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杰

一、美國式教育理念下的大學舞蹈教育

王杰加瓦勒教授，您好！很榮幸能與您探討舞蹈教育的話題。您是美國亞歷山大舞蹈技法的核心創(chuàng)始人，也是高校舞蹈戲劇系的掌門人，又是教學一線的教師，您覺得在全球化視野下，美國大學的舞蹈教育的發(fā)展和形成受到了哪些先驅的重要影響？這些影響主要體現(xiàn)在哪些方面？

加瓦勒其實，在美國綜合性大學里，舞蹈專業(yè)的設立是比較晚的。我認為在這個過程中，最重要的是約翰·杜威的影響。杜威對教育的整體性觀照可以概括為人的全面培養(yǎng)，其中包括形成完整的人格，這從一個側面說明他認同并提高了藝術課程（包括舞蹈教育）的地位。這里不得不提到現(xiàn)代舞的創(chuàng)始人鄧肯，她通過改革舞種影響了美國的舞蹈教育。鄧肯認為芭蕾這一舞種讓舞蹈者產(chǎn)生了被束縛的感覺，所以提出了“反芭蕾”的口號。她宣稱靈魂與肉體要高度融合，進而摸索出與古典芭蕾對立的現(xiàn)代舞派別。雖然在今天看來，她的“為自由而舞”更傾向于技術表現(xiàn)，但仍然可以說她成功沖破了古典芭蕾的限制。早期現(xiàn)代舞的代表人物何頓主張向世界傳達自己對身份和傳統(tǒng)的驕傲，他的舞蹈釋放力、肢體解放性都很強，因而從舞蹈教育普及這方面來看，何頓的舞蹈更容易為人接受。其他具有影響力的人物，不論同樣是奠基時期的泰德·肖恩，還是心理表現(xiàn)派的瑪莎·格萊姆，或是象征派的多麗絲·韓芙麗等，都隨著對現(xiàn)代舞多樣化的探索，逐步填充了舞蹈教育的發(fā)展。直到20世紀60年代，先鋒藝術以舞蹈社團的形式在大學校園萌芽，給大學教育、特別是舞蹈教育帶來了極大的沖擊。這種沖擊為大學生培養(yǎng)敞開了另一扇門，使舞蹈在大學教育中真正有了一席之地。

值得一提的是，我們威廉瑪麗學院（the College of William and Mary）始建于1693年，以威廉三世和瑪麗二世共治命名，是美國繼哈佛大學之后建立的第二所大學。威廉瑪麗學院最初是為英國貴族在美國弗吉尼亞州的后代和當?shù)毓窠邮芨玫慕逃ǎ敲绹ㄒ灰凰苡始覒椃ūＷo的大學。包括美國第一任總統(tǒng)喬治·華盛頓在內(nèi)的五位總統(tǒng)以及十六位《獨立宣言》的簽署者皆畢業(yè)于此。從1941年學校成立大學生舞蹈團并開設舞蹈課開始，引來了大量學生參與。顯而易見，無論是豐富課業(yè)內(nèi)容，還是增加藝術陶冶，或者健全年輕人的人格，舞蹈已成為大學教育中必不可少的課程。

王杰研究表明，美國大學在初創(chuàng)時多照搬歐洲的教育模式，在后來的發(fā)展中才逐漸有了自己的特色。應當說，杜威的教育思想對美國大學突破歐洲教育模式起到了很大的作用，確立了美國式的教育理念。那么，這一理念給美國大學教育帶來了哪些新變化和新發(fā)展？又相應地產(chǎn)生了怎樣的舞蹈教育思想？

加瓦勒美國大學的辦學理念確實在一定程度上受到杜威教育思想的影響。近年來，一些綜合性大學尤為推崇他的“綜合性教育”理念。美國人求新、求變的精神是根深蒂固的，學生普遍認為進入大學后，選擇的是專業(yè)而不是職業(yè)。學習專業(yè)是吸收文化、積累知識等類似儲備養(yǎng)分的過程，并不代表將來一定要從事相關職業(yè)。比如學生學習舞蹈專業(yè)，可以通過舞蹈課程提高想象力、判斷力，培養(yǎng)不同的思維模式，這是舞蹈教育的存在價值和獨特功能。這種自由式教育最終可以幫助學生獲得更廣博的知識，最大限度地鍛煉發(fā)散式思維，這也是綜合性大學的基本教育理念。

所以，美國的綜合性大學并不要求學生在一、二年級便在某一領域學得多么深，而是注重盡可能廣泛涉獵、開闊眼界。學校在相關學科設置上也比較完善，完全可以滿足學生在三、四年級再向專業(yè)領域縱深鉆研。這樣一來，學生本身也不擔心落下課程。美國大學開設的舞蹈專業(yè)門檻比較低，目的是使非舞蹈專業(yè)的學生也可以參與舞蹈課的學習。我們學校有不少選修舞蹈課程的學生就來自心理學、生物學、語言學等專業(yè)。這是因為社會科學、理工類專業(yè)的學生也會選擇跨專業(yè)的課程，而舞蹈類課程在培養(yǎng)跳躍性思維、緩解專業(yè)學習壓力等方面的作用是顯而易見的。

王杰學校一般有什么舉措吸引考生報考？

加瓦勒通往我們學校有一條雙向選擇的路徑，這比較人性化。我們會為考生開設校園開放日，歡迎有意報考的高中生來實地參觀，由他們自己判斷是否喜歡這里的校園氛圍，能否接受學校的教學方式。開放日相當于一個模擬的本科課堂，學生自己決定是否最終選擇我們學校。

王杰招錄時對考生有哪些具體要求？

加瓦勒美國綜合大學的本科招生主管部門并不是具體的系（當然更不是舞蹈系），而是學校。比如要報考舞蹈專業(yè)，學生要先通過學校的考試，再由舞蹈系評判能否錄取。實際上這個準入機制并不難，學校的教育理念是鼓勵學生嘗試沒有接觸過的東西，我們也希望盡可能地為學生提供學習機會。

至于具體的考核標準，首先需要學生自備一部作品來展示個人的舞蹈才能，獨舞、雙人舞或群舞皆可，也可以請別人表演他/她的原創(chuàng)作品；其次是即興表演的能力，這是考量一名學生反應能力和辨別能力的重要標準，因此我們很重視這一部分；還有就是審核作品，提交的作品可以是早期的，也可以是剛剛完成的，可以是獨創(chuàng)的，也可以是合作作品，但一定要有代表性。在考核時，我們從來不把身體的先天條件作為標準，我們歡迎任何有想法、有創(chuàng)造力的學生學習舞蹈。對于那些身體條件稍差一些的學生，我們也愿意讓他們試一試。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學習，有的學生覺得對舞蹈確實沒什么興趣，自己就慢慢地放棄了；也有的學生憑著愛好和毅力，一點點取得進步?？傊徽搰?、性別，不論是否完全具備學習舞蹈的身體條件，只要考生本人有學習舞蹈的意愿，有一定的基礎表現(xiàn)力，我們都會給他們平等地接受教育的機會。

入學后，我們學校不強調(diào)呆板的考試，對于學分沒有硬性標準，而是讓學生放松地去接受網(wǎng)狀式教育。所謂“網(wǎng)狀式教育”，指的是多學科的網(wǎng)狀式交叉，突破了單一學科內(nèi)部的簡單交叉，學生從中可以接觸到的知識更多、更廣。所以在本科教育階段，我們雖然不知道學生會選擇什么，但可以提供各種機會，讓學生通過不同的體驗，逐步了解自己未來會選擇什么。

王杰這種教育方式在中國叫“博雅教育”，已經(jīng)成為當下大學教育改革的重要組成部分。博雅教育對于舞蹈這一學科同樣非常重要，可以幫助教師更準確地提煉學生感興趣的學習內(nèi)容，學生則可以在廣泛了解各類知識的情況下，找到最適合自己的專業(yè)，同時掌握更多的輔助性技能。這無疑對舞蹈學科的發(fā)展有一定的幫助。

二、舞蹈教育的特殊性及教學手段

王杰您覺得舞蹈跟其他藝術學科相比，特殊性在哪里？

加瓦勒其實舞蹈是一個比較特殊的專業(yè)。從舞蹈自身來講，它依靠肢體語言進行表達，而其他學科更多的是用文字來進行表述。想象力和創(chuàng)造力是藝術教育的核心，而舞蹈教育的核心需要通過肢體來呈現(xiàn)，即要求學生必須學會用身體來表現(xiàn)內(nèi)心。從理解到表現(xiàn)，首先是心中有感，其次才是語言闡發(fā)?！斑@段講述什么，我跳的是什么”這句話可以很輕易地用文字表達清楚，但在舞蹈中要用肢體進行“翻譯”，通過肢體思考并讓旁觀者感動，“寫”出舞蹈者試圖表達的意思，這就是舞蹈的“身體翻譯”功能，也是舞蹈跟其他學科不一樣的地方。

從作用來講，第一，舞蹈不僅能提升學生的想象力和創(chuàng)造力，還能潛移默化地從藝術方面培養(yǎng)他們的合作能力。比如舞蹈編導課，可以同時鍛煉編創(chuàng)的合作意識和領導能力，這種合作能力是在舞蹈中將“我的想法”和“你的想法”進行結合。在這類課程中，依靠身體的默契配合、思想的密切感應，最終完成舞蹈作品。第二，舞蹈這種特殊的表現(xiàn)形式，可以培養(yǎng)學生的分析能力，讓他們學會把自己的所思、所想用舞蹈的方式表現(xiàn)出來，反過來又可以把舞蹈剖析得非常透徹，不斷用肢體來表達情緒、空間，把內(nèi)在的故事轉換為細化的舞蹈動作。第三，舞蹈教育是多元的，這種多元性造就了學生卓越的研究能力。在這樣一個學習、研究的過程中，學生不僅僅接觸一門學科，還會了解其他學科的內(nèi)容，并與本專業(yè)相結合，即學生除了跳舞，還能逐漸掌握多媒體、燈光、音樂、服飾等基本舞臺知識，具備一種綜合能力。

那么，舞蹈跟其他藝術學科相比有哪些不一樣呢？我覺得可以用音樂為例說明這一點。音樂也是一種特殊的表達方式，無論獨唱還是獨奏，都是單方面在釋放信號，聽眾的理解程度因人而異。舞蹈雖然也有獨舞這種表現(xiàn)形式，但是在交流方面，舞者的身體傳達出的力量是直觀的，代表著勇氣和信心，足以戰(zhàn)勝內(nèi)心的恐懼和壓力，而一個難以承受壓力的人，在用文字進行表達時會含糊其詞，也往往會逃避肢體表達。所以，舞蹈常常是一種自我突破，把自信的一面挖掘出來，這實際上是舞蹈所具有的一種特殊的創(chuàng)造力。

王杰您提到的舞蹈具有身體“翻譯”的功能，我覺得這個定義很準確。2012年，我完整參與過您為大三學生開設的編導課，至今印象深刻。您每節(jié)課都會拿來一個鬧鐘，要求大家進行一刻鐘的練習或編創(chuàng)時會用鬧鐘定時。其實您完全可以用別的形式來掌控時間、提醒大家，為什么一定要用鬧鐘呢？學生們每堂課回課時，您都會用攝像機錄制下來，緊接著使用多媒體設備播放，讓學生邊看邊提意見，您也現(xiàn)場直接回復修改意見，這是為什么？

加瓦勒我很感動您這么仔細地觀察我的課堂。鬧鐘起到提醒所有人的作用，我并不想主控時間和場面，這也避免了我在給學生講問題時不停地看表可能引起的失誤。因此，我索性把一只表放在地上，這樣學生每次完成十五分鐘的編創(chuàng)后，就知道自己在規(guī)定時間內(nèi)完成了作業(yè)，而我也要在十五分鐘內(nèi)對學生做出評價或設定需要他們觀看的內(nèi)容。在時間上，師生之間是平等的，我不想在課堂上讓學生覺得是我在命令他們什么時間停、什么時間開始，不想讓他們有不平等的感覺，所以這個鬧鐘既約束了學生也約束了我。

至于為什么要用攝像機錄下回課情況讓學生邊看邊評，是因為在回課的時候，學生自己往往不知道自己出現(xiàn)了什么問題。通過共同觀看影像記錄，他會很清楚自己做這個動作究竟表達了什么，也可以很明顯地發(fā)現(xiàn)自己存在的問題。在共同解決問題時，他會有一種“停止感”，在反復糾結某個動作的同時，學生已經(jīng)忘了接下來該怎么跳了，但一回看錄像就會刺激學生的反應力，斷了的思緒可以由他自己重新連接起來，再跳就不會犯同樣的錯誤了。錄像有著記錄痕跡和尋找問題的作用，每一堂課我都這樣錄下來，在每一個新的錄像中肯定會發(fā)現(xiàn)學生新的進步。對于編導課來講，通過學生自己的影像記錄進行點評是非常有效的。

王杰當初參與您的現(xiàn)代舞課程時，就非常喜歡您的教學內(nèi)容和授課方式。我曾問過您是否有舞蹈教材，您告訴我沒有，但一年的課程結束后，我看到了學生的進步。我一直非常好奇您用了哪些方法使學生有了如此大幅度的提高？據(jù)我了解，美國很多大學的舞蹈專業(yè)是沒有統(tǒng)一教材的，在這種自由式的教學中，您認為教師應如何保證教學質量？長久以來，您怎樣把握舞蹈課程的內(nèi)容并延續(xù)您的教學方法？

加瓦勒在美國的大學，舞蹈專業(yè)盡管沒有統(tǒng)一的教材，但是通過“接觸起來”達到的教學效果遠勝過研習教材。這個“接觸起來”是什么意思呢？是教師與舞蹈專業(yè)的長期接觸及師生之間的相互接觸。芭蕾對于學習者的身材條件及動作規(guī)范的要求比較高，而現(xiàn)代舞則不挑剔身體條件，可接受的人群要寬泛得多。從現(xiàn)代舞在大學里的發(fā)展情況來看，當今幾乎所有大學的舞蹈系都設有現(xiàn)代舞課程。在教學過程中，我們不會刻意挖掘學生的身體技術，而是更注重培養(yǎng)學生在空間中運用肢體的能力。比如，我們會告訴學生，不能因為胳膊不夠長就加以限制，相反要認識到發(fā)展的空間其實非常大，創(chuàng)造性也極為豐富，給學生一些思維擴展是非常有必要的。

現(xiàn)代舞教學一共分為五級，這五級體現(xiàn)的是教師的風格，這些風格對應我們之前聊到的各個流派的代表人物。有人選擇瑪莎風格，有人選擇坎寧漢風格，也有人選擇何頓的舞蹈技術方法……不過，這些風格或技法只是一個框架，在我們限定現(xiàn)代舞一級和二級的過程中，由本校教師決定具體教什么。也許在講授現(xiàn)代舞一級時，教師首先要解決地面基本活動、解放身體肌肉和釋放靈活度的訓練。剛開學的那段時間，對教師來說是最難的，必須迅速了解學生的整體水平，據(jù)此才能知道學生能否完整吸收現(xiàn)代舞一級設定的動作。例如，有的教師發(fā)現(xiàn)在地面訓練這部分，很多學生無法讓自己的肌肉放松下來，很難完成基本的動作銜接，于是就要在現(xiàn)代舞一級原有的基礎上再稍微降一個難度，這樣學生完成起來會比較有信心。因此，教學內(nèi)容的安排取決于一個班的整體水平。大部分課程內(nèi)包含一個大的框架，比如我在現(xiàn)代舞最高級中，設定的舞蹈組合包括連貫性組合、銜接性組合、地面組合以及空間組合等，要求學生能夠在四個八拍里完成這些步伐、動作且?guī)в幸恍┘夹g性的動作。

在專業(yè)技術上，我們更多是引導學生認識不同層次和抽象空間。如果學生想表達某種渴望或向往，體現(xiàn)出的感覺一定是向上的，因為空間和身體欲望的表達往往是對應的，這會造成沒有舞蹈基礎的學生表達出來的感覺相對空白。在這個時候，我們會教學生如何在空間中接觸，如何使自己的思想和感情表達得更好，所以從開始的認知、體會、感覺，到完成組合或整部作品，都要有一個完整的結構意識，動作要有邏輯性。但具體到動作的編排，每位老師都有自己的風格，因此我們不要求老師非要參照哪一部教材。

盡管沒有教材，但有系主任這樣的角色，系主任其實會影響一個舞蹈系的風格。就拿我來說，作為舞蹈系主任，雖然我也教現(xiàn)代舞技術，但可能因為我的創(chuàng)造力和編舞能力比較強，我更擅長的是編舞，所以我在這門課上下的工夫最多。在招聘教師或者招收學生時，也會自然而然地挑選跟我的風格貼近的。伯克利大學舞蹈系更注重瑜伽的融入，還有一些其他不同技術風格的現(xiàn)代舞課程，這種設計不可避免地跟他們系主任提倡的風格有關。所以，各個大學舞蹈教學定位的差異，與其領導的引導有著必然的關系，至少要受到一定的影響。

三、美國大學舞蹈教育中的師生關系與修養(yǎng)問題

王杰我還想了解一下美國舞蹈教育中教師和學生的關系問題。在美國大學的舞蹈教學中，占主體地位的是學生還是老師？

加瓦勒其實在美國的大學中，所謂主體地位大多是可以雙向互換的，偶爾教師處在主體地位，學生時常也會成為主體，更多的時候要根據(jù)實際教學內(nèi)容轉換主體。需要教師決定課堂結構的時候，教師就是主體，由他來支配哪位學生要完成哪些項目。當教師把這些命令和問題交給學生的時候，學生就成為主體，因為教師要在輔助的位置上支持學生完成任務。教師給出的框架相當于一個容器，學生在教師給的容器里跳舞，任意發(fā)揮，主動權在學生那里。學生主動發(fā)揮時，在向教師傳達一些信號，這些信號決定了教師在教學當中應如何指導學生。在美國大學里，教師和學生都可以成為主體。教師表達主觀看法后，學生會根據(jù)教師的問題來引導肢體動作并完成作業(yè)。教師不一定要把學生送到某個位置，但必須了解自己的能力，當教師本身能力有限或者思維有所固化時，就必須依靠學生的水平來改變、提升自己。教師要在實際教學中不斷體會自己的教學水平能否達到標準，是否需要再提高。在這種情況下，教師必須及時更新自我能力才能評價學生水平的高低，以此組織課堂。所以這是一個比較靈活、兩者兼顧的角色互換過程，并不能武斷地定義誰是主體。

另外，學生在表達創(chuàng)編意圖的過程中，教師應當敏銳地發(fā)掘學生的個性。個性對于學生的發(fā)展至關重要，同一個作業(yè)里每個人表達出的東西都是不同的。我們系非?？粗貍€性的展現(xiàn)，教師在課堂上通常會挖空心思引導學生充分釋放個性。學生除了個人基本能力和特長外，在群舞當中的配合能力也是我們極為看重的。有的學生很有個性，編排獨舞的時候表現(xiàn)非常出色，但是因為他不愿意與群體相處，很難融入集體當中，所以在編排群舞的時候很吃力。我們發(fā)現(xiàn)這些問題后，會盡可能地教他怎樣解決問題，比如在下次群舞編創(chuàng)或者課后搜集資料、采風等集體活動中，有意識地把他安排在群體里，讓他慢慢去改善。

王杰教學成果的好壞取決于舞蹈教師的教育觀念、價值標準、審美態(tài)度，還有最重要的一點是師生間是否足夠信任彼此，這些歸結到一個詞就是修養(yǎng)。教師如果不談修養(yǎng)，只是簡單地教授舞蹈專業(yè)課程，教學效果不會很理想。

加瓦勒我非常贊同您的看法。在舞蹈課堂里，教與學的過程足以體現(xiàn)修養(yǎng)程度。舞蹈除了一些基本元素和必要動作外，幾乎所有教學內(nèi)容都與修養(yǎng)相關。我們在面試舞蹈教師時，最基本的要求是教學態(tài)度和教學行為要端正；在學歷方面，目前美國最高的專業(yè)學位只有藝術學碩士，所以主要考察教學經(jīng)驗和藝術經(jīng)歷。教學經(jīng)驗并不局限于既往在高校的任職情況，而是看更廣泛的實踐，曾經(jīng)單獨指導普通孩子或者在某一領域的社會團體授課的經(jīng)歷都可以分享。為了考察應聘者的教學能力，我們在面試現(xiàn)場會安排模擬教學，由我們的學生志愿者和他即興配合，如此一來，可以非常直觀地看出這位教師的教學態(tài)度、表達能力、能否駕馭課堂、是否能夠有效地傳授知識點以及能否發(fā)揮自身的水平。另外，我們還尊重學生們的意見，聽聽他們對應聘者的評價?？梢姡覀儗處煹慕虒W態(tài)度和自身素養(yǎng)方面的要求會多一些。

如我們系的丹尼斯教授，她當過演員，曾在紐約和百老匯演出。一開始我認為她從專業(yè)演員身份轉換到教師角色，授課時肯定更注重表演，因為我們大學以前就有很多老師基于自己的演員經(jīng)歷，授課觀念為表演至上，會更多強調(diào)表演技術。但丹尼斯教授不同，她初到大學授課時，我問過她：“你怎么控制課堂的表演？”她回答說：“其實表演對于學生來講只是一部分，因為演員在舞蹈作品里只是很小的角色，所以我在課堂上不要求學生表演的程度，而是注重投入。這個投入是自然的，很容易和表演區(qū)分開來，表演有很大一部分是虛擬的，是假的，不是通過內(nèi)心的?！彼谂囵B(yǎng)學生時更希望學生跳那種能夠打動人心的舞蹈，希望學生真正投入進去，所以我們通常會反復說投入很重要。在跳舞時，舞者的投入會感染觀眾，就此形成真正的表演。表演不是學來的，而是一種內(nèi)心表達，是由內(nèi)而外的過程。

我還重視另外一種表演，即有審美性的表演。這是指舞者表達的“真實”能夠帶給觀眾一種觸動、一種美感。這種美不一定是形象上的漂亮，更多的是情感和內(nèi)心上的美，所以我在課堂里是比較注重審美的。在上課的過程中，可能有的學生一開始達不到我的要求，排練時也達不到我所說的投入。這個時候，我會為了他調(diào)整第一次應達到的標準，可能降到從一張白紙開始，因為到第二次時我希望看到他的進步。一張白紙的起點，代表著他可以從自身的實際水平出發(fā)去追趕，通常會有明顯的提高，這樣在這個課里他才能得到一些收獲，體現(xiàn)出自己存在的價值。

四、美國大學舞蹈教育的綜合課程設置

王杰在美國大學里，有眾多交叉學科的綜合課程，我個人非常喜歡您的那門舞蹈戲劇課。您認為交叉綜合的舞蹈課對學生有哪些益處？

加瓦勒舞蹈戲劇這門課是2017年開設的，至今開了一年多。我們最初是抱著挑戰(zhàn)的心態(tài)開設這一課程的，并不確定學生是否喜歡。這門課定位為綜合性課程，到三年級才可以選，相當于小組課。雖然只有六名學生，但我們安排了兩名老師負責授課，一個是我本人，還有一位是專業(yè)戲劇教師。從表演方面來講，舞蹈一旦與戲劇結合，要像講故事一樣，除了要求肢體表達帶著夸張或修飾，還要利用臺詞、聲音和劇情，思考身體怎樣配合臺詞和聲音。例如，我們需要將幾個不同頻率的藝術手段（如撕心裂肺的哭喊、大笑或飽含激情的聲音等）放在一起，從一個頻道播出。在舞臺上如何將不同元素有機融合在一起，是這門課最大的挑戰(zhàn)。我們首先要求學生應該具備戲劇專業(yè)的基本功，然后讓學生明確其肢體動作在戲劇表演中的作用，即不僅具有語言溝通的功能，而且能夠在表演過程中激發(fā)許多新的感受。那些只學習舞蹈的學生就不會有那么多的感受。換句話說，如果沒有戲劇中各種藝術手段的啟發(fā)，學生就不會有如此多的聯(lián)想，是舞蹈元素和戲劇元素的不斷碰撞給了學生源源不斷的靈感。

王杰學校方面會為這些綜合課程提供相應的硬件設施嗎？

加瓦勒在美國，很多舞蹈系都設置成舞蹈戲劇系?；谖璧?、戲劇表演趨向一體化的特點，學校配備了單獨的劇場供學生使用。學生可以自己直接預定，批準后就能使用。表演所包含的一切內(nèi)容，如燈光、多媒體、音響設備等，都由學生自己負責完成，實際上這也是課程培養(yǎng)的一部分。因為有劇場，所以我們學校得以開展綜合實驗性教學。

綜合課給每位學生提供獨立創(chuàng)作作品和表演的機會，也給了我們師生雙方更多的預判機會。我們并不打算把所有學生都培養(yǎng)成職業(yè)舞蹈演員，所以如果在綜合課上學生發(fā)覺自己不適合跳舞，也不適合編舞，而是更擅長舞臺的多媒體應用，那么我們傾向于培養(yǎng)學生多媒體應用、舞臺布景、燈光設置等幕后工作的能力。學生也會充分把各學科培養(yǎng)的能力運用到舞臺上?？偟膩碚f，這門舞蹈戲劇課的最終目的是為了充分發(fā)揮學生的特長。

王杰可以請您概括一下這門課開課至今您的感想嗎？

加瓦勒這門課的經(jīng)驗讓我更加確定舞蹈教學絕對不能局限于舞蹈本身，也不能限定在藝術各課程之間的交叉結合，而應該跟藝術以外的多種學科建立寬泛的交叉。多學科交叉對于學生來講，可以培養(yǎng)他們用綜合思維和復合學科解決問題的能力。在美國大學里有很多這樣的例子，比如舞蹈與高科技結合的課程，舞蹈與好萊塢電影結合的藝術作品，舞蹈與廣告結合的廣告舞蹈，還有通過網(wǎng)絡、AR（Augmented Reality）技術呈現(xiàn)出來的舞蹈……當舞蹈在舞臺上單一呈現(xiàn)的時候，它是一個直觀視覺；然而經(jīng)過加工處理，與高科技相結合后，舞蹈變得更加豐富。當然，這對于學生來講也是有挑戰(zhàn)性的，這種實驗能否成功的關鍵是學生的綜合能力。學生需要學會創(chuàng)造性地將舞蹈與其他學科結合起來。這要求學生既要具備舞蹈基礎，又要有廣告、電影等視覺藝術的積累，從而不斷更新知識，發(fā)掘新領域，呈現(xiàn)更出色的作品。

王杰作為一位舞蹈教育家，您最近有什么新的打算嗎？

加瓦勒我個人除了對舞蹈與多媒體、新技術的結合感興趣，還在研究用舞蹈路線圖記憶動作的新技術。這項技術是將心電圖接收信號端與身體相連，當舞蹈者運動時，心電圖設備會將動作記錄下來并直接在電腦屏幕上呈現(xiàn)出動作軌跡圖，使我們能清晰地觀察這個動作的運動路線，包括大肌肉與小肌肉運動了多少次、幅度多大、肌肉的角度、是否容易造成身體損傷等，據(jù)此判斷動作的科學性。我們還做身體動作的各種實驗，比如舞蹈者的腰部運動上千次會產(chǎn)生什么變化。

在綜合性大學里，我們有條件進行各種創(chuàng)造性思維和新技術開發(fā)，學生對此也很感興趣。這種研究給舞蹈藝術帶來了更多的發(fā)展可能。以往關注的表演功能只是其中的一方面，比如現(xiàn)在說的舞林爭霸比賽，就結合了攝影、攝像和其他專業(yè)技術，舞蹈和其他學科出現(xiàn)在一個多元化的平臺上?？傊?，這類綜合課給學生帶來新的領域、新的感受，以及更廣闊的發(fā)展前景。

2018年暑假，我開始跟生物學專家進行合作。生物學家在觀察大海里的水草時，主要觀察水草生態(tài)環(huán)境怎樣形成，其生長期需要哪些營養(yǎng)物質，而我作為舞蹈研究者，想探索水草波動的程度和頻率怎么在舞蹈中體現(xiàn)。我們進行了深度交流，從各自的專業(yè)發(fā)表對大海和水草的看法，這就是學科交叉，充分說明舞蹈學和生物學的結合也會很有趣，很有意義。

五、美國大學舞蹈教育的培養(yǎng)目標

王杰有人說舞蹈教學是模仿性教學，但在我看來，模仿和主動創(chuàng)造是并存的，只是所占比例不同，這兩種方式缺一不可。在舞蹈教學中，您怎樣處理學生的模仿性和主動性？通常您評價學生舞蹈表現(xiàn)好壞的標準是什么？

加瓦勒我主要教現(xiàn)代舞，該課程的一至五級都會教。在我的教學課上，模仿教學只占十分之一，我會更多地給學生一些發(fā)揮主動創(chuàng)造能力的機會。除了基本的技術訓練外，主要是給予他們啟發(fā)和幫助，引導他們完成課程。我的點評或報告等多種評價方式分布在整個學期當中。在評價報告里，我會圍繞學生的身體動作進行重點指導，比如，某學生技術上的限制和身體上的限制如何阻礙了表達意圖；在空間上是否有更大的可能來完善組合；哪些動作沒有注意到肌肉的放松或有哪些具體缺失……這些都需要在評價報告中指出來。

王杰據(jù)我的觀察，您在課上并沒有提出過多的要求，只是給學生明確了幾個點，就像茫茫大海中的航燈那么鮮明，對學生有所幫助。這樣的評價報告無疑對教學是有益處的。

加瓦勒我覺得課堂教學的方法很重要。在教學中加入評價體系，能讓學生知道該從哪個方向去努力，對自己和舞蹈課產(chǎn)生信心。我認為評價報告可以啟動學生的內(nèi)在動力，幫助他們明確目標。另外，在教學過程中，我還注意培養(yǎng)學生解決問題的能力，我認為這也是培養(yǎng)學生主動性的很重要的一個方面。在進行現(xiàn)代舞三級教學時，常常一個班上的學生基礎不同，基礎好的學生怎么去提高，基礎弱的學生怎樣樹立自信心，如何兼顧不同底子的學生，最終跟上教學進度，是模仿教學和主動教學中最棘手的問題。為解決這個問題，我用的就是發(fā)揮學生主動性的方法。例如，教授舞蹈組合時總會涉及某個角度的動作，當我教學生兩點方向的一套動作后，會要求學生在八點方向即興創(chuàng)作一套類似的動作，這是一種變化模仿的方法。當然，學生如果有其他想法，想在動作上做更多的改變，我也會鼓勵。學生求變的動力越大，積極性越強，最終效果也越好。這也是回答你提出的第二個問題——怎樣評判學生的好與差。主動性強、肯求變的學生無疑在我這里是好學生的重要標準。這樣的學生會在我規(guī)定的時間內(nèi)主動把模仿的動作反過來再做一遍，反應快速且協(xié)調(diào)，表現(xiàn)出自己的創(chuàng)造力。這對基礎相對弱一些的學生挑戰(zhàn)就非常大，此時考驗的是教師的教學方法和學生的意志力。我的做法是，在掌握學生的基本水平后，稍稍降低一下舞蹈組合的難度。在解決這類學生自身問題的同時，我尤其關注他們的舞蹈表現(xiàn)力，這種表現(xiàn)力首先需要調(diào)動他們對自我表現(xiàn)的欲望。我不再要求他們身體的軟開度和動作的到位程度，而是更多地讓他們在對身體動作充滿自信的前提下，將動作做得協(xié)調(diào)，真誠地表達自己的感受，這樣肌肉放松的問題就迎刃而解了。通過教學讓學生放下心理負擔，大膽、真誠地表現(xiàn)自我，在課堂上自由地跳舞，能讓學生從舞蹈課中學到真東西，感受快樂。這就是我從實踐中總結出來的教學方法。

王杰請問美國大部分綜合性大學舞蹈專業(yè)是如何設定人才培養(yǎng)目標的？

加瓦勒教育家愛默生說過，想象自發(fā)而生，“幻想使人快樂，想象則使我們開闊、升華”。所以我們一直把提高學生的綜合素質作為培養(yǎng)目標。這就是說，學習舞蹈并不意味著要成為高端的藝術家，更多的時候哪怕只是做一名社區(qū)舞蹈者，也要有藝術家的修養(yǎng)，這樣才可以發(fā)揮藝術的潛能。雖然學校無法預測學生將來能否把舞蹈運用到各個領域，但在綜合性大學里，我們盡可能給學生更多接觸舞蹈的機會，讓學生能夠去了解舞蹈、欣賞舞蹈，培養(yǎng)舞蹈藝術的修養(yǎng)。我們不要求學生的未來多么完美，只要學生從零起點起步，走出校門時取得進步，我們就覺得他們是優(yōu)秀的。這個“優(yōu)秀”的評價，當然不是用演員或者國家級舞者的程度來衡量，而是以學生最初的情況與最后的結果之間的變化來衡量。在舞蹈教育中，我們首先鼓勵學生要有足夠的自信心，面對困難，不怕失敗，敢于承擔風險。例如，某個動作有挑戰(zhàn)性，學生原本不想嘗試，可舞蹈卻給了他嘗試的機會，在這個過程中，會讓他的心理素質得到更多鍛煉。其次，我們希望學生從合作中學會與人相處。畢竟在其他學科中，學習的過程實際上是從書本到文字，再從文字回到書本，參與者更多的是完成一個自我轉換的過程。而學習舞蹈不一樣，學生在整個過程中必須合作，舞蹈課上無處不在地強調(diào)合作的功能性和可能性，并引申到人與人交流、相互顧及的意義，形成團隊精神。欠缺交際能力的問題在舞蹈學習中完全可以得到解決。所以在大學里，我們從來不認為舞蹈的價值比其他學科弱，舞蹈是有特殊價值的。雖然有人對藝術類學科有偏見，認為不過是一個小學科，但我們認為舞蹈跟其他學科一樣能培養(yǎng)人。我們建立這個學科的初衷是期望改變?nèi)藗冾^腦中輕視舞蹈的固有觀念，理解舞蹈與多學科結合的必要性，使舞蹈在完善學生人格、挖掘學生各方面潛能上發(fā)揮應有的功能。

王杰美國的大學教育進入綜合素質教育時期將近半個多世紀了，在人才培養(yǎng)、教學理念、課堂手段等方面有著豐富的經(jīng)驗，值得中國同行借鑒。對比當前中國教育改革所面臨的問題，特別是中國大學的舞蹈教育如何解放思想、突破瓶頸，在全球化時代開辟新的發(fā)展視野，真正融入整個大學教育當中，是中國舞蹈教育工作者亟待解決的問題。您不吝分享的教學理念、教學手段，將會給中國舞蹈教育工作者帶來很大啟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