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上半葉,英美詩壇新思潮迭起、流派紛涌?!耙庀笈伞痹姼杓词乾F代詩歌演進中滋生的一朵奇葩。它幾經嬗變,匯入“先鋒實驗派”的創(chuàng)作主流當中。盡管“意象派”有曇花一現之嫌,然而其創(chuàng)作理論中對“核心意象”的捕捉與塑造,對于表達的精煉性、濃縮性及音樂性的倡導極大地革新了詩歌創(chuàng)作的傳統(tǒng)。
雖然學界一貫推崇龐德為“意象派”的創(chuàng)始人,然而他曾坦承對“意象”最初的認識和感受來自希爾達·杜麗特爾(Hilda Doolittle)幾首以自然為題的小詩。盡管龐德自詡為杜麗特爾的導師和發(fā)現者,并將她的名字改成頗具“意象”色彩的“H.D.”,然而后者詩歌中獨特的感性與想象并未引起以龐德為首的男性詩人的關注。[1](P243)不僅如此,龐德、艾略特、勞倫斯及威廉姆斯等人建立的男性詩歌的“智性”傳統(tǒng)成為主宰現代詩壇的正典,長期左右著現代詩歌創(chuàng)作與評介。
男性詩人與多數評論者對杜麗特爾的評價反映出男性權威對文學史建構的影響。杜麗特爾、門羅、斯泰因等女性詩人的實驗性詩歌無法進入現代詩歌正統(tǒng)之中,暴露了現代詩歌演變中的偏頗性觀念:現代主義并非發(fā)源于女性詩人。[1](P233)由此,杜麗特爾建構在女性感性之上的詩歌探索或被男性詩人狹隘地歸為“模仿男性現代詩人之作”[1](P234),或被簡單地框定為“意象詩”,無法對其詩歌旨趣與文學創(chuàng)作理念進行公正評價和全面把握。
杜麗特爾的詩歌與詩學以女性獨特體驗為思維起點,以自然界生物的孕育為隱喻,提出從“愛域”到“想象域”再到精神世界的思維路徑,形成其開創(chuàng)性的感性思維圖景。從女性的愛欲、激情和孕育生命的身體“感性”出發(fā),杜麗特爾發(fā)現了連接身體與意識及超意識的隱秘通道,顛覆了男性中心主導的理性傳統(tǒng)及權威對美學、歷史、藝術、精神等諸多問題的成見。
女性的生命體驗貫穿杜麗特爾的自然詩,女性的視角善于發(fā)掘自然中的“愛欲”與“激情”,其與生命的神秘聯結成就一種審美的感性秘儀。傳統(tǒng)審美范疇中美的標準與偏見被打破,男性智性傳統(tǒng)的狹隘規(guī)定性被解構。女性的愛欲及激情非但不應成為被男性權威壓制、扭曲和迫害的借口,而應是成就女性力量的源泉,女性之美的根本所在。不僅如此,女性的生命力也是重審人類歷史和文明的另一入口。以女性生命之美為核心線索,通過重寫海倫等經典女性形象,杜麗特爾不僅清算了男性歷史書寫對女性的認知與審美暴力,而且探索了女性歷史書寫的可能性。女性生命力構筑歷史與文明發(fā)展的原動力,是高居在歷史、文明之上的“無時間性”的“神諭”和“密碼”[2](P13),跨越時空的限制,成為歷史時間和個人命運的最終決定者。
杜麗特爾感性思想的核心為“水母體驗”與“子宮想象”,兩者的經典表達是:薊與蛇。[3](P13)這一對偶的意象在象征層面上展現了女性的性本能、生育體驗與“想象力”和“超意識”的密切關系。不僅如此,杜麗特爾還在上述意象基礎上展開對藝術創(chuàng)作的獨特構想:薊象征認知并接受死亡、痛苦及絕望后的生命;蛇則意為將“生之痛楚”轉化為“最高生命”之永恒。水母的體驗代表由愛欲向超意識的轉化,而薊與蛇的關聯意象則成為實現超意識、超越生命的荊棘之痛、通達藝術之境,從而獲得美與重生的核心隱喻。
杜麗特爾的“感性”思想還體現在她對實現精神超越與拯救的探求當中。如何在個人創(chuàng)傷與人類浩劫當中仍能保持生命的激情、突破時空的限制、創(chuàng)造并傳遞某種超越性的永恒屬性,是詩人歷經磨難之后的精神訴求。女性之愛與藝術之美成為阻隔戰(zhàn)爭創(chuàng)傷和死亡陰影的屏障,突破悲苦的現實藩籬,實現精神拯救。
對杜麗特爾來說,“意象詩”或“意象式”寫作(imagistic writing)是一種編碼和解碼復雜感情與感性的方式,其目的并非單純制造某種意象。杜麗特爾的自然意象運用具有連貫性,其意象詩大多通過對愛欲、激情與創(chuàng)傷的象征性呈現,表達對女性感性的關注與塑造。
在詩歌《俄瑞阿德》中,女性的愛欲與激情分別以“海浪”與“松鋒”的意象出現,而尚未覺醒的身體官能仿佛“巖石”等待沖刷與撞擊。[4](P395)詩中“海浪”象征的欲望一經出現便勢頭迅猛,它不再是流動無形、無法捕捉的液體,而是凝固成龐大的松鋒、集結成森林,一次次以超乎想象的力量沖擊、席卷著潛伏的感性與肉體,并最終“用其綠色松鋒的”潮涌將我們淹沒。[4](P395)愛欲神秘洶涌、變幻莫測、難以捕捉,而激情將其凝固成巨大而無法抗拒的具象力量,以摧枯拉朽的破壞力壓迫與征服蒙昧的肉體?!胺瓭L、潑濺、席卷、覆蓋”[4](P395),四個動詞的連用仿佛模擬一次充滿力感的性愛體驗,而感覺遲鈍的“我們”也經歷了一次激情的洗禮、感情的啟蒙。
全詩如同一次自然事件引發(fā)的感性儀式。詩中的俄瑞阿德是山岳女神,其神力召喚愛欲與激情的動態(tài)轉換,實現對詩中人身心的激蕩,完成了一次異乎尋常的感性啟蒙。同時,她也是被召喚者隊伍中的一員,詩中的“我們”意指所有等待覺醒的女性。在此儀式中,自然所代表的巨大生命力與女性的諸感官相通融、其巨大的能量使詩中人俯首稱臣,不由得贊嘆與崇拜此神秘的力量。自然之力變形為愛欲與激情,從而直達女性的身心,而激情對女性的俘獲使后者仿佛經歷一次宗教狂喜,在此巨大的愉悅中進入忘我的狂歡。有趣的是,只有在此忘我的激情中,“我們”才找到“自我”,獲得某種從身體通向靈魂的“感性”。不僅如此,感性發(fā)出新的體察方式,突破尋常的認知,顯現自然與人性的深層奧義。正如詩歌中奇妙意象的獲得依賴于瞬間升華為想象力和藝術表達的感性,源于生命力與激情的感性是形成意識與思想的原動力。
如果說《俄瑞阿德》中的感性啟蒙是在山岳女神的主宰與操控下完成的,《深潭》則展現女性身體意識的自主萌發(fā)與覺醒,并揭露在男性權威操控下女性身心遭受的奴役。詩歌以第一人稱視角展開“我”與“你”在想象層面的一場“對話”?!拔摇迸c“你”分別表征發(fā)展程度不同的女性感性:“我”為主導、操控性的,它具有自覺、自主、自發(fā)的特性,其生命意志與生命強力因此彰顯;“你”則被動、遲鈍、意向不明、缺乏生命活力?!拔摇睂Α澳恪钡囊龑Ш图ぐl(fā)通過一次象征意義上的激情鼓動實現:“我觸碰你,你如海中之魚顫抖不已。我用自覺的網將你覆蓋。你現在是什么,禁錮之物?”[4](P395)“你”原來只是沉睡在感性深潭中的“愛欲之魚”,“我”的激情促發(fā)和強力支配則達成某種“儀式”?;煦缍擅恋膼塾徊蹲?、在混亂中被賦予形狀,在痛苦中達成自我認知。該詩中的感性儀式及其引發(fā)的認識并非愉快,而是伴隨驚恐、疑慮、犧牲、自我否定的過程。然而,此過程是女性成熟的必經之路。從另一個角度看,“你”的無知、被動也暴露了男性話語和認知體系下女性欲望的邊緣化。
在《海玫瑰》《海羅蘭》《花園》中,杜麗特爾探討了另一種感性儀式:經由創(chuàng)傷和絕境洗禮后升華的強韌之美。“玫瑰”“紫羅蘭”等傳統(tǒng)審美范疇中“嬌艷、脆弱,僅供觀賞的溫室之花”被“命運之風”棄之于海邊岸灘雜石、貝礫當中。[4](P397)它們“花瓣凌亂、顏色蒼白、枯葉稀少”[4](P395)。命運的背棄、與同伴的分離和惡劣的環(huán)境使花朵的姿容凋零,但也催生了它的獨立和堅韌。這一過程如同“毀滅而新生”的儀式,將脆弱與無力轉換成力量,且散發(fā)出尋?;ǘ洳辉羞^的芬芳:“裝飾性的玫瑰豈能如此將濃烈的香氣鑲嵌到枝葉里?”[4](P395)花朵與女性在象征層面上是同構的。盡管經歷了創(chuàng)傷與摧殘、危害與壓制,獲得獨立感性的花朵(女性)之美具有依附型女性不具備的生命強力、獨立意志和獨特視角。在創(chuàng)傷中的自我成就形成特殊的感性儀式,其結果是卓越的生命體締造的不凡美學:“羅蘭:你綻放在沙山邊緣,搖搖欲墜,但你捕捉光明—風霜,燦如火焰的星辰?!保?](P397)
這三首詩中的花朵意指經歷苦難而獲得獨立意志、飽經滄桑歷練之后的女性,她們擁有獨立而獨特的感性,無須借助“神”或他人的力量而完成自我建構的過程。在逆境中生發(fā)的生命強力形成堅不可摧的“美之力量”,足以撼動表面強悍的男性權威:“若我可以摧毀你(玫瑰),我就可以摧毀一棵樹。”[4](P397)歷經創(chuàng)傷而變得強大的力量來自女性內在的生命力:“若我可以激發(fā)攪動你(玫瑰),我的力量就可以折斷一棵樹,我就可以摧毀你?!保?](P397)
杜麗特爾通過顛覆男性審美傳統(tǒng)對美之標準的界定,發(fā)掘了被邊緣化的“美”,并揭示其中暗藏的男權意識對女性的暴力認知與對待。自然意象在象征層面與女性同構,開辟自然詩中意象的巨大審美空間,展現意象詩獨特的審美張力與批判精神。
杜麗特爾的作品中存在兩類女性人物:第一類以海倫和大地母神為代表,第二類以古希臘女詩人薩福為標志。兩類女性均為男性寫就的歷史、神話、宗教中被妖魔化的形象,暴露了男性權威對女性的文字暴力,也展現了女性歷史書寫的空白。在所謂的權威文獻中,上述女性或是男性欲望的犧牲品、成為男性原罪的替罪羊,或是男權統(tǒng)治的工具、淪為失去本真的異化存在。
希臘海倫是杜麗特爾著力拯救和重塑的女性形象。在杜麗特爾的筆下,海倫雖在男性的歷史與神話中被壓制和誤讀,卻以蓬勃的生命力和強悍的自我意識屹立于男性話語體系之外,以她獨有的視角重審文明與歷史的構成因素,以“愛欲”的“非時間性”與生命力的永恒性反思突破傳統(tǒng)歷史觀,重寫西方文明史。杜麗特爾對于希臘海倫的重塑主要通過兩個作品:短詩《海倫》、長詩《希臘的海倫》,前者點明海倫悲劇命運源自男性對其生命力的仇恨和對其天然欲望的詆毀,后者則從女性視角、以神話重寫的方式探求被男性歷史書寫遮蓋的女性歷史。
《海倫》一詩以悖論的形式揭示了兩個被男性書寫遮蔽的事實:第一,希臘對海倫的仇恨與妒忌來源于其生命之美:“整個希臘都在憎惡那張白皙面孔上平靜的眼睛,她佇立時如橄欖油一般靈動滑潤的姿容、她那雙皎潔的玉手?!保?](P398)第二,海倫為宙斯與麗坦的女兒,宙斯的愛欲與麗坦的孕育能力結合的瞬間就開啟了歷史的神秘時刻。海倫作為強大生命力之美的化身,在孕育伊始便已參與到人類文明與歷史進程當中。希臘人將海倫之美與對女性欲望和生命力的恐慌與仇恨對等起來(原詩中“希臘”指的是希臘城邦,即由男性主導的意識形態(tài))。海倫的女性之美源于其勃發(fā)的生命力及其所引發(fā)的神秘誘惑力,而這恰是希臘人將男性欲望的原罪歸咎于海倫的借口:“整個希臘卻在敵視其蒼白臉頰上的笑容,當回想其曾經的迷狂和厄運變得更為蒼白時,希臘人的仇視有增無減?!保?](P398)
在詩歌的最后一節(jié),詩人提出一種頗具女性主義和神秘色彩的歷史觀及文明觀:在歷史與文明建構中,男性往往擔任暴力與欲望的主謀,而女性的生命力或許才是推動和改變歷史及文明進程的根本動力。希臘人對海倫的“他者”化與對女性生命的否定互為因果,他們對海倫不可剝奪的神秘之美采取了褻瀆和扼殺的態(tài)度:
希臘對上帝之女、愛之結晶無動于衷,
那擁有冰涼小腳和纖細腳踝的美人。
只有當她變成了一堆白骨埋葬在柏樹之中,
希臘人才會愛她。[4](P398)
在詩人看來,海倫身上展現了歷史的必然:神圣和神秘的愛欲成就了歷史性時刻,而女性(麗坦和海倫)所展現的生命力和孕育力恰恰是成就歷史的必由之路。在希臘人塑造的歷史與神話中,海倫是文明悲劇的肇事者,是引發(fā)戰(zhàn)爭、導致混亂的元兇,而爭奪海倫的男性卻無人詬病。男性的暴力征服和強取豪奪似乎成為歷史的必然,而女性的自然本性卻成為男性欲望的犧牲品和替罪羊。誠如葉芝在“麗坦與天鵝”中所表明的:歷史往往呈現為某種神秘的男性暴力(如:宙斯化身為天鵝,強暴了少女麗坦,后者由此懷上了海倫和另外三個孩子,埋下了之后希臘歷史事件的伏筆)。女性在歷史的創(chuàng)造中能力卓越,卻被男性貶低為載體和工具。杜麗特爾利用女性獨特的感性視角,修正了以往男性話語體系對女性歷史作用的誤讀和異化,以女性為核心刻畫了人類歷史與文明的另一副面孔。
《希臘的海倫》中的海倫已全然不是短詩《海倫》中緘默不語的“他者”或希臘神話中的“獨語者”,而化身為文明、歷史、宗教等諸多話語系統(tǒng)互文性文本中的探求者和解說人。[5](P2)在其愛恨情仇、顛沛流離的命運輾轉中始終貫穿著海倫對于自己命運的追索、對于女性自我的建構和對于人類歷史與文明的別樣認知。全詩以希臘海倫對于自身謎之命運的探求為線索,以海倫的精神成長作為貫穿整個敘事的動力,以其最終的“啟蒙”作為故事的完結。雖前有希臘詩人斯特希克魯斯和歐里庇德斯為海倫正名的作品為借鑒的范本,但《希臘的海倫》一反傳統(tǒng)男性歷史敘事的范式,跳出線性時空的窠臼,以超時空、超現實的敘事手法重新建構海倫的個人歷史,并以此為基礎重審、重構西方文明史。
《希臘的海倫》對真實的渴求旨在探索一種“無時間性的永恒”?!罢鎸崱迸c“無時間性的永恒”恰是杜麗特爾借助海倫的重塑探討人類文明演進的初衷與目的。海倫是一個文明密碼的“解語者”,在其身份與命運之謎的背面是男性歷史對于某種“神諭”的恐慌與壓制,而海倫的使命卻是將此“神諭”解碼再重新編碼,以古老而嶄新的面孔重啟歷史與文明之門。正如賀拉斯·格里高利(Horace Gregory)在其為《希臘的海倫》所做的序言所闡明的:杜麗特爾的揭示與其追求“真實”的訴求緊密相連,其在短暫的抒情時刻的流動與詩歌意象的塑造中喚起某種“無時間的永恒性”。[2](Pix)海倫作為杜麗特爾的代言人,在其前世今生的追憶中,跨越生死的界限與戰(zhàn)爭的硝煙,透視人類文明的又一真理。
在海倫的探尋和精神成長過程中,以海倫和海神(Thetis)為代表的女性生命力與生殖力形成了歷史與文明發(fā)生、發(fā)展的原動力,這一相當于女性“感性”的“知識”便是受到男性話語歷史性壓制的“啟蒙”。無論是海倫自己,還是與之建立關系的三位男性:阿喀琉斯、帕里斯、希修斯的命運起伏;也無論是人生的永恒主題“生與死”“愛與恨”,還是超驗的“永恒”與“解脫”,都由愛欲與生命力決定其性質與走向。
海倫將女性的生命力及愛欲引發(fā)的巨大吸引力稱為:愛之箭矢,而愛神恰是隱藏在所有歷史事件和個人命運之后的最終決定者。海倫的自我探尋之旅便在揭示此凌駕于歷史、文明、人性之上的永恒“密碼”之中展開。海倫作為大地母神、海神的象征與化身,喚起人們對生命最深邃的尊崇和禮拜,這就是“海倫精神”或“希臘精神”的內核。海倫在詩中嘆道:“身體為希臘神祇的主宿,然而它卻是鋼鐵般的牢籠,上帝派我來將其計劃向世人昭示,將世人成就成新人,揮灑上帝的榮光?!保?](P9-10)海倫所承載的神話和文明密碼使其自身成為希臘悲劇和重寫歷史的核心象征。
在海倫與三位男性的關系模式中,男性權威的歷史與文明觀遭到女性感性認知的全面解構。海倫以卓越的生命力和愛之能力跨越歷史的迷霧和文明的阻隔,也超越短暫的人類關系和歷史事件,以愛與永恒生命的尋求探索構建人類歷史與文明的永恒性。[6](P127)阿喀琉斯、帕里斯、希修斯等男性無不被海倫無與倫比的生命之美所吸引而卷入戰(zhàn)爭當中。男性所寫就的歷史是建立在欲望之上的爭奪,以仇恨與死亡作為終結。無論是阿克琉斯還是帕里斯都成為男性歷史的犧牲品,唯有希修斯徹悟了關于“愛、歷史與歷史的三重關系”,發(fā)現人類文明螺旋之梯的基塔為“愛”。他的認識恰恰是在男性排斥女性于歷史之外而后的領悟。海倫作為前歷史的愛與生命的象征,早在出生之前的某個神秘的時刻就為人類文明奠定愛的根基。她成為橫亙在男性與歷史“真實”之間的“鬼魅”,永遠無法跨越,為男性所恐懼。
杜麗特爾通過對海倫形象的重寫,不僅為海倫正名,而且顛覆男權話語體系中對女性參與歷史構建的抹殺,以獨特的女性“感性”,成就歷史的又一維度,探索構建女性歷史的可能。她對文明的反思是對男性歷史書寫傳統(tǒng)的背離,引發(fā)讀者對于文明的重審與反思。
杜麗特爾在1919年寫作的《關于思維與想象的記錄和智慧的薩?!芬粫ㄒ韵潞喎Q《關于思維與想象的記錄》)是其“感性思想”的集中表達,也是其藝術論的巔峰之作。在此之前,女詩人經歷了個人生活與社會歷史的重大轉折。歷經情感背叛、痛失親人、死亡威脅的杜麗特爾在摯友布萊爾的精心照料下安全誕下女兒,并且獲得后者伴隨終生的友情。杜麗特爾劫后余生的神奇經歷與她特殊的生命體驗幻化為其藝術論與詩學中的獨特表達,正如阿爾伯特·蓋爾皮(Albert Gelpi)為《關于思維與想象的記錄》所做的序言中揭示的:杜麗特爾的生命圖示定義了她的寫作模式,她試圖將其個人生活的創(chuàng)傷性及矛盾性與某種超驗的啟示相結合,以天堂般超越性的想象包容地獄般的黑暗體驗。[3](P11)杜麗特爾的感性詩學和理念并非自下而上,由身體到靈魂單一走向的論說,而是包裹在生命體驗、意識活動、超意識想象三維立體環(huán)繞當中的平衡與超越。
在《關于思維與想象的記錄》一書中,杜麗特爾刻畫了一對意象——薊與蛇,描述了一個體驗——水母體驗,闡明了一組想象——子宮的想象、大腦的想象,提煉了一個意識——超意識。上述包含身體與精神、子宮與大腦、情感與思維、無意識和自我意識、男性與女性等諸多二元因素被詩人放在女性的生命體驗中重構,消解其虛構的對立,形成關于生命意識與藝術想象的全新論說。
在杜麗特爾的意象話語體系中,“薊”為了解并接受“生而必死”之真相后的生命狀態(tài)以及由死亡之前景引發(fā)的此世生命的痛楚和絕望,它由“意識”所代表,所有與日??鄲酪约罢鎸嶊P系相伴而生的不幸和絕望均由“薊”的意象所包含。“薊”所代表的意識與“大腦的想象”相關聯。[3](P39)與此相對照,“蛇”則象征死亡將“生之荊棘”轉化為“最高生命”的可能性,即經由死亡而對生命意義和價值的提純,變“生之苦”為“永恒”和“重生”,這便是杜麗特爾感性思維體系中的“超意識”。在杜麗特爾看來,超意識具有獨特生命品性和超越性的藝術價值,而源自女性生命體驗的“水母體驗”更是從女性的視角探索身體與意識、超意識與藝術想象的話題,以迥異于男性的視野和邏輯構建其生命詩學和感性藝術論。
杜麗特爾將生命的呈現狀態(tài)分為:身體、意識、超意識。[3](P17)而超意識的概念是詩人基于女性生命與生育體驗提出的有關藝術發(fā)生學的核心理念?!俺庾R”本就寄寓于身體之中、潛伏在“愛域”之所、通過身體的“觸角”激發(fā)頭腦的想象力,從而形成藝術想象。超意識來源于身體的神秘萌動,與身體的創(chuàng)作力和“愛之感性”密切相關,通過大腦的意識傳導,形成藝術與美的超意識塑造。“子宮想象”與“水母體驗”均為杜麗特爾關于“身體—意識—超意識”這一感性藝術邏輯的象征性意象。在藝術家看來,偉大的藝術家皆為“超意識”型藝術家。其藝術創(chuàng)造的動力和卓越的藝術想象無不來源于身體內部的“超意識”萌動。正如杜麗特爾在描述自身的“超意識”體驗所表明的當“水母(即超意識)”在體內涌動之時,我便有了子宮想象或“愛域想象”。[3](P20)
“超意識”催生的藝術想象首先是“愛的想象”。因此,理解“愛”并產生“愛”是理解和獲得想象力的前提和基礎。諸如弗羅吉奧、達·芬奇、蘇格拉底等曠世奇才,其藝術想象的全部原則即為愛的原則。愛欲由美之外表或愛之對象所激發(fā),它釋放的能量會抵達頭腦或意識,使后者形成“水母意識”或“愛的意識”。如同詩人感知到的身體內“水母”的涌動:“仿佛覆蓋了大腦、前額以及部分眼睛的透明體,在固定的空間以固定的形態(tài)流動。此時,超意識便如透視鏡,將整個想象的世界呈現在我們面前?!保?](P20)
在杜麗特爾對希臘女詩人薩福的評介中,更強化了“愛欲”與“超意識”在藝術創(chuàng)作中的核心地位。薩福對于現代詩人的巨大影響來源于她所創(chuàng)立的“古老的抒情傳統(tǒng),其中女性的愛欲關系促使她們創(chuàng)作,并因此獲得美感和創(chuàng)作的生機”。[7](P3)無論是想象力的獲得、美的塑造和藝術感染力的形成及藝術品價值的呈現,由“愛域”而生的“愛欲”轉化為觸動欣賞者身心感性的“超意識”電波,被無條件地接收。
雖然杜麗特爾這一藝術論帶有強烈的心理學和神秘主義的傾向,但無疑打開了理解現代詩學的又一扇大門。與愛欲共生的超意識詩學存在于每一個詩人的精神層面,深深植根于詩人未能表達或未被認識的情感當中。[7](P4)而女性對此種創(chuàng)作力的感知也來自男性文化及詩學對其創(chuàng)作力的壓抑。在此意義上,杜麗特爾感性詩學與藝術論并立于由龐德、艾略特等男性詩人打造的智性傳統(tǒng),極大地豐富了現代詩歌的研究,并為后世女詩人提供了可資借鑒的詩歌創(chuàng)作道路。
《圍墻之內與我愛什么》是杜麗特爾的又一力作,收錄其在“二戰(zhàn)”被困倫敦時寫就的短篇故事和詩歌作品?!秶鷫χ畠扰c我愛什么》是由《圍墻》和《我愛什么》兩個子集構成,兩者共同形成總集的核心主題:如何在人類歷史前所未有的劫難中實現對人性的反思與信仰的重建,14篇看似獨立的故事和三首長詩以哀而不傷的筆調講述了倫敦平民在德國法西斯長達四年的圍剿中擺脫死亡威脅、實現精神拯救的艱難歷程。女性獨有的細膩情感和觀察視角使得杜麗特爾能夠在慘淡和無望的死亡氛圍中透視生命在重重威脅中煥發(fā)的不凡力量。
“圍墻”既象征被德軍圍困倫敦、生命時時處于危機之中的生存境遇,又指身陷精神困頓的藝術家心靈的求索歷程。倫敦作為現代文學的發(fā)源地和諸多美國現代作家崛起的重鎮(zhèn),也正經歷著世界觀與藝術理念的重大轉折和裂變。逃避、綏靖甚至投靠納粹的態(tài)度與做法在作家中也時有表現:弗吉尼亞·伍爾夫不堪忍受戰(zhàn)爭的殘酷與混亂,選擇投水自盡;以龐德為代表的極端主義男性詩人成為“可憎的小丑”,為包括杜麗特爾在內的現代詩人所唾棄;而另一些年輕的作家則斥責前輩現代詩人懦弱的“逃避主義”,認為他們不敢面對戰(zhàn)爭的現實,已被現代文學的新環(huán)境所拋棄。杜麗特爾選擇留在其文學生涯的啟蒙地倫敦,用生命的代價換取對“新藝術”的體驗與塑造。
《圍墻》收錄的所有短篇都是以杜麗特爾和周遭的女性群體為原型的故事。在這場曠日持久的浩劫中,他們非但未被終日籠罩四周的死亡氛圍震懾,反而超脫了狹隘的自我牢籠。女性以男性鮮有的情感、生命體驗與藝術感性自建屏障,隔離了死亡對內心的摧殘,筑就愛與藝術的內在壁壘,成為超越死亡恐慌的巨大力量。在“戰(zhàn)前”“倉庫”“逃避”“最后一天”“潮汐”等故事中,杜麗特爾以真實與虛妄的概念為時間坐標,以死亡與重生的意象為空間指向,達成由藝術的超越和愛的復蘇為生命意義的終極拷問。無論是《逃避》中女主人公(即戰(zhàn)時身處倫敦空襲和爆破危機中的作者本人),還是《戰(zhàn)前》中寫自傳的“紅玫瑰一般”的小女孩(杜麗特爾的女兒),抑或在廢墟中冒著生命危險去拯救母親遺留的藝術品的畢(杜麗特爾的摯友布萊爾),他們超越了生死的限制、以愛與對藝術之美的追求開拓比死亡威脅中的生存更“真實”的“存在”。[8](P116)
1943年4月,杜麗特爾的朋友斯特威爾發(fā)起了“著名詩人讀詩會”,當時重要的現代詩人紛紛響應,杜麗特爾在會上朗讀了她的新作《古老智慧群山回唱》,詩中的智慧女神吟唱著藝術與美的永恒價值,并發(fā)出拯救戰(zhàn)后精神創(chuàng)傷的祈禱:
記住這些,
你說,
即使轟炸撼動他們的城市,
當狂飆與戰(zhàn)火沖擊他們脆弱的門楣,
不要遺忘美。[8](P80)
正如詩人在“圣誕樹”一詩中寫到的:
雖然琥珀已經給了別人,
雨燕也在別處安家,
鐘表似乎停擺,
小貓也變成了幻夢和記憶。[8](P175-176)
他們構筑的美與藝術空間卻成為永遠的“庇護”,即使戰(zhàn)爭讓我們“短暫眩暈和瘋狂”,也只不過是“曾拜訪了云層的某種空間”。女性之愛和藝術之美的聯結,已經超越死亡對人類的戕害和捆綁,實現了超越肉身存在之外的信仰:“女性藝術家的想象凝結成回憶和幻夢,成為實現救贖的途徑。”[9](P141)
英美現代詩歌作為現代文學的先鋒表現,本就形態(tài)各異、難以框定。然而,男性權威寫就的所謂“正典”長期禁錮并左右著對現代詩人及其作品的評介。杜麗特爾生于現代詩歌風起云涌的大時代,但其作品與詩學中獨特的“感性”傳統(tǒng)卻被極大地忽略和誤解了,她也被當作曇花一現的“意象派”詩人鮮被詩歌研究者關注。事實上,她繼承和重建的“感性”詩學不僅是自古希臘文學就已有之的厚重傳統(tǒng),更是透視人性本真和文學本質的不二法門。杜麗特爾的作品及詩學從女性感性的層面開辟了重審現代文學和現代文明的入口,在一定程度上顛覆了傳統(tǒng)文學史和文學創(chuàng)作的定式和定論,為開啟新的研究方式提供了不可多得的范例和視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