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 亞當·斯密在寫作《國富論》時看到,重商主義政策體系正推動著英帝國走向深重的危機:殖民地既不能提供保衛(wèi)帝國的兵力,也不能提供維持帝國民政的收入,反而增加了母國的防衛(wèi)負擔;美洲獨立戰(zhàn)爭爆發(fā)后,帝國分崩在即,嚴重依賴殖民地進出口貿易的經(jīng)濟結構變得極其脆弱;不列顛淪落為“商人之國”,商人階層壟斷貿易,對平民大眾多有壓迫與剝削。在重商主義政策體系下,法律變得暴戾,讓英國人引以為傲的自由慘遭傾覆。危機的癥結在于:商人欺騙、侵奪了主權,綁架了國家,使法律只體現(xiàn)商人階層意志?!秶徽摗分铝τ趥魇谥厣讨髁x時代的主權理論:主權者必須知曉國民財富的自然秩序,以此馴化資本,使之合于正義與公共利益;主權者必須對商人的“獨占精神”有所警惕,不受其蠱惑,使經(jīng)濟政策合于社會的自然機理,體現(xiàn)國家的公共意志。
亞當·斯密將政治經(jīng)濟學稱為“政治家或立法者的科學”。這意味著:《國富論》闡述了一種國家建構與治理的技藝,或者說闡述了他的政治社會理論。在斯密政治思想的詮釋史上,三位學者的研究最具代表性。約瑟夫·克羅普西(Joseph Cropsey)首開先河,將斯密歸入現(xiàn)代政治哲學的大傳統(tǒng)中,認為他教導了一種商業(yè)社會的“國體與經(jīng)體”??肆_普西注意到,斯密否棄了傳統(tǒng)的政體理論,而將經(jīng)濟社會的繁榮視為評判文明高低的標準。①唐納德·溫奇(Donald Winch)充分肯定了克羅普西的開拓性貢獻,卻也批評了他的“自由資本主義”路徑。溫奇力圖從“公民人文主義”的政治話語傳統(tǒng)中來理解斯密,強調其以德性來對抗腐敗的共和主義話語,展示斯密對孟德斯鳩的繼承與發(fā)展。②努德·哈康森(Knud Haakonssen)則在《立法者的科學》一書中系統(tǒng)梳理了斯密的正義理論和法理學思想。③這三項經(jīng)典研究從不同維度展現(xiàn)了斯密力圖建構的生活方式、倫理精神和正義理想。但是,它們側重于規(guī)范層面的分析,較少在現(xiàn)實政治的經(jīng)驗層面展開。當我們由原理進入歷史經(jīng)驗,去領會《國富論》所要應對的政治危機,以此為中心來整理他的論述時,我們就可以找到貫通于整個文本的理論主題。他的“立法者科學”、政治理想便也從他對現(xiàn)實問題的批判,從他對政治危機的反思和應對之道中浮現(xiàn)出來。他的政治經(jīng)濟學的內核奠基于自然法理學的主權理論。
在英國古典政治經(jīng)濟學傳統(tǒng)中,甚至在這個商業(yè)帝國逐漸崛起的真實歷史中,荷蘭都是被反復剖析并加以效仿的榜樣。由于地緣政治的相關性與相似性,荷蘭激發(fā)了英國人對自身國運及其未來的理解與想象。早期的政治經(jīng)濟學家著重關注荷蘭的遠洋貿易及其對國力之影響。配第在《政治算術》中剖析了荷蘭強盛之因由:荷蘭偏居歐洲一隅,領土狹小,但因其以商業(yè)立國,以之制定產業(yè)政策和宗教政策,從而掌控大洋,抗衡英法。相對于以領土征服為基礎的傳統(tǒng)帝國,配第揭示了一種以征服海洋為基礎的商業(yè)帝國前景。在配第筆下,荷蘭的政治經(jīng)濟是對歐洲封建秩序的一次突圍,它依托強大的航運和遠洋貿易體系,成為連接世界經(jīng)濟的樞紐。荷蘭國運的擔綱者便是從事遠洋貿易的商人,它不只是一個商業(yè)國,也是不折不扣的“商人國”。依據(jù)其政治算術,一個海員或商人的價值相當于三個農人。④在配第筆下,商業(yè)(尤其是遠洋貿易)為國本,商人(尤其是遠洋貿易商人)則為國之柱石。在另一重商主義經(jīng)典作家托馬斯·孟筆下,商人既有杰出的才能,又有高貴之德性,“肩負與其他各國往來的商務而被稱為國家財產的管理者”⑤這更為直接地闡明了重商主義的政治訴求:商人應該成為國家的統(tǒng)治者。
斯密對荷蘭的贊美絕不輸配第,甚至要超過之;但是,斯密并不認為商業(yè)(尤其是遠洋貿易)主宰著這個國家。這個商業(yè)國的成功并非僅僅源自它的海洋霸權,或其遍布世界各地的商隊。荷蘭的商業(yè)應放到一個更大的國際分工體系下來理解。斯密甚少提及東印度公司對這個國家的意義,卻反復強調歐洲鄰國與它的關系⑥,并將其類比為“城市與其鄰近農村的關系”⑦。荷蘭的商業(yè)成就在很大程度上依賴于鄰近國家的農業(yè)生產。鑒于其地域狹小,我們完全可將荷蘭的歐洲貿易圈類比為一個更大的國家。斯密將理解荷蘭的重點由“遠洋”拉回“近?!?,也從側面凸顯了他對英國商業(yè)政策和帝國命運的反思。
斯密在《國富論》第二卷揭示出經(jīng)濟發(fā)展和貿易拓展的自然秩序,荷蘭則堪稱此自然秩序的典范。荷蘭之崛起立足于近海貿易,立足于“鄉(xiāng)村與城市”這一最基本的分工和貿易單元。與配第相比,斯密的思想立足點發(fā)生了重大轉變。對他而言,荷蘭并不代表一種全新的政治經(jīng)濟形式,甚至也沒有展示出一種全新的革命性商業(yè)倫理。相反,荷蘭經(jīng)驗所昭示的仍為古老且永恒的自然秩序。荷蘭興起源于自然之功,得益于國家法律、政策與自然秩序相符。反之,荷蘭若衰敗,必然因其違逆自然秩序。英國亦是如此。
斯密關于荷蘭政體的論述則將商人置于一個更為微妙和復雜的位置:商人并非國家精神、財富之決定性因素;商人對于荷蘭的意義,僅在其資本能夠推動國內的生產性勞動,能夠維持既有的勞動分工并促其得到進一步發(fā)展;商人并不是可靠的護衛(wèi)者,反而是國家需要加以懷柔,甚至加以防范的對象。他所追逐的不過是一己私利,難以勝任國家公共財富的管理。商人應當服務于整個國家的分工體系和財富生產的需要。斯密認為商人當為國家之仆人,而非相反。荷蘭是商業(yè)“共和國”,卻絕非“商人之國”。
斯密告訴我們:在荷蘭,商人參與統(tǒng)治集團,看似具有高貴的政治地位,但對政府和政治的影響非常有限。他們并未因其社會、政治地位獲得更高的利潤,反而需要支付高昂的稅賦。在荷蘭,商人能得到的利潤較低、利息較??;他們需要為國家建設犧牲經(jīng)濟上的利益。在他們較高的政治地位與較低的個人利益的張力下,共和精神隨之凸顯。共和政體給他們帶來了“尊敬和權威”,但卻并非其獲利之工具。⑧商人因共和政府獲得的尊敬要遠多于其權威,因為其權威并未使政府和法律展現(xiàn)自己的意志。商人因此獲得的“尊敬與權威”也與他們對荷蘭產業(yè)的功用相符,與自然經(jīng)濟秩序的功能結構相符。荷蘭商人的政治地位更像是一個“詭計”,其目的不過是:在增加國家歲入的同時,挽留住他們的資本,推動國內產業(yè)的發(fā)展。
主權者以共和政體為手段,將商人的“虛榮”導向公共利益,使之服從國家理性。斯密并不認為荷蘭的商人經(jīng)受了共和德性的改造,他們仍然持有著追逐利潤的一貫本性。“設一旦國家災難發(fā)生,這共和國的政體陷于破壞,全國統(tǒng)治落于貴族及軍人之手,這些富裕商人的重要性,因此全部消失,他們就不會高興再住在不為人所尊重的國家。他們會帶著資本遷往他國,這一來,一向由他們支持的荷蘭產業(yè)和商業(yè),就立即要緊跟在資本之后而他適了?!雹嵘倘撕唾Y本一樣是流動著的,他們逐利潤而居,在精神和德性上都沒有愛國主義(或共和主義)基礎,是政治上的游牧部落。商人具有源自本性上的缺陷,無力成為國家的護衛(wèi)者。如果法律不能給予很好的安置,他們的流動性和逐利性便會產生破壞性的后果:要么拋棄國家,導致產業(yè)荒蕪;要么吞噬法律的公共性,使之淪為牟利之工具,綁架國家,造成主權危機。斯密重新解釋荷蘭,既要在理論上批判配第關于商業(yè)國的經(jīng)典命題,也意圖反思現(xiàn)實,對隱藏在英帝國帷幕背后的主權危機予以警示。
主權者應該如何對待商人與資本?斯密筆下的荷蘭提供了一個可資借鑒的典范,并因此道出了重商主義時代的主權理論。一方面,主權者要認識到商業(yè)和商人對國家產業(yè)的重要意義,但同時也要對商人的逐利本性有著清醒的理解。商業(yè)不應該受到不正當?shù)膲褐疲倘藨@得合于自然的地位。所以,主權者和法律所要真正關心的是社會、經(jīng)濟的自然秩序及其內在的運行機理,以此來安置商人與商業(yè)。法律應展現(xiàn)主權者和國家的意志,利用并引導商人之天性,使其成為法律之仆人,以實現(xiàn)公共之利益。商人的本性并不像配第和孟所言那般大公無私。商業(yè)固然重要,卻也并非純潔無瑕,可以放任自流;如果商業(yè)被貪婪和不義左右,它就會具有野蠻的破壞性力量。商業(yè)和資本需要得到主權的馴化,這正是《國富論》給予重商時代的教誨。然而,馴化、教誨之基石則是經(jīng)濟與社會的自然秩序。
斯密對商人之貪婪、獨占以謀取暴利之傾向具有清晰的洞察。在社會分工體系中,商人收入的主要來源是其所投入資本的利潤。然而,利潤率之高低與社會財富的總體狀況并非完全一致,在許多情況下甚至截然相反。在資本充足、商業(yè)繁榮的地方,資本間的競爭更為激烈,對勞動者的需求更大,于是勞動工資往往較高,而利潤率則較低?!袄麧櫆p少,乃是商業(yè)繁盛的自然結果”⑩。反之,當“社會資財即維持產業(yè)的資金減少”,勞動工資降低,資本利潤則隨之增加。斯密注意到,在當時的世界市場上,利潤率高昂的東印度、孟加拉等國皆為貧苦之地。在世界史中,高昂的利潤率也往往與社會窮困、衰落聯(lián)系在一起,比如走向衰亡的羅馬共和國、陷入停滯的中華帝國。利潤率“在富國自然低,在貧國自然高,而在迅速趨于沒落的國家最高”。商人的利益與社會公共利益之間存在著源自其天性上的必然張力。此間的張力便源自其“獨占精神”。
商人的“獨占精神”與其生活方式及其在社會結構中的位置息息相關。商人利益之所以與公共利益相沖突,并非因其作為個體的邪惡,而是由于其作為一個群的社會功能。商人群體的品格由社會烙刻,這一沖突亦源自社會內部的結構性張力。
斯密在《國富論》第一卷著力刻畫了文明社會的商品價格結構,并借以揭示出由地主、商人和勞動者構成的文明社會三階層構架。斯密暗示我們,這一結構完全由財產權決定。在土地私有與資本積累出現(xiàn)之前后,財富或勞動成果的分配遵循著完全不同的法則——正是財產權才帶來了顛覆性的改變。地主占有地產,借以獲取地租;商人和制造業(yè)主擁有資本,借以獲取利潤;勞動者只占有自己的身體與勞動,只能出賣勞動獲得工資。這樣的文明社會結構乃由財產權結構所塑造。
斯密的自然法理學具有“自然”與“歷史”兩個維度。當這一二元結構落實到其政治經(jīng)濟學中,勞動分工展現(xiàn)為社會、文明發(fā)展的自然基礎與原初動力,階層與財產結構則為勞動分工的歷史框架。斯密并未忽視財產權與勞動分工之間的張力。在談及資本利潤時,他花費不少筆墨梳理“利潤”與“工資”之區(qū)別。利潤與工資遵循著截然不同的原則與邏輯。所以,資本與利潤外在于勞動分工體系,它們并不構成勞動分工的任何環(huán)節(jié)。但是,財貨的積蓄和資本的積累為勞動分工的進一步發(fā)展創(chuàng)造了條件,亦即資本是推動勞動分工體系得以持續(xù)、深入發(fā)展的前提。資本擁有具體的形式和現(xiàn)實的力量,能夠引導、推動,并塑造社會的分工體系。作為社會財產權結構的一個環(huán)節(jié),資本外在于勞動分工,也深刻地影響著勞動分工。如果資本的運用與分工的自然原則相符合,那將成為社會發(fā)展的動力;否則就會阻礙分工的和諧發(fā)展,并撕扯、破壞社會的和諧秩序。資本所具有的破壞性力量通過商人的貪婪、機巧,以及隨之而來的壓迫得到展現(xiàn)。
商人的欺騙與壓迫集中體現(xiàn)于當時盛行的“重商主義”政策體系。商人們用虛假的“財富”概念包裝了他們的伎倆,使立法者誤以為他們完全有利于國家的公共利益、財富的發(fā)展和君主收入的增加,從而使他們對私人利益的謀慮與獨占手段通過國家法律的形式確立下來。人們因此需要支付更高的價格,并償付國家發(fā)給的出口和生產獎勵金,甚至維持帝國的軍事費用:人們必須為這些政策支付高昂的稅收代價,亦即商人欺騙并把持國家,以法律的形式壓迫公眾。
法律和主權者應對商人階層保持謹慎與懷疑的態(tài)度。這也意味著,商人絕不應該成為法律的制定者、國家的統(tǒng)治者。斯密在《國富論》中反復強調,無論就利益訴求還是品格而言,商人與主權者都具有不可調和的緊張。商業(yè)與政治、商人與君主之間的關系為其政治經(jīng)濟學的核心主題之一。商人與君主(主權者)之天然沖突散見于《國富論》諸章節(jié),但最典型地體現(xiàn)在斯密對東印度公司的論述中。東印度公司并不只是一個純粹的貿易機構,而是集軍事、司法、行政及商業(yè)壟斷于一體的統(tǒng)治集團,是殖民地實際的主權者。英國分別在1600年和1708年,依據(jù)女王特許狀及議會法案兩次組建東印度公司(舊東印度公司和新東印度公司)。公司擁有貿易專營權,掌握英國在東印度的獨占貿易。為了保護公司在“僻遠而野蠻國境里”的商業(yè)利益,公司同時擁有設置要塞和守備隊,以及與當?shù)匦麘?zhàn)媾和的權利。然而,公司對其權利的行使卻是不得當、隨便,且殘酷的。至斯密發(fā)表《國富論》時止,公司在印度的主要殖民地包括馬德拉斯、孟買、龐迪徹里,加爾各答等地,占有“富裕且廣大的領土”。除了得自專營貿易的利潤,公司還有出自土地和殖民地所設海關的收入。盡管收入豐厚,但公司的怠慢、浪費、腐敗卻使其無力償還債務。債務帶來的壓力又促使公司進一步拓殖、壓榨,以及進一步怠惰與腐敗。公司對東印度地區(qū)的統(tǒng)治遂陷入難以自拔的惡行循環(huán)。
斯密強調,商人習性與統(tǒng)治者的地位結合,必然產生無窮壓迫與貽害。當商人僭取了主權者的地位,他們便為國家?guī)硪环N結構性困難與矛盾。資本逐利而居,商人的利益外在于為其所統(tǒng)治的國家,浮游于其上。在理論上,商人是世界公民,他們絕不會歸屬于某個具體的國家。鑒于他們與公共利益之間的內在沖突,他們也絕不會關心任何一個為其統(tǒng)治的國家。主權權力之于商人,不過是一個用來制造壟斷、獨占貿易,追求超高利潤的工具。自商人僭取了主權,居于統(tǒng)治之位的那一刻起,他便處在一個無法和解的矛盾之中,并從中不斷滋生暴戾與壓迫。
東印度公司的統(tǒng)治妨害了屬地的發(fā)展,為其自身私利而犧牲了屬地的利益。在當時英帝國的貿易體系里,東印度公司既是商人精神的代表,也是其重商主義政策的代表。東印度公司對殖民地的統(tǒng)治也象征著商人把持了不列顛與帝國,在很大程度上(至少在思想和理論話語上)僭取了主權權力,使殖民地淪落為“顧客之國”。
斯密將政治學主題還原到經(jīng)濟層面,還原到國家財政,以及人與公民最基本的需求層面。所以,他對主權者的教誨必須顧及現(xiàn)實與歷史,它必須深入社會機理,以及具體情境。斯密向主權者傳授馬基雅維利式審慎:他必須洞察其行為與法律所產生的實際效果,而不應盲從教會、決疑論者,甚至商人宣講的教條。在斯密的時代,重商主義廣為流傳,似已成為英帝國新的福音。對海外貿易的信奉似乎造就了新的宗教:基督教信仰甚至與商業(yè)以一種獨特的方式纏繞在一起,開拓出美洲殖民地,也使歐洲的重商主義政策具有了神圣性的光環(huán)。在此種精神籠罩之下,商人便成為“黃金國”信仰的高貴教士,具有充滿迷惑性的道德影響力。如此信仰似乎正在建構一種新的政教體制,中世紀的野蠻似乎正在重商主義浪潮的推動下卷土重來。在一定程度上,斯密寫作《國富論》的意圖與馬基雅維利寫作《君主論》、霍布斯寫作《利維坦》的意圖非常相近。他要喚醒君主的主權意識,回到國家(甚至帝國)的現(xiàn)實困境、社會的真實機理來理解國家利益,理解商人與國家之關系。因此,他的政治經(jīng)濟學內含一套關于主權者的規(guī)范性原理,一套針對商業(yè)社會,尤其是重商主義時代的主權理論。
鑒于商業(yè)對文明社會的根本意義,斯密從商業(yè)入手分析政治和“立法者科學”乃切中肯綮之舉。在文明社會中,商人具有潛在的偏離自然,分裂社會之傾向。所以,商人應該受法律之約束,使其能恪守自然正義及商業(yè)的自然之道。在自由且具有良好秩序的政治社會里,商人只應是主權者的臣仆,而不適合成為國家的統(tǒng)治者;否則便蠶食、僭奪主權,違背自然秩序。
《國富論》以批判英國重商主義政策為樞軸。斯密逐一分析了每項重商主義舉措,察其影響,最后得出結論:英國通過這一系列政策建立起來的不過是一個商人之國。這一系列法律政策的最終效果是商人和生產者階層的獨占。獨占包括了購買原材料和出售制成品兩個方面,于是,它既壓制國內原材料的價格,同時又抬高制造品在國內售價。商人便依靠這獨占獲得極高的利潤。這利潤無疑來自對消費者的剝奪:商品之高價和原料之廉價都是剝奪。不僅如此,為了維護商人在世界市場上的有利地位,為鼓勵輸出所頒發(fā)的獎勵金亦來自對人民所征收的賦稅。
與前幾種相比,殖民地政策最能體現(xiàn)重商主義精神,也最為“嚴重地犧牲國內消費者的利益,以顧全生產者的利益”。依據(jù)斯密的察考,英國殖民地出于非理性原因(即商人對財富的貪欲)得以建立,也不能從中得到因殖民地帶來的一般利益——英國殖民地既不能提供保衛(wèi)帝國的兵力,也不能提供維持帝國民政的收入。相反,殖民地的防衛(wèi)與維持需要耗費不列顛的國帑。在斯密看來,帝國已然成為一個沉重的負擔,因美洲獨立引發(fā)的近兩次戰(zhàn)爭更是讓英國政府背負了高達一億七千萬鎊以上的公債。對不列顛來說,帝國僅僅只是一種“虛榮”,唯有商人與制造業(yè)者從中獲得了實際的利益。“一個大的帝國建立起來了,而其建立的唯一目的,便是造成一個顧客之國,使他們只能向我國各生產者的店鋪(shops of producers)購買我國所能供給的各種物品。我國生產者由此種獨占取得的僅僅是價格稍稍的提高,而我國消費者要負擔全部費用,以維持這個帝國,護衛(wèi)這個帝國?!?/p>
在這段論述中,斯密所謂的“帝國”指代殖民地體系。既然附屬的殖民地不過是一“顧客之國”,那么其母國則僅為向屬地出售商品的生產者和店主之國,即“商人之國”。帝國的創(chuàng)建是國家行為,卻僅僅體現(xiàn)某個階層的特殊意志與利益。很明顯,創(chuàng)建帝國的不列顛已經(jīng)遭到商人的挾持,其主權已遭侵蝕和僭取,從而陷入了嚴重的政治危機。
斯密在《國富論》卷四開篇部分就道出了重商主義原理的欺騙性?!澳切┳h論卻使聽取他們的人深信不疑。它們是由商人們向國會、王公會議、貴族和鄉(xiāng)紳們陳述的;是由那些被認為了解貿易的人向那些自認為對這種問題一無所知的人陳述的。貴族及鄉(xiāng)紳和商人一樣,都從經(jīng)驗中知道,國外貿易可以富國,但對國外貿易如何富國的問題,他們卻沒有一個弄得清楚。商人們完全知道,國外貿易如何使他們自己富裕。理解這個問題,原是他們的分內之事。但了解國外貿易如何富國的問題,卻不是他們的分內之事了?!鄙倘艘揽科垓_僭取了本該屬于君主和議會的主權權力。在商人的蠱惑面前,后者因為自身的無知喪失了判斷力,從而淪為執(zhí)行商人意志的工具。在立法過程中,商人綁架主權者,假其手制定上述政策體系。在重商主義政策體系下,名義上的主權者是目盲的,其實際的主權因此也是殘缺、晦暗的。君主、土地貴族在知識上的匱乏造就了他們的目盲,招致主權不彰。所以,斯密力求揭示關于財富之本源、國家政治經(jīng)濟自然秩序的“完全知識”,以此來教化主權者。
國家主權遭商人侵蝕的直接結果便是法律之不義:法律不再是“利維坦”的意志和聲音,而只是某個特殊集團、階層的意志和聲音。法律由此淪為商人階層謀利之工具,并必然帶來對其他階層的剝奪。如此法律體現(xiàn)的正是“強者的利益”。斯密借英國法律對麻織紗與麻布的不同處理來批判其偏頗與不義。為了使英國的麻布生產者、商人在世界市場上處于有利地位,英國法律鼓勵麻織紗的輸入,予其相當于免除課稅的獎勵,而對麻布的輸出則發(fā)給獎勵金。
在麻布制造業(yè)完整的勞動流程里,由亞麻制成麻織紗的各種操作,比由麻織紗制成麻布的操作,需要使用大得多的勞動量?!爸圃炻椴妓枰娜縿趧?,有五分之四以上是用在麻紗制造業(yè)上面”。也就是說,麻織紗生產環(huán)節(jié)與更多人的利益息息相關。而且,麻紗的紡工皆為可憐人,散居全國各地,無依無靠。紡工之生計,多依賴于麻紗紡織產業(yè)。所以,對此產業(yè)的侵害與壓榨實則關乎紡工之生計。然而,大制造業(yè)者獲取利潤的方法不是售賣紡工的制品,而是售賣織工的完全產品。其利益也在以盡可能低的價格購買原材料,并以盡可能高的價格售賣成品麻布。所以,他們一方面要求政府減免麻紗進口的關稅,獎勵外國麻紗輸入,壓低麻紗價格。另一方面,他們又要求政府對其麻布的輸出發(fā)給獎勵金,對一切外國麻布的輸入課以很高的關稅。在此過程中,他們像壓制紡工收入一般壓低自己所雇織工的工資。斯密由此總結,“重商主義所要獎勵的產業(yè),都是有錢有勢的人所經(jīng)營的產業(yè)。至于為貧苦人民利益而經(jīng)營的產業(yè),卻往往被忽視、被壓抑?!?/p>
在這一事例中,不僅貧苦勞動者遭受壓迫,利益受到侵害;甚至國家的財富也因此被犧牲。按照財富發(fā)展的自然次序,與對外貿易相比,投在國內制造業(yè)上的等量資本能夠推動更多的生產性勞動。通過犧牲國家稅收的方式鼓勵麻紗的輸入,在實質上乃是將資本投放到國外的紡紗工業(yè)中,國家因此受到雙重傷害:國家犧牲了自己的稅收收入,也犧牲了將購買麻紗的資本投放于本國產業(yè)所可能獲得的財富增長。對國家而言,制定此等法律乃是不智之舉;對受其侵害、剝奪的人民大眾而言,此類法律卻是“用血寫成”,“像德拉科的法律一樣”。由于這不義的存在,法律變得暴戾,讓英國人引以為傲的自由慘遭傾覆。為了確保大制造業(yè)者在世界市場上的優(yōu)勢,英國不但嚴格限制原材料的輸出,甚至立法禁止職業(yè)用具和技工的輸出。違者將處以罰金,剝奪繼承權,甚至受到刑事拘禁。
斯密的分析揭示出重商主義法律背后更深層的危機。由于利維坦的羸弱與目盲,重商主義法律意味著強者對弱者的剝奪、壓迫。有錢有勢的商人與貧弱的勞動者處于對立的兩端,亦處于潛在的戰(zhàn)爭狀態(tài)。如果此弊端不除,潛在的戰(zhàn)爭狀態(tài)很可能會成為現(xiàn)實的動亂。美洲殖民地與母國的戰(zhàn)爭之間便是最好的例證——在重商主義的邏輯下,殖民地與母國的關系可等同于商人階層與勞動者階層的關系。英帝國與不列顛都身染沉疴,若不及時救治,它們將會被不義、暴戾,甚至戰(zhàn)火吞噬。
究其學理與法理,斯密對重商主義之批判在很大程度上類似于盧梭對文明社會不平等的批判:兩者均道出資本肆虐下的不義、壓迫,甚至走向戰(zhàn)爭狀態(tài)的危機?!秶徽摗返谒木砼c第五卷之關系則在很大程度上類似于《論人與人之間不平等的起源》與《社會契約論》之間的關系。第四卷分析了英國社會的弊病、現(xiàn)實危機及原因:特殊利益的競逐撕裂了社會,蒙蔽、侵蝕了主權。第五卷則要對主權者進行啟蒙,闡發(fā)其職守、作為與精神;陳述主權君主與社會各階層之間的關系;論述當下之危機及應對方策。斯密力圖闡述一套主權論的知識,幫助主權君主破除商人的欺騙,獲得關于財富、國家以及社會機理的正確認識,從而喚醒其主權意識,以及主權當有的洞見、判斷力和公共精神。與其對政治體和政治學的整體理解一致,斯密的“主權論”亦以政治經(jīng)濟學的方式呈現(xiàn)。從斯密這里,我們能夠體會到政治學特有的時代精神。他在《國富論》第五卷對主權者的教誨,對古老政治學主題的全新闡釋無疑是主權論和政治學的重大發(fā)展。
盧梭強調主權者與君主的分立,試圖以人民的普遍意志來節(jié)制、規(guī)范君主的特殊利益,甚至其僭政傾向。相較于現(xiàn)實的君主,主權、人民、普遍意志具有超越性的特點。它們高于君主的現(xiàn)實權力,代表著理性的原則和精神,與自然法和神意相通。斯密對文明社會(civil society)的理解具有自然史的特點。他否棄社會契約理論,否認孤獨者的自然狀態(tài)與社會之間的區(qū)隔。他認為社會便是自然的存在,并在歷史的維度上不斷生成演變。所以,盧梭意義上的“人民”在他的理論中沒有位置:文明社會的誕生并不需要一個締約時刻,人們也無須經(jīng)歷由“絕對的數(shù)的單位”轉變?yōu)椤耙蕾囉诜帜傅姆謹?shù)單位”。社會的演化遵循自然法,受自然智慧之引導和自然力之推動。所以,在這種自然史的視野下,國家君主的位置并非由自人民意志的任命,而是自然的選擇和安排。所以,斯密也不會認為,就政治社會自身而言,在現(xiàn)實的君主權力之上還有一個更高的主權者?!秶徽摗返谖寰淼臉祟}為:Of the Revenue of the Sovereign or Commonwealth,此中的Sovereign既是主權者,又是國家的君主(King)。
亞當·斯密承繼了自然法學派對社會和政治的機械論理解。在他這里,主權權力也是一種現(xiàn)實的力,即由君主所具有的權威、對政治社會的推動力。但是,這并不意味著,國家的最高權力、政治社會的根本推動力不應該受到規(guī)范,可以率性而為。任何機械本身就意味著對力的規(guī)范,因為推動它的力必須依其結構和原理才能順利運轉。任何政治體皆有其自然構成和生命原理,主權權力亦須遵循自然法運行,否則將會導致政治體的摧毀。所以,現(xiàn)代主權理論雖然力主主權的至高無上與絕對性,但這絕不意味著主權的任意性。博丹、霍布斯等主權理論家皆同時強調自然法對政治體的根本性意義,以此來規(guī)范、制約主權。甚至依其論述,主權本身亦不過是自然法的產物。
在這樣的理論視野中,主權者應當成為公共性的代表,考慮社會的整體構成及生命原理,而非一己私利。主權君主要推動社會良好運轉,實現(xiàn)正義、寬和、富強,他就必須洞悉社會運行的自然法、財富的本質及原因,甚至文明的基礎與精神。他必須依照社會的自然構成和生命原理來照管它,從而保衛(wèi)社會與文明。主權者位于社會分工中最高的一環(huán),他必須胸懷整個社會,而非某一具體的階層、某個特殊的部分。主權君主的地位非常類似于古羅馬神話中的雅努斯(Janus),同時具有兩個面向:雅努斯居于過去與未來之間,主權君主則居于自然與歷史之間。一位理想的主權君主要像“無偏旁觀者”那樣,洞見自然正義法則,甚至讓自身成為自然法理之化身。對現(xiàn)實的社會體來說,他應當高高在上,俯察全體,并不偏向任何特殊的部分。所以,他應當位居在生產財富的勞動分工體系之外。他的利益亦當與分工體系之整體,而非某個特殊環(huán)節(jié)聯(lián)系在一起。君主之公共性也最能在其收入來源上予以體現(xiàn)。
學界對斯密政治理論的關注,多集中于《國富論》第五卷第一章,以突出國家的消極姿態(tài)及其對市場和經(jīng)濟自由的強調。然而,這樣的斷章取義不僅片面,甚至會導致整體上的誤讀。如果僅依據(jù)第一章的論述來理解斯密對國家和政治的理解,我們很可能得出結論,認為他致力于塑造“最小國家”,并認為在他的理論中,經(jīng)濟侵蝕了政治?;蛘?,斯密代表了思想史上的一個分水嶺:國家與政治失去了理解人類秩序的主體性地位,經(jīng)濟學則開始成為思考社會問題的王者學問。斯密因此成為現(xiàn)代經(jīng)濟學的鼻祖,其政治學家(或政治科學家)的面貌則因此黯然失色。
誠然,國家的三大義務(國防、司法、公共事業(yè))多能從“自然正義”中推衍出來。既然正義為一消極德性,那么國家職能在一定程度上也具有消極的特點。但是,諸項義務的具體執(zhí)行卻需要國家在歷史情境下審慎地用心用力,需要國家智慧的積極作為。即便如此,在此三大義務中,真正屬于消極功能的亦不過國防、司法兩項。斯密在“公共事業(yè)”一項中就教育和宗教進行的討論并非“最小國家”所能涵括。實際上,上述三大義務并非是對國家自身的限制,而是對社會總體的守護和維持:防衛(wèi)與司法使社會與個人免于他者的侵犯、傷害;教育、宗教等公共事業(yè)則旨在維護社會機體與精神的健康。斯密實則強調:國家、主權者的干預應當是面向整體的公共利益,而不應當服務于某個特殊的集團或個體。主權者的法律與作為應是對“公共性”的表達,是對社會整體的關照。我們若結合《國富論》第五卷第二章的論述,對此則會有更好地把握。
按照第一章的歷史敘述,國家的諸項義務逐漸從生產性的勞動分工環(huán)節(jié)中生長出來,并與之分離。從自然史的意義上理解,國家防衛(wèi)、司法、教化體系的完善乃是社會自我保存和自我保護的內在要求,因此也是文明發(fā)展的自然結果。此中貫注著一種自然智慧:主權君主從生產環(huán)節(jié)中分離出來,以行使保衛(wèi)、照管社會之專職。既然如此,君主行使其義務、職能的花費就需要由整個社會供養(yǎng),而非自己涉獵生產去獲得。所以,斯密在第二章起始就勸諫君主切勿自己經(jīng)營商業(yè),也要放棄封建法下的大領主地位及其對廣大土地的私人占有。亦即君主既不應當是商人,也不應是地主(當然,他更不可能是勞動者),而要從財富生產的三個社會階層中超脫出來,擺脫掉私的因素,成為一個完全公共性的職位。這個邏輯,非常類似于柏拉圖在《理想國》中對統(tǒng)治者的刻畫——他應當是一個完全的護衛(wèi)者。
“文明國的君主,由其領地獲取的收入,看來似對人民個人無損,其實,這所損于全社會的,比君主所享有的其他任何同等收入來得多。所以,為社會全體利益計,莫若拍賣王室領地,從而分配給人民,而君主一向由其領地享有的收入,則由人民提供其他同等收入來代替。”在這此段論述中,斯密所謂人民提供的“其他同等收入”指的便是賦稅。主權者的公共性在征稅原則中得到了集中展現(xiàn)。賦稅的征收除了考慮自然正義的要求,還要理解社會的自然構成及其生命機理,給納稅者以方便,守護社會的根基與活力。稅收應當盡量不要妨礙社會依照自然之道的發(fā)展。斯密進而逐一分析社會構成、分工諸環(huán)節(jié),以及稅收可能造成的影響,從而勸諫主權君主制定相應合宜的稅收政策。其總體原則便是極力寬和,勿傷及社會機體之活力。其中,斯密對利潤稅的分析尤其值得重視。關于商人對利潤的追求,斯密雖然抱持著警惕和懷疑的態(tài)度,但對利潤稅的征收,他同樣十分謹慎。他將資本利潤分為兩部分:利息,以及支付利息之后的剩余部分。他也認為,后者并非適合直接課稅的對象。對利潤課稅,稅額要么轉嫁給利息,要么轉嫁給商品價格,從而造成利息的減少(以法國的年金契約為例),或是商品價格的增加。資本總是要獲得特定的利潤,否則便不會予以投資。不僅如此,貨幣利息也不宜直接課稅,原因有二。首先,一個人擁有的資本全額,幾乎常是秘密的,資本額也隨時容易發(fā)生變動。其次,資本易于移動,可謂是一個世界公民,并不一定要附著于某個特定國家。一國若要課以重稅,資本則會舍此他適。所以,要對資本課稅的國家歷來都不采取嚴厲的調查方法,而以非常寬大的,因而多少是隨意的估算方法為滿足。
關稅是由遠古習用下來的一種慣例支付(custom)。斯密追溯關稅之源頭,發(fā)現(xiàn)關稅之興起乃出自封建時代君主的非理性和嫉妒?!霸诜饨o政府的時代,商人和城邑中其他居民一樣,其人格的被輕蔑,其利得的被嫉妒,差不多與新中國成立后的農奴,無大區(qū)別。加之,大貴族們,既已經(jīng)同意國亡對他們自己佃農的利潤課稅,對于在利益上與自己遠遠無關因而不想加以保護的那一階級的利潤,自然不會不愿意國王同樣課以貢稅?!贝藭r,君主深陷嫉妒與愚昧,完全認識不到資本利潤無法直接課稅,所課征的關稅最終都要落在消費者身上。在如此政治情感的氛圍當中,外國商人之利得還要遭到的更大嫉妒。如此重稅非但不能令君主如愿,反而有助于商人的獨占。君主的愚昧、嫉妒結合商人的獨占精神,就為重商主義的興起提供了精神沃土。
借此,斯密道出了主權者對待商人的態(tài)度:嫉妒與偏袒皆應予以排除,對商人與商業(yè)應待之以理性,理解它們在國民經(jīng)濟中的自然位置、自然邏輯,以及政策會產生的相應影響。對商人的財富,主權者應待之以寬和,亦當待之以正義:他們應當根據(jù)自己從國家中受益的比例貢獻自己的賦稅。依據(jù)斯密的分析,消費品稅,尤其是奢侈品稅不失為一種合理的方式。奢侈品稅所引起的價格騰貴并不會惹起勞動工資增高?!斑@類商品的高價,不一定會減少下等階級人民養(yǎng)育家庭的能力。對于樸實勤勞的貧民來說,對這些商品課稅,其作用有似取締奢侈的法令,這種課稅會使他們儉用或完全克制不用那些他們已不再能輕易就買得起的奢侈品。由于這種強制節(jié)約的結果,他們養(yǎng)家的能力,不但不因此稅而建,而且往往會因此而增。”奢侈品稅有助于鼓勵節(jié)儉勤勞,從而對國民經(jīng)濟之全體有利。奢侈品稅并不僅僅針對富人,或社會的上層階級。斯密特意強調,對下層人民的奢侈品課稅亦為國家歲入的一大財源?!跋聦尤嗣竦馁M用,就個人分開來看,雖是極??;但就全體合攏來看卻常占社會全費用中的一個最大部分?!?/p>
斯密主張,國家不應對底層人民的必需品征稅。其理由并非出于對下層人民的特殊照顧,乃是考慮到整個社會的利益。因為,對生活必需品征稅使勞動者生活成本增加,與對勞動工資直接扣稅產生的效果相同,要么帶來勞動者工資的增加,要么造成勞動需求減少。稅收負擔最終會轉移到資本利潤和地租身上,其最后支付要完全由上層階層人民負擔。如果這一負擔過重,用來推動生產性勞動的資本減少,則必然造成勞動的需求減少,同時也導致社會的衰落。
通過對稅收的分析,斯密揭示出社會各階層之間牽一發(fā)而動全身的密切聯(lián)系。既然主權君主的義務乃是保衛(wèi)社會的安全、健康,那么,為此所征收的賦稅便要顧及社會的機理與活力,給予方便,盡量寬和,不可竭澤而漁。在結構上,主權君主超越、外在于生產性的社會機體。然而,國家的賦稅則必然要求將主權君主的意志、力量滲透進此機體的每一個環(huán)節(jié)之中。因此,君主必須理解其自然構成、法則,及各環(huán)節(jié)之間的內在聯(lián)系,予以照管,順應其內在運動,加以引導。君主必須認識到,其利益與社會總體的利益,與人民的利益相一致。君主意志需著眼于全體,其實現(xiàn)亦須基于理性和自然,切不可一意孤行,否則不免產生暴行。甚至對商業(yè)、資本的利潤,君主也不能孤立起來看,而應將其置入整個社會機體之內,生產與分工的諸環(huán)節(jié)之中。如此,主權者對商業(yè)的安排便能合于自然,不致因過度放大導致資本的放縱、肆虐;不致因嫉恨而導致愚行,傷及社會之根基。荷蘭共和國對商人和商業(yè)的安排,便提供了一個可供參考的樣本。
在重商主義政策推動下,英國為了帝國的擴張和維持而不惜屢次發(fā)動戰(zhàn)爭,耗費巨大,深為公債所困擾。數(shù)額龐大的政府公債會不斷汲取社會資本,甚至不斷加重國家的賦稅,使之由寬和變得殘苛。長此以往,社會與財富的活力必然受到損害,甚至枯竭。公債危機昭示了帝國的灰色未來。帝國事實上也成為不列顛不堪忍受的重負。此危機若不得化解,英國將重踏威尼斯、西班牙、荷蘭等國盛極而衰的老路。
“百余年來,英國統(tǒng)治者曾以我國在大西洋西岸保有一個巨大帝國的想象,使人民引為快慰。然而,這一個帝國,迄今仍只存在于想象中。不是帝國,只是建立帝國的計劃,不是金礦,只是開發(fā)金礦的計劃。這計劃,在過去以至現(xiàn)在,已使英國耗費的太多了,設今后仍同樣繼續(xù)下去,將來費用一定及其浩大,而且,還收不到一點利潤。”斯密的論斷一反時人對英帝國的贊譽,一語道破帝國的癥結和困境。不列顛并未事實上真正擁有這個帝國:它只是一個想象的帝國,它在目前不過是一“顧客之國”,其基本的政治精神不過是商人的貪婪。這貪婪又在不列顛內部培植起一個巨大的血管和腫瘤,不斷汲取機體的營養(yǎng)與活力。身染沉疴的帝國,唯有主權者依照自然之道的照料才可能重獲新生。在《國富論》的結尾,斯密為主權者重塑帝國建言,力陳向愛爾蘭、美洲征稅的合理性與必要性。此方策乃是以主權者公共精神之彰顯,普遍意志之推行為前提,亦與論殖民地部分(第四卷第七章)提出的帝國政制方案遙相呼應。若階層利益為主權者的普遍意志和自然正義所馴服,帝國的財政、政治危機不僅可以得到化解,愛爾蘭和美洲亦可因此大受裨益。愛爾蘭可免去貴族權力出自宗教偏見和政治偏見的壓迫,美洲亦可擺脫黨爭之苦。反之,帝國計劃若無力實現(xiàn),當朝統(tǒng)治者則應從黃金迷夢中覺醒,壯士斷腕,放棄帝國重負。
總而言之,無論帝國將來走向何方,主權者都應該立足于財富與社會發(fā)展的自然之道,理解時下危機之根源、國家及文明之命運。主權者亦當理解自然與國家的智慧,識破商人階層的欺騙,從而馴服商業(yè)與資本。斯密“立法者科學”之大旨即在于此。資本、國家(主權者與法律)、自然構成了《國富論》的三大主題,它們均有影響現(xiàn)實政治和文明發(fā)展的力量。三組力量之角逐造成了文明史上政治體的變易興衰,所以要護佑政治和帝國的命運,主權者就須理解自然與資本的邏輯,并以永恒的自然之道來歸化資本的力量。
①約瑟夫·克羅普西:《國體與經(jīng)體》,鄧文正譯,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05年。
②唐納德·溫奇:《亞當·斯密的政治學》,譯林出版社,2010年。
③Knud Haakonssen,TheScienceofALegislator,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1.
④配第:《政治算術》,商務印書館,1978年,第24頁。
⑤托馬斯·孟:《英國得自對外貿易的財富》,商務印書館,1997年,第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