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讀到 《可理喻的 “不可理喻”》(《學語文》,2017年第1期)一文。對于文中所持觀點,筆者不敢茍同,不揣淺陋,茲將芻議陳述如次,以就教于方家。
一、“‘理’的意義由原來的‘道理’演變?yōu)椤@怼?,這是由抽象到具體的演變。”文中的這個說法存有不妥之處。
我們且不說 “這是由抽象到具體的演變”的說法,與“詞義的引申規(guī)律一般是由具體到抽象”的語言學常識相悖,即便是就“道理”與“常理”兩個詞語而言,二者之間也無明顯的抽象與具體之別。所謂“常理”,即通常的道理、一般的道理,它也屬于“道理”的范疇,二者的意思相差無幾,非要找出二者之間的區(qū)別,恐怕也只是大同而小異吧。硬讓成語固有的“道理”之義演變?yōu)椤俺@怼?,實屬一廂情愿的牽強附會,筆者以為只是改換了一個字眼而已。至于文中所言的“‘不可理喻’的這一新義,只能說與‘不可思議’的意思——‘不可想象,不能理解’很接近,不能說完全相同。我們以為前者的含義要比后者豐富,而且語義也重一些;后者只是說不可理解,而前者是說不可以或難以從常理的角度去理解”,恐怕更是作者置使用者通常把“不可理喻”錯誤理解為“不可理解”的既成事實于不顧的出于臆測的自說自話吧,是根本不合乎使用者本意的,因為讀者和錯誤使用“不可理喻”的作者們是斷不會勉強作如此別樣的復雜化的理解的。在筆者看來,這只是在延續(xù)了對“不可理喻”的錯誤理解——“不可理解”——的基礎上的一個改換了字眼的錯誤的變種而已,因為對“不可理喻”的誤用,純屬使用者不理解該成語的意思造成的。
我們認為,成語意義上的引申,不應該是無視固有意義的“恣意妄為”。從運用動機上看,成語引申與誤用的最顯著的區(qū)別是,引申是有意而為之,誤用是無意而為之。目前種種對“不可理喻”的誤用現(xiàn)象,顯然不是為了達到作者所謂的特殊的表達效果而采用的引申手段,而是或許因為缺乏文化素養(yǎng)的無意而為之的誤解,必須給予否定,而非“強作解人”。既然已經(jīng)有了與“不可理喻”分工明確的“不可思議”的存在,并且還有“不可理解”“難以理解”“很難理解”“匪夷所思”“莫名其妙”等諸多詞語、成語可供具體選擇,已經(jīng)足以表情達意了,又何必上演一出“喬太守亂點鴛鴦譜”、弄巧成拙的“拉郎配”的戲,而讓“不可理喻”不堪重負呢?更何況包括最新的第7版《現(xiàn)代漢語詞典》在內的眾多的語文工具書,也并未讓其所謂的新義登上大雅之堂呢!
二、“‘不可理喻’從而產(chǎn)生了一個新義——‘不可以(或難以)按(用)常理來理解(或解釋、說明)’?!边@個對“不可理喻”新義的論斷存在著令人不可理解的矛盾之處。
《現(xiàn)代漢語詞典》告訴我們,“理解”是懂、知道得清楚的意思,表示輸入、接受,帶有被動性;“解釋”是分析闡明,說明含義、原因、理由等,表示輸出、灌輸,帶有主動性。由此可見,“不可以(或難以)按(用)常理來理解(或解釋、說明)”這一所謂的新義,分明包含了兩個截然不同的意思:一個是側重于結果的“不可以按照常理來理解”,這恰恰正是《可理喻的“不可理喻”》一文實際上所堅持的觀點;二個是強調過程的“難以用常理來解釋、說明”,這種解釋與“不可理喻”自身固有的意義幾近相同。作者卻如此這般地將兩個意思捍格的詞語生拉硬扯地糅合在一個釋義里面,這在邏輯上顯然是自相矛盾的。同樣的錯誤也出現(xiàn)在下面的句子中:“‘喻’的意思由原來的‘開導或使明白’,變?yōu)椤斫狻ⅰ忉尅颉f明’,這是由一種動詞義演變?yōu)榱硪环N動詞義?!闭f由“開導或使明白”演變?yōu)椤袄斫狻?,我們可以理解得了;而說由“開導或使明白”演變?yōu)椤敖忉尅被颉罢f明”,這成什么話?因為“開導或使明白”就是“解釋”或“說明”嘛,哪里有什么演變?“理解”不能與“解釋”“說明”相提并論,是顯而易見的。
通觀全文,文章力主的分明是與“不可理喻”固有義迥然不同的新義——“不可以按照常理來理解”,并且結合所舉例句反復突出的也是“喻”這個語素的“理解”義:“比如例(2)按常理理解,貧困縣不可能有許多豪華轎車,可現(xiàn)在的情況正好相反,所以是“不可理喻”(不能按常理來理解)。(3)按常理理解,有錢好辦事,投資3億元打造防洪大堤,應該是很快就會順利竣工的,可現(xiàn)在的情況是恰好相反,所以說話人發(fā)出了“不可理喻”的感嘆;(4)按常理來理解,當一個局長比當一個虧損企業(yè)的廠長不知要輕松、實惠多少倍,可某人偏偏選擇了后者,難怪大家“不可理喻”?!倍覐脑撐牡念}目《可理喻的“不可理喻”》中,也可以讀出作者是把“喻”作為“理解”來理解的。既然如此不厭其煩的強調其“理解”義,可是不知為什么作者卻又偏偏對“喻”的“說明”義的來歷情有獨鐘,對此在文章里不厭其詳?shù)丶右耘哉鞑┮骸靶枰⒁獾氖?,“喻”之“說明”義不是后起的,而是原本就有的,在第7版《現(xiàn)代漢語詞典》中“喻”的第一個義項就是“說明,告知”,《漢語大字典》也列有“說明”的義項(與“告知”分列義項)。此義古已有之?!痘茨献印ば迍铡罚骸皶匀灰庥兴ㄓ谖?,故作書以喻意。”高誘注:“喻,明也。作書者,以明古今傳代之事?!比绱诉@般的讓兩個本不相同的義項糾纏在一起,只能是越“說明”越讓人不可“理解”而不勝其煩了。
三、“目前在各類媒體上可謂‘鋪天蓋地’、俯拾即是!已經(jīng)形成氣候。如果是少量還有可能視為‘成語的誤用’,但大面積的使用,我們就不得不考慮該用法的合理性,考慮該成語是不是正在甚至已經(jīng)‘變臉’?!边@種對待成語誤用現(xiàn)象的寬容態(tài)度頗值得商榷。
我們并不否認語言是發(fā)展變化的,但更應該承認在一個較長的歷史時期內語言又是相對穩(wěn)定的。尤其是人們長期以來習用的、簡潔精辟的定型詞組——成語,大都有著豐富而深厚的文化內涵與底蘊,其表意又具有整體性——其意義往往不是其構成成分意義的簡單相加,而是以整體來表示一定的意義的?!俺烧Z之妙,在于運用。頰上三毫,龍睛一點。與其濫也寧嗇?!保?]著名語言學家呂叔湘先生的這段話,在深刻闡明成語在語言表達上的重要作用的同時,更特別指出了運用成語要恰如其分,否則,寧可不用也不能濫用。呂老的諄諄教誨可以作為我們使用成語的圭臬。王力先生認為語言運用中由于不懂準確的詞義而造成的問題特別嚴重,并把濫用成語列為造成病句的四大原因之一。他說:“韓愈說過:為文須略識字。拿今天的話來說,就是寫文章要懂得詞語的真正意義。韓愈是一代文豪,尚且說這樣的話,可見識字的重要性。我老了,寫文章還常常查字典、詞典,生怕用詞不當。識字是基本功,同志們不要輕視它?!保?]王先生的身體力行理當成為我們效法的楷模。前輩專家對待語言文字尚且如此嚴肅認真,一絲不茍,我輩又豈可草率從事,任性為之?正是由于缺乏一種對語言的敬畏、對運用的鄭重、對讀者的尊重態(tài)度,才造成了當今社會濫用甚或錯用成語的風氣。
對于濫用誤用成語的亂象,我們切不可熟視無睹,等閑視之,袖手旁觀;對于成語的理解與運用,我們絕不能望文生義,抑或斷章取義,隨心所欲地“從俗”,甚至推波助瀾。否則,語文高考對成語運用的考查也就失去了其存在的現(xiàn)實意義,以宣傳語文規(guī)范捍衛(wèi)漢語文化品質為己任的《咬文嚼字》雜志也可以關門歇業(yè)了。
正確的做法應該是,不理解的成語就不要亂用,沒有把握的就應當勤查詞典,只有把成語的意思弄明白用法搞清楚以后才使用,否則寧缺毋濫。準確、規(guī)范地使用成語,我們義不容辭,責無旁貸;守住語言文字運用的底線,保障母語的健康發(fā)展任重道遠,我們當奮力前行。
[1]呂叔湘:《中華成語大辭典》,吉林文史出版社1986年的題詞。
[2]唐作藩編《王力論語文教育》,河南教育出版社199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