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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政治的“無冕之王”:休謨論公共意見

2018-02-20 16:32
學海 2018年6期
關鍵詞:休謨權威意見

張 源

內容提要 公共意見是歐洲啟蒙時代出現的一個重要的新現象,也是現代政治的一個突出特點,是現代政治的“無冕之王”。大衛(wèi)·休謨很早便注意到這一新興現象,并且敏銳意識到它在政治領域的重要意義。在休謨看來,政治社會的形成意味著政府與其人民之間統(tǒng)治與服從關系的確立,他試圖使公共意見對政府的支持更為牢固。為此,一方面,休謨指出公共意見是政府的基礎,進而將人民的自由納入基本政治秩序,使之遵守一般性的制度架構;另一方面,休謨把社會功利視為道德與政府形成的原因,描述了公共意見所認可的五種政府權威來源,區(qū)分了關于利益的意見、關于統(tǒng)治權的意見以及關于財產權的意見,在此基礎上休謨提出要密切關注公共意見,以功利原則評判公共意見,運用經驗增進有利于社會政治秩序的意見。

引 言

“公共意見”(public opinions)①是啟蒙時代出現的重要新現象。一方面,對理性的尊崇要求人們對理性的運用,構成了公共意見的智識基礎。另一方面,社會環(huán)境也包容和鼓勵公共意見的存在和對政治的影響。啟蒙時代的開明觀念首先依賴于新思想的傳播以及大眾讀者群體的形成,許多革命性的科學與新思想在18世紀以前就已形成,18世紀的主要成就之一是把已經發(fā)現的知識擴散到比以前更大的范圍,使得受過教育的普通人就能明白。與之相伴的是,被稱為“啟蒙運動哲人”的社會評論家和文學評論家群體興起,沙龍、俱樂部、文學研究院、互濟會的分會等組織大量出現,各種主題的報刊雜志、詞典、百科全書及閱覽室大量出現,為新思想的傳播提供了適宜環(huán)境。同時,大眾讀者群體也形成了。于是,人們開始談論“公共意見”,一個日益擴大的公共領域形成了,這個領域不同于家庭,也不同于政府官方,法國作家馬利舍倫斯將之稱為“一種獨立的社會力量”②。

啟蒙時代的英國對公共意見的寬容超越歐洲其他任何國家。然而,任何事物都有正反兩面,為了抓取眼球,報刊輿論中充斥謊言、夸張、扭曲、言過其實和嘩眾取寵。18世紀英國作家、評論家約翰遜(Samuel Johnson,1709-1784)就曾嚴厲批評他們“為了利益編造謊言,不需要才華,不必靠勤奮,只要不知羞恥就行”。③哈貝馬斯(Jürgen Habermas)研究發(fā)現,早在17世紀70年代,政府就發(fā)現有必要號召人們提防咖啡館辯論所引發(fā)的危險,咖啡館被視為政治動亂的溫床,諷刺文學和報刊都具有很強政治批判意識。④

對公共意見的關注是現代政治的一個突出特點。17、18世紀以來西方偉大思想家霍布斯、伏爾泰、盧梭、托克維爾、密爾、聯(lián)邦黨人等都敏銳捕捉到了公共意見這一新鮮且關鍵的政治元素,在他們的著作中深入分析其作用和影響。18世紀下半葉的美國建國和法國大革命這兩大歷史事件,確立了現代政治的基本形式。而在這兩場革命中,公共意見都發(fā)揮了重要作用。⑤拿破侖曾有言:“公共意見統(tǒng)治一切?!雹薰娨庖姴⒉幌穹珊椭贫纫粯印般懣淘诖罄硎稀保蛘摺般懣淘阢~表上”,而是“銘刻在公民的內心里”,可謂是現代政治的“無冕之王”。

大衛(wèi)·休謨早在1741年出版的《道德和政治論文集》⑦中便論述了公共意見這一問題,后來在《人性論》和《英國史》中也一直關注,研究較成體系。19世紀英國著名法學家和史學家戴雪在論述19世紀英國法律與公共輿論之間關系的名著《公共輿論的力量》一書開篇便引用了休謨的相關論述,認同休謨的研究并做出了更為現代的詮釋:“確實,在某種意義上,人類制度的存在與變遷無時無刻、無處不在地依賴人類的思想與情感。換言之,人類制度生長、興盛于社會之中,因而它依賴社會的意見?!雹嗉s翰·勞森(John Chritian Laursen)在其研究著作中提出,休謨“從自由學說的過度放縱中保護了自由實踐的歷史傳統(tǒng)”,他提出了自由的財產規(guī)則并顯示出對“公共輿論”的尊重,因此,他是一個自由主義思想家。⑨《休謨的思想傳記》(Hume:AnIntellectualBiography)的作者詹姆斯·哈里斯(James A. Harris)也注意到,休謨認為,“政治是由‘意見’決定的。休謨的哲學歷史將其刻畫為是由大規(guī)模和非個人化的社會經濟力量所塑造的,而并不是由爭論本身塑造的。”⑩約翰·斯圖爾特(John.B. Stewart)寫作《休謨政治哲學中的公共意見與革新》(OpinionandReforminHume’sPoliticalPhilosophy)一書,專門論述休謨關于傳統(tǒng)和當下的公共意見影響革新的相關思想,進而批駁了將休漠的政治哲學界定為保守主義的定見。當代英國政治哲學家漢普夏爾-蒙克(Iain Hampsher-Monk)在他很有影響的《近代政治思想史》一書中注意到休謨對公共意見的研究,并給予了高度肯定。他認為休謨對公共意見的強調“雖然形式上很極端,但是休謨的立場與他那個世紀主要的政治思想家如孟德斯鳩、盧梭及柏克是一致的。他們都堅持認為政治的基礎是‘意見’(opinion)或民眾的信念(beliefs of citizens)。于是,政治哲學變得極大地專注于信念的屬性和特征,按我們現在的話來說就是,信念的社會學。直到法國大革命后,我們才能在德斯杜特·德·特拉西(Destutt de Tracy)發(fā)明的“意識形態(tài)”這一術語中清楚地認識到這一點?!毙葜儗惨庖姷恼撌鰢鴥葘W界較少關注,因此很有必要進行深入挖掘。

休謨難題及其智識語境

“在那些以哲學眼光看待人類事務的人們眼中,沒有什么比下列事實更為令人驚訝的了:多數人竟輕易地被少數人統(tǒng)治;而且,人們毫無保留地聽任他們的情感和激情順從統(tǒng)治者。我們探究這種奇跡究竟如何發(fā)生時,將會發(fā)現,由于力量總是在被統(tǒng)治者一邊,所以統(tǒng)治者只能用公共意見來支持他們,除此別無其他。因此,正是在公共意見的基礎上,政府才能建立;這條格言既適用于最專制、最獨裁的政府,也適用于最自由、最民主的政府。”

在“論政府的首要原則”一文中,休謨提出了一個著名的難題:“為什么多數人竟輕易地被少數人統(tǒng)治?”這一現象在實踐中習以為常,但若置于哲學思考之中就顯得非常難以理解了。很明顯,“力量總是在被統(tǒng)治者的一邊,統(tǒng)治者除了公共意見的支持,別無其他依靠。”那么為什么人們就能夠“放棄自己的情緒和情感,而去盲目地服從(implicit submission)統(tǒng)治者的情緒和情感”?休謨給出的答案是公共意見。

可見,休謨對那個“令人驚訝”的現象有了進一步的理解,他意識到,數量上占優(yōu)并不是被統(tǒng)治者的必然屬性,力量上占優(yōu)才是被統(tǒng)治者的本質屬性。休謨在《論文集》中和《人性論》中都使用了“力量”(force)這一詞匯,但用法各不相同,他并沒有解釋清楚這一詞語所表示的意涵。這確實是個奇怪的現象,既然被統(tǒng)治者具有力量上的優(yōu)勢,為何要“盲目地服從”另外一小撮人呢?

人民對“服從”的理解和看法就構成了公共意見。休謨指出,正是因為被統(tǒng)治者在力量上占優(yōu),所以“政府只能建立在公共意見的基礎之上?!边@是一種描述性的分析,它清楚地展現出統(tǒng)治者-被統(tǒng)治者之間力量對比的結果:由于統(tǒng)治者在力量上不具優(yōu)勢,便必須依靠被統(tǒng)治者的支持,而被統(tǒng)治者的支持不是任何物質的支持,是意見。公共意見這一看起來沒有什么力量的事物為何能發(fā)揮如此重大的影響呢?我們必須在認識論-人類心智和政治理論-政治社會兩個語境中理解休謨提出這一命題的智識背景。

第一,認識論-人類心智的語境。著名歷史學家彼得·蓋伊認為“啟蒙哲人把心理學當作一個雙重出口,既由此擺脫不合情理的理性主義,也由此擺脫沉溺迷信的非理性主義?!毙葜兙褪亲畹湫偷拇?。休謨用溫和的懷疑主義排除了最怪異的宗教和形而上學的狂熱之后,便把注意力放在對作為人類心智自然屬性的研究上。

“公共意見”就是公眾關于公共事務的看法,有的宣之于口表達出來對社會產生影響,有的不說出來也能發(fā)揮影響。休謨認為人對外部世界和人類自身的理解是人們各種行為的基礎,這些理解形成了觀念。對事物的觀念并不反映存在于事物自身的屬性,而只是反映了人的心靈中的印象和觀念之間的習慣性的想象的聯(lián)結。既然意見并不反映事物本身屬性,而產生于不同的心靈,那我們對同一事物的意見自然多種多樣。在《人性論》的開篇,休謨便提出一個現象,人們思考問題總會有不同的意見,任何事物都是論辯的題材,學者們總是持有相反的意見。這是休謨展開“人的科學”研究最初問題意識的題中應有之意。所以公共意見存在分歧,這個現象的存在具有人性基礎:

“兩個人同在一條大馬路上行走,一個向東,一個向西,如果馬路夠寬,兩人都能夠通行;但兩個宗教原則相互對立的人要迎面走過而不發(fā)生沖突就不那么容易,盡管人們認為,在這種情形下,如果馬路也夠寬的話,人們都能互不沖突地繼續(xù)走自己的路。……若觀點一致便可強化心靈,而任何對立的看法都會引起心靈的震驚和煩擾?!?/p>

因此,應好好分析人們是如何持有各種觀念以及它們是如何起作用的,而不應糾結于它們是否是真實的。同時代、同樣關注公共意見的哲人盧梭在《社會契約論》在政治實踐和人民主權的意義上理解公共意見,將其分為“公意”(general will)與“眾意”(will of all),將公共意見奠基于理性之上。而休謨顯然走了不同的路徑。

第二,政治理論-政治社會的語境。我們可以通過其他作者對政治的相似看法來更好地理解休謨這一觀點。根據詹姆斯·哈里斯的研究,休謨對于“意見在政治中的作用”這一問題的興趣可能是來源于兩位前輩。

第一位是威廉·坦普爾爵士(Sir William Temple, 1628-1699)。坦普爾在1672年寫作的“關于政府原型和性質的論文”中聲稱“權威產生于其擁有者關于智慧、善良和勇敢的意見?!币虼?,“全體人民或其中最大最強那部分的同意,是一切政府賴以存在的基礎?!蓖獾囊庖娍赡苡腥齻€來源,一是基于對過去的反思——出于對他們及其祖先出生和成長的權威的崇敬,二是源于對當下的感受——正在享受的安逸、富足和安全,三是源于對未來的預感——對現政府的恐懼或對另一政府的希望。第二位是托馬斯·霍布斯(Thomas Hobbes,1588-1679)?;舨妓乖凇侗认D亍分兄赋觯皬娬叩牧α砍巳嗣竦囊庖姾托叛鲋?,沒有任何基礎”。在《法的要素》中甚至聲稱“世界受意見支配”。

那么如何理解霍布斯所說的民眾的意見呢?霍布斯對現代政治秩序有一個經典的描述,他將主權者和公民之間的命令服從關系喻為“人為的鎖鏈”:

“正如人們?yōu)榱巳〉煤推健⒉⒂纱硕H约旱纳?,因而制造了一個人為的人,這就是我們所謂的國家一樣,他們也制造了稱為國法的若干人為的鎖鏈,并通過相互訂立的信約將鎖鏈的一端系在他們賦予主權的個人或議會的嘴唇上,另一端則系在自己的耳朵上。這些鎖鏈就其本質來說是不堅固的,它們之所以得以維持,雖然并不在于難以折斷,但卻是在于折斷后所將發(fā)生的危險。”

這里,霍布斯將公共意見形象地描述為主權者的“嘴唇”和公民的“耳朵”之間的關系,公民的“耳朵”對主權者的“嘴唇”所發(fā)布信息的接受情況就構成了公共意見,接受的基礎是信約。那么什么是信約呢?信約就是“被信任”(Be Trusted)在未來履行契約,就是允諾、踐約或守信。“霍布斯并沒有將信約所需要的信任建立在理性推理上——理性的功能僅僅是在自然狀態(tài)下對信約產生‘合理的懷疑’,也沒有將之維系于誓言,‘同時也可以顯然看出,誓言不能增加約束力’,而是不斷強調,‘在自然狀態(tài)下,因恐懼而訂立的信約是有約束力的’?!倍ㄒ皇剐偶s有效的只有恐懼,因為恐懼是人性中常見的激情,也是很有力量的激情。這構成了主權者-公民的關系,而這一關系正是政府的基礎。并且,霍布斯也意識到公共意見是善變的,于是相應的,現代政治也處于極不穩(wěn)定的狀態(tài)之中。

總之,關于公共意見對政府的作用,休謨與坦普爾、霍布斯有相似的結論;關于公共意見的基礎,休謨的理解與柏拉圖、盧梭、霍布斯則有很大區(qū)別。正如漢普夏爾-蒙克注意到的,“假設休謨拒絕形而上學且不同意道德能由理性推導出或它是關于世界的事實……但仍然有某種事實,它們不是關于外部世界,而是關于我們自己的心理;并且休謨相信道德和政治判斷主要是人們心靈的現象且是可被認識的?!币虼诵葜冴P注公共意見,一方面,意見是人類心智可以把握的,另一方面,“雖然人們常常受制于利益,然而甚至利益本身以及人類的一切事務無不完全受制于意見。”意見在人類事務中發(fā)揮著重要作用。

秩序的基礎:關于權威的意見

休謨所言“政府只能建立在公共意見的基礎之上”的真正意涵是,每個個人對政府權威的來源和行使形成一系列的意見,這些意見影響這個人服從或反抗政府。因此當人們的意見聚集起來形成公共意見,這些公共意見就成為政府的基礎。那么,我們接著來分析,人們會服從怎樣的權威。

(一)政府權威的來源

休謨1740年出版的《人性論》第三卷中論及人們能夠認可的、行政長官統(tǒng)治權的五種來源,這五種來源是長期占有、現時占有、征服、繼承及成文法。

長期占有是最強大也是最普遍的權威來源,因為所有國家的起源都建立在篡奪和反叛上,但這時的權威是可疑且不定的。時間使得這樣的權威穩(wěn)固下來并讓人們心理起了作用去順從權威。在沒有任何政府形式因長期占有而確立時,現實占有便足以取代它并影響人們對于該服從誰的意見。譬如英國在17世紀到18世紀初,政權從斯圖亞特王朝轉移到克倫威爾的軍事獨裁,而后斯圖亞特王朝又復辟。征服是對現時占有最有利的論證,因為我們所歸于征服者的光榮和尊榮的那兩個概念支持了這種力量,這在歷史記錄中到處可見。繼承是指兒子繼承父親的權威就像財產的繼承一樣自然,這是由想象和利益觀點所確認的,因為根據法律和習慣來說,繼承權是不存在的,是我們的想象將父權這樣的概念自然地推移到繼承權上。成文法是指,當立法機關確立了某種政府形式和國王繼承法時,成文法就成了權威的來源。這會影響人民對于合法權威的“意見”,譬如英國于1701年所制定的王位繼承法(Act of Settlement)便是。

對于這五種權威來源,休謨認為,若是五種同時發(fā)生,則依此而被確立的權威無疑是最強大的,甚至是應正確地被認為是神圣而不可侵犯的。但要注意到一點,就是無論權威來源如何,都應保障和平及自由的利益,因為一旦這些利益受到侵犯,則該權威的合法性就不復存,且當然人民就有權反抗。

那么,休謨認為人們對自己認可的權威的服從是如何形成的呢?休謨關于這一問題的觀點建立在對社會契約論批評的基礎之上。在社會契約論的看法中,人民的服從是一種人民與政府之間的契約行為,可以是一種法律上的契約,也可以如洛克而言是一種默從(tacit consent)。既然是一種契約行為,則人民有遵守這一契約的義務,換句話說,就是人民要遵守許諾而去服從政府。因此,就契約論者的理解,許諾絕對是早在政府出現以前就已存在的。

但是對休謨來說,許諾也是一種協(xié)議,且這協(xié)議是基于一種對公共利益的意見而產生。這公共利益就是一種社會的安定及秩序,而維護社會的安定和秩序就是政府所具有的功利。因此,人民之所以要服從,是因為公共利益及政府的功利,而不是許諾本身。再說,人民是否有許諾服從的問題,同時,在對歷史的回溯研究中,休謨發(fā)現,許多人生來就不知不覺地會服從,這是因為習俗或習慣又或者是教育所致,而非真是認識到有這么一個許諾要去服從。

(二)關于權威的意見

那么,休謨用“意見”這一概念表達了怎樣的觀點,反映了政治中怎樣的原則呢?為回答這一問題,我們先來看看,休謨認為“公共意見”包括了哪些內容。

休謨認為公共意見有兩類,關于利益(interest)的意見和關于權利(right)的意見,第二類權利又可分為對權力之權利(right to power)及對財產之權利(right to property)兩個方面。

第一,“關于利益的意見”是指民眾關于公共利益的意見。

這個定義反映出,休謨認為“關于利益的意見”是民眾意識到政府在維護公共利益方面的重要作用,即政府的社會功利,并建立起一種對政府未來持續(xù)體現這種功利的預期,進而建立起對政府功利的信念。與“私人利益”相比,“公共利益”影響更大,因為它意味著人們能從政府獲得的一般性保護。這種信念支撐了民眾穩(wěn)定的服從。政府的社會功利主要是保障正義規(guī)則的實施,從而維護社會秩序。政府能夠保障正義規(guī)則與否,決定了民眾對政府的支持。不過,當民眾建立起對政府功利的信念之后,他們對于政府的“關于利益的意見”則不一定源于對政府已發(fā)揮的作用的感知,而可能只是產生于對未來政府或好或壞的預期。

第二,“對權力之權利的意見”是指關于統(tǒng)治權的意見。

“對權力之權利的意見”也就是關于統(tǒng)治權在政府結構中的位置以及在公共事務中的權威的看法,它由兩方面的意見組成:一方面,這一意見表現為人們對古老政府、古老家族所具有的統(tǒng)治權的看法;另一方面,這一意見表現為人們對于社會正義和平等社會一般規(guī)則及其實施的看法,也就是對政府統(tǒng)治權行使的看法。

第三,“對財產之權利的意見”顧名思義是指關于財產權的意見。

他提出,正如哈靈頓所認為的,“大家都明白,關于財產權的意見是一項重要的政府事務?!标P于財產權的公共意見對保障政府有重要作用。因為正如《人性論》和《道德原則研究》中分析的,人們更傾向于當下而非遙遠的利益,克服這一心靈狹隘的唯一途徑就是建立政府并委派一個執(zhí)政長官,他能夠遵守“校正我們切近的利益及其對長遠利益的侵犯”的法則。政府的存在并不會改變我們的天性,而只是改變我們的算計;他們并非要把我們變成利他的公民,而只是要保證我們當前對自利的意見與我們的長遠利益相符合。

總之,休謨關于公共利益、統(tǒng)治權和財產權的公共意見的觀點,建立在他對政府的責任和本質屬性的基礎之上。“關于利益的意見”回答了“為什么我們需要一個政府”這一問題,而“關于權利的意見”回答了“為什么我們(民眾)應當服從一個權威”這一問題。一方面,政府的責任在于維護正義規(guī)則,而正義規(guī)則正是關于人們的財產及其相應契約的秩序安排,人民普遍意識到政府對他們利益的保障,這就是關于公共利益的意見。另一方面,政府需要統(tǒng)治權以行使自己的權威,而人民意識到賦予政府這些權力的必要性,同時,獲得一定財產權的人民也會逐漸獲得相應的統(tǒng)治權,公眾對于特定群體財產權與統(tǒng)治權的關系也會有一定的看法。

此外,休謨也承認自利、恐懼和愛戴(self-interest, fear, and affection)這三個原則,可以加強關于政府權威的意見。然而他明確指出,這三個原則并不能單獨起作用,它們只是通過影響關于公共利益、統(tǒng)治權、財產權的意見而發(fā)揮作用,因此,它們只是次要的原則。

在此休謨隔空不具名地回應了霍布斯關于公共意見(信約)建立在恐懼基礎之上的這一判斷。他說:

“一個暴君如果沒有任何權威而只是令人恐懼,那么,任何人都沒有理由懼怕他發(fā)怒;因為,作為單個的人,他的體力所及不過數步之遠,他所擁有的更大權力不是建立在我們自己的意見之上,就是建立在他人已有的意見之上。盡管對君王智慧和德性的愛戴能傳布甚廣,影響甚大,但此前他必須被認為具有為公的品格,否則,社會的尊重不會對他有利,他的德性也不會超出狹小的圈子?!?/p>

也就是說,只有在政府權威通過上述三種意見而已經建立起來的前提之下,恐懼這一激情對于加強政府權威的作用才能體現出來。

增進有利秩序穩(wěn)定的公共意見

(一)增進有利的公共意見是否具有人性基礎?

既然公共意見是決定政治社會秩序穩(wěn)定與否的主要因素,那就需要被有效地管理。首先要解決的問題是,這么多種意見,如何鑒別它們的錯與對呢?事實上,古希臘以降的西方哲學史一直在以各種方式解決這一問題。比如柏拉圖有個著名的區(qū)分——意見與真正的知識有質的不同:

“蘇格拉底:……因為那些真的意見是美好的東西,只要它們留在那里就給我們帶來好事情;但是它們不能常住不遷,是要離開人的靈魂的,這樣就沒有多大價值了,除非把它們拴住捆牢,用推理的方法追索出它們的原因?!阉鼈兝沃螅鼈兙烷_始成為知識,就留下來了。就是由于這個緣故,知識的價值要高于正確的意見,知識之有別于正確的意見就在于這根繩索?!?/p>

換言之,柏拉圖認為知識源于人的理性推理,是穩(wěn)固的、永恒的,而意見則是變動不居的,正如我們當下所接觸到的“社會輿論”,是紛亂的、時刻變化的。但是柏拉圖也補充說,就效果和影響而言,“正確意見的有益并不亞于知識。”

正如前文所講到的,休謨并不認為存在柏拉圖意義上的知識,而只承認存在意見,但他對意見和正確意見的看法與柏拉圖很相似。公共意見反映了社會文化和經濟發(fā)展的普遍情況,而且其中的一些意見比其他意見更有利于維持政府穩(wěn)定和社會秩序。必須鑒別哪些是無用甚至有害的迷信、社會流行的偏見、理性的狂熱,哪些是真正合理且合宜的意見。鑒于對意見性質的判斷,在休謨看來,就公共意見而言,所謂的正確的/好的意見和錯誤的/壞的意見,其實就是有利于公共利益的意見和不利于公共利益的意見。

那么如何增進有利公共利益的公共意見呢?休謨認為流行的公共意見和哲學家的理性推理都不能為政治社會的秩序和人民安全提供基礎,人的心靈中不會自然產生合宜且合理的意見,同樣的,利于公共利益的公共意見也不會自動產生。幸好,因為所有知識都是概然論斷,因此所有意見都可以不斷調節(jié)和校正。

“可以確定,具有確實見解和長期經驗的人比起一個愚昧無知的人來,對他自己的意見應該有、并且也通常有較大的信念,而且我們的意見,也隨著我們的理性和經驗程度,甚至對自己說來也有不同的威信程度?!缋碜C受到概然推斷的審核一樣,概然推斷也借心靈的反省作用得到一種新的校正;這種反省作用的對象就是人類的知性的本性和根據第一次概然推斷而進行的推理。”

因此,可以在鑒別的基礎上運用理性和經驗校正意見。在實際社會生活中,休謨注意到損害公共利益的公共意見越來越沒有立足之地:

“人們的觀念發(fā)生了突飛猛進、顯而易見的變化。這個島國上的大多數人已經擺脫了對名譽和權威種種迷信般的推崇?!?/p>

而他認為這一變化的原因是“知識的增長和自由的推進”。因此,休謨也更加樂觀地認為,如果人們每天都能習慣地自由討論公共事務,增進經驗,提高判斷能力,對公共利益有更準確的理解,進而就可以提升公共精神,不容易被“無聊的謠言”和“流行的喧囂”所迷惑:

“隨著人類的經驗日益豐富,人們還會發(fā)現,給予人民發(fā)言的機會時,他們也不是危險的怪物。在各個方面像對待理性動物一樣引導他們,比起像對待野獸一樣牽引或驅趕他們更好?!?/p>

休謨這一政治探索是否有效呢?漢普夏爾-蒙克的質疑很有代表性。他認為,休謨這樣用經驗主義的方法塑造理性的、合宜的公共意見的路徑,在當時并不能為人們普遍接受。原因在于,在那個時代,社會中通過經驗的積累而產生的自省意見,很難壓倒那些社會中影響政治經濟變化的因素本身所產生出的不穩(wěn)定的意見。除非人們在社會生活環(huán)境中形成的觀念與懷疑主義哲學家所確認的可以支撐社會秩序的觀念相一致,否則社會又會進入一種野蠻的狀態(tài)。然而,對于漢普夏爾-蒙克的質疑,也必須提出質疑:一方面,這種雙方力量對比的形勢究竟如何,應如何評判呢?另一方面,即便經驗主義方式的有效性不如休謨所說的那么強大,也并不能證明它就是無效的,更不能反過來證明那些已經被休謨證明無效的方式的合理性。

(二)增進有利的公共意見

休謨秉持評判公共意見合宜與否的標準是:判斷這些公共意見對社會功利的影響。在關于實際政治實踐的《論文集》和《英國史》中,休謨試圖在上文所述的評判標準之下,辨識出那些不利于政府穩(wěn)定和社會秩序的公共意見,那些偏見、迷信和狂熱,進而促使人們調整在這些問題上的看法及行為,增進有利的公共意見。休謨認為影響政府穩(wěn)定的公共意見主要有以下三類:

第一類是歷史留存下的荒謬的公共意見。休謨指出了人類歷史中曾經存在的一些荒謬的公共意見,并說明了這些意見雖然曾經適用于歷史上其他時代的特殊情況,但他所處的時代已不再合宜。譬如關于“一夫多妻制”的意見,曾經在某些歷史時期是具有社會功利的,但是這種關于道德的意見對現代社會(休謨所處的時代)的發(fā)展并不能起到積極作用,甚至會有反作用。休謨考察歷史中雅典共和國在某個時期曾因戰(zhàn)爭和瘟疫喪失了很多公民,所以一度允許一個男人娶兩個妻子。另外野蠻時代的布利吞人也曾實行過這種婚姻形式,出于共同防衛(wèi)的需要,十來個人形成一個共同體,他們共同擁有相同數量的妻子,無論孩子是誰生的,都被視為共同所有,因此由整個共同體撫養(yǎng)成人。然而在現代社會,這樣對婚姻方式的意見已經不合時宜,會將女人置于男人的奴役之下,而使女人陷入相互猜忌,不利于獲得獨立的權利,不利于樹立理性的權威。休謨獲得的教益是:“大自然賦予人類以理性,卻沒有精確地規(guī)定婚姻契約中的每一項條款”,因此我們應當“用自己的審慎根據具體條件、具體環(huán)境來調整契約?!庇直热?,某些黨派的意見似乎從來都是無用的,而是由頭腦中荒謬的聯(lián)想形成的,但卻在許多公民之間以基本政治原則的方式存在,成為一種迷信。這不僅僅是破壞性的,更是“最驚人、最不可理喻的現象”。休謨在《論文集》中多處剖析了歷史傳下的這些公共意見,通過揭示它們的荒謬性,來消除這些荒謬公共意見對政治和民眾的支配。

第二類是哲學推理導致的公共意見。延續(xù)一貫的對理性推理和哲學玄思的質疑,休謨認為,如果灌輸給人民一些從哲學推理出發(fā)而形成的公共意見,將導致民眾的瘋狂和宗教的狂熱。比如關于“不服從”的公共意見。既然人民是因為公共利益及政府的功利而去服從,則相對的,若政府不能保障人民利益,那人民就有權反抗。然而,查理一世的事件及之后英格蘭歷史的發(fā)展讓他認識到,用激烈的革命手段來懲治暴君,不但于事無補,反而帶來對政府的更大危害。

“查理的悲劇之死提出了一個問題:人民是否在任何情況下均有權審判和懲處其君主?……如果在某種情況下向大眾隱瞞真理竟值得稱頌,那么,我們必須得承認:抵抗學說即屬此例。所有玄思性的推理者都應該注意到,在各種類型的政府中,法律均對抵抗原則保持了審慎的沉默。人們之所有要成立政府,就是為了要約束和節(jié)制民眾的狂暴和不義。而政府總是建基于意見,而非強力,因此,以這些抽象的思辨來削弱民眾對于權威的尊重,并預先教導他們在何種情形下可以免除忠順的義務,總是危險的?!@些事件也讓我們得出另一種同樣自然、同樣有用的教益:民眾的瘋狂、宗教狂熱的暴烈以及雇傭軍的危險?!?/p>

政府是保障人民利益最重要的一個體制,若無政府,則合乎正義的法律規(guī)則就無法有效執(zhí)行,回過頭來,則人民利益就會進一步受損。因此,休謨對于反抗權的陳述是相當謹慎的,只有在違反和平及自由利益的情形下才能成立,所以他認為隨便言說人民有權反叛是不負責任的,因為這只會鼓勵反叛。同時,沒有任何的普遍規(guī)則可以告訴我們說革命是正當的,因為政府是建立在防止他人的不義及暴怒上,且也是奠立在“公共意見”認可上的,隨便削弱政府對任何人而言都是危險的。這危險就在于叛亂總是會帶來內戰(zhàn),而之后肯定會使得統(tǒng)治者顯得更加暴虐。因此,休謨在其《英國史》中就進一步告訴我們說,盡量多去教導人民去服從政府,至于有關革命這般激烈反叛的事件,還是少教為妙。

第三類是現代社會自身新產生出的破壞性的公共意見。休謨指出了現代社會內在的最具破壞性的公共意見:公共債務以及與之相關的英帝國的擴張,他一生一直持續(xù)關注這兩個問題。

休謨認為,對于任何政府而言,正常的邏輯應是未雨綢繆:在和平時期積谷存糧以備戰(zhàn)爭之需,積累財富以備出征防御之用,而不是寄希望于額外的苛捐雜稅,更不應該趁混亂動蕩之機大發(fā)橫財。然而17世紀以來,英國逐漸進入商業(yè)社會,社會越來越富足,而貿易的需要也陡然增強。隨之而來的,一方面是政府能力增強,擁有了不受需要約束的政府抵押權;另一方面,政治家們形成一種短視的、不負責任的意見,即寅吃卯糧,采取發(fā)行公共債務的方式,既可使自己在執(zhí)政期間官聲顯赫,又不會過分加重百姓的賦稅負擔,也不易招致朝野的抨擊反對。因此,恣意舉債幾乎成為每個政府必然的做法。而休謨認為,“要是讓政治家有權以這種方式,指后代為憑濫出借據,這種做法的不明智,猶如允許一個敗家浪蕩子在倫敦每家銀行都開個戶頭一樣?!?/p>

休謨從內政、商業(yè)、工業(yè)、對外貿易、外交等方面考察了政府舉債的種種后果??傊?,政府不能通過舉債,既實現國家對外擴張的要求,又維護自己的以及同盟者的體面和利益,同時還能保障貿易繼續(xù)繁榮興旺。最終的結果必然是,“不是國家毀滅社會信用,便是社會信用毀滅國家”。休謨反對帝國擴張,并非是為了美洲自由這種形而上學的、抽象的原因,而是因為它們會使公共債務增加。導致這兩個問題的根本原因在于現代社會出現的商業(yè)和貿易的激情,以及隨之而來的政府借債與擴張的激情,在現代的自由政府形式下不能得到有效地約束。

總之,休謨認為,對于歷史留存下的荒謬的公共意見,就放棄吧;對于哲學推理導致的公共意見,要特別審慎對待;對于現代社會自身新產生出的破壞性的公共意見,則要針對實際情況,分析其深層次原因,努力調整。

結 語

休謨提出政治的基礎是公共意見,這個判斷一方面指出了現代政府合法性的表現形式,另一方面也是其哲學觀點在政治思想上的反映,呈現了休謨對啟蒙以來現代政治的敏銳觀察,是休謨政治理論的核心內容之一。

今天的公共意見或言輿論、民意,是民眾擁有的監(jiān)督和制約政府的力量,而在休謨思想中,公共意見是政府可以運用的影響和制約民眾力量的工具。其實二者并不矛盾,恰恰反映了公共意見的形成是個雙向互動的過程。在休謨看來,政治社會的形成意味著政府與其人民之間統(tǒng)治與服從關系的確立,這是他的政治思想的一個重要結論。一方面,政府獲得了它的權威、它的責任和本質屬性;另一方面,人民確立了他們對于政府的效忠,而效忠則來源于人民意識到政府的社會功利,并認識到自己的效忠責任。

休謨試圖使公共意見對政府的支持更為牢固。也就是說,他試圖在霍布斯所說主權者的“嘴唇”和公民的“耳朵”之間建立牢靠的聯(lián)系,將公共意見建立在基于激情和理性共同作用的公共功利的基礎上,避免像霍布斯那樣將公共意見建立在恐懼之上,或者像盧梭那樣一廂情愿地將公共意見奠基于理性意志之上。為此,一方面,休謨提出“公共意見是政府的基礎”這一觀點,這事實上是將人民的自由納入基本政治秩序,使之遵守一般性的制度架構;另一方面,休謨把社會功利視為道德與政府形成的原因,描述了公共意見所認可的五種政府權威來源,區(qū)分了關于利益的意見、關于統(tǒng)治權的意見以及關于財產權的意見,在此基礎上休謨認識到公共意見之中既有有利于秩序和穩(wěn)定的因素,也有破壞秩序和穩(wěn)定的因素,因此,他提出要密切關注公共意見,以功利原則評判公共意見,提倡對公共精神的重視,運用經驗主義的方法,調整不利的公共意見,增進有利于社會秩序和政府穩(wěn)定的公共意見。休謨關于公共意見的研究對我們探索人類特別是現代社會中政府何以穩(wěn)固、社會何以安定的原則和途徑很有意義。

①筆者認為,從這一概念的內涵和休謨的本意出發(fā),public opinion翻譯為“公共意見”較妥。除了筆者的譯法,對這個概念還有三種譯法,下面分別作以考察,并說明不合適之處:(1)public opinions翻譯為“公眾信念”,本文愚見不太合適,因為信念與意見具有完全不同的含義。(2)托克維爾的同一概念在商務印書館出版的《論美國的民主》中翻譯為接近當代用法的“輿論”,另有許多論者翻譯為“公共輿論”或“公眾輿論”。第一,這種譯法忽視了“輿”一字本身包含的“眾人”的意涵與“公共”或“公眾”重復。第二,眾人之言與public opinion中內涵的公共性還是有區(qū)別的。第三,中國傳統(tǒng)中所講的“輿”“輿頌”,許多時候僅指知識程度較低、社會地位較低的人的意見。第四,這一譯法太過現代,其中包含了許多當代政治傳播和大眾傳媒相關不言自明的“常識”,但這些“常識”在休謨思想中是不存在的,容易造成誤讀。(3)也有港臺學者譯為“民意”。這一譯法太過強調官-民之分,不能體現公共性,不符合休謨的本意。

②參見科班《第五章:啟蒙運動》,載林賽編《新編劍橋世界近代史(第7卷:舊制度1713-1763)》,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歷史研究所組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8年,第136-8頁。

③參見B.Clarke,FromGrubStreettoFleetStreet,Ashgate,1935.轉引自徐前進《1766年盧梭休謨之爭》,《史林》2014年第6期。

④⑤哈貝馬斯:《公共領域的結構轉型》,學林出版社,1999年,第68、107-160頁。

⑥轉引自[英]戴雪《公共輿論的力量:19世紀英國的法律與公共輿論》,戴鵬飛譯,世紀出版集團、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52頁。

⑦D. Hume,Essays,MoralandPolitical, Edinburgh, 1741.

⑧[英]戴雪:《公共輿論的力量:19世紀英國的法律與公共輿論》,戴鵬飛譯,世紀出版集團、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44頁。

⑨J. C. Laursen,ThePoliticsofSkepticismintheAncients,Montaigne,Hume,andKant, New York: Brill, 1992, pp. 4-5, pp.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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