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洋
(武漢博物館,湖北 武漢 430023)
淳于髡,戰(zhàn)國時期齊國人,齊國著名的政治家、思想家、外交家,為齊之“贅婿”。他身長雖不滿七尺,但他本人口才極好,滑稽善辯、博學多才、樂于進諫,深受齊國君主的賞識,曾拜其為“上卿”。同時,他也是稷下學宮的代表性學者。司馬遷不惜筆墨,在《史記·滑稽列傳》《史記·孟子荀卿列傳》《史記·田敬仲完世家》《史記·魏世家》中留下墨香。司馬遷為什么會為一個“長不滿七尺”的小人物淳于髡立傳,且一人兩傳。宋代葉適對此提出質(zhì)疑:“至遷欲列于《滑稽》之首,遂使與二優(yōu)同稱,斯太甚矣?!盵1](P180)而司馬遷在《太史公自序》自釋為:“不流世俗,不爭埶利,上下無所凝滯,人莫之害,以道之用。作《滑稽列傳》第六十六?!盵2](P3318)司馬遷意在凸顯其言語辨捷滑利,憑借三寸不爛之舌決勝千里之外,展示其智慧,頗具縱橫家風采。
按圖索驥,尋覓“滑稽”二字釋義。其中“滑稽列傳”條《索隱》:“按:滑,亂也;稽,同也。言辨捷之人言非若是,說是若非,言能亂異同也?!盵2](P3197)褚少孫補傳中“滑稽”條《索隱》:“又姚察云:‘滑稽猶俳諧也?;x如字,稽音計也。言諧語滑利,其知計疾出,故云滑稽?!盵2](P3202~3204)根據(jù)《索隱》對“滑稽”一詞的釋義,體現(xiàn)司馬遷對其定位與評價是相當中肯的,而葉氏的觀點趨向偏激。其中《史記·孟子荀卿列傳》記載:“鄒衍之術迂大而閎辯;奭也文具難施;淳于髡久與處,時有得善言。故齊人頌曰:‘談天衍,雕龍奭,炙轂過髡?!盵2](P3248)兩傳相呼應。
作為《史記·滑稽列傳》開篇的首要人物,對于淳于髡本人的研究,學術界以往成果頗多。對于他為齊之“贅婿”的身份研究,史學界有著不同的看法,但是以往前賢在論證淳于髡“贅婿”身份時,幾乎沒有區(qū)分其身份來源的普遍性與特殊性之間的差異,將淳于髡“贅婿”身份這個特殊個體放置在普遍的“贅婿”身份中進行討論,不能簡單的將兩者混為一談。現(xiàn)在試圖通過對“髡”字的釋義,認為淳于髡“贅婿”身份具體應為家奴。不當之處,懇請相關專家學者予以斧正。
“淳于髡”一作“淳于髠”,張舜徽先生認為:“經(jīng)傳髡作髠,字形小變?!盵3](P2210)“淳于髡”作為一個姓名,本身就很有研究意義?!按居凇痹瓰榈孛猓嶉浴锻ㄖ尽酚涊d:“淳于氏,亦曰州公,姜姓。《風俗通》曰,春秋時之小國也,桓五年,不復其國,子孫以國為氏。”[4](P62)淳于國滅亡之后,子孫后裔皆紛紛以國為氏。至于“髡”名之意,楊寬先生認為:“當時奴隸常常被處髡刑(截去頭發(fā)的刑罰),淳于髡名叫‘髡’,該即因被髡刑而來,猶如孫臏因被處臏刑而叫‘臏’?!盵5](P185)此說甚是。下文將會詳細釋“髡”。學界對淳于髡的“贅婿”身份存有爭議,眾說紛紜,莫衷一是,其大致主要有以下八種說法。
1.“家奴說”(錢大昕、朱駿聲、王先謙、錢穆、楊寬、顧頡剛、蔡德貴、胡新生、裴登峰、王學與廣少奎、伏俊璉)[6]
2.“債務奴隸說”(田人隆、王好立)[7]
3.“巫兒婿說”(俞正燮、陳顧遠、劉蔚華與苗潤田、童書業(yè)、王德敏、董君)[8]
4.“與女主人保持合法性關系的奴隸或性奴隸說”(馮沅君)[9](P11~112)
5.“處于卑賤廝役地位說”(盧南橋)[10]
6.“一種身份低下的貧苦人民說”(《睡虎地秦墓竹簡》的整理者)[11](P175)
7.“受歧視的自由人”(蔣菲菲、王緒霞)[12]
8.“沒有自由的賤民”(趙蔚芝)[13]
前賢考證“贅婿”身份時,他們大部分人都從“贅婿”普遍性角度上進行具體論述,進而逐步會涉及到淳于髡這個特例,并沒有完全把淳于髡“贅婿”身份作為一個特殊的個體進行擴展分析。以文章主旨來看,把淳于髡“贅婿”身份作為特殊性分析的僅有錢穆的《淳于髡為人家奴考》與董君《淳于髡身份考證》,但錢穆與董君的兩家之說遠未脫離“贅婿”身份的普遍性論述范疇。錢穆先生贊同“家奴說”,現(xiàn)在的學者往往引用錢穆先生之說,而錢氏之說又借鑒錢大昕之說,并加以重新闡釋;董君先生則贊同“巫兒婿說”?,F(xiàn)在從“贅婿”普遍性角度論述的得力之作——王緒霞《淳于髡思想考論》,她認為:
1975年湖北云夢睡虎地秦墓出土的《魏戶律》《魏奔命律》(《為吏之道》附錄)中的相關記載證明了贅婿并非家奴?!段簯袈伞贰段罕济伞贩謩e是魏安釐王二十五年(前252年)……顯然與贅子無關,屬于錢大昕所言“就婿”(同今之“倒插門”),然其待遇比錢說由贅子而來的贅婿更慘烈,推翻了錢大昕關于“七科謫”謫發(fā)贅婿屬因其來自贅子、地位低下的論斷;也證明了贅婿即就婿,并非來自贅子,身份也非家奴。另一方面,這都是戰(zhàn)國后期的情況,淳于髡為贅婿的時代早于此時約一百年,更不能一概而論。[14]
王說主要駁斥錢大昕所說的贅子與贅婿有所區(qū)別,兩者名異實同,并認為贅婿非家奴。同時,王說敏銳地意識到考證“贅婿”身份普遍性與特殊性的差異,即:淳于髡“贅婿”的身份不能等同于她所論證的普遍性“贅婿”身份特征。王說的主要論據(jù)為《魏戶律》《魏奔命律》,它們是魏安釐王二十五年(前252年),而“淳于髡的生卒年代,約在公元前383年至前290年。他與鄒忌同時,略長于孟子。主要活動在齊威、宣王之際”[15](P64)。這為我們進一步對淳于髡“贅婿”身份的特殊性進行探索留下了空間。我們現(xiàn)在拋開“贅婿”普遍性論述,而是將研究更多的焦點聚集在淳于髡本人的“贅婿”身份上。
對于我們該如何探討淳于髡“贅婿”身份特殊性問題上,馮阮君先生認為:“又考這位滑稽之雄以髡為名,而髡這個字也頗值得研究?!盵9](P112)馮阮君先生的說法很具有啟發(fā)性,這為我們以后的研究指明了道路。我們首先看一下《說文解字注》對“髡”字的解釋。
《說文》云:“髡,(上髟下剔)髪也?!倍巫ⅲ骸啊冻o·涉江》:‘接輿髡首。’王注云:‘髡,剔也。剔者,俗(上髟下剔)字?!吨芏Y》:‘髡者使守積?!⒃疲骸吮赝踔宀粚m者,宮之爲翦其類,髡之而已?!吭唬骸锊恢流?,完其而鬢曰耏?!?/p>
《說文》云:“(上髟下剔),鬀髪也?!?/p>
《說文》云:“鬀,(上髟下剔)髪也。從髟,弟聲。大人曰髡?!倍巫ⅲ骸爸^有罪者?!薄靶涸惑??!倍巫ⅲ骸啊吨芏Y》雉氏注曰:‘雉讀如鬀,小兒頭之鬀。韓非曰:‘嬰兒不剔首則腹痛,剔亦鬀也,葢自古小兒鬀髪。”[16](P428)
通過《說文解字注》對“髡”的釋義,我們大致可以得知“髡”本義為“(上髟下剔)髪”,“髡”“(上髟下剔)”“鬀”三字可以互訓。中國古代中原文化傳統(tǒng)上接受“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17](P2545)的觀點,所以原則上是不會輕易剃發(fā),而蠻夷之地則會“斷發(fā)文身”。段注“有罪”則剃發(fā),即髡刑?!吨芏Y·秋官》卷三十六:“髡者使守積。鄭司農(nóng)云:‘髡者為完,謂但居作三年,不虧體者也?!^此出五刑之中而髡者,必王之同族。不宮者,宮之為翦其類,髡頭而已。”[17](P883)髡刑屬于五刑之一,而《周禮》卷三十六記載五刑:“墨(黥)、劓、刖、宮、殺(死)中沒有髡刑。髡刑較之其它五刑來說,相對輕微,“先鄭以周時無髡刑明文”[18](P2880)。
《說文》云:“童,男有罪曰奴,奴曰童,女曰妾?!倍巫ⅲ骸啊俊唬骸窘怨胖锶艘?,稱《周禮》其奴男子入于罪隸,女子入于舂稁?!闭f文曰:“妾,有罪女子給事之得接于君者,從辛(少一橫)女。《春秋傳》云:‘女為人妾?!倍巫ⅲ骸啊蹲髠鳌肥吣辏氛懈冈唬骸袨槿顺?,女為人妾?!酵豕篡`亦云:‘身請為臣,妻請為妾?!薄版?,不聘也。”段注:“此釋《左傳》妾字之義,別于上文有罪女子之得接者也?!秲?nèi)則》曰:‘聘則為妻,奔則為妾,不必有罪。古云爾?!盵16](P102)
“童”字原義本為“男有罪”,可以訓為“奴”;女有罪訓為“妾”。段玉裁據(jù)《內(nèi)則》文,一說“妾”不必有罪。胡小石先生認為:“從辛(少一橫)者,許書中共二字:‘童’與‘妾’。童者,男有罪者也。妾為有罪女子。古童去發(fā)曰髡,乃為奴之符標(自由人則冠之)。今童子之童,乃假借字,原孩童之童,應從人作僮?!盵19](P202)“自由人則冠之”說法不夠嚴謹,《釋名·釋首飾》:“二十成人,士冠,庶人巾?!盵20](P67)只有士人才有資格帶冠,而庶人帶巾。按照胡先生的說法,“髡”為奴隸的標志。“古俗除髡刑者及剃發(fā)禪衣之僧人外,余至及冠之年,皆束發(fā)加冠,此迄明皆然?!盵19](P287)此外先秦文獻記載中還有一反例,《釋名疏證》卷四:“刑人有當髡者,取其發(fā)以為鬄。魯哀公十七年《左傳》云:‘初,衛(wèi)莊公登城,見己氏之妻發(fā)美,使髡之,以為姜髢?!欠切倘硕罩式Y仇怨,卒為所殺。”[21](P476)畢沅認為“非刑人而髡之”,這與我們論證的刑人髡之相佐,而據(jù)《春秋左傳正義》所言“己氏,戎人姓”,[17](P2179)“戎人”處于蠻夷之邦、四夷之地,不屬于傳統(tǒng)中原華夏文明,不可一概而論。
我們通過以上對“髡”字釋義,可以認為淳于髡“贅婿”身份為家奴。即使后來淳于髡本人個體身份也發(fā)生了重大變化,突破了以往的低賤身份,而列于政卿大夫之位,可以帶冠,但仍未改變其原來的“髡”名,“髡”名則伴隨淳于髡一生。
董君贊同“巫兒婿”說,她在《淳于髡身份考證》[22]一文中主要有四個論據(jù)。其一,司馬貞《史記正義》(筆者按:當為《史記索隱》)有關“贅婿”的解釋。其二,《漢書·賈誼傳》“秦人家富人壯則出分,家貧子壯則出贅”顏師古的注。其三,引用《漢書·地理志》記載:“始桓公兄襄公淫亂,姑姊妹不嫁,于是令國中民家長女不得嫁,名曰‘巫兒’,為家主祠,嫁者不利其家,民至今以為俗?!盵23](P1661)這三則材料《癸巳存稿》都引用,俞說已被錢穆先生《淳于髡為人家奴考》批駁,茲不贅述。其四,《管子·問》篇“余子父母存,不養(yǎng)而出離者幾何人”。董君先生把“出離”理解為“出贅”,齊國將“出贅”情況作為社會調(diào)查的內(nèi)容,以此認為齊國“贅婿”現(xiàn)象更加普遍?!豆茏有Wⅰ芬伦ⅲ骸俺鲭x,謂父母在分居者?!盵24](P487)“俞越云:‘不養(yǎng)而出離’,謂出而儷偶于他族,若后世贅婿矣?!薄昂稳玷霸疲骸稘h書·賈誼傳》:‘秦人家富人壯則出分,家貧子壯則出贅?!觥龇忠??!x’,出贅也?!薄跋桫P案:《廣雅·釋詁》一:‘離,分也?!^分居,非必出贅也?!盵24](P490)張固也先生認為:“《問》篇重視和調(diào)查這些情況……這與商鞅懲罰‘民有二男以上不分異者’(《史記·商君列傳》),‘秦人家富子壯則出分,家貧子壯則出贅’(《漢書·賈誼傳》),有著根本的差別,這應該屬于春秋晚期齊國當時的社會情形?!盵25](P218)《問篇》反映的是春秋晚期宗法制度開始出現(xiàn)衰敗跡象,其宗族內(nèi)部原有的結構發(fā)生變化,原有的世卿世祿地位發(fā)生崩潰。所以從這種歷史背景下考慮,《管子·問》篇中“出離”應該理解為“分居”之意,則更為恰當,而支持董君先生“巫兒婿說”的此則材料不足為據(jù)。
通過梳理學術界關于淳于髡身份的研究成果,將淳于髡“贅婿”身份這個特殊個體放置在普遍的“贅婿”身份中進行論證,重點對“髡”字進行釋義,探本究源,筆者贊同淳于髡“贅婿”身份為家奴之說。戰(zhàn)國時期,各國變法圖新,用士爭強,淳于髡這個“長不滿七尺”的小人物,滑稽多辯,為齊威王所激賞,數(shù)度出使諸侯,未嘗屈辱,在歷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司馬遷為“家奴”立傳,體現(xiàn)他的慧眼如炬與匠心獨運?!盎币辉~原作為褒義之詞,隨著歲月變遷,詞性發(fā)生轉變,但考量歷史,回味過去,依舊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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