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弘韜

(鄭州師范學(xué)院 中原文化研究所,河南 鄭州 450044)

學(xué)術(shù)思想史的轉(zhuǎn)折,文化發(fā)展史的開拓,總是肇始于一場巨大的變革,正如顧隨先生所說:“文學(xué)之演變是無意識的,往好說是瓜熟蒂落,水到渠成。中國文學(xué)史上有演進(jìn),無革命,有之則如韓退之之在唐,胡適之之在民初,二者皆為有意識的,與詩之變?yōu)樵~,詞之變?yōu)榍儾煌??！盵1]所謂文學(xué)革命者,乃新文體的創(chuàng)立,文章與詩歌內(nèi)涵的變革,即從形式到內(nèi)容的全面新變。韓愈長于“古文”,倡導(dǎo)“古文”,自然會把這種強(qiáng)烈的新變意識引入詩的寫作。“以文為詩”便是他變革詩歌、開創(chuàng)一代新詩風(fēng)的重大舉措。清代趙翼曰:“以文為詩,自昌黎始;至東坡益大放厥詞,別開生面,成一代之大觀?！盵2]講清了唐詩到宋詩新變的核心。

一、韓愈“以文為詩”的美學(xué)思想內(nèi)涵

(一)韓愈對李白詩多“散”與杜甫詩重“理”的繼承與開拓

李白狂放不拘,詩多寫擺去拘束的古體,愛用古文虛字、連詞和奇句散行。眾所周知的《蜀道難》:“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蠶叢及魚鳧,開國何茫然!爾來四萬八千歲,不與秦塞通人煙。西當(dāng)太白有鳥道,可以橫絕峨眉巔。地崩山摧壯士死,然后天梯石棧方鉤連。上有六龍回日之高標(biāo),下有沖波逆折之回川。”[3]202《夢游天姥吟留別》:“?？驼勫?煙濤微茫信難求。越人語天姥,云霓明滅或可睹。天姥連天向天橫,勢拔五岳掩赤城。……安能摧眉折腰事權(quán)貴,使我不得開心顏?”[3]1763-1770如講故事一樣,純屬散文筆法。杜甫務(wù)實,多從社會現(xiàn)實出發(fā),故詩多講“義理”,變盛唐詩以“情韻”入“義理”,如名句“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4]669。“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盵4]779詩中議論,議論中含哲理,已見杜詩。以散文筆法和以義理入詩自李、杜始,由韓愈融二人之長而發(fā)揚(yáng)光大,至宋之歐、蘇成宋詩面貌。唐詩、宋詩涇渭分明矣。韓愈“以文入詩”有鮮明的美學(xué)思想內(nèi)涵。韓文奇句單行的文體形式和自覺的美學(xué)意識結(jié)合而成文學(xué)散文;詩也如此,即以散文形式突破律詩的固定形式,增加了格律詩原本缺少的彈性,而成情韻和哲理無所不包的新詩體。

值得注意的是韓愈對李杜的態(tài)度,在《調(diào)張籍》里他借與張籍調(diào)侃,說:“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盵5]88韓愈對李杜給予同樣高的評價多達(dá)七處。盛唐重氣概,崇李,李高于杜;中唐主寫實,重杜,杜高于李。爭論不下,韓說一出,統(tǒng)一了詩人、學(xué)者的思想,平息了半個世紀(jì)以來的爭論。韓愈對李杜的評價符合實際,所以得到后人的認(rèn)可。他對李、杜詩的學(xué)習(xí)也同樣用心,如果通讀李、杜詩,再通讀韓詩,就會發(fā)現(xiàn)他詩中的浪漫主義、現(xiàn)實主義分別融入了李、杜的血液。李白像立于高山之巔、展翅翱翔的雄鷹;杜甫是倍受傷害,墜落平地毛血灑平蕪的傷鷹;韓愈則是立于山巔,雖展翅欲飛,卻怎么也飛不起來的壯鷹。韓愈“以文為詩”,雖受李、杜詩的啟迪和影響,根卻仍然是韓愈自己的古文。如果說韓愈詩是對李、杜詩學(xué)思想的有意接受,韓詩融入古文機(jī)制則是他有意無意地自然切入。

(二)求新求變的美學(xué)思想

歷代學(xué)者多把韓愈作為儒家,當(dāng)成復(fù)古保守的靶子,“五四”新文化運(yùn)動又把孔、孟與韓愈捆在一起批判,到了“文革”中,“四人幫”掀起“評法批儒”的浪潮,把韓愈當(dāng)成儒家代表批,把他的好友柳宗元當(dāng)成法家的代表捧。其實,若起宗元而問之,他也不會同意這種觀點。認(rèn)真細(xì)讀他們的作品,不難發(fā)現(xiàn)宗元處處推崇韓愈的創(chuàng)新精神。他贊《毛穎傳》,評《師說》,作文多學(xué)韓愈。如《平淮夷雅》學(xué)《平淮西碑》,《辯鹖冠子》學(xué)《讀鹖冠子》,《李赤傳》《蝜蝂傳》學(xué)《毛穎傳》,《種樹郭橐駝傳》學(xué)《圬者王承福傳》，《山水記》學(xué)韓愈《燕喜亭記》等,皆以為新創(chuàng)而學(xué)之。宗元學(xué)韓非亦步亦趨,而是想與韓比并而欲超越也。實事求是地說,柳之學(xué)韓有勝于韓者,也有不及韓者。

韓愈“以文入詩”的美學(xué)思想,主要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即形式與內(nèi)涵。

先從形式上看,一是他欲沖破格律的束縛,解散律體,以散文的寫法入詩,從傾向看他的詩明顯表現(xiàn)出這一特點。如《條山蒼》就是散體:

條山蒼,河水黃。浪波沄沄去,松柏在山岡[5]48。

不僅用散體寫法,語言平易順暢,也是自然流出的口頭語。為汴州推官時作的《河之水二首寄子侄老成》曰:

河之水,去悠悠,我不如,水東流。我有孤侄在海陬,三年不見兮,使我生憂。日復(fù)日,夜復(fù)夜,三年不見汝,使我鬢發(fā)未老而先化。

河之水,悠悠去,我不如,水東注。我有孤侄在海浦,三年不見兮,使我心苦。采蕨于山,緡魚于淵;我徂京師,不遠(yuǎn)其還[5]46。

真《三百篇》之匹,就是放在近世白話新詩里,也無疑義。再看《利劍》:

利劍光耿耿,佩之使我無邪心。故人念我寡徒侶,持用贈我比知音。我心如冰劍如雪,不能刺讒夫,使我心腐劍鋒折。決云中斷開青天,噫!劍與我俱變化歸黃泉[5]45。

文字典雅,結(jié)撰卻是散文寫法。再如《贈張徐州莫辭酒》:

莫辭酒,此會固難同。請看工女機(jī)上帛,半作軍人旗上紅。莫辭酒,誰為君王之爪牙?春雷三月不作響,戰(zhàn)士豈得來還家[5]521。

詩雖借辭酒,卻意不在酒,而意在工女和戰(zhàn)士,而憂在國勢的安定。

二是用詞(如以虛詞則、之、也)用語(當(dāng)時流行的口語、諺語)等。韓愈有一首恃才傲物的抒情長詩《南山》,是他由貶所回京,思想展放的時候,除了與孟郊爭奇斗險的《聯(lián)句》,當(dāng)數(shù)這首抒寫長安鎮(zhèn)山的詩。詩自“或連若相從”以下,镵刻山形,連用51個“或”字,而句句排比。又于“延延離又屬”以下連用14個以雙聲疊韻領(lǐng)起的排句?！绑@呼惜破碎,仰喜呀不仆”,過去人讀這兩句詩,以為不知所云;筆者仔細(xì)想想,原來韓愈見昆明池里南山倒影,水動、影碎、驚呼,仰看南山,喜而嘆曰:“呀!山?jīng)]有倒?！奔儗偬迫说目谡Z。再如下面一段:

前年遭譴謫,探歷得邂逅。初從藍(lán)田入,顧眄勞頸脰。時天晦大雪,淚目苦矇瞀。峻涂拖長冰,直上若懸溜。褰衣步推馬,顛蹶退且復(fù)。蒼黃忘遐睎,所矚才左右。杉篁咤蒲蘇,杲耀攢介胄[5]15-18。

其中，寫冰滑雪擁、人馬難行一段,純屬當(dāng)時的口語,有的詞語如“咤蒲蘇”寫冰雪從樹上掉下來的形態(tài)和聲音,至今我們也說“蒲蘇喀咤”的象聲詞。更不要說冰滑難行,不但不能騎馬,還得曳起衣服一步一步推著馬走。不僅如此,有時候還被滑溜下山坡,故云“顛蹶退且復(fù)”,這樣的語詞在韓愈詩里隨處可見。用文言虛詞的地方則更多,如《馬厭谷》:“馬厭谷兮,士不厭糠籺。土被文繡兮,士無裋褐。彼其得志兮不我虞,一朝失志兮其何如?已焉哉,嗟嗟乎鄙夫!”[5]43-44用兮、乎、夫、已焉哉、嗟嗟等。

再看韓詩的內(nèi)涵,主要是以議論明哲理。韓愈反釋老的《謝自然詩》曰:“果州南充縣,寒女謝自然。童無所識,但聞有神仙。輕生學(xué)其術(shù),乃在金泉山?！汈ё暂p舉,飄若風(fēng)中煙。”寫謝自然白日飛升(成仙)的事,指出:“自從二主來,此禍竟連連。木石生怪變,狐貍騁妖患。莫能盡性命,安得更長延。人生處萬類,知識最為賢。奈何不自信,反欲從物遷。……人生有常理,男女各有倫。寒衣及饑食,在紡績耕耘?！盵5]18-19謂人生有常理:生老病死是人生的自然規(guī)律,解決饑寒問題在于女織男耕,各盡其職。真可謂信科學(xué),明真理。而《雜詩》則全篇議論,云:

古史散左右,詩書置后前;豈殊蠹書蟲,生死文字間。古道自愚蠢,古言自包纏;當(dāng)今固殊古,誰與為欣歡?獨攜無言子,共升昆侖顛。長風(fēng)飄襟裾,遂起飛高圓。下視禹九州島,一塵集豪端。遨嬉未云樂,下已億萬年。向者夸奪子,萬墳厭其巔。惜哉抱所見,白黑未及分?？犊疄楸?淚如九河翻。指摘相告語,雖還今誰親?翩然下大荒,被發(fā)騎騏麟[5]91。

雖用想象的浪漫手法,卻是一篇上好的批判文字:不信古,不守殘,有己見,馳騁古今,胸懷天下?！队泬簟吩妼ι窆賱袼派襁M(jìn)行了反駁:“乃知仙人未賢圣,護(hù)短憑愚邀我敬。我能屈曲自世間,安能從女巢神山?！盵5]114表明他腳踏實地的現(xiàn)實主義精神,是對神仙之說的批判,對神官的回應(yīng)。

總之,“以文入詩”是韓愈求新求變的美學(xué)思想的表現(xiàn)。

二、宋人對韓愈“以文為詩”的繼承、批評與宋詩面目的確定

(一)歐陽修對韓愈“以文為詩”的繼承

宋人對韓愈“以文為詩”的接受,首推歐陽修。與韓愈學(xué)李、杜詩不同,歐陽修繼承韓愈古文,掀起了旨在鞏固古文的宋代“古文運(yùn)動”。他的“以文為詩”是直接學(xué)習(xí)韓詩而自然融入古文機(jī)制的。韓愈文本六經(jīng),詩承李、杜,歐陽修則以經(jīng)入詩,如《送黎生下第還蜀》云:“圣言簡且直,慎勿迂其求。經(jīng)通道自明,下筆如戈矛?！盵6]32其詩如《讀張李二生文贈石先生》:

先生二十年東魯,能使魯人皆好學(xué)。其間張續(xù)與李常,剖琢珉石得天璞。大圭雖不假雕瑑,但未磨礱出圭角?！№铦ч_緘,燦若月星明錯落。辭嚴(yán)意正質(zhì)非俚,古味雖淡醇不薄。千年佛老賊中國,禍福依憑群黨惡?！璠6]39

看似句子整齊,實則用語樸實明白,語句通暢順流,篇章自由揮灑,純屬以散文筆法入詩的散文詩。

宋魏了翁《裴夢得注歐陽公詩集序》謂歐陽修的詩文:“今所謂《居士集》者,六百七十余篇。公之子叔弼以授蘇文忠公,公書其篇首曰:歐陽子之學(xué),推韓愈、孟子,以達(dá)孔氏。其言簡而明,信而通。其亂曰:歐陽子論大道似韓愈,論事似陸贄,記事似司馬遷,詩賦似李白?！盵7]說歐陽修詩似李白,未免偏頗。歐詩初顯宋詩面貌,在于內(nèi)含“以文為詩”的機(jī)制,此特點在李白詩里尚不明顯,而李白詩里自由揮灑的長短句式在歐詩中很少見到,更無李白詩中縱橫家的霸氣和佛老飄逸的仙氣。

(二)陳師道等對韓愈“以文為詩”的批評

對韓愈“以文為詩”的批評自宋人陳師道始,后世便產(chǎn)生了“以文為詩”認(rèn)識的爭論。陳師道《后山詩話》說:

蘇子瞻云:“子美之詩,退之之文,魯公之書,皆集大成者也?！睂W(xué)詩當(dāng)以子美為師,有規(guī)矩故可學(xué)。退之于詩,本無解處,以才高而好爾。淵明不為詩,寫其胸中之妙爾。學(xué)杜不成,不失為工。無韓之才與陶之妙,而學(xué)其詩,終為樂天爾[8]304。

陳師道評杜詩、韓文、顏書,乃公論,故為后世評三家詩、文、書者從之。謂韓愈于詩本無解處,則或偏頗,或不解。其實他也贊賞韓愈清新平淡一類詩,如說:“韓詩如《秋懷》《別元協(xié)律》《南溪始泛》,皆佳作也?！盵8]313若真無解處,怎么會寫出師道稱贊的佳作呢?揆其理,乃師道不喜歡韓愈奇崛瑰怪一類詩,也不理解繼承、發(fā)揚(yáng)“以文為詩”在詩史發(fā)展上的意義。如師道又說:

退之以文為詩,子瞻以詩為詞,如教坊雷大使之舞,雖極天下之工,要非本色。今代詞手。惟秦七黃九爾,唐諸人不迨也[8]309。

這說法更過激。怎么能說韓愈于詩,蘇軾于詞如雷大使舞之隔行隔理呢?韓愈“以文為詩”如上所述。蘇軾以詩入詞當(dāng)受“古文運(yùn)動”古文盛行的影響。蘇軾于詩于詞抒情、敘事、議論無施不可。這正是宋詩所走的道路,宋詞發(fā)展的方向。宋釋惠洪《冷齋夜話》有一則頗有意義的記載:

沈存中、呂惠卿吉甫、王存正仲、李常公澤,治平中在館中夜談詩。存中曰:“退之詩,押韻之文耳,雖健美富贍,然終不是詩?！奔υ?“詩正當(dāng)如是,吾謂詩人亦未有如退之者?！闭偈谴嬷?公澤是吉甫,于是四人者相交攻,久不決。公澤正色謂正仲曰:“君子群而不黨,公獨黨存中?！闭倥?“我所見如此,偶因存中便謂之黨;則君非黨吉甫乎?！币蛔笮ΑＳ鑷L熟味退之詩,真出自然,其用事深密,高出老杜之上。如《符讀書城南》詩“少長聚嬉戲,不殊同隊魚”,又“腦脂蓋眼臥壯士,大招掛壁何由彎”,皆自然也。襄陽魏泰曰:“韓退之詩曰:`剝苔吊斑林,角黍餌沉冢。'竹非墨點之斑也。楚竹初生,蘚封之,土人斫之,浸水中,洗去蘚,故蘚痕成紫暈耳?！盵9]

謂韓愈詩乃押韻之文,而不是詩之說由此而起。惠洪的結(jié)論比較公允。其實,師道雖否定韓愈“以文為詩”,卻也免不了受其“以文為詩”影響。如《蠅虎》“物微趣下世不數(shù),隨力捕生得稱虎”[10]197-198,寫微小動物,敘議結(jié)合。《酬智叔見戲二首》之二“若許成功當(dāng)封賞,請看子子與孫孫”[10]331,《謝趙使君送烏薪》“欲落未落雪迫人,將盡不盡冬壓春”[10]349等，皆似散文用語、句法。

(三)蘇軾發(fā)揚(yáng)光大“以文入詩”

一代有一代之文學(xué),漢賦、唐詩、宋詞、元曲皆然;詩本身也一樣,一代也有一代之詩,《三百篇》、樂府、五七言、唐律詩、宋哲理詩皆各具面貌,獨立成體。宋詩之所以成為宋詩,有其鮮明的特征:一是無論什么事,什么題材均可入詩;二是無論雅言俗語,方言口語,文言虛詞等詞語均可成詩;三是雖仍保持格律形式,然字?jǐn)?shù)多少,句子長短均可成詩;四是以議論含哲理。在這些方面它已經(jīng)打破了盛唐完善優(yōu)美的格律詩。如果說杜甫是完善盛唐格律詩的代表,蘇軾則是完善宋詩、以文為詩的代表。

首先,無物不可入詩正是蘇軾詩的特點。正如蘇軾在《和子由記園中草木十一首》里說的“牽牛與葵蓼,采摘入詩卷”[11]202,《和文與可洋川園池三十首》寫野人廬等30種事物。蠶市、困蒲萄、病石榴、葵花、藜、藿、萱草、蘆筍、野菊、捕蝗,蝎虎、春菜、石炭、蝤蛑、石芝、鐵柱杖、二蟲、魚蠻子、橄欖、豆粥、墨花、異鵲、自笑、觀棋、糴米、黠鼠、豆粥、人參、地黃、枸杞、甘菊、薏苡等題材皆可采摘入詩,且運(yùn)用自如。

其次,無論什么雅言俗語、方言口語、文言虛詞等詞語均可成詩。文言虛詞然、則、只、可、且、若、之、乎、者、也、哉、矣、阿、呼、如、似、兮、已、于等皆可入詩。句子如“不飲胡為醉兀?！盵11]95、“路長人困蹇驢嘶”[11]97、“都城日荒廢,往事不可還”[11]98、“畢竟英雄誰得似,臍脂自照不須燈”[11]133等句。及《和子由蠶市》:“蜀人衣食常苦艱,蜀人游樂不知還。千人耕種萬人食,一年辛苦一春閑。閑時尚以蠶為市,共忘辛苦逐欣歡。去年霜降斫秋荻,今年箔積如連山。破瓢為輪土為釜,爭買不啻金與紈?！盵11]162-163《豆粥》:“君不見滹沱流澌車折軸,公孫倉皇奉豆粥。濕薪破灶自燎衣,饑寒頓解劉文叔。又不見金谷敲冰草木春,帳下烹煎皆美人。萍齏豆粥不傳法,咄嗟而辦石季倫。……”[11]1271全是用口語、俗語入詩。

最后,雖然仍保持格律形式,然字?jǐn)?shù)多少,句子長短均可成詩。《河復(fù)》詩開頭用十字句“君不見西漢元光、元封間”[11]766,《臘日游孤山訪惠勤惠思二僧》以下四詩開頭均用三字句“天欲雪,云滿湖”[11]317,“獸在藪,魚在湖”[11]319,“東望海,西望湖”[11]321,“君不見,錢塘湖”[11]323?！队曛杏翁祗渺`感觀音院》:“蠶欲老,麥半黃,前山后山雨浪浪。農(nóng)夫輟耒女廢筐,白衣仙人在高堂?！盵11]337詩寫得真好,表現(xiàn)了蘇軾瀟灑自若的性格。不但用三字句,且全詩均為民間流行的口頭語?！稏|陽水樂亭》:“君不學(xué)白公引涇東注渭,五斗黃泥一鐘水。又不學(xué)哥舒橫行西海頭,歸來羯鼓打涼州。但向空山石壁下,愛此有聲無用之清流?！盵11]486-487雜用七字、八字、十字句?！对峦貌琛?“環(huán)非環(huán),玦非玦。中有迷離玉兔兒。一似佳人裙上月,月圓還缺缺還圓,此月一缺圓何年。君不見斗茶公子不忍斗小團(tuán),上有雙銜綬帶雙飛鸞?！盵11]445用三字、七字、八字,多至十二字者?？梢娭灰鼙砬檫_(dá)意,蘇軾是不受字句拘束的。

(四)以議論出哲理,宋詩面貌的形成

宋代詞詩分為兩途:詞抒情,詩議論。李清照“人比黃花瘦”,“死亦為鬼雄”,一讀便可把詞、詩分野,正因為李清照以詩、詞為兩途,故批評蘇軾詞非詞的正宗,也可知宋詩重議論而含哲理的特點。如蘇軾《王維吳道子畫》:

何處訪吳畫?普門與開元。開元有東塔,摩詰留手痕。吾觀畫品中,莫如二子尊。道子實雄放,浩如海波翻。當(dāng)其下手風(fēng)雨快,筆所未到氣已吞。亭亭雙林間,彩暈扶桑暾。中有至人談寂滅,悟者悲涕迷者手自捫。蠻君鬼伯千萬萬,相排競進(jìn)頭如黿。摩詰本詩老,佩芷襲芳蓀。今觀此壁畫,亦若其詩清且敦。祇園弟子盡鶴骨,心如死灰不復(fù)溫。門前兩叢竹,雪節(jié)貫霜根。交柯亂葉動無數(shù),一一皆可尋其源。吳生雖妙絕,猶以畫工論。摩詰得之于象外,有如仙翮謝籠樊。吾觀二子皆神俊,又于維也斂衽無間言[11]108-110。

此詩夾敘夾議,以議為主。敘者率性自由,議者贊譽(yù)貼切。對吳道子評之曰:“當(dāng)其下手風(fēng)雨快,筆所未到氣已吞?！薄爸杏兄寥苏劶艤?悟者悲涕迷者手自捫?！鼻岸渲^道子畫法純熟,下筆快如風(fēng)雨,而氣吞山河;后二句謂其畫感人肺腑,移人性情。對王維稱道其詩畫俱妙,謂“摩詰本詩老,佩芷襲芳蓀。今觀此壁畫,亦若其詩清且敦”，“摩詰得之于象外,有如仙翮謝籠樊”。尤其評王維畫得象外之意,真能抓住王維詩“羚羊掛角,無跡可尋”,妙在自然味醇的內(nèi)涵。

再如《韓退之〈孟郊墓銘〉云:以昌其詩。舉此問王定國,當(dāng)昌其身耶,抑昌其詩也?來詩下語未契,作此答之》曰:

昌身如飽腹,飽盡還當(dāng)饑。昌詩如膏面,為人作容姿。不如昌其氣,郁郁老不衰。

……不如昌其志,志壹?xì)庾噪S?！璠11]1804-1805

詩全是議論,且不同意韓愈昌揚(yáng)孟郊詩的意見,對孟郊詩也有諷意。其實蘇軾不知道韓愈為何推崇孟郊詩,也不了解孟郊詩產(chǎn)生的時代背景。因為“安史之亂”后使詩人自豪振奮的精神消失殆盡,詩也成為“軟體”,而孟郊率先以“硬體”糾之,以豪氣振之,其歷史價值與以奇生新的詩精神是值得肯定的,故韓愈昌揚(yáng)孟郊之詩。

宋代陳善《捫虱新話》曰:“韓以文為詩,杜以詩為文,世傳以為戲。然文中要自有詩,詩中要自有文,亦相生法也。文中有詩,則句語精確;詩中有文,則詞調(diào)流暢。謝玄暉曰,好詩圓美流轉(zhuǎn)如彈丸,此所謂詩中有文也。唐子西曰,古人雖不用偶儷,而散句之中暗有聲調(diào),步驟馳騁,亦有節(jié)奏,此所謂文中有詩也。”[12]以文入詩,詩文相生,二體交融,韓愈在中唐以變救衰,扭轉(zhuǎn)大歷柔靡詩風(fēng),開有宋一代詩風(fē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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