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晶
(湖北省十堰市茅箭區(qū)北京北路鄖陽中學(xué) 湖北 十堰 442000)
“樓欄”很自然使人聯(lián)想到登高,“樓”“欄”意象不同于其它純粹的客觀物象,而是一種形體物象,有“樓”便會有“登高”,有“欄”自然會有“憑欄”。這一意象又是觸覺與視覺的統(tǒng)一,客體與主體的動作黏連,很容易使詩人與客觀物象樓欄產(chǎn)生心靈的契合點,意象便打上主體心靈情感體驗的烙印,滲透著生命主體的情思。
“樓欄詩”中表現(xiàn)的生命意識,是生命主體自然生命意識與人文生命意識的統(tǒng)一。由個體到群體,由自然生命到人文生命,由登樓倚欄這種行為動作引發(fā)對年華易逝的惋惜甚至悲慟,惜春傷時,懷人思鄉(xiāng)到故園思憶,民族之憂,以及浩瀚宇宙中的生命價值真正實現(xiàn)的欲求,都是生命意識的體現(xiàn)。
自詩詞開端,從不乏閨怨之作,唐宋“樓欄詩”中也不乏此類作品,“閨中少婦不知愁,春日凝妝上翠樓”,本是春暖花開的賞春時節(jié),卻引發(fā)悲歡離合的傷春之事,春日融融池上暖,少婦細心化妝為悅己者榮,卻不能被心愛之人欣賞,只得轉(zhuǎn)喜為悲?!皹穷^殘夢五更鐘,花底離愁三月雨”,“五更鐘”敲醒“殘夢”,使人摟頭彳亍惋嘆,“三月雨”澆涼“花底離愁”,使人心意凄迷凝重?!皹窍虑甯?,水流歌斷春風暮。夢云煙樹,依約江南路。碧水黃沙,夢到尋梅去處?;o數(shù)。問花不語。明月隨人去?!?,聽到“樓下清歌”,詩人情不自已,想起和伊人告別的情景,在夢幻中,看到了那夢魘般的云彩,隱隱約約的江南路。流水清清,金黃沙路,一直追尋伊人至梅花深處。無人能問,只能問花,可惜“花無語”,“明月隨人去”,天上地下,晝尋夜覓,縱使思念亦無益,無可奈何伊人去!這種源自最內(nèi)心的思念,通過“翠樓,摟頭,樓下”這幾個非純粹的地點名詞得以讓生命個體思緒綿延,排憂解憶,這種體悟,讓任何經(jīng)歷過愛情纏綿悱惻的人都不能不為之動容。
宋朝詞人中,憑“樓”或“欄”表現(xiàn)離愁別緒,閨怨相思的詞作以柳永,晏幾道最為典型。這與他們常出入歌臺舞榭,賞“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有關(guān)。如柳永詞“煙波滿目憑闌久。一望關(guān)河蕭索,千里清秋,忍凝眸?”“每登山臨水,惹起平生心事,一場消黯,卻下層樓?!笔汶x愁別恨?!皝幸形秋L細細,望極春愁,黯黯生天際。草色煙光殘照里,無言誰會憑闌意?”“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將漂泊之苦與思鄉(xiāng)之情綰結(jié)在一起,抒發(fā)對戀人的深沉思念和對愛情的忠貞不渝。晏詞“夢后樓臺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寫懷念歌女的悵惘之情,暗含世事、人生無常的慨嘆?!岸深^楊柳青青,枝枝葉葉離情。此后錦書休寄,畫樓云雨無憑?!痹娭械膫x情與柳永《雨霖鈴》中的“多情自古傷離別”情同,依依不舍的繾綣情意,愁腸百結(jié)。柳永俚詞俗調(diào),晏幾道與歌姬的游樂之作,為當世人針砭嘲笑,而詩人與歌姬的情感絕非逢場作戲,虛情假意,是建立在彼此尊重的基礎(chǔ)上的情感。失意時的寬慰,對生命個體遭遇的深切同情相知相惜,從歌舞青樓中傳出,躍于筆下紙端,當詩作流傳到現(xiàn)代,風雨的洗練中,這種生命意識也絲毫沒有隱退。
“閑愁最苦。休去倚危欄,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花木凋零,春事已盡,詞人惜春,留春,嘆春的復(fù)雜情緒,歸為一句“閑愁最苦”。既然苦,情難堪,只能“休去倚危欄”,斜陽,煙柳,殘春之景,自己的生命似乎行將走到盡頭,而大業(yè)未成,徒增殘敗之感,傷心之情,無怪乎梁啟超有云“回腸蕩氣,至于此級,前無古人,后無來者。”不同于辛詞的感春傷逝,史達祖的《玉蝴蝶﹒晚雨未摧宮樹》“短景歸秋,吟思又接愁邊。漏初長、夢魂難禁,人漸老、風月俱寒。想幽歡土花庭甃,蟲網(wǎng)闌干”,借肅殺秋景,對比今昔時光,萌生出歲華易逝,人生易老的感嘆?!拔锷f時同,情味中年別。淺畫鏡中眉,深拜樓中月?!痹?jié)的喧囂調(diào)侃中抒寫人到中年的淡淡憂愁。外界愈是喧囂熱鬧,心底的哀愁凄涼愈深,調(diào)侃戲謔不過是掩飾自己內(nèi)心真正的恐懼罷了。借助樓欄,那種能有所依托的安全感多多少少可以沖淡些許哀怨吧?對自然生命短暫的悲哀,是基于外界景致對自己造成的心理沖擊,是自己無意識的察覺是觸發(fā)性的,“樓”或“欄”一定程度上起到了這種觸發(fā)作用。
生命個體的價值能實現(xiàn),能為社會群體認可,是眾多心憂天下的詩人詞人的夙愿,可是迫于許多社會客觀歷史等原因,余愿難償,登高遙望,莽莽山河,蒼茫大地,黍離之悲,故國之痛,無不泉涌而至?!皺跅U外、煙柳弄晴,芳草侵階映紅藥”,好一番嬌艷明媚的春光,忽而“東風妒花惡,吹落梢頭嫩萼。”出人意料的風急花殘,情緒也由欣然轉(zhuǎn)而哀傷。樓欄中的黍離之悲,問甚者,恐辛棄疾為最,“落日摟頭,斷鴻聲里,江南游子。把吳鉤看了,欄干拍遍,無人會,登臨意?!辈恢盍λザ嗌?,但覺新來懶上樓。”“今古恨,幾千般,只應(yīng)離合是悲歡?江頭未是風波惡,別有人間行路難”“怕上層樓,十日九風雨”以及抒寫自己大半生經(jīng)歷與感受的《丑奴兒﹒書博山道中壁》:“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而今識得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毙翖壖槽缆毜菢怯^景,風光如畫卻無心欣賞,心憂國事,少年時不識愁有言說,現(xiàn)今識得愁滋味卻無語言說,只因愁之極點愁之泛濫難道盡,形似超脫,實則深沉?!暗菢恰边@一及其普通不過的行徑,承載了多少詩人詞人的痛切哀思,苦悶憂愁?生命意識在樓欄上的體現(xiàn),盡然了。
民族的生命意識是歷代傳承的,這種生命意識滲入后代人每一滴血液,成為民族心理的載體,閃耀著人性的光輝。樓高莫近危欄倚,縱有人嘆息無人解相思憶,時至今日,這些樓蘭詩依然如粒粒珍珠光輝熠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