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序文,陳 曉
(上海中醫(yī)藥大學基礎醫(yī)學院,上海 201203)
“風厥”病名首見于《內經》,其在后世臨床醫(yī)著中論述不多,而目前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家診斷標準·中醫(yī)臨床診療術語疾病部分》[1]中雖然仍可見到“風厥”病名,但其定義已與《內經》之“風厥”含義完全不同,出現(xiàn)了中醫(yī)古今同名異病的情況,這對學習、傳承和臨床運用都會帶來許多困難。
造成這一現(xiàn)象的原因,可能在于“風厥”之病在《內經》中共有三處記載(遺篇除外),分別是《素問·陰陽別論》《素問·評熱病論》和《靈樞·五變》,而此3篇中所描述的“風厥”在病因病機及證候方面似乎全無相同之處,亦即《內經》本身可能就存在同名異病現(xiàn)象,從而導致后世醫(yī)家難以準確把握此病的特點,遑論辨治。延至如今查閱與“風厥”相關的論述,多見歷代《內經》注家從文意入手勉強論之,而少有治法方藥及醫(yī)案留存。
本文通過對《素問·陰陽別論》之“風厥”病因病機、證候方面進行挖掘與比較,現(xiàn)初步得到如下觀點,試分別論述于下。
《素問·陰陽別論》曰:“二陽一陰發(fā)病,主驚駭背痛,善噫善欠,名曰風厥。[2]”由于原文所包含的內容較少,僅僅能夠得知該“風厥”的病機為“二陽一陰發(fā)病”,主要癥狀為“驚駭、背痛、善噫、善欠”四者。因此,要研究“風厥”的含義,除了明確其病因病機和經絡臟腑從屬關系外,還勢必要從癥狀表現(xiàn)著手進行深入探究。
對于該病的病因,目前多數學者認為屬于內傷致病。如清·注家黃元御即認為本病“名曰風厥,厥陰風木之氣逆也”[3]?,F(xiàn)代學者王洪圖主編的《黃帝內經研究大成》亦認為:“風厥之證,《內經》所言可分為二:一是肝木乘胃……即肝氣郁滯,橫逆乘胃,胃失和降,故致噫、欠諸癥。[4]”又如李經緯主編的《中醫(yī)大辭典》將之釋為:“病證名,厥證之一,指肝氣化風之厥。[5]”與此同時,古代注家亦存有不同觀點,如明·注家馬蒔論曰:“蓋外感于風,肝實主之,胃氣不能升降,而厥乃生耳。[6]”認為風厥的主要病因是“外感于風”繼而生厥,故為風厥。
鑒于“風厥”以風命名,不難想到本病當與“風”有一定關聯(lián)。但值得注意的是,《內經》中所論述的“風”絕大多數屬于“外風”,而其中所涉及與風有關的病證亦多為外感類疾病。如《素問·風論》便是將“風”作為一個外感病因,而對一類均以“中風”(即感受風邪)所致的病證進行集中論述,如風邪入表,客于脈而不去者,為癘風;四時之內中于風邪者,因五臟之氣合于天地四時,故為五臟之風;風氣循風府而上于腦戶者,為腦風等。而《內經》中亦有其他以風命名的疾病,其發(fā)病亦與外感風邪密切相關,如《素問·生氣通天論》中有“魄汗未盡,形弱而氣爍,穴腧以閉,發(fā)為風瘧”的論述,此處的“風瘧”即是因形體虛弱而為外氣所爍,故腧穴閉而為是??;又如《素問·水熱穴論》曰:“勇而勞甚則腎汗出,腎汗出逢于風,內不得入于臟腑,外不得越于皮膚,客于玄府,行于皮里,傳為胕腫,本之于腎,名曰風水?!贝恕帮L水”之為病,亦是當腎汗出時逢于外來之風,終而為是病。此外,《素問·評熱病論》與《靈樞·五變》中均涉及“風厥”病名,而其兩者病因均為外感于風。
《素問·陰陽別論》之“風厥”,由于其癥狀描述與另兩篇中均不相同,故通常被認為是同名異病現(xiàn)象。但也不應當忽略,“風”是《內經》外感病中的常見病因,亦是一個重要的病機[7]。根據《內經》對疾病的命名規(guī)律,此風厥既然以“風”命名,那么“風”就必然在該病證的病因病機方面至關重要,而這其中由“外風”致病的可能性是極大的。
綜合以上二者有充分理由認為,“風厥”一病在其發(fā)生發(fā)展的過程中可能與外感有關。
《素問·陰陽類論》曰:“所謂二陽者,陽明也”;一陰者,《素問·經脈別論》曰:“一陰至,厥陰之治也”,故可知“二陽一陰發(fā)病”當為陽明與厥陰合病。后世醫(yī)家對此病的病機認識也大都從陽明胃、厥陰肝入手分析,筆者認為此說有待商榷。
《素問·陰陽別論》有云:“二陽之病發(fā)心脾?!秉S元御注曰:“二陽之病,陽旺土燥,子母相傳則發(fā)于心,表里相傳,則發(fā)于脾?!笔且宰汴柮魑附浭苄埃梢蜃幽赶鄠鞫l(fā)于心。此外,《素問·經脈別論》亦有“一陰至,厥陰之治也,真虛心,厥氣留薄,發(fā)為白汗,調食和藥,治在下俞”的論述,意為邪至一陰當以厥陰主治,而反見真虛心,根據五行生化理論可知,肝為心之母,母病不足而傳病于子,故心而為之痛?!柏蕷饬舯 笔秦蕷饬舯∮谛?,厥為病機,即氣逆;而二陽一陰發(fā)病之“風厥”亦與“厥”有關,歷代注家多將之釋為“氣逆”,并作為本病的重要病機之一。如張志聰論曰:“此厥陰風木厥逆之為病也”;此二者在病機方面存在共同之處,或可進一步印證“風厥”病機與心有關,即肝病傳心必伴有氣逆為厥。
由以上兩方面所得,筆者認為此《素問·陰陽別論》之“風厥”的病機不僅包含了陽明、厥陰二經合病,還當與心有著密切關聯(lián)。其相關證據,在下文中將進一步討論。
“背痛”作為《素問·陰陽別論》之“風厥”的主要癥狀之一,卻與陽明、厥陰經并無直接關聯(lián),這也導致了后世注家對此的見解不盡相同。
如王冰依據手厥陰心包經“起于胸中,出屬心”,而《素問·臟氣法時論》曰:“心病者……膺背肩甲間痛”,因而認為本病出現(xiàn)背痛的緣由是手厥陰心包經出屬心,故手厥陰之病會出現(xiàn)心系癥狀[2]。吳昆亦注曰:“心主之脈出屬心包,在膺背之間,故背痛。[8]”
張介賓則認為:“背痛者,手足陽明之筋,皆夾脊也。[9]”然而“夾脊”與背部并不能夠等同,且《靈樞·經脈》有云:“膀胱足太陽之脈……循肩髆內,挾脊抵腰中,入循膂,終腎屬膀胱。[10]”明確了足太陽膀胱經的循行路線為“挾脊抵腰中”,故以足陽明之筋夾脊來解釋背痛恐怕有些牽強。
馬蒔認為,本病之“二陽一陰”僅為足陽明胃經與足厥陰肝經二經之病,而肝胃二經的循行路線均不涉及背部,故認為“而此曰背痛,意者陰病必行于陽也”。即回避經絡而單論陰陽,但并沒有對“陰病必行于陽”的涵義作進一步解釋。此外,張志聰注曰:“背為陽,厥陰主春陽肝木,故引背痛也。[11]”高士宗亦曰:“背為陽,主開,不能轉開為合,故背痛。[12]”均是通過“背為陽”來解釋背痛癥狀。
然而正如王冰與吳昆所述,背痛當為心病的典型癥狀。即為心病所主,又何須以陰陽來牽強附會?再者通過對“善噫”癥狀的分析,也可進一步佐證《素問·陰陽別論》之“風厥”與心有關?!端貑枴ば魑鍤狻吩唬骸拔鍤馑。盒臑猷?。”而《素問·脈解》又云:“所謂上走心為噫者,陰盛而上走于陽明,陽明絡屬心,故曰上走心為噫也?!笔枪省秲冉洝纷⒓覍Α吧凄妗卑Y狀存在的爭議相對較小。如張介賓云:“噫,噯氣也,其主在心。[9]”馬蒔又引《靈樞·口問》“寒氣客于胃,厥逆從下上散,復出于胃,故為噫”的論述,認為“觀此則胃心之病宜發(fā)為噫”[6]。
結合上節(jié)對病因病機的討論不難推知,風厥發(fā)病當為陽明與厥陰二經外感于風,然因子母相傳,即胃病傳心而肝病亦傳于心,是故二經之病最終俱發(fā)于心,心為邪所困而發(fā)為背痛、善噫。
《靈樞·九針論》曰:“腎主欠”?!端貑枴ば魑鍤庹摗芬嘣魄窞槟I之主病,然足少陰腎與風厥的“二陽一陰發(fā)病”似乎又缺乏直接關聯(lián),故張介賓等注家皆引《靈樞·經脈》:“胃足陽明之脈……是動則病灑灑振寒,善呻,數欠”來印證胃病亦可善欠。然則《素問·五常政大論》尚有:“太陽司天,寒氣下臨,心氣上從……心熱煩,嗌干善渴,鼽嚏,喜悲數欠”的論述,此段所述當為一種心系疾病,而其癥狀亦包含善欠。是以“欠”雖為腎之主病,但心與胃之病也可出現(xiàn)“數欠”的癥狀。
其實,“善欠”并非一個指向性明確的癥狀。“欠”即呵欠,通常指人自覺困乏而伸腰呼氣[5]。《靈樞·口問》曰:“人之欠者,何氣使然……陰氣積于下,陽氣未盡,陽引而上,陰引而下,陰陽相引,故數欠?!贝硕卧闹饕撌鋈酥幻屡c衛(wèi)氣行于陰陽的關系,闡明了在生理情況下欠是“陰陽相引”的一種外在表現(xiàn),即臨睡前的自覺疲勞感。
《素問·六節(jié)藏象論》曰:“腎者,主蟄,封藏之本,精之處也?!庇捎谀I藏精,若精不足則臟腑失養(yǎng),氣血生化不足則人體易產生疲勞感,也就隨之產生呵欠,因而“欠”與腎的關系不可謂不密切。然而有諸多臨床證據表明,并不是只有腎系疾病才會引起疲勞感,而“善欠”癥狀也非獨腎病才會產生,心病亦可“善欠。”張志聰曰:“欠者,氣引而上也”,故可知“風厥”之厥氣上逆亦可引氣上行而為欠。
“驚駭”一癥在《素問·陰陽別論》之“風厥”的四大主癥中存在分歧最少,不僅《素問·金匱真言論》中明確指出肝之病“其病發(fā)驚駭”,在《素問·至真要大論》中亦有“甚則入肝,驚駭筋攣”的論述,故后世注家在這一點上觀點相對一致,即認為驚駭為肝之主病。此外馬蒔、張介賓、張志聰等注家又同時指出《靈樞·經脈》中載:“胃足陽明之脈……是動則病灑灑振寒,善呻,數欠,顏黑,病至則惡人與火,聞木聲則惕然而驚”,認為此“驚”當與“驚駭”作同義,是以印證此為足陽明胃與足厥陰肝二經合病。
考“驚駭”之本義,《說文解字》[13]云:“驚,馬駭也”;“駭,驚也?!笨芍绑@”“駭”二字本為同義,意為馬受驚,而“驚駭”在古代文獻中也廣泛地用于人的受驚與害怕,所以“驚駭”亦可作為一種情志癥狀。程鐘齡《醫(yī)學心悟》云:“驚者,驚駭也。悸者,心動也??终?,畏懼也。此三者皆發(fā)于心,而肝腎因之……驚雖屬肝,然心有主持則不驚矣。心驚然后膽怯,乃一定之理。[14]”指出驚駭與驚同義,并認為“驚”“悸”“恐”三者“皆發(fā)于心”,而“驚”雖屬肝卻與心有著密切關聯(lián)。
若以驚為切入點,則《素問·舉痛論》曰:“驚則氣亂……驚則心無所倚,神無所歸,慮無所定,故氣亂矣”,闡明了“驚”可以影響“神”,從而使氣亂而致疾病。戴思恭在《推求師意》中述:“心動則神亂,神用無方故驚之。變狀亦不一,為驚駭,為驚妄,為驚狂,為驚悸等。[15]”認為驚駭、驚悸皆為心神受擾的一種狀態(tài)。
而《素問·八正神明論》:“血氣者,人之神,不可不謹養(yǎng)”,說明養(yǎng)氣血亦能養(yǎng)神,如若氣血受損,則神亦失養(yǎng)。亦如《諸病源候論·虛勞驚悸候》所述:“心藏神而主血脈。虛勞損傷血脈,致令心氣不足,因為邪氣所乘,則使驚而悸動不定。[16]”認為虛勞所致的血脈受損,不僅會導致心失濡養(yǎng),從而使人虛弱不足,更可因心氣不足防衛(wèi)失司而為邪氣所乘,使患者更易出現(xiàn)驚駭與悸動不定。又如《痰火點雪》亦云:“驚者,心卒動而不寧也。悸者,心跳動而怕驚也。怔忡者,心中躁動不安,惕惕然如人將捕是也。其三癥病同而名異,其原皆由心血虛,蓋心無血養(yǎng),如魚失水,惕然而跳躍也。[17]”現(xiàn)代通常認為“心悸”為一種自覺癥狀或心臟的功能性改變,“怔忡”則說明心臟已經出現(xiàn)器質性損害,而唯獨將“驚”歸為心理活動。但在唐宋以前的醫(yī)籍中,幾乎僅見“驚悸”而并無“怔忡”病名,如《諸病源候論》中多“驚”“悸”并用而不見“怔忡”。通過推究文意則不難發(fā)現(xiàn),《病源》中的“驚悸”其實就包含了后世“怔忡”的概念,且“驚”應當為偶發(fā)癥狀,持續(xù)時間較短,而“悸”則可以持續(xù)一段時間。
以上例證充分說明,“驚”與“驚駭”不應當僅僅局限于一種精神心理活動,它也能反映病邪所傷,并與心主血脈功能密切相關。故《素問·陰陽別論》之“風厥”的驚駭癥狀,當為心氣不足、邪氣所乘,而作心卒動不寧或猝然驚惕之癥。
根據《內經》中的疾病命名規(guī)律以及對病因病機的解析,《素問·陰陽別論》之“風厥”之病因與外感風邪有關。其病機當為陽明與厥陰二經外感于風,又因子母相傳,即胃病傳心、肝病亦傳于心,故二陽一陰之為病實發(fā)于心矣;從癥狀方面來看,驚駭為心病不足而為邪所乘,心無所倚,故動則為驚;背痛、善噫為心氣不通或逆亂導致,為心之主??;善欠蓋因厥氣上逆,氣引于上而為病,此方為《素問·陰陽別論》之“風厥”的完整發(fā)病過程。要之,風厥乃感受風邪,胃肝受邪又傳于心,導致心氣厥逆,以驚駭、背痛、善噫、善欠為主癥的心系病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