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 會
(吉林大學 文學院,長春 130012;長春市文化廣電新聞出版局,長春 130022)
近年來漢語量詞研究從廣度和深度兩方面都有所拓展,取得了豐碩的研究成果,但從內容和數量上看,清代量詞研究仍然相對薄弱,一是還沒有專門的清代量詞斷代研究,二是清代專書專題研究成果相對較少,實乃漢語史研究和量詞研究的缺憾。清代筆記小說是清代書面語的代表,研究其中的語言對于近代漢語研究無疑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但受近些年漢語研究注重口語文獻影響,已有的清代量詞專書研究主要以白話小說為語料,認為筆記小說中的古漢語遺存是對先秦漢語的簡單模仿和繼承。實際上,即便是刻意擬古的唐代古文運動中的作品,與先秦時期的古漢語也是存在很大差異的,有其自身的時代特征。再者,白話小說口語化程度雖高,但易受文學創(chuàng)作區(qū)域性差異影響,往往有特定的方言背景。同時,受內容和語體風格所限,日常用語之外的詞匯,很難進入白話小說。所以,從白話小說中獲得的語料,還是不夠全面。筆記小說文體隨意性較強,作者行文較少受束縛,能夠信筆記錄所見、所聞、所思、所感,下筆文白夾雜、不避俚俗,因此保存了豐富的經濟、政治、文化、自然等方面的詞匯。
名量詞在清代筆記小說量詞中數量占比大,構成了清代筆記小說量詞的主體部分。作為量詞次類,名量詞本身具有一系列區(qū)別于其他詞類的鮮明的語法特征。有鑒于此,本文選取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出版的《清代筆記小說大觀》作為研究對象,*本文征引的清代筆記小說例句均出自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出版的《清代筆記小說大觀》。例句后括號中的文字和數碼,第一項指例句具體出處,第二項指例句在《清代筆記小說大觀》中的卷次及頁數。該書收錄了《筠廊偶筆》《檐曝雜記》《冷廬雜識》等21部筆記小說,成書年代從1672年至1837年,基本能夠涵蓋清代大部分時段。通過對21部筆記小說中的名量詞進行窮盡式考察,與前代和現代漢語進行歷時比較,從詞法特征和句法特征兩方面描寫清代筆記小說名量詞的形態(tài)變化、組合能力和語法功能,進而分析、歸納其語法特征,力圖探求清代名量詞的發(fā)展狀況。
從構形法和構詞法兩方面分析,清代筆記小說名量詞詞法特征如下:
(一)構形法
按葛本儀先生的闡述,詞的形態(tài)變化的方法就是構形法。漢語是一種形態(tài)變化很不豐富的語言,只有個別詞類存在一些形態(tài)變化。量詞重疊是其中的一種。[1]131
在清代筆記小說中,名量詞重疊主要有“AA”式、“AABB”式、“一AA”式、“一A一A”式及其繁復形式。
1.“AA”式。
“AA”式單個名量詞重疊在南北朝時期就已經產生了,但和名詞重疊還是沒有完全分家。在清代筆記小說中,單個名量詞“AA”式重疊比較常見,在句中可作主語、謂語、定語、狀語等,未見賓語和補語的用例。
(1)作主語時,多為承前省略中心語,表示“全部”“周遍”義。如:
周笑曰:“汝言甚是,惟吾亦問汝,三百六十行,行行吃飯著衣裳,汝在那一行?”(履園叢話卷二十四,四.3741)
且今年南方苦旱,北方苦澇,歲饑,處處入告,非圣躬遠幸之時。(歸田瑣記卷四,四.3820)
但須處處出人頭地,不被人籠罩,即得之矣。(浪跡三談卷一,五·4272)
在清代白話小說如《儒林外史》《紅樓夢》中,量詞重疊作主語,后邊一般有“都”與之呼應,如《儒林外史》中有“國家承平日久,近來的地方官辦事,件件都是虛應故事”,《紅樓夢》中有“黛玉笑道:‘個個都好?!薄皠⒗牙训溃骸抑裁疵麅?,樣樣都是好的?!泵鞔读N曲》和清代筆記小說類似用法中沒出現“都”,可能與語體有關。
(2)作謂語時,一般用于描摹主語的情狀,頗具文學色彩。語法意義表示“多”“綿綿不盡”,有主觀大量的意味。如:
田賦重重,未必取十千而稅十一;良田疊疊,還恐宜于古而不宜今。(堅瓠癸集卷二,二·1466)
重華協(xié)于蒂,人夸臺閣層層……(堅瓠癸集卷四,二·1508)
生令秉燭觀之,胭脂點點,嬌楚可憐。(耳食錄卷三,大觀二十七·33)
(3)作定語時,有兩種情況。一是作賓語的定語,語法意義表示“多”或“綿綿不盡”之義。例如:
若行行春蚓,字字秋蛇,屬十數字而不斷,縈結如游絲一片,乃不善者之大病也。(茶余客話卷十七,三.2902)
二是作主語的定語。這種情況下量詞“AA”式重疊的語法意義有的表示“多”或“綿綿不盡”義,如:
未幾,葛敝,縷縷風雪中自若。(虞初新志卷十五,一.444)
重重妙影隨機現,都在眾生心地開。(虞初新志卷十五,一.445)
有的表示“逐一”“每”等逐指意義,如:
點點猩紅親染出,不是胭脂,不是鵑啼血。(履園叢話卷二十一,四·3671)
在現代漢語中,量詞“AA”式重疊在句子中充當賓語的定語得到進一步發(fā)展,具體表現在適用量詞的范圍擴大了,使用頻率增加了。如“草地上盛開著朵朵鮮花”“耳邊飄來陣陣歌聲”“天空中落下點點細雨”等。此外,量詞“AA”式重疊還可以作介詞賓語的定語,表示“多”“綿綿不盡”之義,如:
在重重朵云的上面。(凌叔華《登富士山》)
(4)作狀語時,描摹色彩濃郁,語法意義不完全一致,如下面前兩例尚可認為在“連綿不盡”或“逐一”義之間兩可,而后兩例則可以確認為表示“逐一”義。
妾幼夢手折一花,隨風片片著水,命止此矣。(虞初新志卷一,一·233)
莫謂山中無甲子,素珠粒粒紀時辰。(虞初新志卷十五,一·445)
以指微跑,則絹素如灰堆起……非若偽造者,以藥水染成,無論指跑,絲絲露白,即刀刮亦不成灰,嗅之氣亦不雅也。(茶余客話卷十七,三.2913)
事定,諸將弁百計出其尸,顱骨皆寸寸斷矣。(嘯亭雜錄卷九,五·4597)
2.“一AA”式。
“一AA”式量詞重疊形式出現于唐代,是量詞重疊與名詞重疊的正式區(qū)分標志,在之后得到發(fā)展。明代以后,到清代筆記小說中“一AA”式重疊形式已經發(fā)展得比較成熟,句法功能與現代漢語相差不大,可作主語、謂語、定語、狀語、補語,語法意義與“AA”式一致。如:
一聲聲,怎生得夢兒成。(堅瓠丁集卷四,一.989)
可憐垂柳色,吹綠一條條。(秦淮畫舫錄卷下,六.5783)
何不調青兼殺粉,一枝枝、也畫花魂瘦。(秦淮畫舫錄卷下,六.5815)
珍惜春風歌舞衫,花冠艷簇一團團。(秦淮畫舫錄卷下,六.5798)
清代筆記小說中“一AA”式量詞重疊用例多見于詩詞,這與“一AA”式結構在語用上的描摹作用有關。在現代漢語中,“一AA”式量詞重疊的句法功能進一步發(fā)展,可作賓語,如“這個湯是好不容易煮的,你好歹嘗一點點?!?/p>
3.“一A一A”式。
本文檢索的語料范圍內,此種用法只見一例,用作狀語,表示逐指,強調“逐一”的意味比“一AA”式更強烈。如:
譬如為山,將土一簣一簣堆積上去,自然富矣。(履園叢話卷七,四.3385)
“一A一A”式元代萌芽,清代、現代才興盛起來。[2]在清代白話小說《紅樓夢》《儒林外史》中“一A一A”式量詞重疊用例更多一些,以狀語為主,還可充當定語、主語等,充當主語時語法意義表示“每一”,充當定語時表示“多”“連綿不盡”。
在“一A一A”式重疊的基礎上,還出現了如下用例,可視作現代漢語中“一A又一A”的雛形。如:
公與費且飲且談,而某副將從旁默飲,一杯復一杯,不敢留涓滴也。(歸田瑣記卷四,四.3860)
從以上分析可以看出,清代筆記小說中量詞重疊形式已經與現代漢語差異不大,“AA”式、“一AA”式、“一A一A”式量詞重疊形式都已經發(fā)展得比較成熟?!耙籄一A”式及其繁復形式“一A復一A”也開始出現。當然,與現代漢語相比,清代筆記小說量詞重疊形式還不夠豐富,如“一A一A”式用例少,繁復形式只有“一A復一A”式,沒有“一A又一A”和“一A接一A”等;也沒有“一A一A”中間加形容詞的擴展形式,如“一大片一大片”“一小點一小點”等,這些豐富的量詞重疊變式在清代筆記小說中都沒有出現。
(二)構詞法
構詞法指的是詞的內部結構規(guī)律的情況。也就是詞素組合的方式和方法。[1]108清代筆記小說中的名量詞的構詞方式主要有如下幾種。
1.名量詞加詞綴“兒”“子”。
據張赪考察,量詞加詞綴“兒”在金代董解元的《西廂記》中就已經產生了。[3]量詞加詞綴“子”,蘇旸認為產生于五代時期。[4]清代筆記小說中名量詞加詞綴“兒”“子”的用例,都存在于轉引的詩詞或對話中。例如:
你看秀才頭上一丟丟兒錫的,也值三百兩,難道吾這里不該五六萬?(堅瓠續(xù)集卷四,二.1619)
自家原有些兒錯,莫把彈章怨老黃。(浪跡續(xù)談卷六,五.4220)
《錦繡萬花谷》載后二句,云“誰家鏡匣參差蓋,露出清光些子兒”,尤覺善狀。(堅瓠乙集卷二,一.740)
若肯妄為些子事,何須更泛孝廉船?(冷廬雜識卷一,六.4949)
在元代及明代,“兒”和“子”作為詞尾,其構詞能力繼續(xù)擴大。在清代白話小說中,名量詞加后綴“兒”“子”的用例也比較常見,如《紅樓夢》中有“一個兒、一點兒、一塊兒、一頭兒”和“兩件子、這點子、兩個子、兩塊子”等,[5]《儒林外史》中名量詞加后綴“兒”只有“一堆兒”這一例,加“子”的有“一席子、一桌子、一肚子”等。[6]這種差異可能與作品的方言特色和語體格調有關,《紅樓夢》有北方方言背景,北地語言“兒化”較多,后綴“子”在口語中也較為常用;《儒林外史》帶有江淮方言特色,口語中較少“兒化”現象,而后綴“子”使用相對廣泛。筆記小說為書面語體,行文追求古雅,擬古存古現象較白話小說突出,口語色彩弱,方言傾向性小,因此作品中“子”和“兒”作為名量詞詞綴的用例少。在現代漢語中,這種構詞方式得到繼承和發(fā)展。例如,量詞重疊形式(AA型)帶后綴“兒”的現在還在用。[6]量詞加后綴“子”從借用自容器和人體器官的容載量詞擴大到集合量詞,可以表達特定的感情色彩,如“一點兒好感”“一伙子強盜”“一窩子笨蛋”等。
2.“名+名量”式的復合名詞構詞狀況。
名量詞不僅能夠后加詞綴,而且自身也能弱化成詞綴構成“名+名量”式復合名詞。清代筆記小說中,“名+名量”式的復合詞有“花朵、官員、冊頁、畫冊、詩卷、酒杯、茶杯、燈盞、銀兩、名次、物件、人口、人群、僧眾、紙條、馬匹、牛只、船只、車乘、車輛”等。
這種構詞形式魏晉南北朝時期就已經形成了,如“車乘、蒜顆、書本、馬匹、首級、荊株、釵朵”[8]16?,F代漢語中這類詞更多,任學良舉例有38個。[9]縱觀“名+名量”式復合名詞發(fā)展狀況,可以看出:
第一,這種構詞法所形成的詞的數量總體呈增加趨勢,這說明名量詞弱化為詞綴后的構詞能力在不斷增強。
第二,“名+名量”式構詞法所形成的詞在各個時期發(fā)展狀況是不同的。如清代筆記小說中的這類詞發(fā)展到現代漢語有四種不同情況,有的是形式和意義被全部繼承,如“花朵、官員、畫冊、詩卷”等;有的是意義沒變而表現形式有異,清代筆記小說中“車乘”“車輛”共存,處于過渡時期,現代漢語中,“車乘”被“車輛”取代;有的形式不變而指稱事物意義發(fā)生變化,如“燈盞”,有的被淘汰,如“牛只”。
3.“名量+名量”式復合詞的構詞狀況。
這種構詞形式在魏晉南北朝時已經產生,清代筆記小說中“名量+名量”式復合詞有如下兩種:
第一種是“名量+名量”式復合名詞。由于名量詞本身來源于名詞,因此這種構詞法中的某些詞素從歷時層面看,究竟是量詞還是名詞,性質尚存疑。姑且采用劉世儒先生在《魏晉南北朝量詞研究》中的說法,當獨立用時可以是量詞,那么在構詞法中就作量詞看待,構成的結果卻是名詞。所舉的詞例有“斤兩、分兩、斤合、尺寸、頃畝、部帖、章篇”[8]17。按此標準,在清代筆記小說中,這類詞有“等級、升斗、尺寸、斤兩、分寸、等第”等?,F代漢語中除“等第”被淘汰外,其余均沿用,且該類復合名詞數量進一步增多。
第二種是“名量+名量”式復合量詞。在清代筆記小說中,僅見“員名”的用例:
遇有奏報,即于進剿官兵內擇妥干馬壯者數十員名,長川送黑山門交遞。(嘯亭雜錄卷五,五.4482)
將左翼之健銳營、右翼之外火器營官兵,每翼各派三百五十員名乘馬向前雁翅排列。(竹葉亭雜記卷一,五.4781)
宋代《三朝北盟會編卷第五十九》有“召募十員名差撥人馬”,元明清文獻中“員名”用例也十分常見,但“員名”和“員”“名”同時存在,都可用于稱量“將官、士兵、打手”這類名詞,不符合語言經濟學原則,也不符合語言使用中量名搭配習慣,發(fā)展到現代漢語中,“員名”遂舍棄不用。現代漢語除了“名量+名量”構成復合量詞,如“臺套、噸公里”等,還有“名量+動量”“動量+動量”構成的復合量詞,如“架次、人次”“場次”等。[10]
4.“名量+數”復合名詞的構詞狀況。
“名量+數”構成名詞的構詞法在魏晉南北朝時就已經產生,劉世儒舉的詞例有“枚數、頭數”等。[8]18在清代筆記小說中有“名數、分數、卷數”等用例?,F代漢語中,除度量衡量詞和不定量集體量詞外,大部分名量詞后都可加“數”,構成名詞:如個數、本數、歲數、樣數、間數、只數、根數、碗數,等等。
5.外來復音量詞。
清代國門被打開后,與外國通商貿易往來日漸頻繁。同時,在國內也增多了與少數民族的貿易往來。在漢語量詞中就體現了這種社會開放發(fā)展帶來的影響,清代筆記小說中稱量貨幣的度量衡量詞出現了“普兒”“騰格”這兩個外來語。如:
查新疆錢法,舊以五十普兒為一騰格,今定以百普兒為一騰格,每騰格直銀一兩,即合于古者當十之大錢,當日定制,似即因銀少之故,迄今行之,并無格礙難通,則內地又何妨仿照辦理。(浪跡叢談卷五,五.3981)
鑄乾隆通寶,每文重一錢二分,抵銀一分,每百為一騰格?;刈铀接?,每五十呼一騰格,猶之內地呼小錢也。(茶余客話卷十三,三.2792)
普兒,即普兒錢,是清代新疆、西藏等地區(qū)通行的一種貨幣。乾隆時在阿克蘇設局制造,質以紅銅為之,正面書“乾隆通寶”,背面標“阿克蘇”,左滿文,右維吾爾文,重二錢,每錢五十文。嘉慶以后所鑄仍多用乾隆字樣?!捌諆骸庇袝r也寫作“普爾”“普耳”,用字尚不統(tǒng)一,說明當時規(guī)范化程度欠缺,作為譯音漢語外來詞的地位尚不穩(wěn)固。如:
西域貢賦以錢折銀,名曰騰格,又曰普耳。一作普兒。計一騰格,為錢五十文,普耳之數,又少于騰格。(茶余客話卷十三,三.2788)
回俗以十為數,計一帕得中土五石有奇。錢曰普兒,皆委伯克以司鑄焉。(嘯亭雜錄卷十,五.4651)
乾隆二十七年有阿奇木莫薩者,于正貢外索普爾錢二十千文,辦事大臣海明查出,即將此錢作為正賦。(竹葉亭雜記卷五,五.4861)
五四以后,這類漢語外來復音量詞進一步涌入,如“先零”“普特”等,但大部分后來并未通行,一是由于這些貨幣退出流通領域,相應的度量衡量詞自然不再使用;二是音譯漢語外來詞不太容易被漢語詞匯系統(tǒng)所吸收,在漢語譯詞中,“意譯比音譯更有發(fā)展前途”[11],如“法郎”“美元”已經完全融入漢語詞匯系統(tǒng)。
清代筆記小說中名量詞的組合能力、語法功能相較前代更趨于完備,總體上呈現出向現代漢語成熟階段過渡的特征。但因為筆記小說存古現象較白話小說突出,仿古意味較濃,因此留存了部分古漢語量詞特征,如數詞與名詞直接組合,或數量結構后置限定中心詞,作為特例本文不再多加討論。下面從組合能力和語法功能兩方面入手,探討清代筆記小說名量詞的句法特征:
(一)組合能力
名量詞的粘附性決定其不能單獨使用,必須和其他成分組合后再與名詞相搭配。清代筆記小說中的名量詞可以與數詞、代詞、定詞、形容詞組合。
1.與數詞組合。
清代筆記小說中的名量詞與數詞相結合,構成數量結構,體現了歷代量詞的普遍規(guī)律,但也呈現出了自身的發(fā)展特點。如與之組合的數詞“二”和“兩”在數量結構中表現出不同發(fā)展態(tài)勢。
(1)與基數詞組合:
兩個爹娘,又是殘年。(冷廬雜識卷八,六.5273)
四十里外,有此兩層扼隘。(歸田瑣記卷卷一,四.3771)
每一朝止食山藥兩片。(履園叢話卷一,四.3236)
又貢皇太后馴象二只、氈緞緬布等物。(嘯亭雜錄卷五,五.4465)
恭還索牛,舅曰:“?牛二頭已死。”(冷廬雜識卷六,六.5173)
清代筆記小說中,“二”與量詞依然具備相當的組合能力,但與“兩”相較,明顯式微。書中用例有“二頭、二只、二本、二處、二章、二首”等,但幾乎都出現在“名詞+數量”結構中,可以看作是文言句法在筆記小說這一文體中的留存。而與“兩”結合的量詞更為豐富多樣,且語法位置更為靈活,既可位于名詞之前,也可位于名詞之后。在現代漢語中,除交際場合、特殊文體或表示序數,如“二位請”“茲有學生二名”“綜合二處”等,“二”一般不出現在量詞前。
(2)與序數詞組合:
魏元丕碑,泰安趙氏所藏,世無第二本。(履園叢話卷九,四.3414)
此名容園,為吾揚州園亭第一所。(歸田瑣記卷卷一,四.3768)
惟視管子第一本上有國初徐樹丕印記,則知為墻東老人所鉤無疑矣。(履園叢話卷九,四.3413)
次稍后兩翼分設各六行,行各六重,第一重為諸皇子致祭立桿石座,諸王、貝勒、公等各依次序列,均北向。(嘯亭雜錄卷八,五.4567)
(3)省略數詞“一”:
清代筆記小說中也有少數名量詞單獨使用而省略了數詞“一”的,這些量詞或與動詞組合,或與代詞組合,或與形容詞組合,放在中心語之前。如:
其時有兒童嬉戲,或據地互相痛撲,至于委頓,曰:“須自幼煉銅筋鐵骨,他時立朝,好做個忠臣也?!?柳南續(xù)筆卷三,三.2385)
要曉得老年人的性情,倒像了個嬰年,定然是顛顛倒倒,倒倒顛顛。(冷廬雜識卷八,六.5273)
也只為愛極生憐,到今朝換你個千埋百怨。(冷廬雜識卷八,六.5273)
指陳世凱曰:“好個將官,可稱為陳鐵頭!”(浪跡續(xù)談卷五,五.4201)
名量詞的這種用法在中古以后就已經出現了。清代筆記小說中量詞前面省略數字“一”的用例多見于轉引的對話中,主要見于量詞“個”。清代白話小說中這種用例更多,量詞更豐富??梢娒吭~的這種用法在清代口語中使用已經十分普遍。
2.與代詞組合。
清代筆記小說中名量詞可與指示代詞“這、此、每、各、諸”組合,未見“那”“彼”組合。如:
“阿堵”猶言這個也。(冷廬雜識卷一,六.4949)
據稱此項器械向系兵丁自備,并無照驗之例,官既不加督責,兵丁乃多不整齊。(竹葉亭雜記卷一,五.4789)
每兩索火耗銀二錢。(歸田瑣記卷五,四.3836)
且隨時開采,每得銅一斤,除礦費運費鼓鑄各等費,總可凈余銀六兩有零。(歸田瑣記卷二,四.3788)
以上諸品各色不同。(竹葉亭雜記卷八,五.4899)
也可與疑問代詞“何、幾”組合。如:
“宮中圣人奏云門,天下朋友皆膠漆?!贝耸呛蔚却颊x!“丈夫垂名動萬年,記憶細故非高賢?!贝耸呛蔚雀咦R!(浪跡叢談卷十,五.4085)
也有幾個好相知,常來看看。(冷廬雜識卷八,六.5274)
席地鋪將幾片氊,羊羔牛犢系當前。(竹葉亭雜記卷六,五.4881)
此外,清代筆記小說中的少部分名量詞可以出現在指示代詞、疑問代詞之后,承前省略后邊的名詞,指稱整個數量名結構。如:
其長公子懷亦亭云麾新方十余歲,以為不可,曰:“大人不取此項,不足為廉。”(竹葉亭雜記卷五,五.4861)
人訝而問之,曰:“老夫一生受用,都在這個,失去便無處立腳矣!”(柳南隨筆卷二,三.2274)
伍對曰:“園中梅子,不消幾個便酸牙。”(檐曝雜記卷五,四.3175)
僅從與代詞的組合能力看,清代筆記小說名量詞殘留了較多中古漢語特征,如“此”的使用頻率遠高于“這”,沒有發(fā)現“那”的用例;疑問代詞只有“幾”“何”,沒有出現“那(哪)”。對比同一時期清代白話文小說,則與現代漢語相近,“這”“那”較為常用,“這”的使用頻率高于“此”,出現了疑問代詞“那(哪)”的用例。但清代筆記小說名量詞與代詞組合后省略中心詞,指稱整個數量名結構的用法,已經與現代漢語相同。由此可見,清代社會語言使用中,書面語和口語分化現象仍然突出,筆記小說行文追求古雅,導致了上述這種人為的存古現象。
3.與定詞組合。
所謂“定詞”,是指“滿、全、許多、好多”一類詞,這些詞既不同于數詞,又不同于指示代詞。它不說出具體的數目,只指出相對的數量。[12]清代筆記小說中與名量詞組合的定詞有“半、合、滿、全、數、若干”等。如:
今人用一碗半碗以治小兒,死者八九。(冷廬雜識卷四,六.5107)
合城賓僚來觀禮者秩如也。(浪跡三談卷四,五.4308)
嘗題聯(lián)齋壁云:“志不求榮,滿架圖書成小隱;身難近俗,一庭風月伴孤吟。”(冷廬雜識卷二,六.4985)
近日梨園有演大紅袍全部者,其丑詆江陵張文忠與奸佞同科,并形容其子懋修等,為亂臣賊子之不如,殊為過當。(浪跡叢談卷六,五.4008)
按孫月峰言徐文貞家有此圖數本,多為人乞去,今有最下一臨本尚存,猶自可喜。(浪跡叢談卷九,五.4066)
有頃,閽人以饋歲儀呈報曰:“此門生某爺某爺所送若干封。”(歸田瑣記卷六,四.3856)
現代漢語中,與名量詞組合的定詞更多,如“好多”“許多”等也經常與量詞組合。
4.與形容詞組合。
《清代筆記小說大觀》“數+形+名量”結構中,形容詞位置上只有“小”“大”,名量詞有“杯”“帙”這類意義具體的容載類量詞,也有“重、捆、塊、片”等意義較為抽象的量詞。如:
舊聞曾賓谷先生每晨起必啖核桃一枚,配以高粱燒酒一小杯,酒須分作百口呷盡,核桃亦須分作百口嚼盡……。(浪跡續(xù)談卷八,五.4034)
蓋六洲嘗修《雁蕩山志》,此即其志稿中數條,至樂清日,蔡子樹邑侯又以僧道融所刻《雁蕩游法》一小帙見示,皆足為導游之資也,因并記之。(浪跡續(xù)談卷三,五.4164)
須臾,連環(huán)上又加一小重,日在三環(huán)之中,而外又加一大環(huán)環(huán)之。(履園叢話卷十四,四.3540)
本年八廳共稟稱,浚船所帶凈柴,大捆者俱執(zhí)以自賣,余柴概不交納。(嘯亭雜錄卷三,五.4427)
其有強悍者,則以青石一大塊鑿穿,將鐵鏈鎖其足于石上。(履園叢話卷十七,四.3599)
其有純白、純紅、純翠者,又有大片紅花者、細碎紅點者、虎皮者、紅白翠黑雜花者,變幻花樣,不能細述。(竹葉亭雜記卷八,五.4910)
“數+形+名量”結構在不同時期表現不同?!段簳x南北朝量研究》所舉的用例中,形容詞有“短、大”[8]11。明代文獻的這一結構中,據葉桂郴考察,形容詞只有“大、小”,主要用來稱量“杯”。[13]108清代有繼承也有發(fā)展,形容詞位置上與明代相同,只有“大”“小”,數詞有時可以省略,但名量詞較明代有所發(fā)展,表示抽象意義的量詞使用頻率增加,如“重、片”等。總體上說,“數+形+名量”結構發(fā)展到清代,在形式上與現代漢語基本一致,但現代漢語這一結構中的形容詞和名量詞更加豐富,除了“大”“小”,還有“長、短、厚、薄、粗、細”等,出現了“一長段”“一薄片”“一短條”“一粗根”等用法。
(二)句法功能
除了省略數詞“一”的數量結構外,單個名量詞作句子成分的情況十分少見,一般都是與限定詞組合或自身重疊。鑒于前文已經列舉了量詞重疊以及量詞與代詞、定詞、形容詞組合的用例,本節(jié)主要以“數+名量”結構為主考察數量結構的句法功能。
清代筆記小說中的數量結構在句中可以作主語、謂語、賓語、定語、狀語、補語,還可以充當同位語。
1.作主語。
多表示分列并舉,如:
若以事機不可緩,因旁言亂聽,急忙應之,十件十錯。(歸田瑣記卷四,四.3822)
適閱良方集錄中,乃知皮硝、六錢,揀凈。桑白皮二兩,洗凈,生者更佳。二味本系洗眼仙方……(浪跡叢談卷八,五.4031)
一個大,一個小,一個跑,一個跳,一個吃人,一個吃草,猜字一。騷。(歸田瑣記卷七,四.3886)
2.作謂語。
多表示記帳、列舉說明等,如:
賞國王物件:龍緞二疋、福字箋二百幅、雕漆器四件、大小絹箋四卷、墨四匣、筆四匣、硯二方、玻璃器四件。(竹葉亭雜記卷一,五.4792)
五加皮四兩,雄雞一只,黑者更妙。(浪跡叢談卷八,五.4033)
向來蕩內產柴,濕、干、枯遞分三種。(嘯亭雜錄卷三,五.4428)
3.作賓語。
(1)作動詞賓語:
乃勉強割取一塊,自入廚下,令秀才先在房中煮酒以待。(歸田瑣記卷七,四.3894)
能于三十年后再發(fā)一株,遞謝遞開,方稱長久。(履園叢話卷七,四.3367)
樞直同人,各得一幅,余以未得大紙,不敢求。(歸田瑣記卷四,四.3860)
(2)作介詞賓語:
殿中對聯(lián)數十,惟臨海嚴孝廉乘潮作最佳:“看下方擾擾紅塵,富貴幾時,祗抵五更炊黍夢;溯上界茫茫浩劫,神仙不老,全憑一點度人心。(冷廬雜識卷一,六.4937)
昨安徽王曉林中丞植,向吳紅生太守索余兩次疏稿,余以第二疏即系申明前疏未盡之意,且系留中之件,未便宣布……(浪跡叢談卷五,五.3980)
4.作定語。
這是數量結構的基本用法,出現頻率最高,僅就三類情況舉例說明。
(1)作主語的定語:
二分明月非古時,一片彩虹豈疇昔。(浪跡叢談卷二,五.3943)
有編為十字令者曰:“一筆好字,二等才情,三斤酒量,四季衣服,五子圍棋,六出昆曲,七字歪詩,八張馬釣,九品頭銜,十分和氣。”(歸田瑣記卷七,四.3882)
(2)作賓語的定語:
嘗謂:“與其私千萬卷于己,或子孫不為之守,孰若公一二冊于人,與奕禩共永其傳。”(冷廬雜識卷七,六.5223)
然僅有此一臠肉,而無珍饌嘉肴以佐之,不可謂之盛席矣。(履園叢話卷十二,四.3492)
詩中所云:“中人十家產,不滿一杯味。”(浪跡叢談卷八,五.4043)
(3)作后置定語:
有實在寒冷無衣者,則買舊棉衣一件與之,其價約三四百文為率,新者恐其當去。(履園叢話卷四,四.3313)
道光戊戌秋,嘉興岳余三茂才鴻慶與其友數輩結鴛湖詩社……(冷廬雜識卷六,六.4985)
由于受筆記小說語體影響,數量結構作后置定語在清代筆記小說中出現頻率較同期白話小說中要高。實際上,這是“名詞+數量”結構從古至今的繼承和延續(xù),這一結構直到現代漢語中仍有其生命力,只不過與“數量+名”結構相比,早已失去了主流地位。與古代漢語中強調計數功能不同,這一結構在現代漢語中所突顯的信息焦點在于其所稱量的名詞。
5.作狀語。
若必云三世相承然后可服其藥,將祖、父二世行醫(yī),終無服其藥者矣。(浪跡叢談卷八,五.4042)
而山安廳自稟,與船目議明,以原捆交工,八折收受,而船兵又以六分改捆抵交,仍要八折收受各等語。(嘯亭雜錄卷三,五.4428)
6.作補語。
若點到小炒肉,則我須忙得半日。(歸田瑣記卷七,四.3894)
就其中看,略有良心者,不過付與兒孫享用幾年,否則四分五裂,立時散去。(履園叢話卷七,四.3375)
回子王照三品伯克加一倍,準八千斤。(竹葉亭雜記卷一,五.4794)
法用二藥入新沙罐中,河水煎透,傾出澄清,溫涼洗之,少頃又洗,每月止洗一日,須自早至晚洗十余次。(浪跡叢談卷八,五.4031)
7.作同位語。
蓋五福之中,康寧最難,一家數十口,長短不齊,豈無疾???豈無事故?(履園叢話卷七,四.3365)
數量結構在魏晉南北朝時期只能充當定語、主語和狀語。到明代,數量結構的句法功能發(fā)展得已經比較充分,可以出現在主、謂、賓、定、狀、補的句法位置上。[13]118-120在清代筆記小說中,名量詞繼承了前代句法特征,同時發(fā)展出自己的特點,除了以定語為主要句法功能外,其他如“狀語”“補語”的句法功能也進一步增強,充當同位語的用例增加。
從上面對清代筆記小說名量詞詞法特征和句法特征的分析可以看出,清代名量詞語法特征在形式上體現出繼承性,與明代的語法框架基本一致,各種語法構式相對成熟,符合語法在語言系統(tǒng)中相對語音、詞匯而言較為穩(wěn)定的特點。另一方面,清代筆記小說名量詞也始終處于不斷發(fā)展?jié)u變歷程中,既有的人為“復古”產生的迂回現象,也體現出了揚棄和發(fā)展的面貌。清代筆記小說名量詞由于所處時代,加之筆記小說文體特點,寫作者多有崇古擬古傾向,客觀和主觀因素共同導致其殘留了古漢語的一些語法特征。如:仍有“數+名”結構,結構間沒有量詞這一中介,數詞直接修飾名詞;“名+數量”結構比較多見,舊的復合量詞“員名”仍在使用,新的復合量詞沒有產生。再者,清代筆記小說名量詞體現了向現代漢語成熟時期過渡的特點,數詞“二”和名量詞組合衰退沒落,“名+數量”結構雖式微,但所表達的語法意義、語用功能、內部組合能力更接近現代漢語??傮w來看,清代名量詞語法特征較前代發(fā)展得更加充分,語法功能完備,雖然在具體組合或用法上有局部差異,能夠搭配的量詞還不夠豐富,但現代漢語語法框架已經基本形成。因此可以說,清代名量詞語法特征與現代漢語名量詞基本一致,為近代漢語向現代漢語平穩(wěn)過渡,奠定了堅實基礎,在漢語量詞從近代向現代發(fā)展過程中,起到了承上啟下的作用。
[參考文獻]
[1]葛本儀.現代漢語詞匯學[M].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2004.
[2]麻愛民.漢語量詞重疊式歷時發(fā)展研究[J].語文研究,2014,(10):92.
[3]張赪.談金元時期“名量詞+兒”的用法[J].貴陽:貴州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93,(2):63-64.
[4]蘇旸.量詞加詞尾五代已見[J].中國語文,2001,(1):37.
[5]過國嬌.《紅樓夢》(前80回)量詞研究[D].上海:上海師范大學中文系,2005.
[6]喬會.《儒林外史》量詞研究[D].長春:長春理工大學文學院,2006.
[7]太田辰夫.中國語歷史文法[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7:156.
[8]劉世儒.魏晉南北朝量詞研究[M].北京:中華書局,1965.
[9]任學良.漢語造詞法[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1:23.
[10]張萬起.試論現代漢語復合量詞[J].中國語文,1991,(4):262.
[11]王力.漢語史稿[M].北京:中華書局,1980:595.
[12]齊滬揚.現代漢語短語[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0:144.
[13]葉桂郴.明代漢語量詞研究[M].長沙:岳麓書社,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