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富蓮

（西南民族大學(xué)，四川·成都 610041）

一、患“斯色”疾病的原因

彝族傳統(tǒng)觀念認(rèn)為，有些疾病與本人出生時所獲得的個人“命宮”直接相關(guān)，“命宮”即母親生本人時年齡所到達(dá)的方位，它是以母親生孩子當(dāng)年的年齡（虛歲），按水頭（北）、狗方（西北）、日落（西）、羊方（西南）、水尾（南）、龍方（東南）、日出（東）、牛方（東北） 八個方位一歲移動一個方位，男孩以南方為起點，按順時針方向轉(zhuǎn)，女孩以北方為起點，按逆時針方向轉(zhuǎn)，終點即為該孩子的“命宮”，每個人的“命宮”終身不變。從此后，“命宮”成為起點，按照男順時針、女逆時針方向每年移動一個方位，到達(dá)的方位即為當(dāng)年的“歲位”。每個人出生時獲得的“命宮”成為占算諸如疾病、生死、婚姻、家庭、命運、建房、出行等等的重要依據(jù)。

彝族信仰中，北、西北、西、西南、南、東南、東、東北八個方位住著不同的神靈鬼邪，或分屬不同性質(zhì)的神靈鬼邪道路，出生時的“命宮”和每年移動到達(dá)的不同方位“歲位”決定著一個人的健康、生死、財富、運氣等等，人們希望借助畢摩查閱經(jīng)書推算出旦夕禍福，提前做好防范措施。

佩戴護身符《斯土色土》有兩類人，一是“命宮”在東北和西南的1至13歲左右的小孩，他們出生時的“命宮”正好在“斯色”道路上，命中注定要患“斯色”疾病，因此，家長必須提前請畢摩為其制作護身符，防止患“斯色”疾病。二是“命宮”在其他方位的成年人，如果平時經(jīng)常有身體不適，經(jīng)畢摩占算后，認(rèn)為有必要制作護身符佩戴，則必須請畢摩制作護身符，以預(yù)防和治療“斯色”疾病。

二、護身符《斯土色土》的制作方法

（一）畫圖與文字書寫

首次佩戴的《斯土色土》護身符，一般為一張沒有任何圖畫和文字符號的白紙，此類護身符長期佩戴在身。如果佩戴此類護身符后，沒有效果，則必須將其廢除，通常是在日常舉行的驅(qū)邪祈求平安健康的“曉補”儀式中，畢摩重新為當(dāng)事人制作一個畫有當(dāng)事人人像和書寫有當(dāng)事人名字符號及祝詞、咒詞的護身符，為了防止損壞和丟失，此類護身符佩戴幾天后，放在家里妥善保管，換下的舊護身符則必須高掛于房前屋后的一棵果樹上。

1.畫圖

畫一人像即被保護者，位居白紙中央，頭部右邊畫一個“月亮”，左邊畫一個“太陽”，人像頭頂從上到下依次為蒼天、清氣、星星、云霧，即畫三根橫線，代表廣闊無垠的蒼天；畫三根波浪線，代表天空中飄蕩著的清氣；寫彝文字“星”代表星星；寫彝文字“云”代表云彩。人像的身旁右側(cè)寫一彝文字“柏”，左側(cè)寫一彝文字“櫻”，雙腳下邊各書寫一彝文字“石”。

2.書寫文字

人像圖畫符號周圍書寫彝文字，根據(jù)不同的“命宮”，有不同的書寫格式，“命宮”在東、西和南、北方位者，文字圍繞人像及日月星辰、樹、石等圖畫符號從右至左豎寫；“命宮”在東北和西南方位者，文字圍繞人像等符號從上到下橫寫；“命宮”在西北和東南方位者，文字圍繞人像等符號，按圓圈形狀分內(nèi)外兩層書寫，里面的一圈逆時針方向書寫，外面的一圈順時針方向書寫。

（二）折疊、縫制與除穢、加咒增力

畫好和書寫完畢后，將紙張折疊成寬約5厘米、長約8厘米的長方形狀的紙塊，折疊時嚴(yán)禁將圖像符號和文字符號折疊，為了確保圖像和文字不被折疊，一般事先把白紙折疊好，設(shè)計好并預(yù)留出圖畫和文字符號所占的空間位置，然后再沿折痕逐一填寫。折疊時，女性折7層，男性折9層。

制作完畢后，將一瓢冷水澆在一塊由幾株蒿枝葉、馬桑樹枝、索瑪樹枝覆蓋著的燒紅的鵝卵石上面，當(dāng)蒸汽騰起的一剎那，畢摩將制作好的護身符放蒸汽上除穢，手持一碗白酒，先誦《除穢經(jīng)》，然后誦《安神經(jīng)》，為護身符祝福、加咒增力，以增強其保護力量，白酒由護身符的主人喝下。從此，此護身符一直陪伴其主人，有生之年嚴(yán)禁被打開。

還有一種不需折疊的護身符，此種情況是某一戶人家，經(jīng)畢摩查看經(jīng)書和根據(jù)”命宮”推算，有多位家庭成員得“斯色”疾病的可能性極大，為此，特意為他們共同制作一個護身符，這種護身符不折疊，以經(jīng)卷卷放的方式放在家里。

（三）制作與加咒增力的時間

1至13歲左右的小孩，一般在彝歷新年第一天，在家長的陪同下，背上豬頭肉、酒等，親自到畢摩家請畢摩制作，也有個別在平時家里舉行“曉補”儀式時請畢摩制作。成年人的護身符都在“曉補”儀式中制作。

每年必須為護身符再加咒增力一次，小孩一般在彝歷新年第一天，由家長陪同，背豬頭肉和酒專程到畢摩家請畢摩加咒增力，成年人則是在每年的曉補儀式中加咒增力即可。護身符由哪位畢摩制作，每年也必須由他為護身符加咒增力，如果制作護身符的畢摩不幸去世，則由他的兒子或?qū)O子繼續(xù)加咒增力。

三、護身符《斯土色土》的文化解讀

（一）圖像解讀

護身符《斯土色土》的圖像，以被保護者人像為核心，組合了天上的日月星辰云霧和大地上的樹木、石頭，用祝福保佑當(dāng)事人和驅(qū)咒各路鬼邪的文字符號，圍繞這部分核心區(qū)域，分內(nèi)外兩層，按逆時針和順時針不同方向書寫。這些元素的組合、排列和不同的書寫方式等，蘊含了彝族豐富的傳統(tǒng)文化信息。

護身符中央的人像，若是女性，突出其性別特征——發(fā)辮和乳房，男性則突出發(fā)髻和睪丸，采用簡筆畫式的線條畫法，簡潔明了。人像頭頂依次為蒼天、清氣、星星、云霧，頭部兩側(cè)為太陽與月亮，腰身兩旁為柏樹與櫻樹，雙腳下方為磐石，昭示著當(dāng)事人頭頂有青天和日月星辰及云霧保護，人像腰間的柏樹、櫻樹和腳下的石頭，則源自生活中的實踐經(jīng)驗——“雙手緊握柏樹和櫻樹，安全；雙腳踏在磐石上，穩(wěn)固?！贝撕诵牟糠钟商旌偷匾约疤斓亻g具有代表性的萬物，按照上中下左右等不同方位，緊緊地圍繞在當(dāng)事人（人像）周圍，替他（她）抵擋和阻隔來自天空、人間、地底等上中下及四面八方的所有危險，時時刻刻守護著他（她），確保其安全，由此構(gòu)成第一層保護圈。第一層保護圈外圍是文字符號，這些文字符號又因當(dāng)事人“命宮”所處的方位不同而有三種書寫格式，即豎寫、橫寫和按順時針或逆時針方向分內(nèi)外兩圈書寫。

護身符《斯土色土》的文字符號，內(nèi)圈為祝詞，外圈為咒詞，它是我們解讀護身符的重要文本。內(nèi)圈內(nèi)容主要包含五層意思：第一，開頭以畢摩的口吻簡要交代時間、地點、人物、事件及目的，即××（當(dāng)事人名字）選擇吉日良辰，于黎明時分到達(dá)畢摩家，特向畢摩祈健康求長壽和防御驅(qū)遣“斯色”邪怪。第二，畢摩首先調(diào)和當(dāng)事人與父母的“命宮”、命相存在的相撞與不和，解除他們命運中因“命宮”不和、“歲位”不和、屬相不和、生辰不和、年月不和等造成的各種矛盾沖突，使父母與子女的命相等融洽。第三，簽約和指定當(dāng)事人，不僅已成為畢摩法具——簽筒、法帽、字符經(jīng)書、法扇、法網(wǎng)之子，而且已成為畢摩護法神靈之子，取得了受到特殊保護的身份認(rèn)證資格，有金印授信為憑證，獲得了具有強大神性的法具和具有超強能量的畢摩各路護法神靈們的通力保護。第四，祝福當(dāng)事人的生命堅硬如磐石，穩(wěn)固如巨石，從此以后，頭頂有天神來護佑，有秉持公理的日神——尼、月神——能、星神——星等神靈來護佑，腳下有大地神靈來護佑，雙手牢牢緊握柏樹和櫻樹，腰間有動物神靈——神龍來護佑。第五，祝福當(dāng)事人一定能夠長壽到頭發(fā)白、牙齒黃，壽命似道長，如路長，活到百歲至千歲。

外圈內(nèi)容，首先，詛咒驅(qū)遣和防御八個方位的神靈鬼邪，即××（當(dāng)事人名字），出生一歲到達(dá)北方與南方時，驅(qū)遣宗親家族之鬼邪；出生兩歲到達(dá)東北與西南時，正值“斯色”和“斯?fàn)枴惫硇爸缆罚仨汄?qū)遣“斯色”和“斯?fàn)枴毙肮旨皵嗄_、斷手、疼痛、麻木、歪嘴、斜眼之鬼邪；出生三歲到達(dá)東方與西方時，驅(qū)遣饞鬼、貪鬼、兇業(yè)孽業(yè)之鬼邪；出生四歲到達(dá)西北與東南時，驅(qū)遣神犬怪狗之邪惡。第二，特取材質(zhì)堅固無比的御敵制敵工具——四把銅叉和四把鐵叉，立于四面八方位，為當(dāng)事人支撐起安全的空間，并抵擋來自天地間的一切破壞力量；用畢摩法器——神扇驅(qū)逐邪怪與疾?。慌汕矙C警靈敏的神貓嚴(yán)防死守，一旦遇見“斯色”神怪鬼邪和瘟疫癆病，即刻用其鋒利的爪子去踹之，去踢之；用避邪驅(qū)邪之寶物——黑鹽灑向四方，對付一切神靈邪怪。第三，口說無憑，以上所有驅(qū)遣咒詞，還須取珍貴的墨汁由畢摩一字一句書寫于白紙之上，永遠(yuǎn)保護當(dāng)事人健康長壽。

佩戴護身符以保命是一種巫術(shù)行為，而巫術(shù)的核心正是這些祝詞和咒詞，它基于人們對文字符號具有強大魔力的信仰，確信它能夠有效抵擋和阻止一切災(zāi)難。護身符中的人像即為當(dāng)事人，文字符號中特別書寫了其名字，因此，護身符即等同于其生命，必須加倍細(xì)心保護和珍藏，嚴(yán)防毀壞和丟失，終身不得被打開，一切損毀護身符的行為就是傷害其本人。護身符的圖像符號與文字符號內(nèi)容，以及排列方式、禁忌等，充分展示了彝族先民為解除生命危機所采取的一種最直觀、最有效的特殊保護方式。

（二）彝族的八個方位與疾病健康

制作護身符的重要依據(jù)是個人“命宮”對應(yīng)的八個方位，彝族的八個方位蘊含著極其深厚的文化信息，八個方位的命名方式，首先以天上太陽的升起與降落定東、西，以地上河流的走向定北、南，然后，以家畜牛和羊命東北與西南，再以狗和龍命西北與東南。彝族傳統(tǒng)觀念認(rèn)為，八個方位不僅住著不同的神靈鬼邪，而且還有不同的動物（十二生肖）駐守，管理著天地間的一切大事：

“鼠、馬、兔、雞，分別居住并管理宇宙的南、北、西、東四方；龍、狗、牛、羊、虎、猴、蛇、豬，分別居住并管理宇宙的東北（牛、虎）、東南（龍、蛇）、西南（羊、猴）、西北（狗、豬） 四角，它們生存于天地之間，成為福祿的來源?！盵1](P.46)

人們的生老病死、貧窮與富貴等都必須仰仗八個角上的動物。彝族的八個方位蘊含有多重意義，即在不同的文化系統(tǒng)中象征意義各不相同。在占算一個人先天福祿命運系統(tǒng)中，認(rèn)為“命宮”在水頭（北方） 和水尾（南方）者，富裕，獲一對狼崽保護神；“命宮”在日出（東方）與日落（西方）者，勇敢，獲戰(zhàn)神護佑；“命宮”在牛方（東北）與羊方（西南）者，智慧，獲知識神靈護佑；“命宮”在狗方（西北）與龍方（東南）者，堅強，能夠抵擋各類兇性事件，養(yǎng)育的子女或為獨子或為獨女。[2](P.143)

在婚姻家庭系統(tǒng)中，東、西方位象征懸崖，南、北方位象征河流，東北和西南象征草地，西北和東南象征平地。按照傳統(tǒng)占算法，夫妻二人的“命宮”與每年移動到達(dá)的具體方位—“歲位”息息相關(guān)，若給八個方位標(biāo)上數(shù)字，即東—1、東北—2、北—3、西北—4、西—5、西南—6、南—7、東南—8，如果夫妻兩人“命宮”所處的方位都是偶數(shù) （2、4、6、8）、奇數(shù) （1、3、5、7） 和都在一個方位者，他們每4年就會在某一個方位上相遇，彝語稱其為“jie mgur”（相撞），而一位“命宮”為奇數(shù)和一位為偶數(shù)的夫妻則正好交錯，終身都不會相撞?！癹ie mgur”的原義是指兩匹馱著貨物的馬狹路相逢而發(fā)生相撞，后特指夫妻倆在不同方位上相遇。夫妻二人在北方或南方相遇，即在河流上相遇；在東方或西方相遇，則是在懸崖峭壁上相逢。在這四個方位上相遇的夫妻極容易撞傷對方，導(dǎo)致一方生病或死亡，或者夫妻不和而分離，或?qū)⒆优撵`魂撞入水中和懸崖下，致使子女患病或死亡，因此，在這四個方位上相遇的夫妻，必須提前請畢摩為他們舉行解除相撞的宗教儀式，并由畢摩書寫解除相撞的隔離經(jīng)放家里，以確保夫妻二人和子女的健康安全。在西北、東南和東北、西南方位相遇的夫妻，在平地和草地上相遇，一般不會造成嚴(yán)重傷害和危及生命安全，無需舉行儀式和放置隔離經(jīng)。

在“斯?fàn)枴焙汀凹Y”疾病系統(tǒng)中，人們把由東方或西方的邪怪引起的疾病稱為“斯?fàn)柌ㄊ贰?，由東北或西南方的邪怪引起的疾病稱為“斯?fàn)柌ㄇ?，由西北或東南方向的鬼邪所致的疾病稱為“斯?fàn)柊椭Z”，由南方或北方的鬼邪所引起的疾病稱為“依果斯?fàn)枴?。不同疾病的劃分和命名方式，正是基于不同方位住著不同神邪的觀念。

“箭癥”是被來自不同方位的植物邪箭射中的一種疾病，彝醫(yī)認(rèn)為，東方長紅樹，西方長黃樹，從東、西方射來的箭（彈）多為火箭；東北長白樹，西南長花樹，從東北和西南方向射來箭多系草、木、竹、毛箭；南方長綠樹，北方長灰樹，從南、北方向射來的箭，多系水箭；東南長綠石，西北長黑石，從東南方向射來的箭多系青苔箭、蒿枝箭、蕨基箭，從西北方向射來的箭，多系巖箭（彈），陰彈是從沾不著水的巖洞里射出來的。還認(rèn)為，患“箭癥”多與患者的“命宮”所處的方位及本命強弱有關(guān)。如果某人正處于本命弱之年，就會因為兩個對立位的邪箭對射而易受傷害。若朝相對的方向走，尤其出遠(yuǎn)門，箭就會從其身體的正前面射進，若朝相反的方向走，箭就會從其身體的背面射進。[3](P.120-122)因此，必須請畢摩提前舉行一系列增強生命力量的儀式。

彝族的八個方位有時又簡化為東西、北南、東北和西南、西北和東南四組方位，在道路性質(zhì)和“斯色”、“斯?fàn)枴奔膊∠到y(tǒng)中，西北和東南方位最危險，但在夫妻相撞系統(tǒng)中卻是相對安全的方位，可以不舉行解除相撞儀式。東方和西方，在婚姻家庭系統(tǒng)中是最危險的方位，新娘“歲位”在此處，若不舉行驅(qū)遣和堵塞“餓鬼”的儀式，婚后，一生都貧窮；已婚的夫妻二人在此相撞，猶如在河流的獨木橋上相遇，必定導(dǎo)致一方或雙方或子女被撞入水中。由此可見，彝族的八個方位蘊含有多重意義，在不同的系統(tǒng)內(nèi)既有區(qū)別，又有交叉和重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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