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鳳華
近讀《板橋家書》,其中“天寒冰凍時暮,窮親戚朋友到門,先泡一大碗炒米送手中佐以醬姜一小碟,最是暖老溫貧之具”的描述令我如飲醇醪,縷縷鄉(xiāng)愁倏忽從心底傳遍全身。歲月深處的炒米香,才是字正腔圓的音韻和甘飴,彌漫著煦暖,輕舞在濃稠的鄉(xiāng)村歲月里。
冬天是鄉(xiāng)村的一段空白,農(nóng)事暫歇,鄉(xiāng)民們拱著寬大的棉襖袖找太陽地曬暖和。臘月里,鄉(xiāng)下炸炒米的老漢便忙活開來。出太陽的日子,常見他們挑著一副擔(dān)子,一頭是風(fēng)箱爐灶,另一頭是黑黢黢的炒米機和長袋子,晃悠悠地來到村子的空場上?!罢ǔ疵讎D——炸炒米嘍——” 老漢擱下?lián)樱Ш锰繝t,便亮開大嗓門來回叫喊。
我們很喜歡炸炒米。每逢聽到叫喊聲,我們便拎著淘籮和米袋溜出家門,來到炸炒米的場地。
炸炒米的多為六十開外的老漢,滿臉滄桑。老漢面前擺著一個黝黑的煤爐,爐上有一個頭小肚大、尾巴上還有個氣壓表的葫蘆狀鐵罐子,這就是炸炒米的高壓鐵鍋。地上有一條很長的口袋。爐火熊熊,映著老人皺紋縱橫的臉龐。他神情專注,盯著鐵爐把手處的氣壓計。別人在一旁說笑,他也不答腔,一臉的嚴肅。幾個頑皮的孩子有時趁老人起身給爐子添煤時,冷不丁地猛拉幾下他的風(fēng)箱,爐子里的火便一下子躥了起來,他不慍不惱,只用眼睛斜睨一下他們,以示訓(xùn)斥。
他左右手各有分工,左手不斷地按順時針方向搖動炒米機,右手有節(jié)奏地拉著風(fēng)箱,動作配合十分協(xié)調(diào)。隨著風(fēng)箱“吧噠吧噠”地響,爐火也閃爍跳躍。不大會兒,老漢看看表,立起,將葫蘆狀的炒米鍋扳起來,把頂端套進一圓錐形的網(wǎng)袋中——袋口是用廢棄的輪胎做的,上面有小孔。他左腳踩到上面,左手拿著扳手套到容器的“耳朵”上,右手抓住搖柄,高喝一聲“響——呶”,左手用力一扳,“嘭——”一聲巨響,容器蓋便被沖開了,一股濃煙騰空而起,瞬間把我們淹沒。熱騰騰香噴噴的炸米便裝滿了口袋,誘人的香氣讓口水噴涌而出。我們松開緊捂耳朵的小手,蹦跳著一頭扎進白霧里,拼命吸著熱乎乎、香噴噴的炒米香,一種說不出的舒坦和愜意流遍全身。捧把炒米塞進嘴里,那滿嘴的香、甜、酥、脆,令幸福感在我們心底蕩漾。
第二天起床泡碗炒米,放點糖精,呼啦呼啦幾口就扒下肚,身上暖烘烘的,上一天學(xué)不嫌冷。晚上煮飯燉蛋,再加進幾把炒米,味道好極!倘若家里來客人,煮幾個荷包蛋,撒上炒米,丟點蒜花,或來一碗精果粉泡炒米,保準讓客人贊不絕口。
有時家里存有蠶豆和玉米,我們就纏著母親到炒米攤上炸一響,炸出來的蠶豆或玉米花惹得伙伴們直咽唾沫。母親臨走時每人分一點兒以解饞。炸炒米的往往到了掌燈時分特別忙乎,許多淘籮依著風(fēng)箱一字排開,讓人等得焦灼。
尋常日子,泡一碗炒米可代早晚茶,待客可作點心,正如鄭板橋所說“窮親戚朋友到門,先泡一大碗炒米送手中”,比下一碗面條簡單。汪曾祺念念不忘的一種吃法是“用豬油煎兩個嫩荷包蛋——我們那里叫做‘蛋癟子,抓一把炒米和在一起吃。這種食品只有‘慣寶寶才能吃得到的?!倍覀冊谂D月里常常吃到母親下的粉絲炒米蛋茶,誰說我們不是“慣寶寶”呢?
而今,那種陽光般簡單明快的幸福感和快樂感,日漸湮滅于浮躁而喧囂的現(xiàn)實生活中。
有時徜徉在城市清冷的街頭,偶爾瞥見街巷一隅,一位頭發(fā)蒼白、滄桑滿面的老人在吆喝著賣爆米花,老人生意慘淡,但從容淡定,一縷殘陽披在他單薄的身上,我不禁心生戚戚,一種蒼涼襲遍全身,一縷鄉(xiāng)愁溢滿心胸。
是啊,正如汪老感嘆:“炒炒米都是把一年所需一次炒齊,沒有零零碎碎炒的。過了這個季節(jié),再找炒炒米的也找不著。一炒炒米,就讓人覺得,快要過年了?!蹦琴|(zhì)樸溫暖的炒米攤子只在年關(guān)歲末才出現(xiàn),那跳動的爐火映紅了恬淡而平和的鄉(xiāng)村生活,也給我們饑饉而多舛的童年帶來了無盡的歡樂和憧憬。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