美曰載歸”之句,頭腦中卻不知為何出現(xiàn)了令狐沖這一浪子形象。他挾劍獨行,時而放聲長嘯,時而狂歌痛飲,流連于山水之間,徜徉于竹泉之畔,形影相吊,而又自樂怡然。什么衡山派掌門人,什么《辟邪劍譜》,全不在他心中占有任何位置,唯一惦念的,前是小師妹,后是任盈盈,除此之外,更無他求。經(jīng)過幾番生死搏擊,受過許多冤屈猜忌,在他看來如風(fēng)拂耳,全不經(jīng)意。他的心就恰似那晴空一鶴,逐云而上,逍遙自在。這時我才體會到金庸先生將其稱為“隱者”的深意。不論是武林中人,還是市井中人,不論你是在朝為官,還是在野為民,不論你是身在事務(wù)之內(nèi),還是超然事務(wù)之外,心靈中的沖淡是安身立命的法寶。無所求,也就無所失;無所失,也就無所得;無所得也就無所顧忌;無所顧忌,也就無所不為。從令狐沖身上,既有老子的空虛,亦有莊子的逍遙。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誠然。但心靈可御風(fēng)而行,這不論身在何處,都是可以做到的。
大凡隱者,皆是沖淡之人。不僅淡泊名利,亦淡泊生死。但這又不是所謂“看破紅塵”??雌萍t塵者,悲觀者也,視萬物為無,無正義,亦無邪惡。沖淡自然者,樂觀者也,亦視萬物為無,然有正義與邪惡之分。舍生而取義,即是淡泊生死;舍利而取義,即是淡泊名利。至于令狐沖,便又多了一個“情”字。為他心中的這個“情”,更可以置生命于度外。湯顯祖所謂“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令狐沖可謂性情中人也。
盈盈是書中最可愛的女孩。比之《神雕俠侶》中之小龍女,盈盈身上又多了一些熱烈的色彩,仿佛《牡丹亭》中的杜麗娘。但麗娘復(fù)生之后,勸柳夢梅遵循正統(tǒng)的那些話,卻又是盈盈所說不出來、也決計不會說的。身為魔教教主的女兒,她身上卻沒有任何邪氣,比之《倚天屠龍》中之趙敏,盈盈更顯得清麗可人,如芙蓉出水,臨風(fēng)婷婷一般。自在綠竹巷邂逅而識令狐沖,便知其是性情中人,一遇而傾心,遂為紅顏知己。盈盈之可愛,在于她明知令狐沖癡心于師妹而不妒,且甘愿為他而質(zhì)于少林,以生命換得令狐沖的康復(fù)。這種以生死相許之情,世間能有多少?令狐沖終于為其所感,亦以生死相許。后二人歷經(jīng)大難均不以生死為慮,而以能同死為快樂。每到此時,不禁令人想起元好問之《雁丘詞》,其詞并序如下:
“太和五年乙丑歲赴試并州,道逢捕雁者,云:今日獲一雁殺之矣,其脫網(wǎng)者悲鳴不能去,竟自投于地而死。予因買得之,葬之汾水之上,號曰雁丘,并作《雁丘詞》。
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癡兒女,君應(yīng)有語。渺萬里層云,千山暮景,只影向誰去?
橫汾路,寂寞當(dāng)年簫鼓,荒煙依舊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風(fēng)雨。天也妒,未信與,鶯兒燕子俱黃土。千秋萬古,為留待騷人,狂歌痛飲,來訪雁丘處?!?/p>
在金庸其他幾部小說中,也有不少類似的女子。如黃蓉之于郭靖,小龍女之于楊過,趙敏之于張無忌,香香公主之于陳家洛,等等。但比之盈盈,則有的過于嬌弱,有的過于內(nèi)斂,有的過于機智而近于邪,有的過于天真而近于癡。唯盈盈,身為魔教中人,卻有俠肝義膽,癡情而不妒,機智而不邪,勇敢而不殘忍。她和令狐沖因琴而遇,又因琴而生情,比之伯牙子期,亦是毫不遜色。
金庸先生稱盈盈也是隱者,誠然。棄魔教教主而不做,只愿攜夫歸隱,享樂泉林,有意中人陪伴,視萬物為無物。盈盈豈非沖淡之人哉?亦豈非性情中人哉?
世間唯小人易得,而君子難得。岳不君以“君子劍”之稱欺世盜名于武林,不僅瞞過弟子眾人,亦瞞過妻子愛女,即便王莽再生,也不過如此?!按蠹樗浦摇睂崬樵啦蝗憾?。
自古文無第一,武無第二。練武之人,誰不想有朝一日稱霸武林?創(chuàng)立門派也罷,互相廝殺也罷,爭奪秘籍也罷,無一不是為此。然而如左冷禪、任我行之輩,其稱霸之心昭然若揭,天下之士莫不曉然,或憤怒,或抵抗,總之有所防備。而如岳不群者,以謙謙君子欺瞞于世,處心積慮,老謀深算,使天下之人誤以為其如高山仰止,甚至連少林方證大師、武當(dāng)沖虛道長這類武林領(lǐng)袖也一度被其迷惑。至于其一朝得勢,兇殘不亞于左、任之流,“正人君子”甚于魔教,世人方知老子之言不謬矣。
古來有多少岳不群之流?恐怕不可勝數(shù)。但人有言:“盛名之下,其實難副”?!墩撜Z》也說:“紂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笨梢?,世人皆言其好,未必就好;世人皆言其惡,未必就惡。放浪形骸之人,未必?zé)o浩然正氣,如令狐沖;道貌岸然之徒,未必?zé)o陰毒險惡,如岳不群。以貌取人故為不可,然以名取人便可哉?“周公恐懼流言曰,王莽謙恭未篡時。向使生前身便死,一生真?zhèn)螐?fù)誰知?”真萬古不移之理也。
任我行立于華山之巔,接受幾萬教眾的朝拜,在“千秋萬載,一統(tǒng)江湖”的歡呼聲中,儼然有君臨天下之感,比之掃蕩六合的秦始皇,有過之而無不及。
想他初為教主之時,與眾人雖有上下之別,實無尊卑之異。后遭東方不敗囚禁,十幾年沉于西湖之底。不曾想就在這十幾年中,東方不敗將魔教管理得井然有序,尊卑甚明,禮儀超過皇家。任我行復(fù)奪教主之位,亦覺此舉可用,便欣欣然做起了在野皇帝。
昔日高祖劉邦初得天下,手下功臣均是與自己出生入死的患難兄弟,而眾人也沒把劉邦當(dāng)成真的什么了不起的真龍?zhí)熳?。劉邦每宴文武,輒與眾人同樂,眾人亦在高祖面前劃拳行令,全無半點規(guī)矩。后來儒生叔孫通為漢朝制訂禮儀,教百官習(xí)練,上下尊卑涇渭分明,劉邦才知身為皇帝的尊貴與威嚴(yán),便也受用起來。自此以后,歷朝歷代的開國君臣,不論是一同揭竿的金蘭之友,還是進行兵變的同僚,無一不是先兄弟而后君臣。何也?勢使之然也。沒有秩序便沒有安定,沒有秩序便沒有權(quán)力??鬃又缟兄芏Y,就是因為周禮可鞏固人君之地位。人君地位穩(wěn)固,社會便會穩(wěn)定和諧。
國家如此,一宗一派又何嘗不是?武林中凡有門派者,莫不有門規(guī),只不過不像魔教如此登峰造極而已。
但尊卑等級、清規(guī)戒律多了,便如同作繭自縛,門派也好,國家也好,要想發(fā)展則不可能。東方不敗整頓魔教有功,但同時也為魔教衰敗埋下隱患。任我行饒是有大謀略,但在其風(fēng)光之際,又怎會慮及此處?虧他猝死,否則他便是第二個東方不敗。
至于魔教今后如何,書中未提。可以想象,如果向問天也襲此衣缽,下場決不會美妙,不僅他,也包括魔教。
故秩序不能沒有,沒有則是散沙;然秩序又不能太過,太過則為死水。此中之難,唯當(dāng)權(quán)者知之,又不可不戒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