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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玄言之美尋微

2018-03-03 15:23:23黃克劍
文藝研究 2018年12期
關(guān)鍵詞:言說老子萬物

黃克劍

老子由非“可道”之“道”而創(chuàng)行“不言之教”(《老子》二章)①,然而這非“可道”之“道”與“不言之教”終究是借重五千言娓娓道出的。而且,其雖有“美言不信”(八十一章)之說,可那些貶黜“美言”之言卻別具一種美的風(fēng)致。這煞似難以消解的捍格隱含著非同尋常的衷曲,探其所由,或可多少發(fā)見個中的幽趣。

一、悖論中的拓辟

道其非“可道”或言其“不言”儼然已構(gòu)成一種悖論,但老子正是從這里辟出了一條為“希言自然”(二十三章)而置喙的蹊徑。

諸子蜂起的春秋、戰(zhàn)國之際,其時代運(yùn)遇通常被一言以蔽之為“禮壞樂崩”。不過,這“壞”“崩”既然不在于禮樂之儀節(jié)、形式的佚遺或闕略,而在于行此禮樂者的精神愈益衰萎以致禮樂頹敗為藏污納垢的偽飾,那么它亦正可被稱之以司馬遷所謂“周秦之間,可謂文敝矣”②之“文敝”。“文敝”,用孔子的話說即是“文勝質(zhì)則史(飾)”(《論語·雍也》)③,用老子的話說則是“大道廢,安有仁義;智慧出,安有大偽”(十八章)??住⒗蠈Α拔摹敝谌说囊饬x的所見不同,其對克除“文敝”之途徑的選擇亦大異其致。孔子匡救“文敝”走的是“文質(zhì)彬彬”的路,此即使“文”在“質(zhì)”中內(nèi)化或“質(zhì)”在“文”中養(yǎng)潤,從而使“文”與“質(zhì)”配稱相應(yīng);老子矯除“文敝”走的卻是棄“文”以“復(fù)樸”的路,亦即所謂“絕圣棄智”“絕仁棄義”“絕巧棄利”以“見素抱樸”(十九章)。換一種說法,對于孔子說來,“文”并不必然導(dǎo)致“文敝”,為他所引以為教的“詩”“禮”“樂”皆屬于“文”的范疇,因此儒門教化也被歸結(jié)為“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論語·泰伯》);對于老子說來,凡人為之“文”必至于趨偽而成“敝”,他的“不言之教”只在于“法自然”而“為天下渾心”(四十九章)——取法自然以使天下人心歸于渾樸?!懊薄把浴背鲎匀藶槎前l(fā)之于“自然”,其既然系屬于人文,在究竟的意味上便必當(dāng)為老子所排拒。

老子凡徑直稱述“不言”,必相應(yīng)申之以“無為”?!独献印范掠兄^“圣人居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其四十三章亦謂“不言之教,無為之益,天下希能及之矣”,前者關(guān)聯(lián)著“無為”說“不言”用以標(biāo)舉“圣人”,后者關(guān)聯(lián)著“不言”說“無為”則在于對世人作切直的勸導(dǎo)。因此,在老子這里,“不言”乃是“無為”的應(yīng)有之義,而“無為”在其透徹處必至于“不言”。實(shí)際上,凡人之所為總有所謀求,謀求必及于用思,而離開了語言——即離開了概念、判斷、推論等——的運(yùn)思則全然無從想象。這“言”“思”的相即不離決定了“不言”與“無為”的相契相印。老子學(xué)說之要旨或可簡截概之以“無為”,因此,從“無為”與“不言”的相契相印看,其由倡導(dǎo)“無為”所成之教正可貼切地稱作“不言之教”。

不過,老子所主張的“不言”終是由“言”述說的。正像老子以“法自然”之“道”誘導(dǎo)人于“無為”“無事”“無味”,乃是要人“為無為”(以“無為”為其所為)、“事無事”(以“無事”為其所事)、“味無味”(以“無味”為其所味)(六十三章),他的如此“言”其“不言”正可以說是“言不言”;“言不言”或以“不言”為“言”,倘借用后來莊子的一個說法,即是所謂“言無言,終身言,未嘗言;終身不言,未嘗不言”(《莊子·寓言》)④的“言無言”?!把圆谎浴被颉把詿o言”是言說的自相抵牾,這自相抵牾固然表明了老子在無以規(guī)避的言說境遇中的無奈,但它也逼使老子對“不言”或“無言”之旨不得不有所“言”時另取一種言說方式——此言說以其對通常言說或常規(guī)言說的歧出而令人駭異。

就見之于書寫的文獻(xiàn)而論,老子之前的《書》《禮》、史乘(如晉之《乘》,楚之《梼杌》,魯、燕、宋等國之《春秋》)等文字記述,大體可視為常規(guī)性言說,而《易》(后世所謂《易經(jīng)》)、《詩》之文則多為非常規(guī)性言說,但同為非常規(guī)性言說,《詩》重在諷詠以澡雪情志,《易》重在啟示以指點(diǎn)迷津。

老子著《道德》之文——《老子》——于《易》《詩》之言說皆有鑒采,其屬意于人心之啟示而指歸則在于世人之情志向著渾樸的還復(fù)。然而,須得指出的是,《易》大約創(chuàng)生于殷、周之際,《詩》中最早的篇章當(dāng)出于周初,而其他諸篇則大都是春秋中葉之前的作品,因此可以斷定,《易》固然尚在“命”意識的籠罩下以筮問利害相關(guān)之吉兇休咎為能事,而《詩》的某些篇章即使有對“德”的稱頌,也還不曾對這“德”的價值在獨(dú)立于功利考量的意義上有所自覺?!独献印穮s不同,先前關(guān)聯(lián)著功利計較的“命”意識在五千言的字里行間已蕩然無存,稱“道”而談的那種“生而弗有,為而弗恃,長而弗宰”之“玄德”(五十一章)或“不德”(不為德而德)之“上德”(三十八章),至此成為終極眷注的焦點(diǎn)。這心靈眷注之重心由“命”而“道”的轉(zhuǎn)換,使同樣訴諸非常規(guī)性言說的《老子》有了比《易》(后世所謂《易經(jīng)》而非《易傳》)、《詩》更虛靈的不牽絆于塵累的境界。

誠然,老子在把一種“淡呵其無味也,視之不足見也,聽之不足聞也,用之不可既也”(三十五章)的境界啟示于世人時,并未經(jīng)意于言稱之美,但這“言不言”或“言無言”——未嘗不可謂之“玄言”——卻不期然生發(fā)出別一種美。此非為美而美之美更具自然之風(fēng)致,其約略應(yīng)和于“天地有大美而不言”(《莊子·知北游》)⑤的那種“大美”。

二、隱喻之靈韻

誠如劉勰所言:“老子疾偽,故稱‘美言不信’,而五千精妙,則非棄美也?!雹蕖独献印肺迩а灾?,除其獨(dú)特的節(jié)奏、韻律外,最可探玩者便是運(yùn)用自如而不著形跡的隱喻。隱喻是一種言此喻彼以發(fā)起感悟、引動靈思的示意方式,老子言其“不言”卻又欲使既出之言不至于為聞其言者所執(zhí)著,遂選擇此一往往用于詩章的示意方式以綴言。

老子“不言”之“言”悉皆輻輳于“道”,而“道”之為“道”本身即是一個耐人尋味的隱喻?!暗馈弊植灰娪诩坠俏?,但甲骨文中已有“道”的異構(gòu)字“”。此后,“”亦沿用于石鼓文。宋人薛尚功、明人楊升庵皆釋石鼓文“”為“道”,而近世甲骨文學(xué)家嚴(yán)一萍亦稱:“此‘’字當(dāng)讀如《禮·學(xué)記》‘道而弗牽’之‘道’。(鄭玄)注:‘道,示之以道途也?!秊椴忿o‘王’的詁。是‘’即‘道’,為‘導(dǎo)’之本字也?!雹摺啊保ǎ摹靶小睆摹叭恕?,而“行”在甲骨文中寫作“”,究其形意,原為人于十字路口尋路或辨路而行;同樣,“道”從“辶”從“首”,而“首”指代“人”,“辶”即“辵”,與“行”()同義,因而其義亦在于尋路或辨路而行。尋路或辨路涉及所行方向的選擇,所以,“”或“道”自始就隱含了朝向某一方位的“導(dǎo)”的意趣,而這又正可與唐人陸德明所謂“‘道’本或作‘導(dǎo)’”⑧之說相印證。作為老子立論之最高范疇的“道”,自是由“道”字所指示的那種尋路或辨路而行的事象升華而來,此升華使人于十字路口尋路或辨路而行這一可感之經(jīng)驗(yàn)事象用以喻示老子對“文敝”中的世道人心的引導(dǎo)。

“道”字的初始之意關(guān)聯(lián)著一個可描述的事象,而一旦轉(zhuǎn)換為“形而上者謂之道”(《易·系辭上》)那種運(yùn)思范疇,其于后世傳衍愈久,個中寓意反倒變得愈是晦昧難識。倘能返本溯源,借著前者對后者的隱然有所譬以觸悟后者,則后者之幽趣義旨可由之探一縷消息。隱喻在此所起的作用固然首先在于啟示,而與之相伴的亦分明有一種詩意之美。

老子之“道”導(dǎo)人于“自然”,此即所謂“道法自然”。但正如王弼所說:“自然者,無稱之言,窮極之辭。”(《老子道德經(jīng)注》二十五章注)⑨“自然”既已至于“無稱”而“窮極”,便很難對其詮之以言辭,老子遂時而借“樸”相喻其諦旨。因此,對“文敝”的悉以擯絕,老子也稱之“見素抱樸”或“復(fù)歸于樸”(二十八章)。今人自可將“樸”理解為通常流于口頭的“質(zhì)樸”,但“樸”的價值導(dǎo)向在老子這里對人為的拒斥要徹底得多?!皹恪保彩且粋€隱喻,這在“樸散則為器”(二十八章)的云謂中吐露得分外明顯。作為喻體的“樸”,原指未著于人之刀斧的那種木,以其喻說作為喻指的“自然”,“自然”之意亦可謂之天然——此天然即莊子相對于“人”(“人為”)而說的“天”:“牛馬四足,是謂天;落(絡(luò))馬首,穿牛鼻,是謂人?!保ā肚f子·秋水》)⑩不曾留下人施以繩墨、鋸刨等加工痕跡的木(“樸”),對于人說來,尚不成“器”;然而,人一旦對其有所施為,原初之“樸”便不復(fù)存在,而被加工制作的木遂變而為人所用的器物,此即謂之“樸散則為器”。老子在既已“樸散”的人文現(xiàn)實(shí)下規(guī)勸世人“復(fù)歸于樸”,由可直觀的“樸”而說“復(fù)樸”所啟迪于人的是棄置人為而以“自然”為然。如此啟迪“法自然”的道理不僅易于世人對其真正有所領(lǐng)悟,而且也使老子不得已的言說顯得生動、靈快而富于美感。

為了使“樸”——它在老子這里由隱喻升華為一個運(yùn)思范疇——在人們心中留下更真切的印象,老子在稱述“恒德乃足,復(fù)歸于樸”的同時也以“恒德不離,復(fù)歸于嬰兒”(二十八章)喻示同樣的理趣?!皨雰骸币嗍请[喻,而且是對于人說來更親切、更富有感染力的隱喻。嬰兒天真無邪,決無貪欲與機(jī)心,以其為喻比以“樸”為喻更可打動人心。與“恒德不離,復(fù)歸于嬰兒”意致全然相侔,老子尚有“含德之厚者,比于赤子”(五十五章)之喻。關(guān)于“赤子”,近世西方哲人尼采曾有這樣的贊辭:“赤子是純潔和無懷,是一個新的起始,一個游戲,一個自轉(zhuǎn)的輪,一個初始的運(yùn)動,一個神圣的肯定?!?誠然,如此之贊述中有著這位權(quán)力意志論者的“超人”祈愿,但仍不妨借來體會為老子所向慕的那種以“樸”為價值取向而引“嬰兒”“赤子”為之喻的虛靈不昧的人生境界。

“道”“樸”“嬰兒”“赤子”等只是老子“言”其“不言”時所用隱喻的幾個范例,這類隱喻于五千言中隨處可見,難以一一枚舉。然有些隱蔽難辨而于解悟老子玄旨分外切要者,仍值得著意尋玩。例如,出現(xiàn)在《老子》“道經(jīng)”首章中的“始”:“無名,萬物之始也;有名,萬物之母也。故恒無欲也,以觀其眇;恒有欲也,以觀其所曒。兩者同出,異名同謂,玄之又玄,眾眇之門。”“萬物之始”的“始”,歷來總被注家釋為發(fā)端或肇始,這似乎并無差池;但“萬物之母”的“母”既然為萬物之所由生,其亦未嘗不可以視為萬物之發(fā)端或肇始。若如是,“始”“母”之義瞢然不分,“無名”與“有名”便可能混為一談。諦審“無名,萬物之始也;有名,萬物之母也”之句脈,“母”固當(dāng)是一隱喻,“始”亦當(dāng)為相應(yīng)之另一隱喻;而且,由喻體和喻指的關(guān)系看,“始”與“母”當(dāng)如“無名”與“有名”一樣有其甚深的差異??純勺种玖x,《說文》訓(xùn)“母”為“從女,象褱子之形,一曰象乳子也”,其釋“始”則謂“女之初也,從女”??!芭酢睘樘幣?,其與“母”這一“褱子”或“乳子”之女可以同是一女,卻又可分別為未為母之女與既為母之女,因此,以之喻說“兩者同出,異名同謂”便至為貼切。這貼切乃在于,以二(未為母之女與既為母之女)而一(同為一女)這一喻體,相喻“兩者”(“無名”“有名”)終究“同出”(同出于“道”)這一喻指,不僅把一種極為深刻、幽婉的理致表達(dá)了出來,而且也使這絕佳的表達(dá)因更少些言筌的圭角而透現(xiàn)出某種盎然的靈韻。

三、“惚恍”之詩意

命題式的判斷或界說性的表述往往講求用語含義的明確、清晰,而《老子》通篇似乎都在規(guī)避這類言說。的確,在否定或遮詮意義上,老子出言并不含糊,諸如“道,可道也,非恒道也;名,可名也,非恒名也”(一章),“不上賢”“不貴難得之貨”“不見可欲”(三章),“兵者不祥之器”“兵者非君子之器”(三十一章)……但在肯定或表詮意義上,老子于大關(guān)節(jié)處則多取恍惚不定之辭。置辭以恍惚,并非因著態(tài)度的曖昧,更非有意故弄玄虛,乃是為著使所欲言之境不至于由于言而失卻其本有的那種圓融。恍惚之言在言者與聞言者之間留下了足夠大的心靈由碰撞、辨斷而達(dá)于默契的空間,在其調(diào)動起想象以給人異樣的啟示外,它也因此而散發(fā)出濃郁的詩意。

“形而上”的“道”原不可言,老子“強(qiáng)為之容”(十五章),于是便有了如下之說:“道之(為)物,唯恍唯惚。惚呵恍呵,中有象呵。恍呵惚呵,中有物呵。窈呵冥呵,其中有情呵。其情甚真,其中有信?!保ǘ徽拢暗馈狈俏铮Q“道之為物”是擬物以論“道”;“道”非可確指,卻又于“恍惚”之中如如而在。恍惚中的“道”仿佛“有象”“有物”,但這只是擬“象”、擬“物”之談,其“有”乃是“恍惚”之“有”;窈冥中的“道”儼然“有情”“有信”,然而,這也只是擬“情”、擬“信”之談,其“有”亦終究不過是“窈冥”之“有”。“恍惚”“窈冥”之“有”幾近于“無”,所以老子又說:“視之而弗見,名之曰微;聽之而弗聞,名之曰希;捪之而弗得,名之曰夷。三者不可致詰,故混而為一。一者,其上不皦,其下不昧,尋尋呵不可名也,復(fù)歸于無物。是謂無狀之狀,無物之象,是謂惚恍。”(十四章)“道”,以其不可目睹而以“微”形容之,以其不可耳聞而以“?!毙稳葜?,以其不可觸及而以“夷”形容之。為“微”“?!薄耙摹比咚稳莸南鄬τ谌f物之“多”的那個“一”,不像任何有形之物那樣其上受光而明亮,其下背陰而黯昧,也不像任何有形之物那樣有輪廓可辨、有邊際可尋。它難以名狀,倘以尋常之物相比量,甚至可謂之“無物”,但這“無狀之狀,無物之象”的“無”畢竟不是一無所有。一如謂“道”之“有”只是“惚恍”之“有”,這里謂“道”之“無”亦只是“惚恍”之“無”;“恍惚”之“有”,“有”而還“無”,“惚恍”之“無”,“無”而還“有”??梢?,“道”終究不可以形而下范域之某物的有、無相喻。這里欲說“道”這一“形而上者”,非謂其“恍惚”而“有”卻又“惚恍”而“無”則難以置辭。用于形而下者的言稱不可用于形而上者,但不把相應(yīng)于形而下者的言稱用于形而上者,則形而上者無從言喻,老子措辭“恍惚”之苦心于此或略可有所契會。出語“恍惚”本在于借既處于言說中的形而下者啟示那外之于言說的形而上者,然而,未期于“恍惚”之辭的那種朦朧之美卻也因此被牽帶了出來。

王弼注“恍惚”謂:“無形不系之嘆?!保ā独献拥赖陆?jīng)注》二十一章注)?倘以“無形不系”領(lǐng)會“恍惚”,五千言中“恍惚”之處正多,盡管未必悉皆徑稱“惚恍”或“唯恍唯惚”。比如,“道”也被這樣摹寫:“道沖,而用之又弗盈也。淵呵,似萬物之宗。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湛呵,似或存。”(四章)“道”因其虛澹無形而作用卻未可窮盡,乃被嘆之以“淵呵,似萬物之宗”(深沉靜默呵,似為萬物之宗本);“道”也因其挫抑鋒芒、消弭紛爭、柔和光曜、不標(biāo)異于塵世,又被嘆之以“湛呵,似或存”(隱而不見呵,似又久已存在)?!皽Y呵”“湛呵”在把人引向真切時,也把人引向空濛,“似萬物之宗”“似或存”在給人似乎確鑿的印象時也示人以非可捕捉的靈動。試圖使“道”借言喻而呈露卻又終究不至于為言喻所誤,老子的啟示性言喻中總有幾分詩意的飄忽。

“恍惚”而詩意飄漾之語用以摹狀“無狀之狀”的“道”,也用以描繪“微眇玄達(dá),深不可識”的“善為道者”(十五章)。老子如此嘆賞這種于塵垢中難得一見之人的行止:“豫呵,其若冬涉水;猶呵,其若畏四鄰;嚴(yán)呵,其若客;渙呵,其若凌釋;沌呵,其若樸;混呵,其若濁;曠呵,其若谷?!保ㄊ逭拢┒胀讲缴嫠?,其冰冷徹骨可想而知;欲進(jìn)又止,止而卻進(jìn),進(jìn)止中的那一份猶豫記錄著切己之生命考量的親切。質(zhì)言之,冬日涉水猶豫于進(jìn)止,以一種柔緩呼應(yīng)著自然,其既無矯飾之情,亦決不逞強(qiáng)而為,于此略可想見“善為道者”體道而行的那種心態(tài)與狀貌。四鄰相處貴于自然而和睦,亦難于自然而和睦;刻意以求和睦不免與自然相違而落于虛飾,不以和睦為意則又可能失卻和睦于不覺中。于是,善于處理四鄰關(guān)系者便難免心存一份“畏”、一份憂慮。有了這份“畏”或憂慮,遂又難免躊躇——一種經(jīng)意于和睦與不經(jīng)意于和睦之態(tài)度間的躊躇。這躊躇模糊了經(jīng)意與不經(jīng)意的界限,消解了致意于四鄰和睦的那種執(zhí)著之存心。“若客”那樣的端謹(jǐn)、莊重(“嚴(yán)”)出于自然,“若凌釋”(像冰凌消融)那樣的舒徐、散逸(“渙”)亦出于自然;刻意的莊重或刻意的舒散會失卻莊重或舒散之真切,全然不經(jīng)意于莊重或舒散則又可能無莊重或舒散可言。“善為道者”往往在莊重而舒散、舒散而莊重的張力下不再有某種或拘泥于莊重或偏執(zhí)于舒散的鋒棱。“若樸”(如同未見刀斧削斫的樸木)那樣原始樸茂(“沌”),“若濁”(如同濁水)那樣渾淪不分(“混”),卻也“若谷”(如同山谷)那樣空曠能容(“曠”),這些則是對“善為道者”渾厚而無藻飾的質(zhì)地、同塵而不孤高的氣象、沖虛而能博納的胸臆的摹繪?!霸ァ薄蔼q”“嚴(yán)”“渙”“沌”“混”“曠”皆為義旨尚多有游移余地之辭,而配以“若冬涉水”“若畏四鄰”“若客”“若凌釋”“若樸”“若濁”“若谷”,則呈露出種種看似明切卻已經(jīng)更趨朦朧的境象,由此等境象譬況“善為道者”所修道行的“微眇玄達(dá)”自是極具引人探玩的啟示性,而與之相映協(xié)的則是字里行間掩不住的盈盈詩意。

“惚呵,其若海;恍呵,若無所止”(二十章),這是老子對其自懷之“愚人之心”的嗟嘆,卻也是他對其終究復(fù)歸于“不言”的言說韻致的喻示。

四、“正言若反”之詭暉

《老子》中,還有一種個性卓殊而富于美感的啟示性辭語,這類辭語的特征用老子自己的話說即是“正言若反”(七十八章)。

讓言說在看似自相抵牾的造句中道出一種超出常理的玄趣,其往往會有出人意想的喻示效果,也由此會生發(fā)某種奇詭之美。這類“若反”之“正言”,較典型者有如下述:“明道如昧,進(jìn)道如退,夷道如類。上德如谷,大白如辱,廣德如不足,建德如偷,質(zhì)真如渝。大方無隅,大器免成,大音希聲,大象無形,道褒無名?!保ㄋ氖徽拢┐颂幰浴懊鳌狈Q“道”,卻又說此“明”如“昧”;以“進(jìn)”稱“道”,卻又說此“進(jìn)”如“退”;以“夷”(平正)稱“道”,卻又說此“夷”如“類”(不平)。其以“明”而“昧”、“進(jìn)”而“退”、“夷”而“類”這樣的看似捍格不入的措辭,所要啟導(dǎo)于人的是“道”的如此運(yùn)作:“道”以其“明”燭物臨人并非像日月對人間的徑直朗照,它所取的方式幽微隱默而眇然若無,其亦明亦隱,即“明”即“隱”,這“明”“昧”既然相與為一,自當(dāng)稱之謂“明道如昧”;“道”以其“進(jìn)”而有似鼓風(fēng)之“橐籥”(風(fēng)箱),“虛而不屈,動而愈出”(看似空虛卻充氣不盡,愈是鼓動愈出而不窮)(五章),此橐籥之動不正在于“進(jìn)”必有退么?“道”亦進(jìn)亦退,即進(jìn)即退,循“道”則“退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七章),這“進(jìn)”“退”既然相與為一,亦自當(dāng)稱之謂“進(jìn)道如退”;“道”以其“夷”(平正)而一任萬物之自然,萬物因之得以“自化”“自正”(五十七章),然萬物畢竟參差不一(“類”),“道”既以其“夷”任萬物各各自生自成,而此“夷”見于萬物卻又必至于物各自異致而似有不平,這亦“夷”亦“類”、即“夷”即“類”的“夷”“類”相與為一,遂又未始不可稱之謂“夷道如類”。言“道”如此,論“德”亦然。以“上”稱“德”,卻又說此“上”如“谷”之低下;以“大白”(至潔)稱“德”,卻又說此“大白”如有垢之“辱”(污);以“廣”(盛)稱“德”,卻又說此“廣”如“不足”;以“建”(?。┓Q“德”,卻又說此“建”如“偷”(茍且);以“質(zhì)真”(至真)稱“德”,卻又說此“質(zhì)真”如“渝”(變而污)。其以“上”而“谷”(低下)、“大白”而“辱”(污)、“廣”(盛)而“不足”、“建”(健)而“偷”(茍且)、“質(zhì)真”(至真)而“渝”(變而污)的看似自相抵觸的話語,所要曉示于人的是“德”——“上德”“玄德”——的如此品格:其至上至高,卻如眾水所歸之谷而低幽虛澹,上之為上乃在于其謙下,此高尚與謙下相與而一之,自當(dāng)謂之以“上德如谷”;其至白至潔,卻又不避天地間之垢辱而和光同塵,此高潔與甘于含垢受辱相與而一之,亦自當(dāng)謂之以“大白若辱”;其至廣至盛,卻總能覺識到自身之不足,此廣盛與不足相與而一之,遂亦可謂之以“廣德如不足”;其至為健旺,卻不務(wù)爭競而于時物似有茍且,此至健與不爭相與而一之,遂又可謂之以“建德如偷”;其至真至確,卻像是唯恐有變以至于沾染垢污,此質(zhì)真與唯恐發(fā)生染垢之變的相與而一之,遂又未始不可謂之以“質(zhì)真如渝”。如此之“德”,如此之“道”,誠堪以“大”稱嘆,于是老子則又有其別一種眼目的比況:可稱嘆以“大”的“道”“德”,若比之于“方”,其方乃至大之方以至于方不成方而為“無隅”之方;若比之于“器”,其器乃至大之器以至于器不成器而為“免成”(無成)之器;若比之于“音”,其音乃至大之音以至于音不成音而為“希聲”(無聲)之音;若比之于“象”,其象乃至大之象以至于象不成象而為“無形”之象?!胺健薄捌鳌薄耙簟薄跋蟆苯詾榭煞Q之名,但“大方”非方、“大器”非器、“大音”非音、“大象”非象,“道”(其發(fā)用為“德”)以其“大”——“彌綸而不可極”(王弼《老子指略》)?——而無名可稱,此即所謂“道褒(大)無名”。

“明”而“昧”、“進(jìn)”而“退”、“夷”而“類”、“上”而“谷”(下)、“大白”而“辱”(污)、“廣”而“不足”、“建”(?。┒巴怠保ㄆ埱遥ⅰ胺健倍盁o隅”、“器”而“免成”(無成)、“音”而“希聲”(無聲)、“象”而“無形”的措辭是奇譎的,老子借著由此造就的語境對“道”與“德”難以常語表詮的奧旨作了曲盡其致的抉示。這位言其“不言”者的意屬,固然在于啟悟與之有緣契的聞道者,但句脈中所含語詞的相反相成卻也使“若反”的“正言”透現(xiàn)出迷人的詭暉。當(dāng)寓于其間的幽趣終于為人所解悟時,那隱伏著的不無迫力的美也把一種異乎尋常的快感帶給了人們。

“正言若反”之語,五千言中不乏其例。所謂“眾人皆有余,我獨(dú)匱,我愚人之心也,湷湷呵。俗人昭昭,我獨(dú)若昏呵。俗人察察,我獨(dú)閩閩呵……眾人皆有以,我獨(dú)頑以鄙”(二十章);所謂“曲則全,枉則正,洼則盈,敝則新,少則得,多則惑”(二十二章);所謂“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無德”(三十八章);所謂“物或益之而損,損之而益”(四十二章);所謂“甚愛必大費(fèi),多藏必厚亡”(四十四章);所謂“大成如缺”“大盈如沖”(四十五章);所謂“是以方而不割,廉而不刺,直而不肆,光而不耀”(五十八章);所謂“是以圣人終不為大,故能成其大”(六十三章);所謂“不以其無爭與?故天下莫能與爭”(六十六章)等,無不屬于“若反”之“正言”。在諸多“若反”之“正言”中,除“明道若昧”之類的喻“道”之語外,最可玩索者當(dāng)是涉及“圣人”——老子心目中“為道”(四十八章)境界至高而可期之為邦國、天下之理想治理者——的章句。例如:“圣人退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不以其無私與?故能成其私?!保ㄆ哒拢笆且允ト酥艹纱笠?,以其不為大也,故能成大?!保ㄈ恼拢笆ト恕弊鳛橹稳苏呋虬顕⑻煜碌闹卫碚?,自是“身先”之人,亦即為眾人所推尊而為百姓前導(dǎo)之人,這樣說固然可謂“正言”,但老子所要強(qiáng)調(diào)的是,“圣人”之所以能“身先”只在于他能謙退待人,能“退”而為他人著想。此“退其身”似與“身先”相反,然而正是這“若反”使那“正言”深刻化了,“正言”遂因此成為“若反”的“正言”?!巴似渖矶硐取比绱?,“外其身而身存”同樣如此,“以其不為大”而“能成大”亦復(fù)如此。忘我(“外其身”)之人反倒因此成為可嘆之以“大”(“成大”)的人。與此略相侔,老子也以更其“若反”之“正言”說到為人所擁戴的“社稷之主”和“天下之王”:“是故圣人之言云,曰:受國之(垢),是謂社稷之主;受國之不祥,是謂天下之王?!保ㄆ呤苏拢?/p>

“社稷之主”“天下之王”是地位至高而身份至為顯赫的人物,但老子托始“圣人”告誡說,這樣的人物須受得起“國之(垢)”“國之不祥”。這“受國之(垢)”“受國之不祥”即是要在一國以至天下的范圍內(nèi)“居眾人之所惡”(八章),亦即是要在國家、天下的治理中“以其言下之”“以其身后之”(六十六章)。唯其“下之”“后之”,方可“上民”“先民”以為民之表率而“以無事(無為)?。ㄖ卫恚┨煜隆保ㄎ迨哒拢N阌拐f,老子是在借重“圣人”啟誘那些現(xiàn)實(shí)中的邦國、天下治理者修“德”踐“道”,從而自勉以“我無為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我無事而民自富,我欲不欲而民自樸”(五十七章),但與如此之致思相應(yīng)和,“正言”卻又“若反”的構(gòu)詞也使“美”有了蒞臨的機(jī)緣。這正像所言“不為大”而能“成大”,言者在此非為美反倒成全了言之美。

結(jié) 語

老子之“道”取法于“自然”而以復(fù)“樸”為歸止,踐修此“道”必至于奉行“不言之教”。欲使“不言之教”終可達(dá)于“為天下渾心”的目的,則須對其有所言稱、敷演以化導(dǎo)更多的人。對這原當(dāng)“不言”的不能不言,使老子不得不另辟一條言喻的蹊徑,于是勉為撰述的五千言中比比皆是隱喻之辭、恍惚之語及“正言若反”的詭譎之談。

隱喻之辭、恍惚之語、“正”而“若反”之言挫去了語詞在通常運(yùn)用中的那種鋒芒,使其涵義變得曲隱、婉轉(zhuǎn)而別具況味。這陌生化的構(gòu)詞方略沖決著與俗常的遣詞造句習(xí)慣一體的思維定式,激發(fā)起人的豐贍的意象和聯(lián)想,在把一種可契悟而不可把捉的境地或趣致啟示于人時,也使忘神于其中的人得以獲取一種不曾預(yù)想過的美的陶染。

當(dāng)老子說“知者弗言,言者弗知”(五十六章)時,他是在重申他的“道,可道也,非恒道也;名,可名也,非恒名也”的斷案,亦是在重申與“無為之事”相輔為言的“不言之教”的規(guī)誡,但無論怎樣,說出“道”非可道已是在道“道”,說出“不言之教”已是在言那“不言”。這似乎是邏輯上的一個死結(jié)。不過,我們無從想象老子對這仿佛不可解的死結(jié)不曾察覺,也無從想象對不可道、不可言者畢竟有所道、有所言的老子果然如他所謂乃“弗知”之“言者”。其實(shí),倘能同情理會老子在言說上的尷尬,我們或可借佛家所說“究竟”與“方便”二義對之予以開解:老子是在究竟意味上主張“不言”的,但為了說明何以“不言”他亦取方便之法門以為言。從究竟與方便的分別處看,老子言其“不言”仍可說是思致自洽的,當(dāng)然這自洽唯在五千言的語境下。與之相應(yīng),老子所說“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八十一章)也并未妨礙他讓可信的玄言不失其美——既然玄言只是為著究竟處的“不言”而言,這方便之言正可以是美言。

唐代詩人白居易曾吟《讀老子》以質(zhì)疑“知者弗言,言者弗知”語,其云:

言者不知知者默,此語吾聞于老君。

若道老君是知者,緣何自著五千文。?

今試用其韻別為一詩,略申老子本懷以為本文作結(jié):

言者不知非戲論,此中玄默老君聞。

老君若不是知者,身后何留道德文。

① 本文所引《老子》皆據(jù)黃克劍《老子疏解》(中華書局2017年版),下文僅注章次。

② 《史記·高祖本紀(jì)》,上海古籍出版社、上海書店編《二十五史》,上海古籍出版社、上海書店1986年版,第44頁。

③ 本文所引“十三經(jīng)”皆據(jù)阮元??獭妒?jīng)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版),下文僅注書名、篇名。

④ 郭慶藩:《莊子集釋》,中華書局1961年版,第949頁?!敖K身言,未嘗言”,郭氏本“未嘗”后衍一“不”字,今據(jù)劉文典之考訂刪之(參見劉文典《莊子補(bǔ)正》,安徽大學(xué)出版社、云南大學(xué)出版社1999年版,第757頁)。

⑤⑩ 郭慶藩:《莊子集釋》,第735頁,第590頁。

⑥ 范文瀾:《文心雕龍注》,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58年版,第537頁。

⑦ 嚴(yán)一萍:《釋道》,于省吾主編《甲骨文字詁林》,中華書局1996年版,第2273頁。

⑧ 陸德明:《經(jīng)典釋文·爾雅音義》上,黃焯匯校、黃延祖重輯《經(jīng)典釋文匯?!罚腥A書局2006年版,第839頁。

⑨?? 樓宇烈:《王弼集校釋》,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65頁,第52頁,第196頁。

? 尼采:《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楚圖南譯,湖南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24頁。

? 許慎:《說文解字》,中華書局1963年版,第259、260頁。

? 彭定求等編《全唐詩》,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515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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