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莎
(云南民族大學研究生院,云南昆明 650500)
《羅摩衍那》作為印度古代兩大史詩之一,被稱為“最初的詩”,卷帙浩繁,規(guī)模宏大,以羅摩和悉多的愛情為核心,描繪了英雄的勇武征戰(zhàn)、英雄美人的愛情離合、并折射出作品所處的社會、宗教、精神和理想生活的方方面面,構(gòu)筑了一個善惡分明的以達摩為中心的道德倫理系統(tǒng),反映了印度自古以來虔誠的感情、思維及友愛情誼,與《摩訶婆羅多》一并堪稱百科全書式的巨著。
羅摩是印度人心目中達摩理想的完美化身,作為人子,他克盡孝道,作為人夫,他珍愛妻子,作為兄長,他愛護兄弟,作為人君,他嚴于律己。因十車王許下的一個諾言,被迫讓位于弟弟婆羅多,并遭流放森林十四年。妻子悉多跟隨自己靜修苦行,卻被惡魔羅波那劫去,于是與弟弟羅什曼那踏上尋妻之途,終引發(fā)大戰(zhàn),千辛萬險贏得勝利,攜妻回城并復歸國王之位,疑心妻子的清白,妻跳進火中終使危機化解,可又因百姓讒言議論,為服人心休棄妻子,二人最終分離。
首先,主人公羅摩的塑造與悲劇的特點確有契合之處。賀拉斯認為悲劇是有權勢者之不幸的一出高度嚴肅的戲劇。悲劇常被等同于崇高、道德、有益,涉及命運和災難,尤其是好人的被動受難,這種人身名顯赫,生活幸福,多是出身名門的英雄,由順境轉(zhuǎn)入逆境,之所以陷入逆境,并非因為他為非作惡,也非道德上的缺陷。悲劇英雄須代表整個人類,但又比其同伴高尚,偉大的命運被認為比卑微者的私事更能對公眾或歷史產(chǎn)生影響,從高位隕落能產(chǎn)生更大的濺落聲。
史詩《羅摩衍那》無疑含有這種悲劇性基調(diào),羅摩是萬人矚目的王子,卻因一個約定無故遭流放,可謂一個被動受害者。羅摩的種種行動也映射出悲劇精神,即敢于置身于悲劇中承擔自己的歷史宿命,在災難中確證自己,但與西方悲劇不同,羅摩不是在人與命運的敗仗中奮而抗爭,以求達到個人意志與性格上的英雄主義,而是聽從命運的安排,以達摩為準繩實現(xiàn)道義上的英雄主義。
其次,從結(jié)局上看,《羅摩衍那》第六卷《戰(zhàn)斗篇》雖結(jié)束整個故事情節(jié),羅摩與悉多以團圓的結(jié)局收尾,但加進的《后篇》又安排悉多二度被棄,把整個史詩的悲之味掀到高潮。為何羅摩的柔情眨眼間化作狂風暴雨?如同聽信讒言的奧賽羅親手殺死純潔無辜的苔絲狄蒙娜。這樣的處理顯然是為了符合羅摩躬行達磨的人格典范作用,但同時,史詩要喚起亞里士多德式的悲劇情感體驗——借激起憐憫和恐懼來達到這些情緒的凈化,這種既折磨又美化人的苦難,令人痛苦的同時又有心靈震顫、凈化心靈,是個體人格意味深長地實現(xiàn)。宗教對人心靈的陶冶作用和悲劇藝術的凈化作用合二為一,給人以命運悲劇、英雄悲劇和性格悲劇的綜合感受。
一方面,以投入大地復歸神界作為悉多的“死亡”方式,特里·伊格爾頓認為:“在傳統(tǒng)的印度文學中并沒有悲劇,悲劇在此的意思是文學作品中不允許包含主人公死亡的內(nèi)容,也不允許其死亡為結(jié)尾。在梵文傳統(tǒng)中,這顯然由文學和戲劇創(chuàng)作的理論所規(guī)定……另一方面,在偉大的印度史詩中存在著許多也可以說具有悲劇性的作品,如《摩訶婆羅多》和《羅摩衍那》,而且就宗教崇拜或命定之愛的觀念來說,一種悲劇感充斥著印度有神論的一個主要分支……西方悲劇的某些母題,起碼是更富有生活興盛時所需要的自我之痛苦轉(zhuǎn)換,在一些前現(xiàn)代社會的祭儀、儀式、宗教中存在共鳴,表現(xiàn)為靈魂的死亡和再生,或者從一種狀態(tài)進入另一種狀態(tài)的艱難儀式”[1]。投入大地懷抱顯示了悉多的神性,維護了其美麗、貞潔的形象,同時也烘托了羅摩的光輝和無與倫比,這才是真正印度教意義上的圓滿。
最后,較之西方尤其是古希臘悲劇在困難災異中,在涉及死亡之時英雄們也決不流露出恐懼和哀絕,《羅摩衍那》打動人心的恰是其如泣如訴的悲憫哀傷之情,體現(xiàn)出印度乃至東方文學中以悲憫和哀憐為核心的情味觀。
德國詩人呂克特曾說到《羅摩衍那》中“這樣‘高尚的心術’和‘深沉的情感’,《伊利亞特》卻不能顯示給你?!逼渲?,濃郁深沉的情感涌動,對美,對人,對自然的感情抒發(fā),使整部詩仿佛充盈著一股甜美溫情的暖流,正是這部史詩的特點,被視作開啟了印度文學中情味理論的先河。
《童年篇》主要介紹了羅摩的童年和青年時期,開篇加進了一個令人回味的插話,描寫“詩人蟻垤入林中沐浴時,發(fā)現(xiàn)了一對正在悄悄交歡的麻鷸鳥,忽然一個兇狠的尼沙陀射中了雄鳥,雌鳥見到滿身鮮血的雄鳥墜地翻滾,凄慘悲鳴。詩人脫口而出四句有韻律的憂傷詩句”[2],“你永遠不會,尼沙陀/享威名,獲得善果/一雙麻鷸耽樂交歡/你竟殺死其中一個”[3]。說罷,卻驚嘆自己何以說出如此言語,并對徒弟說道:“我的話都是詩,音節(jié)均等/可以配上笛子,曼聲歌詠/因為它產(chǎn)生于我的輸迦/就叫它輸洛迦,不叫別名?!奔鞠壬忉?,作者在這玩了一個文字游戲,“輸迦”意即悲哀,與“輸洛迦”(頌)的音相近,只差一個字母l。而后,蟻蛭遵大神梵天之囑,寫出史詩《羅摩衍那》,說明全詩基調(diào)就是抒發(fā)這種“悲憫”情味。
“悲憫味”是印度婆羅多戲劇學的核心理論味論之一。關于“味”,在《舞論》一文中這樣寫道:“離開了味,任何意義都不起作用……正如思想正常的人享用配有各種調(diào)料的食物、品嘗到味,感到高興滿意,同樣,思想正常的觀眾看到具有語言、形體和真情的各種情的表演,品嘗到常情,感到高興滿意?!盵4]作品的意義浸透著情,觀眾只有感受到情,才能體會到作品的意義。據(jù)此,味又分八種:艷情味、滑稽味、悲憫味、暴戾味、英勇味、恐怖味、厭惡味和奇異味?!读_摩衍那》中,有羅摩悉多心心相印的艷情味,也有哈奴曼、羅什曼那等英雄們剛毅威武的英勇味,羅波那為首的羅剎們的暴戾味也顯露無遺,眾味雜陳,融會貫通。但其中使讀者產(chǎn)生同情共感,激起其憐憫與恐懼,并得到心靈之凈化作用的當屬悲憫味。按婆羅多的解釋,悲憫味以悲為核心?!八ㄟ^詛咒的折磨、災厄、與心愛之人分離、失去財富、殺害、囚禁、逃跑、打擊和落難等情由產(chǎn)生?!?/p>
離情別緒之悲充滿詩行間隙,十車王回憶起自己年輕時一次打獵中射殺了一苦行者,此人年邁的雙親是盲人,年老的夫婦聽聞兒子慘死的噩耗,悲鳴不已,因極度傷心而離開人世。敘述者講完十車王的回憶后寫道:“這位人中之主,這樣可憐地講述,他把愛子流放,心中無限痛苦,暗夜已經(jīng)過半,憂愁劇烈襲人,這位代表威嚴的人,最后把生命舍去?!盵3]這一插曲如同讖語暗示著十車王與羅摩分離的憂傷,苦行者未犯過失卻慘遭傷害似乎也隱射著羅摩的不遭遇。父母對兒女以慈愛為主的悲憫之情也體現(xiàn)在惡魔羅波那身上,聽到兒子因陀羅耆被殺死,羅波那也昏了過去,他說道:“由于缺了因陀羅耆,我覺得都空空蕩蕩。今天我在后宮中,將聽到羅剎女哭聲;好像在那山洞里面,成群大象狂叫忍痛?!?/p>
即使在作惡多端的吉伽伊身上悲憫之情也在流淌。當她的兒子婆羅多知曉了駝背保姆的詭計后,要殺了保姆,詩人這樣寫道:“婆羅多的母親,看到了駝背女人,讓設睹盧祗那搖蕩得發(fā)了昏,她溫柔地安慰這可憐的婦女,好像是在安撫瘦弱的麻鷸?!?/p>
史詩中還著重刻畫了善惡雙方英雄間的兄弟之情,不論是羅摩與羅什曼那、婆羅多,抑或羅波那與鳩槃羯叻那之間?!扒椤弊衷诖艘巡粏柹茞海娙讼佦鞈阎鴮θf事萬物的深情進行述說,讀者也須懷有同等的情才可體會和共感?!白x者借此從自己無組織的個人感情發(fā)展到對詩意的情趣的從容靜思,詩人和他的聽眾必須具有這種理想化的能力,否則他便無法將個人的感情表現(xiàn)成能為他人感受的非個人的詩意情趣。理想的同情是沒有任何道德因素的,也就是說,他對藝術作品中善與惡、歡樂與痛苦的感受應該是同等的?!盵5]
當羅摩得知悉多被羅波那劫走時,漫山遍野尋找悉多,“悉多遭搶他不安,抑郁沮喪愁滿懷,……眼淚流得他嗓子哽咽?!绷_摩最終雖尋回悉多贏得勝利,卻因百姓私傳悉多流言,決定第二次休棄她,自己心中也悲愁難言,王子們看到羅摩面:“宛如被蝕中月亮,失去光輝缺色彩,又如近黃昏太陽。”
正如泰戈爾所言:“《羅摩衍那》是憐憫眼淚的泉眼。一只麻鷸陷入與情人分離的痛苦之中,它的悲痛哭聲在《羅摩衍那》故事的核心地方響起。羅波那像獵人一樣拆散了一對情人。楞伽一章的戰(zhàn)爭是由發(fā)瘋的情人分離痛苦的翅膀扇動起來的。羅波那制造的分離比死亡分離還可怕,相會以后也不能治愈那種分離的創(chuàng)傷。幸福的安排是多么美妙!父親的慈愛,庶民的愛戴,兄弟的相愛和新婚的羅摩與悉多的結(jié)合,年輕國王的登基,都是為了使這幸福的享受達到完善、崇高的境界而舉行的。正在這時,獵人射出了箭,那就是奪取悉多的時刻。從這開始一直到最后,分離總沒有結(jié)束?!盵6]愛的感情在分離時比團圓時更美,在史詩中對羅摩與悉多分隔萬里而不得相會之悲的吟詠也是一唱三嘆。
這種悲憫之情不僅在人與人之間展現(xiàn)無遺,而且自然中的花草樹木,飛禽走獸也蕩漾著濃郁的情味,與人之情打成一片,融會出一種獨特的韻味。蟻垤仙人以細膩的筆觸對大自然的柔美、可怖或莊嚴的種種景象加以呈現(xiàn),詩人并非把眼光固定在奇特的自然景色上,而像透鏡般讓詩中人物心理上的反應從斑斕的景色中穿透出來,刻印在情感的畫板上。悉多被羅波那劫走時,“群山臉上都流滿了淚,山峰好似舉起的雙臂;看到悉多被劫走,太陽也在那里憂愁,它的光線都消失了,暗淡的光圈繞在四周。連那些吃驚的小鹿,也都哭泣淚流滿面。”《猴國篇》中,羅摩射死波林后,夜晚與羅什曼那在摩厘耶梵山脊上,夜色澄靜,勾起了他對悉多的思念:“黃昏的霞光染紅了云彩,邊緣上鑲著一縷濃黃,好像是一片片可愛的云布,裹上了天空的創(chuàng)傷。蒼天好像害了相思病,上面的云彩又白又黃。微風就是它的呼吸,染著旃檀色的霞光?!贝笞匀环路鹨矠槿祟惖谋瘹g離合所感動,懷著深深的同情,將人的自然特征加以類化并投射于世間萬物,將人的命運與行為同自然現(xiàn)象混同認知,憑借著豐富的具象聯(lián)想對宇宙秩序的合分往復、生命形態(tài)的更替循環(huán)做出了全然直覺的解釋。目睹偉大創(chuàng)造者賦予自然的無窮之美與崇高之美,藝術家有時甚至會從驚嘆中產(chǎn)生一種自慚形穢。對麻鷸那用肉眼難以察覺的痛苦,蟻蛭仙人曾做了怎樣的一番苦苦思索,思考如何用相似的故事,用同樣的熱情進行描繪——這種熱切的渴望促使他去創(chuàng)造出一種比自己以前的理解更美的審美愉悅來。
“當我們用自己心靈情感去攝取外界世界時,那個世界才成為我們自己所特有的世界。……在心靈感情里沒有足夠的攝取力量,他們也不能使外界世界成為自己的內(nèi)部世界,也就是人的世界?!?在世上,有些人像一種無生命的自然一樣,毫無感情……有些人是如此幸運,他們那顆富有感情的心靈,總把他們自己的驚奇、慈愛和想象投射到世界的每一事物上去。他們感受到自己與自然的每一事物保持著息息相關的聯(lián)系。世界的運動,在他們的心靈弦琴上奏出難以計數(shù)的曲調(diào)?!?/p>
綜上所述,正是與自然萬物的同情共感,對世間一切懷著深深的悲憫之情,讓《羅摩衍那》得以流傳,比之日本的萬物有靈觀,中國的物感說,也可窺見東方文學中一以貫之的美學脈絡。離愁別緒的情感抒發(fā)集中表現(xiàn)了印度古典詩學中以情味為核心的美學觀,并影響了后世泰戈爾等大家的創(chuàng)作[7],這種有別于西方悲劇的悲憫情味正是東方古典美學的獨特瑰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