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 知 秀
(廣西民族大學 文學院,南寧 530006)
歷代文人學者認為“功莫大于秦皇漢武”,作為在歷史上留下赫赫威名的偉大帝王,漢武帝劉徹的第一任妻子陳阿嬌在歷史上同樣具有重要的影響力,而她最終被罷黜長門的原因紛繁復雜,歷來猜測不定。研究陳阿嬌的婚姻歷程,可以幫助我們解析那段歷史,并對現(xiàn)代女性文化研究提供一定借鑒。
要了解這一段歷史,必須先明確兩位主人公的身份:漢武帝劉徹,本名劉彘,他是漢孝景帝之子,生母王娡。景帝四年(前153)長子劉榮被立為太子,年僅四歲的劉彘被封做膠東王,此時對于他來說,非嫡非長的身份注定他只待成年便要去往封國就任,從此遠離中樞,與這個飽含皇權的甘美與殘酷的長安再無一絲瓜葛。而相對的,陳阿嬌同樣出身顯貴,父親陳午是世襲堂邑侯,乃漢朝二十等級爵位之首的列侯;母親劉嫖是竇太后唯一的女兒,封長公主,位比藩王,僅在皇帝皇后之下,極得寵愛;外祖母竇氏是當朝太皇太后,歷經文帝、景帝、武帝三朝,在漢朝以孝治天下的體系中,無論是在前朝還是后宮,都有極大權柄,并對陳阿嬌這個唯一的外孫女寵愛有加,時時讓她陪伴身邊。可以說單論政治影響力,此時的陳阿嬌比劉徹這個看起來幾乎與皇位無緣的皇子高多了。
正史中關于陳阿嬌的全部記載共十六處,以《史記》為起點,經《漢書》《前漢紀》《后漢書》《資治通鑒》等不斷豐富補敘,留下了關于她的出身、性情、婚姻和結局的大略記載。但是“阿嬌”之名不見載于正史,而與后世流傳甚廣的“金屋藏嬌”的情節(jié)一同記于《漢武故事》中?!墩衙魑倪x》中再添《長門賦》一則,序言中稱為孝武皇帝陳皇后別居長門宮時,托司馬相如所作,陳皇后憑此復得親幸。
《漢武故事》又名《漢武帝故事》,其成書年代、作者多有爭論,是一篇雜史雜傳類志怪小說,記載漢武帝從出生到死葬茂陵的傳聞逸事,屬于漢武帝傳說系統(tǒng)中的一部傳記小說,《四庫全書簡明目錄》云其“所言多與《史記》《漢書》相出入,而雜以妖妄之語”[1]552,但歷代史學家都不能完全否認它具有的史學意義,它也是研究陳阿嬌婚姻狀況的重要資料?!墩衙魑倪x》是中國現(xiàn)存編選最早的詩文總集,由梁代昭明太子蕭統(tǒng)主持編選,其中《長門賦》序言:“孝武皇帝陳皇后,時得幸,頗妒。別在長門宮,愁悶悲思。聞蜀郡成都司馬相如天下工為文,奉黃金百斤,為相如、文君取酒,因于解悲愁之辭。而相如為文以悟主上,陳皇后復得親幸?!盵2]121史學界對此序言歷來存在爭議,本文取《長門賦》為司馬相如所作,而“陳皇后復得親幸”確有其事,時間則是被廢之前與武帝感情漸疏之后的說法[3],與《漢武故事》《資治通鑒》中武帝復幸陳阿嬌的情節(jié)相符。
在所有史書中,《史記》是關于陳阿嬌婚姻悲劇的最早記錄,依時間可以大致分為三個階段:奪嫡、固寵、罷黜。
在第一階段,其實阿嬌最早的對象并不是劉徹,而是當時已經被立為太子的劉榮。長公主劉嫖為了鞏固自己的地位,欲將阿嬌嫁給太子,以圖日后成為皇后,借此讓自己再一次進入皇權的真正核心。但是劉榮之母栗姬因為妒忌那些得了長公主推薦而受到漢景帝寵幸的美人,沒有答應這樁婚事。長公主認為自己受辱,大怒,轉與劉徹之母王夫人結親,方才定下了阿嬌與劉徹的婚姻。但是以劉徹這一普通藩王的身份,無法滿足長公主的權欲,于是一場以“太子位”為中心的奪嫡之戰(zhàn)開始了。
《史記》記載長公主幫助劉徹奪得太子位的手段有三:
首先,“日讒栗姬短于景帝”[4]3922。在皇帝面前說栗姬的壞話,主要內容是栗姬以巫祝之術害人,妄圖專寵,使“景帝以故望之”,從其母身上削減太子劉榮的印象分。
其次,“日譽王夫人男之美”[4]3924。在皇帝面前贊譽王夫人之子劉徹,恰好王夫人懷孕時“夢日入懷”,被認為是將誕下貴人的征兆,但此時景帝還未曾定下?lián)Q太子的決心。
再次,“陰使人趣大臣立栗姬為皇后”[4]3924。故意指使人去慫恿大臣請求景帝立栗姬為皇后,以正劉榮嫡子之名。但之前景帝病重時曾以身后事托付栗姬,希望她善待其他妃妾所生的已經封了王的孩子,但“栗姬怒,不肯應,言不遜”。這樣一個嫉妒心強、與諸妃不合又不肯善待諸王的人如果做了皇后,怕是要重蹈呂后的覆轍。想當初孝文皇帝得以登基,還是大臣們“疾呂氏外家強,皆稱薄氏仁善,故迎代王”[4]3907,可見這在當時被認為是極為嚴重的禍患。在這多方對比下,景帝怒而廢太子劉榮為臨江王,改立劉徹為太子。
在第二階段,劉徹依約娶了阿嬌為妃,太子登基后,阿嬌如愿當上皇后,至元光五年(前130)阿嬌被廢,她以妻子的身份陪在武帝身邊十余年,終未嘗有一子,且因為她自恃母親有恩于武帝,自矜嬌貴不肯屈身逢迎,使得她與武帝之間的感情愈發(fā)疏遠,加上衛(wèi)子夫得幸威脅其地位,為了固寵,陳阿嬌手段齊出:
第一,打壓衛(wèi)子夫、衛(wèi)青。《史記·衛(wèi)將軍驃騎列傳》記載,建元二年春,衛(wèi)子夫入宮得幸,且有了身孕,大長公主便綁架衛(wèi)青,想殺死他,幸而衛(wèi)青的朋友騎郎公孫敖和一些壯士把他搶了出來,這才幸免于難。[4]6639
第二,求子。阿嬌與武帝結婚十余年而無子,這對古代女性而言是十分致命的事情,《禮記·昏義》云,婚姻“將合兩姓之好,上以事宗廟,下以繼后世”[5]256,娶妻生子傳遞香火的意義極其重大,因此自古無子而見棄的婦人不可勝數(shù),《史記·外戚世家》明確記載阿嬌為求子“與醫(yī)錢凡九百萬”,可見耗費心力之大。
第三,巫蠱。這也是阿嬌被廢的直接原因,《史記·外戚世家》中有“陳皇后挾婦人媚道,其事頗覺,于是廢陳皇后,而立衛(wèi)子夫為皇后”[4]3931的記載,錢鍾書曰:“媚道當屬‘厭魅’,可以使人失寵遭殃,亦可以使己承恩致福。”[4]3923損人利己的巫術,也是陳阿嬌被認為失德的一大罪狀。
第四,挾恩。此在《史記》中沒有明確表露,但從“上之得為嗣,大長公主有力焉,以故陳皇后驕貴”[4]3931和長公主理直氣壯地抱怨:“帝非我不得立,已而棄捐吾女,壹何不自喜而倍本乎!”[4]3933從中不難看出,陳阿嬌認為她們母女對武帝有恩,所以在與武帝的相處中處處顯示嬌貴和不知退讓,要求專寵。此舉雖然讓武帝漸行漸遠,但將其歸在陳阿嬌的固寵手段中也還是可以理解的。
第三階段,講述陳阿嬌因使用巫蠱被發(fā)覺而被廢,《史記》中僅《酷吏列傳》[4]7205補敘由張湯負責追查此事,便沒有再交代廢后陳阿嬌后事如何,而由此引發(fā)的巫蠱之禍卻一直延續(xù)到征和三年(前90)丞相劉屈氂被殺案,前后共40年,遭屠戮者不下十余萬人。[6]
在《史記》之后,《漢書》同樣記載了此事,并在其基礎上增加了:首先,關于“巫女楚服”的記載:“元光五年,上遂窮治之,女子楚服等坐為皇后巫蠱祠祭祝詛,大逆無道,相連及誅者三百余人,楚服梟首于市?!逼浯?,補敘廢后詔書:“皇后失序,惑于巫祝,不可以承天命。其上璽綬,罷退居長門宮。”再次,補充了廢后陳阿嬌的逝世時間和死葬地:“明年(前129),堂邑侯午薨,主男須嗣侯。主寡居,私近董偃。十余年,主薨(前116)。須坐淫亂,兄弟爭財,當死,自殺,國除。后數(shù)年,廢后乃薨,葬霸陵郎官亭東?!盵7]1140
再后,《漢武故事》中又有增添:
第一,增加長公主首次為阿嬌與劉徹提親,沒有獲得皇帝準許的這一細節(jié),金屋藏嬌事件之后長公主再次苦求皇帝,才最終促成了婚姻。
第二,補充了“金屋藏嬌”的詳細情節(jié):“后長主還宮,膠東王數(shù)歲,公主抱置膝上,問曰:‘兒欲得婦否?’長主指左右長御百余人,皆云‘不用’。指其女:‘阿嬌好否?’笑對曰:‘好!若得阿嬌作婦,當作金屋貯之?!L主大悅。乃苦要上,遂成婚焉。”[8]1
第三,阿嬌榮寵漸衰時,王太后對漢武帝的兩番告誡和勸解:“汝新即位,先為明堂。太皇太后已怒,今又忤長主,必重得罪。婦人性易悅,深慎之!”“微長公主弗及此,忘德弗祥,且容之?!边@兩次勸告第一次使皇帝“復與長主和,皇后寵幸如初”,第二次讓漢武帝停下了廢后的步伐。[8]2
第四,巫蠱事件的細節(jié)描述:“晝夜祭祀,合藥服之。巫著男子衣冠幀帶,素與皇后寢居,相愛若夫婦”[8]2。
第五,陳阿嬌被廢后的生活待遇:“后雖廢,供養(yǎng)如法,長門無異其宮也?!盵8]2
《昭明文選》中記載有阿嬌失寵后以千金托司馬相如寫一篇《長門賦》以復寵,雖然學界對此爭議頗多,但如今大都認為此賦確為司馬相如所作,可以視為是阿嬌固寵的手段之一。
最后,《資治通鑒》基本上以《史記》《漢書》中的敘述為根本,而《漢武故事》增加的情節(jié)除王太后對武帝的第一次勸誡內容外一概不予選錄,并增加了阿嬌被廢后,“竇太主慚懼,稽顙謝上”[9]205的描寫。
至此,流傳后世的陳阿嬌與漢武帝的婚姻悲劇所有要素齊備,大概包括栗姬拒婚、金屋藏嬌、奪嫡立后、恩寵漸衰、長門宮賦、巫蠱之禍、罷黜長門、終葬霸陵等,這些情節(jié)有些出于正史,有些雖然出于野史,但后世史學家無法完全否定它們的史學價值,筆者統(tǒng)一歸納,將之作為陳阿嬌婚姻故事的完整敘述。
本文欲從愛情與政治的視角重新審視陳阿嬌一生的婚姻悲劇,那么就必須確定一件事,即在那樣你爭我奪的政治環(huán)境中,陳阿嬌與漢武帝之間真的存在愛情嗎?
從上文的敘述中,阿嬌的婚姻對象曾有更換,即從劉榮的身上轉移到劉徹的身上,主要原因是劉榮之母栗姬“不許”,長公主只好退而求其次,與王夫人結親。但是,長公主最初選擇劉榮的原因是什么呢?《史記·外戚世家》中說:“景帝長男榮……立榮為太子。長公嫖有女,欲予為妃。”[3]3922因此邏輯關系是因為劉榮被立為太子,所以長公主才想把親生女兒嫁給他,企圖讓阿嬌成為皇后,進而鞏固自己的地位。后來轉與劉徹結親,也是花費大力將他推上皇位,長公主想用女兒的婚姻來換取權力的目的顯而易見。
長公主憑借著母親竇太后的寵愛,在政治上享有極大的話語權,因此她唯一的女兒陳阿嬌天生便具有雄厚的政治資本,王夫人正是看中這一點才迫不及待地答應了兩人的婚姻,并借此將自己的兒子推上了皇帝的寶座;劉徹更是將這段關系利用到了極致,成功坐穩(wěn)了皇位,成為這場婚姻的最大勝利者。而對陳阿嬌而言,雖然她似乎一直扮演著棋子一樣的角色,被自己的母親交來換去,但事實上她同樣是以自己的婚姻換來了皇后的尊榮。就結果來看,這場婚姻似乎就是一場單純的、皆大歡喜的政治利益交換,所以也就無所謂什么夫妻情深了。
但是那畢竟是一個講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社會,連面都沒見過就結為夫妻的情況大有人在,他們在婚后同樣可以培養(yǎng)起深厚的感情,何況阿嬌和劉徹還是青梅竹馬,又有“金屋藏嬌”的許諾。而且,古代丈夫在女子一生中占有相當大的比重,阿嬌縱然再高傲驕縱,對于從她十余歲起就成為她丈夫的武帝也不可能不重視,所以在衛(wèi)子夫得幸時,才會“幾死者數(shù)矣”,才會興巫蠱之事,才會“與醫(yī)錢凡九千萬,欲以求子”。這不僅是為了維護自己的尊榮,也是為了挽回丈夫的心,歷代文人學者大都認同此觀點。
而對于劉徹而言,史學家們大多認為他是一個“多欲”的帝王,不同于父祖的尚古節(jié)儉,后宮寥寥數(shù)人,他“多取好女至數(shù)千人,以填后宮”[6]719。但他又似乎極為寡情,雖然一生寵幸的女人眾多,如陳皇后、衛(wèi)皇后、李夫人、鉤戈夫人等都曾享受過他的極致恩寵,但是除了早逝的李夫人外,其他三人最后都被武帝廢黜,鉤戈夫人更是為避免“母壯子少”的情況而直接冤死,無一得以與他終老。這樣一位愛權利遠勝愛女人的皇帝,對于阿嬌能有幾分真心呢?
但若說無情,自小許諾,十余年相守,一路陪伴的恩情當真無一絲存留了嗎?《史記》《漢書》《資治通鑒》中都有陳皇后“擅寵”的記錄,這說明其實劉徹與阿嬌也曾無比恩愛過。而且武帝立為太子時僅七歲,所以兩人許親之時他還要更小,據(jù)《史記·五宗世家》推測,阿嬌應比劉徹大十歲,此時已經是個嬌艷的少女,這樣的姐弟戀注定了一開始她就有足夠的資本讓懵懂的少年依戀。[10]另外一路走來,因為有阿嬌在,劉徹獲得了難以想象的支持和便利,例如建元新政他惹怒竇太后,甚至連皇位都開始不穩(wěn),是阿嬌以及長公主極力斡旋才將他保下,這從上文中王太后勸誡“汝新即位,先為明堂。太皇太后已怒,今又忤長主,必重得罪。婦人性易悅,深慎之”中可以看出端倪,這樣的恩情豈是隨便忘懷。乃至于到了阿嬌被廢,退居長門,《漢武故事》及《資治通鑒》里也有“后雖廢,供奉如法,長門無異上宮也”的待遇,她的母親館陶大長公主依然得享富貴,甚至還納了個男寵。相比之下同樣是被廢的衛(wèi)子夫,卻落了個自殺的結局,甚至尸首僅以小棺盛之,葬在城南桐柏,而衛(wèi)氏家族全滅。從這一方面來看,劉徹又似乎不能說是對阿嬌除利用之外全無感情。
總之,我們似乎可以這樣歸結:對于劉徹而言,他們之間的感情以純粹的政治利益為起點,夾雜著少年慕艾和一路相助相伴的感情積累,最終卻敵不過諸如長公主“求欲無厭”的利益沖突;而對于陳阿嬌而言,她自恃高貴不肯屈尊迎合,卻向一位帝王尋求專情,滿腔的愛意在現(xiàn)實的碰撞下漸漸破碎,最終在長門中黯然而終,甚至葬于外祖父的霸陵,與劉徹死生不復相見。
漢武帝劉徹與陳阿嬌的婚姻還是復雜的政治博弈下的產物,從金屋藏嬌到罷黜長門,都是這段婚姻對皇位與皇權斗爭的折射。
西漢初期,皇權、諸侯王、外戚對立的多元政治是朝廷的大致權力構架,而當時單純論及對二人婚姻有影響的政治勢力就有:以景帝為中心的皇權勢力;以竇太后為首的竇氏外戚;長公主和陳阿嬌;以王夫人為代表的王氏外戚;栗姬和劉榮;以衛(wèi)子夫為代表的衛(wèi)氏外戚;以梁王為代表的諸侯王勢力;景帝諸多皇子等,又以景帝和竇太后的勢力最為強大,其他人都要仰人鼻息。
漢景帝時期,圍繞著皇位與皇權的問題,先后爆發(fā)了多方勢力的數(shù)次碰撞和沖突,如竇太后欲使梁王為嗣事件、吳楚七國叛亂、劉榮劉徹的太子之爭等。
在竇太后欲使梁王為嗣的事件中,折射的是皇帝與太后相互爭權、互相傾軋的現(xiàn)象。說的是梁王劉武深得竇太后寵愛,想把他立為“皇太弟”,在景帝死后繼位為皇。正巧在一次家庭宴會上,景帝醉酒說出“千秋之后傳梁王”[4]6405的話,太后大喜,便要趁機將之變成既定事實,卻被竇嬰以皇位父子相傳本為漢之定法為由阻攔,梁王因此失去繼承權,而本是竇太后侄子的竇嬰自此被竇太后厭棄。
吳楚七國叛亂則是地方諸侯王與中央皇權的對抗之戰(zhàn),由吳王劉濞發(fā)動,席卷吳、楚等七國,既是因殺子之恨、削地之仇,也是因為朝廷長期縱容和割據(jù)勢力發(fā)展的緣故。為了平叛,景帝令周亞夫、驪寄、欒布、竇嬰等率軍平叛,但竇嬰自上次被太后厭棄之后便稱病不出,不肯出戰(zhàn),竇太后退步道歉才肯罷休,于是眾人齊心僅三個月就將叛亂撲滅了,竇嬰因功被封為魏其侯,至景帝四年,劉榮被立為太子,竇嬰被任命為太子傅。
竇嬰本身頗具才干功勛卓著,被景帝所重用,又有竇氏外戚的身份,被任命為太子傅后,成為太子劉榮的一大依仗,使之地位愈發(fā)穩(wěn)固,其余諸皇子無法與之爭鋒。而長公主是竇太后寵愛的女兒,擁有雄厚的政治資本,是竇太后膝下唯一能與竇嬰抗衡的存在,劉徹便是因為與阿嬌的婚姻才受到長公主的鼎力支持,有資格與劉榮對壘,并憑借著長公主的力量一步步把他擠下了太子的寶座,貶為臨江王,兩年后被召至京城殺害。在此過程中又有沖突:當時已經是臨江王的劉榮被召到中尉府受審問,想寫信向皇上謝罪,郅都卻告訴官吏不給他書寫工具。竇嬰派人暗中送去紙筆,劉榮給皇上寫完謝罪的信便自殺了。竇太后聽到這個消息,大怒,用嚴法中傷郅都,使之免官歸家,后又聽信匈奴謠言而不顧他抗擊匈奴的功勛,要把他殺害,景帝說“郅都是忠臣”想釋放他。竇太后說:“臨江王難道就不是忠臣嗎?”于是就把郅都殺了。
長公主支持劉徹與劉榮爭太子為的是自己的私利,竇太后可以不在意是哪個孫兒登上皇位,但是臨江王被害卻是觸到了她的底線,因而大怒。竇嬰作為竇氏外戚和太子傅積極營救劉榮,而酷吏郅都是依附于皇權的景帝心腹,卻扮演了害死劉榮的推手等等。抽絲剝繭地看這一系列復雜斗爭,就能發(fā)現(xiàn)這場表面上的劉榮與劉徹的太子之爭,實際上還牽扯了景帝與竇太后、皇權與外戚的殊死較量。
由此可以深切地感受到這一路走來,劉徹憑著與阿嬌的婚姻到底贏得了多大的便利:打敗了劉榮和他的母族、以及支持他的竇嬰等,并贏得了景帝的喜愛,順利登上皇位等,幾乎全部都仰仗了長公主的幫助。于是這一階段他對阿嬌自然是各種愛重珍惜,這段夫妻間如膠似漆的美好時光,就是各種史書中記載的“擅寵”的由來。
而等到武帝登基,阿嬌便由盛寵慢慢滑向冷遇,這同樣也是對各種政治斗爭的反應,如建元新政和竇嬰、田蚡之爭。
武帝新即位,因其年幼,名義上是王太后稱制,代行天子職權,但實際上竇太后才是權勢最為強大的人,于是為了向竇太后奪權,漢武帝和其母王太后提出了建元新政。主要政策措施有:第一,興儒學。以儒學為正統(tǒng)抵抗竇太后信奉的黃老思想;第二,除弊政。包括使列侯就國、除關(解除進出函谷關的關禁)、檢舉(檢舉宗室及諸竇違法者,以維護社會穩(wěn)定,鞏固中央集權);第三,詔賢舉薦等。
這本來還沒有引起竇太后多大的反抗,但是建元二年,御史大夫趙綰忽然請“無奏事東宮”,即建議皇上今后有事不要再向竇太后請示,明晃晃地向她奪權,惹得竇太后大怒,當即下令罷免主持新政的竇嬰、田蚡,他們的左右手趙綰和王臧皆下獄自殺,堪稱震驚朝野的大政變。這次名為“尊儒”實為奪權的斗爭隨之失敗,據(jù)說后果是連劉徹的皇位都差點不保,還是靠長公主和阿嬌的極力斡旋才得以幸存。
這在兩人的婚姻關系中也有反映,《漢武故事》《資治通鑒》中都有“皇后寵亦衰”“后寵浸衰”的階段的記錄,時間大概就是建元新政武帝欲向竇太后奪權時,自然便冷落疏遠了阿嬌這個“竇太后黨”。而后新政失敗,皇位不穩(wěn),其母王太后便勸諫道:“汝新即位,大臣未服,先為明堂,太皇太后已怒。今又忤長主,必重得罪。婦人性易悅耳,宜深慎之!”于是劉徹才對阿嬌寵愛如初,而阿嬌再一次幫助他鞏固皇位。直到建元六年(前135),竇太后去世,漢武帝沒有了掣肘,原本被廢除的新政再一次被拉上歷史舞臺,這樣的情況才宣告結束。此時,阿嬌再次因為“驕縱”和其母的“求欲無厭”而失寵。
一直以來的掣肘或許讓漢武帝看清了外戚勢力過于強大的危害,而對于十分有可能成為下一個竇太后的陳阿嬌和其母劉嫖,漢武帝選擇了扶持另一個外戚勢力與之抗衡,即以衛(wèi)子夫為中心的衛(wèi)氏外戚。
衛(wèi)子夫本是漢武帝的姐姐平陽公主府上的歌女,不同于陳阿嬌的驕橫跋扈,衛(wèi)子夫有的是一種溫順的美,所以她一眼便被武帝看重選入皇宮,年余后被臨幸,并為漢武帝生下了第一個孩子,即長子劉據(jù)。我們可以想象在數(shù)歲無子的情況下,這個孩子的到來對武帝來說是多么強大的一針強心劑,衛(wèi)子夫因此愈發(fā)受寵,甚至連她的弟弟衛(wèi)青和外甥霍去病也由奴隸一躍而成為將軍,開始書寫他們傳奇的一生。與此相對的,陳阿嬌卻因巫蠱被廢,衛(wèi)氏外戚漸漸蓋過了長公主等的勢力。而后“及衛(wèi)后色衰,趙之王夫人幸”“王夫人蚤卒,而中山李夫人有寵”“及李夫人卒,則有尹婕妤之屬,更有寵”,之后更有鉤戈夫人“得幸武帝,生子一人,昭帝是也”[3]3935-3948。表面上是一代代新人換舊人,實際上卻都與漢武帝不斷地培養(yǎng)新舊勢力的制衡力量有關。
皇權與外戚的斗爭不僅僅體現(xiàn)在武帝對阿嬌和大長公主等的打壓上,就連他自己的母親王太后也被他算在其中,隨著竇太后勢力倒臺,漢武帝與自己母親的矛盾便逐漸尖銳起來了,這主要體現(xiàn)在竇嬰與田蚡的斗爭上。
田蚡是王太后同母異父的弟弟,被封為武安侯,頗受寵幸。時魏其侯竇嬰正因為竇太后的去世而越來越被朝廷疏遠,門人賓客紛紛投奔新貴田蚡,只有一個灌夫還像原來那樣對他,于是兩人互為知己交情深厚。后來灌夫言語得罪田蚡被下獄,竇嬰積極營救,武帝答應他將此事拿到“東朝廷辯之”,意在借朝臣之力彈壓一下田蚡及王太后的專橫霸道,但是朝臣“局趣效轅下駒”,畏畏縮縮不敢說話,反倒是打探到消息的王太后大怒道:“今我在也,而人皆藉吾弟,令我百歲后,皆魚肉之矣。且帝寧能為石人邪!此特帝在,即錄錄,設百歲后,是屬寧有可信者乎?”于是武帝趕緊謝罪,又有石建在旁邊“分別言兩人事”,于是武帝轉換態(tài)度,灌夫被判滅族,竇嬰因被認為偽造先帝遺詔和遭受各種惡毒的流言攻擊被判棄市[3]6427-6447,武帝沒能如愿完成對他親生母親的打壓。
元光三年(前132)隨著竇嬰去世,竇氏一族徹底沒有了力量,于是當初給漢武帝帶來莫大幫助也帶來莫大壓力的陳阿嬌便在元光五年(前130)被他廢黜。一年后其父陳午去世,兄弟陳須繼承侯位,十余年后大長公主去世,陳須因在母喪期間淫亂,與兄弟爭財被發(fā)現(xiàn)而自殺,國除。后數(shù)年,已是廢后的陳阿嬌去世,葬于外祖父的霸陵郎官亭東,與漢武帝恩斷義絕,她一生的婚姻悲劇至此落幕。
從愛情與政治的視角重新審視和分析陳阿嬌與漢武帝的婚姻全過程,可以看出,兩人的婚姻起始于一場政治交易,但是在一路的陪伴和扶持中也產生了對于彼此的感情,這些感情夾雜在復雜而殘酷的政治爭斗中,一邊孕育一邊磨滅,最終敗給了赤裸裸的權欲與現(xiàn)實,釀成了“長門遺恨”的苦果。
歷代史學家探尋其具體原因,可以綜述如下:
第一,性格原因。史書上記載的阿嬌用詞最多的是“驕”,《史記·外戚世家》記載“上之得為嗣,大長公主有力焉,以故皇后驕貴”,《史記·太史公自序》記載“陳后太驕,卒尊子夫”,《漢書·外戚傳上》記載 “及帝即位,立為皇后,擅寵驕貴”,《漢書·五行志第七下之下》記載“而陳皇后驕恣”,《漢武故事》記載“然皇后寵送衰,驕妒滋甚”,《資治通鑒》記載“皇后驕妒,擅寵而無子”等等。
阿嬌出身顯貴,自幼榮寵至極,性格驕縱率真,并自恃有恩于武帝,不肯逢迎屈就;而武帝則相反,他隱忍至極,自太皇太后竇氏去世之后,才逐步坐穩(wěn)帝位,終于大權獨攬,威臨天下,唯我獨尊。面對爭議時夫妻倆誰都不肯低頭,再好的感情也會裂痕漸生。
第二,子女問題?!妒酚洝ね馄菔兰摇分忻鞔_記載:“立為帝,妃立為皇后,姓陳氏,無子?!薄捌疥柟髟唬骸脽o子故廢耳。’”《史記·衛(wèi)將軍驃騎列傳》記載:“皇后,堂邑大長公主女也,無子,妒。”《漢書·外戚傳上》記載:“十余年而無子。”《前漢紀·武帝紀》記載:“驕恣擅權寵十余年,無子?!薄顿Y治通鑒》中也有“擅寵而無子,與醫(yī)錢凡九千萬,欲以求子,然卒無之”等關于阿嬌無子的記載等。在古代,子嗣關乎宗廟存續(xù),其重要性不言而喻,陳阿嬌作為漢武帝的元妻,無法誕下嫡子是十分致命的事情,雖然“七出”的條例是在唐朝才被正式收錄到法律中,但卻是從西周時便已經流傳下來的“習慣法”了,“無子而去”當是阿嬌被廢的一大因由。
第三,巫蠱事件。《史記·外戚世家》記載“陳皇后挾婦人媚道,其事頗覺,于是廢陳皇后”;《史記·酷吏列傳》記載“治陳皇后蠱獄,深竟黨與”;《漢書·外戚傳上》記載“皇后失序,惑于巫祝,不可以承天命。其上璽綬,罷退居長門宮”;《前漢紀·武帝紀》記載“又挾婦人媚道,故廢”;《資治通鑒》記載“女巫楚服等教陳皇后祠祭厭勝,挾婦人媚道,事覺……乙巳,賜皇后冊,收其璽綬,罷退,居長門宮”等,是諸多史書中記錄陳阿嬌被廢的直接原因。
第四,防患外戚。有漢一朝,外戚都是一個繞不過的話題。僅西漢,初期就有諸呂亂政之禍,末期干脆直接覆滅在外戚王莽的手里。對于武帝劉徹而言,祖母竇太皇太后和竇家、姑母館陶長公主和堂邑侯陳府等外戚勢力一直把他壓得喘不過氣來:將他從庶子扶上帝位的是外戚,建元新政險失帝位也是因為外戚,最終保住皇位還是因為外戚勢力的手下留情。對于一個志向高遠,心性激烈的年輕帝王來說,這樣的經歷絕對是刻骨銘心的恥辱,所以武帝一生,對外戚的利用和絞殺可謂無所不用其極,制衡、打壓、嫁禍、分化、剪除等等手段更是輪番使用,百無禁忌。而廢掉阿嬌,便是防止第二個竇太后形成的重要的一步。
第五,欲立子夫?!逗鬂h書·桓譚馮衍列傳上》記載:“譚進說曰:‘昔武帝欲立衛(wèi)子夫,陰求陳皇后之過,而陳后終廢,子夫竟立。’”[11]350意思是漢武帝是為了將衛(wèi)子夫立為皇后而私下里收集陳皇后的罪過,并最終廢掉她。
細數(shù)歷代文人學者總結出的原因,大體逃不開愛情與政治兩個因素,亦符合本文研究的視角,陳阿嬌并不是浩浩史書中一個單薄而無意義的形象,在那個充滿了權欲的甘美與殘酷的長安城中,她有血有肉,而她一生的婚姻悲劇對于現(xiàn)代女性依舊有不少的啟示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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