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淑敏
(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學術著作分社,北京 100037)
陳原晚年曾寫過多部回憶錄,有廣州世界語《綠穗》雜志社1994印行的《六十年重溫<世界>》,有牛津大學出版社(香港)1995年出版的《隧道的盡頭是光明抑或光明的盡頭是隧道》(文匯出版社1997年出版時書名改為《不是回憶錄的回憶錄》,商務印書館2002年出版時恢復香港版書名)。前者是關于世界語活動的回憶,傳播范圍不廣;后者是憶舊性質(zhì)的文章匯編。此外,還有兩部“寫自己”的回憶錄。
一是陳原在整理三卷本《語言學論著》的過程中,向助手柳鳳運回憶他語言學研究的經(jīng)歷,經(jīng)柳鳳運整理成《對話錄——走過的路》,由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7年出版。書中所記主要是他早年語言學的啟蒙教育,以及在“文化大革命”中挨批判后所激發(fā)的研究興趣,主要集中于20世紀70—80年代,相當于他的語言學自傳,可看作陳原作為語言學家“走過的路”——他不是學語言學甚至不是文史哲出身,卻成為社會語言學家,其中主要靠他自學乃至在出版實踐尤其是長期的辭書編纂過程中的觸類旁通。陳原在自存本的扉頁題字:“此書反映強烈,殊岀意表。鳳運海外歸來(九四年冬)經(jīng)常交談,特別是深夜電話論學,彼此都有長進。記錄成文,做了幾十處改動。前后十余稿,長達一年,刪去枝節(jié)及蕪詞,才得這三萬言。廢稿盈尺,甚是有趣。不刪不減,拖泥帶水,文之大忌,亦我之大忌?!笨梢娝麑@本回憶錄是很滿意的。
二是以他曾經(jīng)居住過的小屋為主線,回憶自己一生的創(chuàng)作、翻譯等文化活動,以及與此有關的師長親朋,就是《我的小屋,我的夢——六十年往事,“如歌的行板”》。書中所記是他1939年在桂林參加新知書店的工作,到1949年從香港北上這十多年的經(jīng)歷,主要回顧了他在廣州、曲江、桂林、上海、重慶、香港住過的小屋所發(fā)生的往事,以及與夏衍、馬思聰、葉籟士、孟超、田漢、焦菊隱、喬冠華、葉圣陶、馮雪峰、黃谷柳、陳翰伯、胡繩等進步文化名人的交往,展現(xiàn)的是那一代人的夢想與情懷,可看作是中國現(xiàn)當代進步文化事業(yè)的一個側影。這部書2005年出版時,陳原已經(jīng)去世一周年,浙江文藝出版社特意邀請出版界資深人士如方厚樞、許力以、石峰等在北京舉辦了題為“陳原留給我們的財富”的出版座談會。
這兩部回憶錄都記錄了陳原真實的生活和思想體驗,對了解陳原的生平和著譯活動都有很大的幫助,有獨特的史料價值。
對比兩部回憶錄,這本《書海初航》,是陳原晚年對早年讀書求學生活的口述,時間跨度從記事起到大學畢業(yè)前的1937年,可以說是陳原從發(fā)蒙到接受現(xiàn)代教育的學生時代的全記錄。我們能從中了解陳原生活的那個時代、成長的歷史和思想發(fā)展的軌跡,認識那個時代深處的記憶細節(jié)。讀完這部口述史就會明白,陳原一生能在世界語、語言學、音樂、出版等多個領域開墾、耕耘并有所成就,固然離不開他的勤奮和聰明天資,但與他中學和大學開放的學習教育環(huán)境、與他的幾位老師的培養(yǎng)有很大關系。他思想的開放性,眼界的高遠,都可以從這里找到源頭。
陳原生于1918年,這一年是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勝利年,有人說,生于這個年代的人,都先天具有憂患意識,畢竟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是給20世紀帶來了重大創(chuàng)傷的政治事件。按一般常理推測,結束了世界性戰(zhàn)亂,中國建立了民國,一切似乎按生活的軌道前進,但陳原的記憶中卻有戰(zhàn)亂的陰影——他親身經(jīng)歷了1927年的廣州起義:全城戒嚴,夜晚響起的槍聲,家人在后墻打洞躲避,戴著紅袖箍的赤衛(wèi)隊員,白軍反攻,裝著尸體的卡車,構成了他幼年的恐怖記憶。而國文老師對李煜亡國之詞的講解,讓他體會到悲涼中的亡國之痛。那是個體命運與國家和民族的命運息息相關的時代?!熬乓话恕笔伦兒蟮牧T課游行,風起云涌的世界語運動,都在陳原口述中得以立體地呈現(xiàn)。陳原1931年就開始學習世界語,“為中國的自由解放而用世界語”成為吸引他的重要口號,他之后編教材,辦培訓班,實際上是參與民族救亡運動的一種形式,起到了鼓舞團結各方民眾參加抗日救亡的積極作用。他熱心投入拉丁化新文字運動,在1937年編寫出版了他的第一本書——《廣州話新文字課本》,那年他才19歲,正是中山大學三年級的學生。當事人記當時事,時代風云在他口中奔涌而來。陳原的這些親歷親見,讓我們真切地看到他經(jīng)歷的鮮活過往,一同感受歷史的呼吸,由此也理解了陳原一代人矢志不渝的理想主義激情,以及畢生秉持的家國情懷與啟蒙理念,其所需要的養(yǎng)料、水分與陽光,已經(jīng)內(nèi)塑為那一代人的精神氣質(zhì)。
陳原生長于開風氣之先的廣州新會,這里是近代革命的策源地,梁啟超開啟的近代各領域的革命,其遺響所及,就是教育的普及。陳原回憶,當時有教會學校、公立學校,也有私立學校。他就讀的明遠中學,就是嶺南大學的教員以及畢業(yè)生的力量創(chuàng)辦的,“淡泊明志,寧靜致遠”的校訓,“學成致用,為國光華,世界同進化”的校歌,無不激勵學子最初的思想。陳原在書海初航,這航程從一開始就是自由、愜意的,而非枯燥、無味的。他接受的是開放的教育,真正的素質(zhì)教育,通識教育。其心態(tài)是開放的,舒展的,這也是今天的中學生特別羨慕的。陳原在中學就參與編輯《璞石》???,讀冰心和郭沫若的新詩,魯迅和巴金的小說,嘗試翻譯英文詩歌,接受文學的熏陶;他唱歌、彈琴,畫畫、演戲,也參與罷課、趕老師和畢業(yè)旅行,我們似乎隨他生活在學校中,感受那熱氣騰騰的多彩的校園生活。口述史到1937年陳原讀大三時戛然而止,后來他忙于其他事務來不及口述,如今成為永遠的遺憾了。
以老人的心境和視角回望來時路,尤其是人生起點的少年時代,難免會因“移情”作用使童年染上玫瑰色的夢幻,但通過記憶的篩選,留下的都是對他影響至深的人和事,留存的情感也都經(jīng)過歲月的淬煉而更加純凈。如陳原此前所言,他寫不出燦爛星光,只能告訴親人他度過的充滿苦惱與希望、激情和友愛的幾十年。我們隨著陳原的記憶,走進歷史現(xiàn)場,看到那些沒有得到重視的或被歷史遺忘的人物——既有他的師長、音樂家陳洪,畫家李居端,中國世界語運動的先驅(qū)許論博;也有恰同學少年的陳實,為革命捐獻青春之軀的同學羅嫻。
陳洪在音樂方面對陳原的影響過去是一直被忽略的。陳洪1909年生于廣東海豐,1923年考入上海美術??茖W校學習美術和音樂,1926年赴法國巴黎音樂學校學習,1929年暑假回國,在廣州市立美術學校任教員。1930至1932年任廣東戲劇研究所音樂部主任,同時在廣州明遠中學教課,應歐陽予倩的邀請在廣州創(chuàng)辦廣州戲劇研究所。陳洪與同鄉(xiāng)和留法時的同學馬思聰一起創(chuàng)辦了一支管弦樂隊,在當時產(chǎn)生了廣泛的影響,是南國第一支比較正規(guī)的具有專業(yè)性質(zhì)的管弦樂隊。陳洪是滿懷愛國熱情的作曲家。1931年在九一八事變后創(chuàng)作具有鮮明時代精神的救亡歌曲,創(chuàng)作的《沖鋒號》《上前線》《怒吼》等廣泛流傳。陳原在口述史中講述了他在明遠中學跟隨陳洪學習音樂的過程。陳洪向?qū)W生們傳授音樂知識,介紹貝多芬的生平性格和演奏特點,教他們五線譜,自己購買美國出版的優(yōu)秀歌曲選《經(jīng)典歌曲一百零一首》給學生,對西洋音樂的推進和傳播起了一定的促進作用。可以說,是陳洪直接引領陳原走進音樂的殿堂。陳原觀看管弦樂隊演出,和同學組織口琴隊,指揮學校合唱團,是從事音樂活動的開始。他在40年代編寫《二期抗戰(zhàn)新歌初集》,編選扉頁印著“獻給每個抗日的戰(zhàn)士”的《抒情名歌選》,編譯《蘇聯(lián)名歌集》,參加新音樂運動及歌詠運動,乃至后來翻譯柴可夫斯基和羅曼?羅蘭的音樂家傳記,都與早期受陳洪的音樂啟蒙有密切關聯(lián),不難看出他受到陳洪正面積極的影響。
許論博是中國早期世界語運動的著名人物。1904年在法國留學時學習世界語,1908年回國。1912年與劉師復創(chuàng)建廣州世界語學會,任會長,后任國際世界語協(xié)會廣州代理員。以后曾協(xié)助劉師復主辦《民聲》雜志。二三十年代曾協(xié)助黃尊生、伍大光創(chuàng)辦廣州世界語師范講習所,任世界語教師。曾將《圣經(jīng)》譯為世界語。陳原1931年開始跟著許論博學世界語,他的世界語結業(yè)證書就是廣州世界語師范講習所頒發(fā)的。他記憶中的許論博是一位穿著長袍,喝一點酒,擺渡過珠江給他們授課的慈祥長者形象。是許論博引導他見識到世界語這顆“綠星”,開始做“綠色的夢”,希望的夢,最終成為中國堅定的世界語運動的宣傳者和組織者,并把世界語同他所畢生從事的文化、出版、語言活動連接在一起。陳原戲稱他和夫人余荻是“兩個綠色唐吉訶德”,1997年在接受香港媒體采訪時說,他一生有兩個夢,一個是紅色的夢——文字改革的夢,一個是綠色的夢——世界語的夢。而夢的本質(zhì)就是他的精神追求,是他畢生的希望所系。2000年7月,他以八十二歲高齡只身遠赴以色列的特拉維夫,參加第85屆國際世界語大會,并對采訪的媒體說他是圓夢去的。他以參加世界語活動開始自己的事業(yè),將這次參加世界語大會作為結束,為自己近七十年的世界語活動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回京后他還在商務印書館做了一場演講。2004年2月,北京世界語協(xié)會為臥病在床的陳原頒發(fā)了綠星獎牌。
這部口述史是陳原近八十歲時口述而成。夕拾朝花,難免因年代久遠、年邁和記憶力減退,所述與事實有些許誤差。陳原的長女陳湄根據(jù)錄音整理成稿,我在錄音稿的基礎上,對照陳原已出版的著作或其他資料,盡力訂正。一是對其口誤或由于同音造成的錯誤予以改正,二是對涉及的人名、著作、團體名稱以及年代的不確作了必要的核對補正,三是對個別不甚通順而有礙閱讀的句子根據(jù)上下文義作了疏通。其要者如,口述中提到的興華藝術大學,改為上海新華藝術??茖W校;《OneHundredOneBestSongs》(一百零一首優(yōu)秀歌曲選),改為《TheOneHundredandOneBestSongs》(《經(jīng)典歌曲一百零一首》);黃寒秋編的《口琴演奏法》,改為黃涵秋編譯的《口琴吹奏法》;學生排演的田漢的《湖上的悲劇》,登在《田漢戲曲集》第三集,改為田漢的《湖上的悲劇》,收在《田漢戲劇集》第四集;Oxford Classics,改為Oxford World’s Classics(牛津經(jīng)典叢書);世界語者焦鋒,本名方善竟;改為焦風,本名方善境;1935年編寫了一本書,叫做《廣州話新文字讀本》,改為1937年編寫了一本書,叫做《廣州話新文字課本》;等等。從文學創(chuàng)作的角度來看,這部口述史不是嚴格意義上的文學寫作,是陳原口述給家人的歷史記憶,屬于個人又不僅僅屬于個人的記憶,所以口語性敘述是其主要方式,這些特點都予以保留。
晚輩如我,本來只有寫讀后感的份兒,有幸得到陳湄大姐的信任和理解,斗膽稱為校訂,實乃作為第一個讀者,享有當面聆聽陳老教誨之便,自是我難得的一個學習機會。陳老素有提攜后進、寬容待人之風,想象寬厚的陳老在天之靈當不以我為忤逆吧?在我亦報陳老在時點撥、施教之恩也。
這部口述史,陳湄在“前記”中說是按照陳老的意見定名為《書海初航》。陳老一生航行于書海,孜孜不倦,他曾寫一篇《書海夜航,說不盡的風流瀟灑》的文章,展現(xiàn)的是“老人與?!钡膱鼍埃骸盁o論是風和日麗,水波不興,無論是天昏地暗,狂風巨浪,老人在大海中夜航,自有另外一番滋味”,讓人感受其自由豪邁之氣;而通過這部口述史,我們看到的是“少年與?!?,因此不妨當作陳原的“上學記”來讀,也可以看作是陳原對“通才教育”的一曲頌歌。